张宇雷,卞绍斌
(1.空军航空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系,吉林长春130022;2.山东大学 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山东济南250100)
“客观性”长期以来一直是哲学研究中一个十分重大的课题,如何看待“客观性”,关系到对诸如“知识”、“真理”、“价值”等一系列根本性理论问题的理解。从当代哲学的视域出发,反思和总结当代哲学在“客观性”论题上所达到的思想水准,对于我们把握当代哲学的思想脉胳和发展方向,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对“客观性”的追求是形而上学传统的核心,罗蒂指出:“这个传统的中心假设是,我们必须尽可能长久地跨出我们的社会局限,以便根据某种超越它的东西来考察它,这也是说,这个超越物是我们社会与每一个其他的实在的和可能的人类社会所共同具有的”①罗蒂:《哲学与自然之镜》,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438-439页。。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追求“客观性”是传统形而上学始终不渝的目标。
“客观性”概念可以追溯到柏拉图哲学,柏拉图的“理念”就是一个绝对自足和完满的客观性实体,它是事物的原型和本源,是事物得以存在的根本理据,寻求可感事物背后的本质乃是柏拉图学说的重要目标。在传统形而上学的发展历程中,不断寻求柏拉图意义上的“客观性”真理成为哲学家们的共同思想旨趣。正是在此意义上,海德格尔把形而上学称为“柏拉图主义”,它所寻求的是感性世界之外的超感性的“客观性”实体,“形而上学就是一种超出存在者之外的追问,以求回过头来获得对存在者之为存在者以及存在者整体的理解”②海德格尔:《路标》,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137页。。
在近代哲学中,康德和黑格尔是这种“客观性”追求的最重要代表。康德运用绝对客观性原则来为他的实践理性奠基,“实践法则具有完全客观的而非单纯主观的必然性,并且必定是由理性先天地认识到,而非通过经验认识到的(不论这种经验在经验中是如何的普遍)”③黑格尔:《小逻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20页。,因此,康德对道德客观性的论证,是以排斥杂多的感性经验并寻求普遍必然性的“客观法则”为根本特征的。在康德那里,“客观性”意味着独立自足的定言命令,带有强制人们执行的特征,“道德法则在人类这里就是一个命令,这个命令是用定言方式提出来,因为这条法则是无条件的;这样一个意志与这个法则的关系就是在义务名下的依赖性,这种依赖性就意味着对行为的一种强制性,尽管是凭借单纯理性和其客观法则的一种强制性”①康德:《实践理性批判》,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33页。。
黑格尔明确提出他的哲学目标在于寻求客观性的真理,“客观思想一词最能够表明真理,——真理不仅应是哲学所追求的目标,而且应是哲学研究的绝对对象”②黑格尔:《小逻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93页。。以此为根据,黑格尔区分了“客观性”的三种含义,“第一为外在事物的意义,以示有别于只是主观的、意谓的、或梦想的东西。第二为康德所确认的意义,指普遍性与必然性,以示有别于属于我们感觉的偶然、特殊、和主观的东西。第三为刚才所提出的意义,客观性是指思想所把握的事物本身,以示有别于只是我们的思想,与事物的实质或事物的自身有区别的主观思想”③。黑格尔坚持第三种“客观性”概念,认为思想的真正客观性应该是:思想不仅是我们的思想,同时又是事物自身或对象性的东西的本质。我们不难发现,黑格尔是在他所界定的绝对理念领域寻求“客观性”的。
传统形而上学对“客观性”的追求,无疑是与其特有的形而上学的、本质主义的思维方式内在联系在一起的,因而有着其固有的理论根源。但人们常忽视的是,在这种“客观性”追求后面,还蕴含着深刻生存论根源,那就是,通过对“客观性”的奠定,消解生活的矛盾性、复杂性和不确定性,为人们的全部生活确立一劳永逸的、不可动摇的规范基础,从而使人们免除“主观的不确定性”和“偶然性的焦虑”,并因此脚踏大地,发现生活的意义和社会的根基,正如罗蒂曾指出,“渴望客观性部分上是害怕我们社会消亡的一种隐蔽形式,它正应验了尼采的如下职责:柏拉图以来的哲学传统是企图避免面对意外事变和逃避时间及偶然机会”④罗蒂:《哲学与自然之镜》,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451页。。
柏拉图的“理念论”无疑是“存在论”,这种“存在论”包含着克服价值冲突、寻求普遍性、确定性的价值秩序和规范的诉求,《理想国》的根本宗旨就是为了祛除虚妄的意见和杂乱的感性经验对普遍的、绝对的价值秩序的纷扰,通过确立永恒和普遍的“理念”的权威,建立一个由“哲学王”掌管普遍价值秩序的理想国家,从而实现“天下大治”。黑格尔把理性与上帝等同起来,使理性成为了纵横天地之间、统治宇宙八方的“客观理性”,因为在他看来,“理性的使命就是使对立面实现和谐,并在一个真正的统一体中扬弃对立。理性使命的实现,同时就意味着重建人的社会关系中所丧失的统一体”⑤马尔库塞:《理性和革命》,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41页。。黑格尔生活在一个社会急剧转型的年代,市民社会中的追逐私利的原子化个人成为时代的象征,这一点对现代社会普遍性的价值规范基础构成严峻的挑战,面对“四分五裂”的世界,黑格尔力图恢复人类精神的一体化力量,实现“理性与现实的和解”,从而为现代社会确立“客观性”的价值规范基础。这一意图在其“法哲学”中得到了最为清楚地表达,他把国家视为市民社会的真理,主张只有现代国家才能真正消除市民社会的分裂状态而实现“伦理总体性”,“现代国家的原则具有这样一种惊人的力量和深度,即它使主观性的原则完美起来,成为独立的个人特殊性的极端,而同时又使它回复到实体性的统一,于是在主观性的原则本身中保持这个统一”⑥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260页。,现代国家克服了“主观性原则”而成为了普遍性和神圣性的价值秩序的立法者和代表者。
众所周知,“拒斥形而上学”、“形而上学的终结”是当代哲学的重大主题,在其中,对传统形而上学的“客观性”追求的批判和否定构成了核心的内容之一,当代哲学的重要哲学思潮和代表人物虽然立场和观点分歧甚大,但对于传统形而上学固执于真理与虚妄、实在与表象、经验与超验的二元对立、通过探究一个超感性的实体性存在以建立一种绝对的“客观性”的思维方式,都共同地采取一种拒斥态度,并在此拒斥中,大体形成了两种基本倾向,一种是彻底抛弃“客观性”概念并走向了怀疑主义和虚无主义;二是试图在破解传统形而上学的“客观性”的同时实现对“客观性”的重新论证,像哈贝马斯、罗尔斯、罗蒂等人大多持有这一态度。在我们看来,后一种倾向及其蕴含的思想方法尤其值得认真对待。
在哈贝马斯那里,传统形而上学的客观性诉求被转换为一种通过交往行为所达致的共识。通过清理现代性哲学话语中的反主体性哲学思潮,哈贝马斯深切感到无论在主体性哲学内部还是彻底抛弃主体性哲学的思想努力都无法为现代世界建构一个规范向度。在他看来,一切彻底否定传统形而上学的思想目标并不能够真正克服形而上学,只有批判吸收主体形而上学的理性概念并发掘其中的交往理性内涵才能够真正走出旧形而上学,“穷竭的是意识哲学的范式。果真如此,我们就必须从意识哲学范式转向交往范式,因为这样才能消除穷竭的症候”①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347页。。交往范式通过互动参与者的沟通协调行为达致一定的共识,在这一互动关系中,参与者的立场不同于意识哲学范式中的主体与客观世界的行为立场,后者采取的是一种工具理性改造征服自然的方法,主体由此把自身看作世界的主宰。在交往范式中,一种以言语行为建立起来的主体间性消除了原先主体自我的实体性立场,“自我就处于一种人际关系当中,从而使得他能够从他者的视角出发与作为互动参与者的自我建立联系。而且,从参与者视角所作出的反思避免了客观化,而观察者视角即便已经具有反思性,也会导致客观化”②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348页。。交往理性在批判主体形而上学中建立了主体间性观念,并在一种相互关联中寻求一种相对共识,“这种观念使个体相互之间无须强制就能彼此交往,并达成共识,一如同一性无须强制就可以使个体与自我达成沟通”③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168-169页。。创造共识是在担负自我责任前提下的共同努力,这一过程中充满偶然性,是一个在途中的未完成的方案。因此,一种必然的本质的“客观性”就被“软化”为一种寻求“交往共识”的“统一性”诉求。
在《正义论》中,罗尔斯从根本上转换了对“客观性”问题的思考路径。在他那里,“客观性”的寻求与作为自由平等的理性个人的道德理想人格紧密关联,表达的是“自主性”的个人借助原初状态下的“反思均衡”确立“融贯性”正义原则的理想目标,而不是一种无人身的和外在于个体的“存在物”。同时,“这些原则是客观的。它们是这些原则,假如我们获得了恰当的普遍观点,我们就会要求每个人(包括我们自己)都遵循这些原则”④罗尔斯:《正义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08页。。在其后来的著作中,罗尔斯明确地把自己的思想目标定位于在多元社会的“后形而上学”语境中寻求“公共理性”。“公共理性”一方面排除任何一种“完备性学说”的形而上学支撑而承认“理性多元论”的事实,同时又致力于寻求“社会统一最合乎理性的基础何在”。也就是说,罗尔斯是在与传统形而上学完全不同的意义上寻求一种“客观统一性”的,这样的“统一性”正是在一个宗教、哲学和道德等领域分化和复杂生活处境中的人类价值诉求。而最能契合这一价值目标的是罗尔斯提出的支撑政治自由主义的三个主要理念,即“重叠共识的理念”、“权利优先于善的理念”以及“公共理性的理念”。这些理念所寻求的是一种“多元共识”,也是一种“交叉共识”,确立并实现这样的理论任务并不需要一个“本质的”或“客观的”形而上学作保证,而是在既定社会生活中探求“特殊性”和“有限性”的“公共理性”。
实用主义者罗蒂把传统形而上学寻求“客观统一性”的理论旨趣转换为一种人类向往“团结”的信念。罗蒂认为,以追求客观性真理概念为中心的西方文化传统,不断由协调性(团结)转向客观性以保证人类生存具有确定的意义和价值。对客观性的寻求是一个学说成为科学的最终目标,一旦达到了客观性的位置,就可以具有一种可以准确把握真理和实在的特殊权力,这一客观性直接导致了我们时至今日依然存在的唯科学主义倾向,罗蒂明确反对这一知识路向,并强烈主张放弃这一目标和企图。“实用主义者愿意放弃对客观性的期望,即想与一个不只是我们自己认同的共同体的实在接触的期望,而代之以对某个共同体的亲和性的期望”①罗蒂:《后哲学文化》,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82页。。于是,在赞成协调性(团结)的前提下,我们没有理由更倾向于认为科学家比普通人更接近真理,更没有理由认为哲学家就是不断揭示被掩藏的核心价值的那些人,科学与形而上学已经失去了其王者地位,而人类面前展现的是一个各门学科相互交流的团结的景象。所以,罗蒂非常鲜明地提出“人类团结”的社会希望,“人类团结乃是大家努力达到的目标,而且达到这个目标的方式,不是透过研究探讨,而是透过想象力,把陌生人想象为和我们处境类似、休戚与共的人。团结不是反省所发现到的,而是创造出来的”②罗蒂:《偶然、反讽与团结》,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7页。。“人类团结”建立在人类对于危机的共同感受上,而不是基于共通的人性和道德意识,“人类的团结根本不在于人人都认识一个普遍的真理或追求一个普遍的目标,而是大家都有一个自私的希望,即希望自己的世界——个人放入自己终极语汇中的芝麻小事——不会被毁灭”③罗蒂:《偶然、反讽与团结》,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31页。。在这样的思想诉求中,哲学已经不再把寻求崇高的客观真理性作为自己的首要目标,而是更多地需要关注共同体的价值,因此在罗蒂看来,我们的道德进步的标志是我们处于一个更加包容性的共同体中,从而重塑我们的社会希望。
从哈贝马斯对“交往理性”的阐发、罗尔斯对“重叠共识”的寻求到罗蒂对“人类团结”的渴望,我们可以看到,与传统形而上学相比,当代哲学对客观性的重新论证呈现出重大不同的新趋向。而其中,它所透露的诸多重大哲学意识尤其值得我们予以高度重视。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当代哲学一方面看到了人类价值分化和冲突的特征,从而感受到寻求共识和人类团结的重要性,但是另一方面也坚决摒弃了那种通过传统形而上学来获得客观性的方式和道路。不难发现,传统形而上学所追寻的超越现实生活和感性生命的客观性在很大程度上缘于其绝对主义、本质主义和普遍主义的思维方式,因而当代哲学在对客观性的重新论证中所体现出来的重大理论成果便是哲学意识的更新和转换。
首先,当代哲学否弃了对“无人身”的“客观性”的寻求和迷恋,而把目光转向当下人类生存实践,在“交往”、“对话”中寻求“人类团结”和“多元共识”并重建“客观性”,这鲜明体现了一种“实践哲学意识”。
在观念特征上,实践哲学意识不再局限于思辨形而上学的框架内寻求客观性,从而也就摆脱了传统形而上学的二元对立和抽象性思维方式,而把视野扩展到丰富的人类实践领域,并从中生发出解决客观性难题的道路。在此意义上,实践意识乃是一种后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哲学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抛弃了传统形而上学在追求“客观性”过程中所反映出来的对“断言”的确信、对“统一性”的依赖以及对“本质”的痴迷,主张在生活实践中不断建构我们的思想观念并塑造我们自身。
在具体目标上,经由实践哲学意识所确立的客观性不是排斥人类情感的冷冰冰的理性实体,而是充满生命气息、饱含生活感悟、体现生存关怀的复合统一体。于是,与传统形而上学语境中总是寻求至上的、神圣的客观真理不同,当代哲学的客观性论证在具体目标是人类生活的良善和民主,这样的目标不是通过单一抽象的原理或教义获得的,而是在多样性、差异性的人类实践中达成的。
在运作方式上,实践哲学意识不再以抽象的方式去发现客观真理,也不再用“独断论”的方式把客观真理普遍化、绝对化、永恒化。而是强调我们从自身有限的实践活动出发来获得客观性,因而,这种思想观念就是一种富有创造性的活动过程,在这一创造性活动中挖掘客观性的更深远内涵和价值。也由于我们实践的有限性和历史性,我们达致的客观性只具有相对的意义,因而也是有条件的、可超越的,我们无法获得一个绝对的客观知识,更无法发现永恒的客观规律,而是在面对各种偶然性中不断改善我们的思想观念、优化我们的道德原则、重建我们的公共生活,从而让我们的生活更有意义、更有活力。比如,德里达用富有“延异”踪迹的文本实践来破除逻格斯中心主义、语音中心主义以及“在场”的绝对统一性,正是表达了一种永远“在途中”的非客观性的客观性寻求,“通过这种推迟,直觉、知觉和完善(总之,与在场的关系以及对一个在场实在和一个存在物的指涉)总是被延迟”①德里达:《多重立场》,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33页。。
其次,当代哲学抛弃了在客观性寻求上存在的独白式思维方式,既寻求承认,又关注差异;既提倡对话,又致力于共识,在复调语境中确立原则、根据和规范,从而体现了鲜明的解释学意识。
解释学意识致力于在对话中寻求共识,从而客观性本身也被转换为对“多元共识”的寻求,而不再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抽象客体。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通过在多元语境中达至有限的“理性统一性”、罗蒂主张社会的偶然性决定我们必须针对不同的谈话对象期待相对的“团结”、罗尔斯利用“重叠共识”建构“公共理性”都鲜明体现了这一哲学意识。
当代哲学在客观性寻求中所体现出的解释学意识让我们体认到,无论是客观性的寻求过程还是其最终目标的确立,都是多样的、复调的、历史的,是人类文化“视域融合”的结果。传统形而上学所确立的单一、绝对、永恒的“客观性”在解释学语境中被消解了,我们不是以单一的思想观念和单调的生活方式来确立一个亘古不变的客观性,而是在深刻体会人类社会生活的“多样性”、人类文化的“多元性”以及人类希望的“公共性”的基础上确立客观秩序、客观价值。在此意义上,当代哲学所体现出的解释学意识带有一种“集体性的反思意识”的特征②伽达默尔:《科学时代的理性》,北京:国际文化出版社,1988年版,第120页。,是一种亲自参与、亲身体验的生活态度,而在这一进程中我们所期望的“客观性”不过是我们所达成的“重叠共识”。
也因此,当代哲学所具有的“解释学意识”在根本上变革了我们以前的哲学观念,它在社会生活中透视并构造一种合乎人类实践的价值规范,这样的哲学意识要求我们基于一种共同生活的愿望并实现真正的团结而寻求社会客观性,而这样的客观性只有在相互对话中才能形成,在此意义上,罗蒂把“解释学”理解为一种探求希望的“谈话哲学”与寻求本质的传统形而上学相区别,“解释学把种种话语之间的关系看作某一可能的谈话中各种线索的关系,这种谈话不以统一着诸说话者的约束性模式为前提,但在谈话中彼此达成一致的希望绝不消失,只要谈话持续下去。这并不是一种发现在先存在的共同基础的希望,而只是达成一致的希望,或至少是达成刺激性的、富有成效的不一致的希望。认识论把达成一致的希望看作共同基础存在的征象,这一共同基础也许不为说话者所知,却把他们统一在共同的合理性之中”③罗蒂:《哲学与自然之镜》,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299-300页。。
当代哲学在客观性寻求过程中所体现出的解释学意识也是在多元文化语境既寻求承认又关注差异的意识。解释学意识强调人类生活的对话特征、寻求承认的特征,并试图在多元的、互有差异的生活世界中探询共享的社会希望。因此,经由这样的哲学观念所确立的客观性更像是一张圆桌,提供给参与各方一种相对规范的价值观和理想情境,而更多的议题只有在不断的商谈中才能达成一致。更为重要的是,这样的圆桌会议并不把这样的一致性结果作为“终极视界”,而是时刻保有开放的心态并不断改变我们的视野,这样的视野要求尊重、要求平等一致基础上对少数群体权利的承认、要求我们在视域交错中刷新我们原有的标准和原则。于是,“终极视界”被“视界融合”所代替,“绝对标准”被“多元语汇”所调适,“‘视界融合’的实现有待于我们提出用于比较不同文化的新语汇,我们需要依靠这些新语汇使不同文化的特点融会贯通”①泰 勒:《承认的政治》,汪辉、陈燕谷主编:《文化与公共性》,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325页。。
最后,从以上分析我们不难发现,当代哲学已经自觉把人类生活的多样性作为哲学思考的前提,并通过“交谈”、“对话”来寻求“多元统一”、“交叉共识”,而不再把获得唯一的、“权威”的“客观性”知识作为自己的首要目标,从而体现了一种从“独断意识”向“宽容意识”的哲学观念转换。
具备宽容意识使我们不再用单一的、绝对的、不变的价值来作为“客观性”的基准,我们也不再仅仅试图确立至高无上的“规范”来裁决他者、异见,在根本上,当代哲学自觉摒弃了“逻格斯中心主义”和“一元论价值观”,而认肯“真理是多重的”和“价值是多元的”,充分尊重每个人的思想观念以及据此进行的“判断”、“选择”和多样的生活方式,也容忍“偏见”、“误解”和“怀疑”。因此,当代哲学不先行确认“正统”和“权威”,而是感受并维护平等自主的人类生活。于是,“宽容意识”拒斥“绝对同一性”而提倡“多样选择性”,拒斥“终极真理”而提倡“商谈对话”,拒斥“唯我独尊”而提倡“团结共存”。
在宽容意识这一当代哲学观念看来,传统形而上学所追寻的普遍必然的“客观性”在很大程度上带有“霸权”特征。这样的知识采取一种类似实证科学的形式展现在我们面前,并试图从复杂多变的社会生活中抽象出一般规律,同时揭示偶然现象背后的本质存在的客观真理,这种看似“中性”的科学理路在深层次上却反映了人类宰制世界和我们自身意志的需要。于是,掌握“客观性”知识也就掌握了最高的“话语权”,可以作为真理的“代言人”来发号施令或者以全知全能的形象出现在生活中。这样的哲学观念鲜明体现了一种“不宽容”意识,它总是以永恒在场的实体来统摄一切“差异”并排斥“他者”,它也通过这样的“权威”来实现对自然世界和人类社会的彻底征服。
现代哲学自觉地坚持“宽容意识”,主张不同的生活方式体现了人类之善各种不一致的方面,因此,在不同的环境中,都可以有一种独特的人类生活,不过,没有哪一种生活可以完全符合人类社会所包括的各种对立的价值观念。伽达默尔对社会合理性的重新理解、罗蒂反本质主义的思想立场以及罗尔斯对传统形而上学假设的摒弃等,都是以一种“宽容意识”关切社会生活的理论成果。在这样的哲学观念变革中,传统形而上学的“客观性”不再具有神圣性和至高无上的地位,它与我们的社会生活密切相关,同时随着我们生活的变动不居而不断调适自身的形态和表现形式,于是,“人类可以以许多种生活形式茁壮成长。在这些生活形式当中,有一些价值是无法比较的。当这样的生活方式相互对立时,他们当中没有一个是最好的。属于不同生活方式的人们不一定就存在分歧,他们只是彼此不相同罢了”②格雷:《自由主义的两张面孔》,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页。。
坚持现代哲学重建“客观性”问题历程中所体现出的“实践哲学意识”、“解释学意识”以及“宽容意识”,我们可以更好地摆脱传统形而上学“客观主义”立场,也可以在避免“拒斥形而上学”以后陷入“相对主义”窠臼和“虚无主义”的深渊,而以审慎的态度确立“后形而上学”时代的辩证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