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农村福利探寻

2014-03-13 14:59
东岳论丛 2014年9期
关键词:粮仓福利家庭

潘 屹

(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中国传统农村福利的研究包含两个层面:社会福利的体系框架分析和这些架构的基础——中国传统社会福利思想。其中,体系框架主要体现在对家庭、社会(社区)、国家(政府)所各自承担的福利功能的分析上;而福利思想则着重于探寻支持福利实践的哲学根基。过去五千年来,中国一直处于传统的农业社会的形态,农民也一直占中国人口中的大部分,这导致这样一个事实:中国的传统福利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农村社会福利,其恩泽对象主要以农民为主。对渗透于传统社会福利的哲学思想以及依据于家庭、社区、国家方面等的分析,它们在社会福利这一整体中如何分工协作并各自承担着怎样的责任,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支撑当下中国农村社会福利系统发展的历史背景,甚至可以理解为今日中国社会福利体系可持续发展的内在要素。

一、家 庭

在中国传统社会,家庭而不是个人被视为生产与消费的基本单位。家庭是社会与经济生活的基础,也因此,它发挥着基本的经济、社会和部分的政治的组织功能。个体间的等级关系被认为是社会秩序的源泉,而家庭是基本的社会组织,这个功能和认识至少可追溯至孔子时代①。

家庭单位由血缘、婚姻、收养等亲属关系连结构成,家庭成员共享家庭预算开支和财产。因此,一个农村家庭就不仅仅是一个社会单位,更是一个经济单位。女儿们靠出嫁进入母亲的嫡系亲戚群;而儿子们(与他们的妻子一起)共享他们父亲的家庭宅院。一旦子女们结婚各自组成自己单独的家庭时,原父母家庭就要重组。父母们通常去与他们的子女及其家庭(长辈要和某个孩子,通常选择和一个儿子的家庭居住)住在一起。家庭事务通常由男性家长所控制,他们这些权力经由社会习俗和皇权法律规范取得合法化并具有神通广大的力量。男性家长控制着家庭的预算,为儿子们选择职业,安排子女们的婚姻,并随意对子女惩罚。当家庭的所有成员都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而努力工作时,在这种状态下,家庭就成为一个获得财富、提升社会地位的强有力的最好组织①N aquin,Susan and Evelyn S.Rawski(1987),Chinese Society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p34.。

传统的中国家庭与西方的家庭明显不同。在中国,通常情况下,家庭结聚为更大的“家族”和“宗族”体系。这些家族单位通常都有用于聚会的祠堂并且拥有宗族土地。根据相关研究,中国的家庭系统经历了三个阶段的进化:宗法式,存在于前古时期至春秋战国时期;世代大族式,存在于魏晋(公元220年)至唐朝(公元907年);族权式,宋朝(公元960年)以后,祖祠建立,族长对家族有控制权②于 建嵘:《岳村政治,转型期中国乡村政治结构的变迁》,北京:商务出版社,2001年版,第32页。。孤立无援的小家庭模式普遍存在于穷人当中,这些家庭中代际较少且关系也更为简单。富有的家庭则刚刚相反,它们经营着娴熟精致的农业经济,家庭结构大而复杂。费孝通指出,一个家庭中同时拥有来自几代人的多个婚姻单元,或者说是“五世同堂”,这在中国传统社会系统内是很典型的。事实上,就像费孝通指出的,具有许多代的复合的婚姻单位,或者说“五代同堂”在中国传统的社会结构里是一个理想③F ei,Xiaotong(1968),China’s Gentry,Essays in Rural-Urban Relations,Chicago&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p24.。

家庭成员间不仅分享财富、经济资源以及相互支持,而且还存在一种彼此照顾的义务,如赡养老人、抚养婴幼儿以及照顾遭受疾病和残疾的家庭成员等。在一个家庭中,女性通常是主要的照顾提供者,父母拥有掌管家庭事务的绝对权力。在大多数情况下,父亲或者父权主导着家庭内相关事务的决策权④黄 黎若莲:《中国社会主义的社会福利制度:民政福利工作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第210页。。

中国的家庭关系被“礼制”来调节,即有一套规范准则、约定惯例和社会习俗。礼被解释为涉及到五个主要核心人类关系的行为准则,即“五伦”。具体解释为:(1)父慈子孝;(2)兄悌弟尊;(3)夫正妻从;(4)君慈臣忠;(5)朋友有信⑤兰 州大学中文系:《孟子译注·滕文公上》,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版。。五种关系中三类涉及到家庭:父子、夫妻,以及兄弟姊妹关系。这五伦的本质是“孝悌”,即孝顺虔诚。只要家庭的每个个体的行为都遵循“孝悌”原则,那么五种关系也将全都实现了。相互间的责任与义务使家庭成员紧密连结在一起,这使家庭中发生冲突和摩擦的几率减少。在传统的中国,每一种人际关系都或明确或含蓄地与五伦中的一种或多种关系有联系⑥B aker,D.R.Hugh(1979),Chinese Family and Kinship,London:The Macmillan Press LTD,P11.。家庭中潜在的深层次的核心信仰是:母亲分娩忍受巨大痛苦,把孩子带到人世,同时父母将子女抚育成人付出了巨大贡献。抚养、照顾、保护子女是作为仁慈父母的责任⑦L eung,C.B.Joy and Nann C.Richard(1996),Authority and Benevolence:Social Welfare in China,Hong Kong:Chinese University Press,p17.;作为回报,子女应当对父母报以感恩之心,并终身去报答这原始的养育恩惠⑧L in,Ka(1999),Confucian Welfare Cluster,Acultural Interpretation of Social Welfare,Tampere:University of Tampere,p52.。

“礼”同样指一系列成套的仪式或规则,人们相信被赋予实践后的礼仪所产生强大的力量,它能创建和谐的家庭关系。例如,孝顺就涉及到这样一种仪式的实践:子女们应该“回报”父母最初为孩子们付出的努力甚至牺牲⑨F ei,Xiaotong(1988),China’s Gentry,Essays in Rural- Urban Relations,Chicago &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p112-121.。另一套重要的仪式与祖先敬拜相关,许多家族都建立了祠堂以供拜祭奠祖先。在一些重大的日子里,家族宗族成员会聚集起来举行一些礼仪活动。例如清明节是为先人扫墓的日子,这是一个祭祖的重要节日;重阳节是尊敬老人的节日;中秋节,则是在满月下,家庭成员聚集在一起庆祝家庭的美满团圆和谐。最令人激动的仪式发生在春节。届时,家庭成员不管人在哪里都要力所能及地返程回家,家庭所有成员再次聚集在一起,庆祝中国农历新年的到来⑩Lin,Ka(1999),Confucian Welfare Cluster,Acultural Interpretation of Social Welfare,Tampere:University of Tampere,p53.。

如果对中国家庭的福利功能做一个评价,首先,与所有其他文化类似,中国的家庭在人类的繁衍中发挥着重要功能。然而,中国家庭的核心价值又有其独特性:其动力不是线性的,而呈循环状:父母负责将子女养大成人,反过来子女被期待在父母年老或遭受疾病时提供支持以报答养育之恩。孝道以及与之紧密相连的祖先祭拜很好地展示出了这一社会动力。

其次,在中国,家庭成员间组成了一个单元,在这个单位中能让其所有成员共享财富、收入以及分担风险。这个单位提供给每个个体一种归属感,一种抗拒孤独、战胜恐惧和征服困难的力量和信心。家庭通常会给予其成员以大力支持,譬如,当一个农民家庭的成员准备参加科举考试即将成为朝廷官员时,他会收到来自家庭中几代人的支持。通常情况下,若老一辈努力工作,扩大土地拥有成为地主时,其下一代就会拥有更多的经济资源和机会进而获得更好的教育。尤其是女性,作为母亲或妻子,为整个家庭的利益而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当然,反过来,那些取得成就的家庭成员也会为了确保家庭的整体利益,而担负起一定的道义责任①Huang,Ray(1981),1857,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Yale University Press,p225.。家庭成员持有诸如让整个家庭富裕和繁荣这样的共同的追求。通常,为了整个家庭集体幸福的缘故,个人必须放弃自我的个人利益。“舍小我为大家”反映了这样一种观念。许多中国人相信一个成功的大家庭毫无疑问会给每一个家庭成员带来好生活。这样一种观念积极的一面是家庭成员间的相互支持,而消极的一面则是个人意志得不到重视进而会损害个性。

再次,传统的家庭结构带有明显的等级性特征。父亲是整个家庭的中心;丈夫是妻子的主人;哥哥姐姐则支配着弟弟妹妹们。比如,不像西方文化那样兄弟姊妹间直呼名字,在中式家庭中,弟弟妹妹不能对哥哥姐姐们直呼其名,而必须礼貌地尊称“哥哥”或“姐姐”。这种礼仪或者规矩也造成了福利利益的先后排序或者礼貌谦让。

最后,中国家庭的宗族系统对国家福利政策有深远影响。在许多方面,我们都可以看到国家常常被视为一个扩大了的大家庭单位。比如,中国人心中长存的家国情怀,把国家看成一个“大家”。进而,皇帝习惯叫他的人民为“子民”,而老百姓则习惯叫地方官员为父母官。因此,传统上,国家常常被视为在履行照顾其人民的父母角色,而人民为他们获得的恩惠而给予了国家的统治者极大的尊敬。国家从上到下分配福利给社会上的百姓,但福利分配的终点并不是个人,而是家庭。国家就像一个严父为他的子女承担起责任,同时也控制着他们的行为。现代中国的福利制度没有其他国家或地区那么先进,从历史上来说,这部分原因可能是家庭在提供和保护福利功能上,一直都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这种情形带来的一个优势就是显现凝聚力并带来团结,而这是现代福利国家的内在基础,并且在当代社会可以适当降低国家支出。

二、社 区

社区的福利作用构成了中国传统福利的另一显著特征。根据拜尔(Bell)和钮毕(Newby)的说法,社区即一种“社会网络”。“人们被组织在一个居住单元中,在此基础上产生关系网络,而关系网络又成了社区这种社会网络的基础”②Bell,Colin and Howard Newby(1972),The Sociology of Community,A Selection of Reading,London:Frank Cass.p5.。中国的农村社区涉及如下方面的内容:村庄、地方志愿组织以及其他形式的社会单位。

1.自然的居住单元:村庄

村庄是中国农村社区最初的群体居住单位。一个或多个家庭的宗族组成邻里,并最终形成村庄。家庭中几代人在他们祖宗留下来的土地上谋生,同时家庭成员也承袭着他们父辈的社会地位。每个家庭都尽力与其近邻培养一种和谐的关系,以尽可能保持本地区的安全,并获得满足家庭成员需要的资源。费孝通指出,中国农民选择聚居村庄与中国农村经济的属性有关③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4页。。中国的家庭通常拥有相当小的一片土地,大部分的农村人口投入到小农经济中。分散的小农经济里,人们就很难独自生存,因此聚居在一起。村庄也提供某种程度的安全和保护。农民的农田及村庄本身也很靠近,这种情形需要合作灌溉,毗邻而居可减少水利基础设施的成本,将灌溉的获益最大化。

在唐朝,村庄的管理通过村长的任命得以规范化,村长起到类似于一个看门人或者治安官的作用。一百户以上的村庄可以有两个这样的“官员”①Gamble,D.Sidney(1963),North China Villages,Social,Political and Economic,Activities Before 1933,Berke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p11,p3,p3.。1920年后,村庄由6个或以上农民组成的委员会管理。村中的委员会通过每年的选举,委员会成员依据各家庭在村中的社会经济地位的高低来选出的。在村民中选出一个村长及其助理,村长必须通过特定的选举,根据其财富、受教育程度以及做出决断的能力来选择。村长的文化程度是必备的,因为村长负责代表县官来记录村里的土地交易情况。1920年后,管理经营能力成为选举的重要标准,因为随着田款(土地税)的增多,村长的责任也在增加。在一些村庄,每个家庭的家长轮流(时间通常为一年)履行村长的职责,来取代选举②Gamble,D.Sidney(1963),North China Villages,Social,Political and Economic,Activities Before 1933,Berke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p11,p3,p3.。

村庄的水利系统导致了社区的合作或者协作。一些村庄发展出了多种水利控制系统,这就必须有更复杂的村庄管理制度。如迈尔斯(Myers)记载,在中国北部,许多村子同时用井水、河水以及降雨来实现灌溉。其中一些井水是公共享有的,而另一些则是私人享有的,但邻居们也可以用它们。在毗邻河流的村子里,村民们建起了水闸并指派一些村民看守和控制灌溉系统。使用同一水闸的家庭构成一个小组——“闸”。在“闸”区范围内,依据特定计划表,每户在指定时间内可获取一定量的水。每一闸区选出管理者巡逻并维修水闸,而每个家庭负责提供额外的劳动力以疏浚水闸或修复洪水带来的破坏。水利控制系统的成功运作依赖“闸”内每户家庭间的协作,而非村领导③Myers H.Ramon(1970),The Chinese Peasant Economy,Agricultural Development in Hoper and Shantun,1890-1949,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pp.259 -261,p260.。水利控制就成了动员本地社区协作以及经营自己利益的核心问题之一。而水利控制形成的管理机制形成了农村的又一种社区组织形式。

另一种重要的社区组织形式是1880年后在农村普遍建立起来的庄稼看护联合会或者称青苗会。最初这种组织只为看护庄稼而成立,后来却进一步发展并涉及到农村事务的方方面面,包括社会、经济甚至政治。郡县赋税的增加以及村庄在学校、夜间巡逻、村民兵组织方面支出的增加,促使农民们成立这样一种协会以守护特定区域的土地。村庄委员会决定分配村庄特定区域的土地,募集必需的基金来应对赋税及其他支出的增加。村民们认为这些举措对于增加村收入来源是有必要的。村庄支出的大幅增加发生在晚清及民国初期。村民们仔细守卫着庄稼,防止偷盗、保存收成,以付清估定的村庄支出④Myers H.Ramon(1970),The Chinese Peasant Economy,Agricultural Development in Hoper and Shantun,1890-1949,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pp.259 -261,p260.。

每个村子都有疆域内的行政系统、防卫力量以及福利系统。村民们意识到要有一个正式的协会来监视或看护村庄的边界,会有利于村庄委员会评估每户村民所拥有的土地量。协会的职责包括:维护好村庄的寺庙以及隶属的土地;支持村庄学校;实施夜间巡逻;组织村民兵组织;组织祭神与娱乐村民;以及需要资金支持的其他活动。这些活动依据村中各个家庭人口数、土地或者牲畜拥有量的预算,从各个家庭收取⑤Gamble,D.Sidney(1963),North China Villages,Social,Political and Economic,Activities Before 1933,Berke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p11,p3,p3.。通过这样的方法,村庄就可以更好地经营社区资源,强化地方团结和丰富村民的生活。

在许多地方,地方宗族慈善捐赠支持的农村学校为农民家庭子女提供基本的教育。这种类型的地方教育建立在两大儒家传统的基础上:私塾教师的概念以及有教无类的原则。那些历次科举失败的水平稍低的文人成为这些私人教师的来源。村庄私塾的教育为所有村民开放,只要其有能力又勤于学习⑥Perkins,Dwight and Yusuf Shabid(1984),Dual Development in China,A World Bank Publication,Baltimore and 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p162.。经由这种方式,村庄就可从人群中发现并培养那些有前途的青年人,同时期待这些年轻人或者学之有成者以后能为村庄长远的利益服务。

2.志愿组织

宋朝时期,来自陕西省蓝田的吕大钧(1031-1082)于1076年创建了《吕氏乡约》,这可以说是中国农村社区组织发展史上的一次重要创新。《吕氏乡约》规定了如下支持性的行为准则:(1)社区为遭受水、火灾的村民提供救济;(2)在捉拿盗贼上相互帮助,并且遇到盗窃时需向同村其他村民以及官员报告;(3)组织村民探望患病者,确保重症者能获得医生诊断及药物治疗,为负担不起医药费的村民提供金钱方面的援助;(4)为有丧葬白事的家庭提供资金援助;(5)扶持孤寡老人群体,并向其亲戚、邻里和官方等告知相关情况;(6)通过适当方式为冤屈者伸张正义;(7)通过实物、现金或贷款等方式援助那些确实贫困的家庭或个人。村民们也可借与他们财产、家具、马车或其他工具。有能力帮助穷人而没有帮助的人会受到惩罚,而向他人借了物品造成损害或延迟归还的同样要受到处罚。大体上来讲,这个乡约中所有规则的运用早超越了蓝田的领域,因为村民们被要求无论他们居住何处,都要向有需要的人提供帮助。

乡约的参与人被一种平等的关系连结起来,同时该条约的重点是患难与共。乡约中的一些条款规定参与者要有一定数量的经济资源。如第7条要求参与者需向贫困家庭或个人提供财产援助。乡约由约长领导,约长必须是备受尊敬的人物,设有两名副约长负责打理大部分日常事务。另设执行官,即一名“值月”处理杂事,值月每月由参约者轮流担当。所有乡约领导由参约者共同选举产生,而且这些领导某种程度上代表当地村民的利益①沈延生,张守礼:《自治抑或行政——中国乡治的回顾与展望》,2002年.http://ccrs.org.cn,Chinese Rural Studies,8月19日。。每个村子都被要求备有两本书,一本记载村民们的美德善举,另一本则记录着他们的过错。这样乡约就可根据相关条款及这两本功过书给予参约者奖励或惩罚。当然,村民们也可以终止乡约并退出乡约组织。

南宋时期,儒家学者朱熹(1130-1200)称赞了《吕氏乡约》并加入了更多的条款,如乡约成员每月聚会一次以共同讨论和研究合约②朱荣贵:《儒家人文教育之现代意义》,(台北)《通识教育季刊》,1994年第1卷第3期。。明清朝廷同样很欣赏这一乡约制度,更有几位皇帝亲书了更多的条款③沈延生,张守礼:《自治抑或行政——中国乡治的回顾与展望》,2002年.http://ccrs.org.cn,Chinese Rural Studies,8月19日。。然而,这些很难改变乡约仅为一种有限力量的志愿组织这一事实。朱熹指出,乡约的主要职能在于其教育性,依赖地方绅士在道德伦理方面引导普通村民。新儒家学派也有类似的看法,他们认为乡约的主要目的是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来促进道德、善良以及正义的实现,而不用借助惩罚的力量④朱荣贵:《儒家人文教育之现代意义》,(台北)《通识教育季刊》,1994年第1卷第3期。。

元朝早期,中国北部农村出现了另一种形式的社区组织——“锄社”。根据历史记载,这一组织的目的是在锄草繁忙的季节提供互助。参加了锄社的农民去帮助社里其他家庭锄草,该家庭相应地提供饮食。这样挨家锄草,大概有十来天的周期,参加锄社的家庭的所有土地基本就能完工。当一个家庭因主要成员身患疾病等无法参加锄草时,社里其他成员也会提供无偿的帮助。这样就不会有未经耕作的秧苗以及谷物,成熟时也不会无人收割⑤孟昭华,王明寰:《中国民政史稿》,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66页。。正是这一组织形式的成功,至元七年,朝廷颁布了建立锄社的命令。

在中国传统农村,“绅士”这一群体在地方社区中发挥着重要作用。“绅士”这一概念指的是具有较高社会地位,也因此负有一系列领导责任的这样一个社会阶层。费孝通说,绅士有时候也被称作“士大夫”⑥F ei,Xiaotong,1968,China’s Gentry,Essays in Rural- Urban Relations,Chicago &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p17.。现代有学者将绅士阶级分成三种类型:学术卓著或拥有官阶者、富人和能人⑦于建嵘:《岳村政治,转型期中国乡村政治结构的变迁》,北京:商务出版社,2001年版,第90-92页。。

学术卓著或拥有官阶的这类人通常考中科举但并不在朝廷中任职,这类人中还包括一些在乡下过安静生活的朝廷退休官员。对教育的尊崇深深地根植于中国文化,因为受教育是在政府部门谋取一官半职并由此获得威望、财富以及权力的重要前提⑧Perkins Dwight and Yusuf Shabid,1984,Dual Development in China,AWorld Bank Publication,Baltimore and 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p162.。对于普通富人而言,想成为世人眼中的绅士,他们必须经过几代人的努力从经济上的富有转变为文化上的影响力。世人眼中的绅士必须是行为举止端庄、有修养,并且还必须是在当地赢得高度尊敬的人。总体来讲,绅士的权力主要来源于他们高尚的品格和气节。除了拥有一些非凡的技能外,能人通常还拥有好的社会关系、财富或者更好的教育。他们通常不是当地选民选举出来的,但他们的优势在于拥有关系、网络、公众舆论、公众认可,或在当地社区拥有较高的知名度。他们能上升到地方权威的位置完全是因为他们有较好的名誉,更接近权力并在社区具有影响力。因为自身的地位及教育水平,绅士在中国农村社区事务的组织方面发挥了主要作用。晚清时期,包括其亲戚在内,全国绅士人数达到一百万人之众,占当时总人口的1.3%①于 建嵘:《岳村政治,转型期中国乡村政治结构的变迁》,北京:商务出版社,2001年版,第92-93页。沈延生,张守礼:《自治抑或行政——中国乡治的回顾与展望》,2002 年.http://ccrs.org.cn,Chinese Rural Studies,8 月 19日。。

绅士拥有政治、经济、社会特权,相应地他们也被期待承担一些社会责任,促进普通民众的幸福以及为所在社区的利益服务。对政府而言,绅士代表着地方利益;对普通民众而言,他们履行着半官方的角色。绅士只是一个在志愿基础上承担着地方管理职能的社会群体。作为与政府联盟的地方领袖,他们向政府提供有关当地事务的意见建议。政府与绅士分享共同的利益,并相互合作以推动社会进步,维护稳定。当双方利益不一致时,绅士会起相反的作用,批评政府,甚至抵制政府的政策。然而,他们未曾成为中央政府当局的严重威胁,因为如果没有绅士与地方政府、广大农村地区及其村民保持良好的关系,对中央政府而言会存在更多的困难。进一步说,由于其地位高于宗族首领,绅士还可以调节普通农村家庭与宗族势力间的矛盾和争端,从这方面来讲,他们对保持农村地区稳定起到了更进一步的作用。

在西方传统上,教堂是每个乡镇的文化或精神中心所在。然而在中国却不是。费孝通指出,政治与道德相分离的原则是儒家思想的基本理念之一,这一原则也是影响中国权力结构的重要因素;这与西方政教分离有类似之处②费孝通:《乡土中国》,上海:上海观察社,1948年版,第39页。。绅士作为中国农村的一种道德与文化力量并不包含宗教身份的因素。他们不传教,倒是参与了中国哲学,主要是儒家的宣传。也因此,他们对农村福利的影响不是通过宗教活动,而是通过道德和管理方面的权威地位来实现的。

3.保甲制度

保甲制度是另一种在中国农村地区管理中发挥重要作用的组织形式。其以家庭或家族为基础。相对系统的户口登记在秦朝(公元221)时就已开始。由郡、县、乡组成的三级管理体制也正是在秦朝时初步建立。宋代,新儒学派改革者王安石创建了保甲制度。乡及以下的管理都经过保甲体系组织多层级的家庭来实现。保甲制度被创造用以动员地方村民参与自身相关事务的管理。其主要功能是保障公共安全以及从农民那里获得现金等形式的税收③于建嵘:《岳村政治,转型期中国乡村政治结构的变迁》,北京:商务出版社,2001年版,第58-72页。。

保是一种管理与安全的单位。保的日常运作都由保长来管理和负责。保长通常来自中低阶层的家庭并被委以沉重的工作任务:首先他要负责帮助收税;其次,他代表国家招募劳工和工程用手推车等。保长还被期望处理多种应急情况,诸如盗窃、洪水、干旱等,还要安排好季节性的工作,如制定看护庄稼的花名册。保甲作为一种自我管理的地方合法组织而存在。作为一种行政系统,保甲制度执行上级的命令,同时其也关注地方公共事务④Fei,Xiaotong 1968,China’s Gentry,Essays in Rural- Urban Relations,Chicago &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pp.87 -90.。

概言之,中国的乡村社会由一个高度结构化的社区组织网络所支撑。在中国传统社会,社区结构发挥了重要的维护和促进社区福利功能。同时,社区的此种作用在程度和范围上大于家庭的功能。家庭在村一级被联合起来共担生产活动(如锄草及灌溉)、实现共同的福利利益(如庄稼看护、防卫保障、教育)、维护共同的经济利益(通过税收、劳力等)。另外,村民们组织起来参与各种精妙的互助活动。中国农村很早就有了村民自治的雏形,体现了中国基层民主的脉络和基础。而且这种民主的政治基础和当地的村民福利有密切的关系。虽然要依赖地方的参与以及学人绅士的指导,但国家由上至下的保甲制度这一正式的制度结构对社区活动的推动也发挥着必不可少的作用。

三、国 家

纵观中国历史,多次朝代更迭。朝庭的更换通常由农民叛乱引起。在中国历史上,农民起义通常由饥饿和贫穷导致。当饥饿和贫困笼罩在农村地区时,一场农民叛乱很可能就不远了。起义之初,农民一般以抢夺粮食为主要目的。这常常会引起连锁反应,引发更大规模的起义和叛乱。在有些情况下,叛乱能直接导致当代朝廷被推翻。

饥饿与贫困常常由各种灾害引发。在中国,几乎每年每个省份都会遭受一些局部性的自然灾害。农业生产及农村生活经常受到灾害的影响和破坏,如冰雹、风暴、洪水、干旱、流行病、作物病害、虫灾、非季节性的霜冻以及地震等。多种灾害就像事件链一样相继发生,如虫灾一般发生在旱灾后面,而流行病则与洪水爆发形影相随。这些灾害常常导致严重的生命财产损失、地方经济遭受重创以及灾民外移。

每当有大灾难发生时,如自然灾害,国家就会介入,提供基本救济,以避免饥荒和混乱的发生。灾荒救济就是传统福利体系的重要内容。传统的中国是个农业国,普通民众的生计以及整个国家的富足都要依赖农村经济。中国传统福利体系目的在于维持农村人口及农业的生存能力。因此,国家和朝廷都会对农业管理付出很多心血。避免贫困最首要的是保障农民的土地。中国农村土地制度的建立,是保障农民吃饱的前提。其次,中国在灾害救济管理方面有着悠久的历史,包括积极主动的事前预防和应急性灾后救济。灾前预防包括两个方面:提高农业产量的努力以及粮食储存制度;国家基础设施的建设,如灌溉系统、水利系统以及林业和土地改良开荒项目等①多 吉才让主编:《救灾救济》,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1996年版,第4-9页。。最后一条措施是,国家建立和维持着一个粮仓体系,以作为饥荒救济的基础。

1.土地和税收

几千年来,土地是中国民众的基本生存资源,也是国家税收的主要来源。隋唐时期,封建土地制度——均田制被建立起来。在这一封建土地制度下,当时存在的几种土地拥有形式被合法化,包括私人所有制、政府所有制加上非政府所有制。名义上,所有土地都是朝廷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是在事实上,朝廷也不能随意剥夺私人的土地,因为私人已经获得拥有土地的权利。封建政府的土地注册在朝廷或国家卫戍的名下。非政府组织、家族组织(宗族)、非营利机构(学校或大学)同样拥有土地。但总体上讲,地主所有制是主要的形式。地主占据了作为中国农村基本经济资源的土地的绝大部分。这一占据导致地主与农民间的冲突和矛盾。清朝时期,在1770至1911年间,中国的人口由2亿7000万增至4亿3000万,农业用地由9亿5000万亩增至13亿6000万亩。这期间人均土地占有量从3.52亩降至3.16亩②于建嵘:《岳村政治——转型期中国乡村政治结构的变迁》,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109-111页。。这一土地资源压力的增大激化了地主与农民间原有的矛盾,使双方关系变得更紧张。

税收是帝制时代中国政府筹集其活动经费的主要方式。唐朝初期,存在三种类型的税收:称为租的土地税,以收粮食为主;户税,称调,收亚麻布;劳务税,称佣,收丝绸,丝绸以“绢”之名著称。在唐朝后期,宰相杨炎建议转换到一种只有两种基本税的税收制度,这就是有名的两税法,它适应了当时的经济发展状况。这一税制把户税和劳务税合并,按土地拥有量收税,而不是仅仅简单地以户为基础收税。1581年,明朝时期,张居正创立一条鞭法。这种新的税制要求对全国范围内的土地重新清算丈量,将被遗漏的土地纳入征税范围,进而在全国范围内实现税负的相对公平。新税制试图推动地主们按其总土地量纳税。这次改革之前,税收按照土地拥有量征收,而劳役则按家庭的大小来分配。一条鞭法通过将役折算成役银,与田赋一同征收,简化了税制。这次改革将原来以实物征税的土地税逐渐转变为银两收税,税收项目也被简化。地方官吏使用免费劳力实现个人商业利益的现象也得到杜绝。农民的负担减轻了,国家税收得到了增加,而经济发展也受到了刺激。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旧的税制在一些地方得到复活,改革效果被抵消。清朝时期,这种情形导致了第三浪潮的税制改革——摊丁入亩。这次改革是继承了一条鞭法,并最终确立了将土地税和劳役合并在一起的单一税制。

在每一朝代后期,实行税赋改革的主要动机是减轻农民负担的同时增加国家收入。从这方面来讲,这三个税赋改革都被期望增加财政收入,平均税负,进而缓和社会各阶级间的矛盾。前后相继的税收改革的另一目的是调节国家与农民,富人与穷人之间的关系。在许多地方,地主拥有大部分的土地,也建立学校和社仓(粮仓)为社区提供保障。当农民有自己的土地耕种时社会通常是和谐的,但当农民失去土地时,通常情况下社会动荡就会随之出现。虽然在某些时期也制造了相当的张力,但土地和课税制还是为维持中国封建社会的长期稳定作出了贡献。

2.粮食储存制度

为紧急情况储备粮食的主意发源于古代:当供应充足时买入粮食,供应紧缺时卖出粮食,这样粮食价格就能维持均衡。儒家经典书籍《周礼》和《管子》中都有关于这些原理和储粮策略背后逻辑的清晰解释。因此可以说,在中国建立帝制之初,经营和维持一种粮仓制度作为国家的关键职责就被普遍接受了。一个粮仓里没有三年粮食供应量的国家已经称不上是一个国家了的说法流传民间。国家粮仓的传统贯穿了整个封建社会,早在夏朝时,已经是国家财政体制的一部分(公元前1523以前)。从周代(公元前1027-222)开始,帝王们不仅强调国家粮仓的重要性,对如何维持地方粮仓也非常关心。随着粮仓制度的发展,其规模也在逐渐扩大。

粮仓制度中包含三种类型的仓库:常平仓、义仓(慈善或乡镇仓)、社仓(农村或社区仓),这些粮仓各具特色。常平仓是国家主要的粮仓,朝代相传①Hsiao,Kung-Chuan,(1960),Rural China,Imperial Control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Seattle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P.144,P.144,P.145.。隋朝时期(公元589-617),在地方层面,义仓作为地方分配点而被建立起来。南宋时期(公元960-1279),基于地方社区的粮仓——社仓依靠地方居民的集体努力建立起来。清朝时,三级粮仓被统一起来,每一级的粮仓对应不同层级的政府管理。常平仓和义仓被建在州一级的城市或县里,村一级建立和管理社仓。因此,村一级的粮仓基本都是社仓②Hsiao,Kung-Chuan,(1960),Rural China,Imperial Control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Seattle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P.144,P.144,P.145.。社仓都建在乡下,但义仓也不尽都在城市地区。

萧公权指出,为了常平仓的储备,政府一年分两次采购,分别在夏秋两季的收获时节进行,构成其部分储备粮。这待遇将常平仓和其他两种粮仓区别开来。国家粮仓接受的捐赠主要来自富人③王军:《古代粮食仓储制度考析及启示》,《人民日报》,2002年7月13日。。义仓和社仓的储备金主要依赖地方层面个人捐赠者的支持。许多地方从每两担粮食中征收一斗来存入地方粮仓。义仓的个人捐赠者通常是镇上或市场上的商人,而社仓捐粮一般是村民所为。大概来讲,这几种粮仓之间更为重要的区别在于:常平仓是由朝廷官吏直接管理的国家粮仓,而义仓和社仓则由地方社区官吏主导,受朝廷监督④Hsiao,Kung-Chuan,(1960),Rural China,Imperial Control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Seattle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P.144,P.144,P.145.。

(1)常平仓

第一座常平仓建于汉宣帝在位时期(公元前54年)。那一时期前后颁布的条例规定,在州、县两级需建有一座以上的国家粮仓,由地方官员具体管理。晋、隋、唐、宋、明、清沿用了这一规定。这些粮仓在公元583年被统一命名为常平仓,当时为了防洪旱灾,隋朝的创建者决定在新统一的帝国范围内,在适当地方建立起一批粮仓。唐朝的统治者沿用了这一制度,并做了微小的调整。宋朝统治期间的公元992年,常平仓被调整为一套主要针对城市居民的灾害救助统一系统。那时常平仓还只是零星分布在帝国首都,但到公元1020年时则已遍布全国。明朝的创建者将地方储粮系统进一步扩展到州、县两级,直至最低行政层级。普通百姓被鼓励捐赠粮食,并最终形成了传统。

政府财政和其他来源的资金采购了大米、小麦、高粱以及其他粮食进入粮仓。部分储备粮被借予贫穷的农民,储备粮必要时也以低于市场价被出售。但无论支出了多少粮食,粮仓很快会被重新装满。地方官员每年都要做好粮仓的账目并上交中央政府。国内所有地方的配额都是固定的。1691年政府形成条例,规定一个大行政区的储备粮为5000担,小一点的地方则为3000-4000担。每一时期每个地方的配额也在波动,这使全国的总储备粮在3000万担—4800万担之间上下波动。

常平仓的经营依据详细的条例来执行。列举几条如下,储备粮收购在每年秋收后进行,可以在当地收购,也可以在价位更低的临近的一些地区收购;如果市场供应出现短缺,例行收购可推迟至下一个农历年;为采购预留出专门的基金;“地方绅士和富人”被邀请参与为政府储备粮捐赠捐款,因此相应地颁布给捐赠了相当量的人以一个学术头衔——监生①Hsiao,Kung-Chuan,(1960),Rural China,Imperial Control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Seattle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p.146,p.551,p.551.。

储备粮一般有两种支出方式:平调(低于普通价销售)以及赈济(救济借贷)。为了防止腐烂,固定比例的粮食,通常是30%(这一比例因省而异)在每年的春夏两季以低于市场价出售,在秋收后再补充回来。在饥荒时期,出售的粮食有可能会超过规定的比例。在市场供应过量时,出售的比例相应降低或整个销售被推迟,直至供应过量的高峰期过去。每年的情形不同,储备粮出售价与市场的差价也会有所变化。在收成好的年份,储备粮以每担低于市场价0.05两的价格出售;在闹饥荒的年份,则以每担低于市场价0.1两的价格出售。根据朝廷的特别命令,价格可以降得更多,但是每担也从来没超过0.3两。救济粮贷针对粮食短缺或没种子的农民,但他们同样被要求在秋收后还粮贷。在唐朝,文帝统治末期,常平仓里的储备粮就足够支撑当时人口50-60年的时间。

(2)义仓

义仓首次出现在公元585年。在隋朝,作为一种非政府的粮仓体系,其主要目的是确保地方对自然灾害有更好的应对和准备,并且也提供灾害救济。根据《隋书》记载,公元594年,地方经营的义仓接收三种类型的粮食捐赠:高收入家庭捐赠1担、中等收入家庭捐赠7斗和低收入家庭捐赠5斗。义仓制度背后的含义是,义仓是属于地方民众自己的。当然,捐赠量的多少因地而异。朝廷鼓励捐赠,并对这一体系进行规范,以确保维持其基本生存能力。

清朝政府于1679年颁布的一部法令很清楚地解释了义仓和社仓的基本特点:“地方官吏应当说服同僚、绅士、学者以及普通老百姓分别在农村、城镇和市场分别修建社仓和义仓,并捐赠粮食。捐赠者应获得适当的奖励。”随后,一些补充条例被不时地加上,加强了这一制度的管理水平。正如上文中所提及,常平仓由地方官吏管理,而义仓和社仓二者都由地方民众自己管理。朝廷当局经常强调城镇及农村的粮仓应专门为地方上的本地农民服务。转移一地的储备粮为临近城市或城镇提供救济,以及将储备粮借予学者、士兵、朝廷官员或其他非涉农人员都是被禁止的。

义仓体系的管理受到地方行政与管理水平的影响。直隶省和山西省颁布了义仓管理与经营方面的条例:直隶和山西地区义仓的储备粮捐赠者应获得与其捐赠量相匹配的奖励,这与储备粮捐赠的相关规则一致。直隶和山西省规定,义仓应由仓长和一名助理共同管理。这两名管理者都是从学者和普通群众中选举出来并公开任命的,获选条件是正直、明智,并拥有足够的财产,任期一般为三年一届。直隶和山西两省内义仓所存储备粮必须在每年春天贷出去,秋天收回来,并收10%的利息。减产30%或以上的贷粮者利息可被放弃;减产50%或以上的则可推迟粮贷的偿还,直至下一年的秋收季节。

(3)社仓

社仓一词指的是建在农村地区的社区粮仓。清朝时期,社仓和义仓都被认为是地方粮仓,因此有时这两个词被互换使用。

社仓出现在1168年间的宋朝时期,可以说是朝廷在农村地区建立以灾害救济为主要目的的粮仓的最初尝试。朱熹建立了社仓的模型。1168年间,他在福建省的某个行政区成功试验了建立社仓的想法,并确定这一创新的重要性。1181年,他将试验结果告诉了孝宗皇帝,并说服他在全国范围内公布社仓制度②Hsiao,Kung-Chuan,(1960),Rural China,Imperial Control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Seattle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p.146,p.551,p.551.。根据康熙皇帝1703年的一个诏书中所言,社仓最初的目的是对常平仓起到补充作用,后者的储备粮并不是一直都很充足。跟义仓一样,社仓这种地方粮仓由地方居民负责,其储备粮通常也是通过志愿捐赠获得。

社仓的主要特点包括:来自普通老百姓的免费捐赠、由地方社区管理及朝廷官吏提供监督③Hsiao,Kung-Chuan,(1960),Rural China,Imperial Control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Seattle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p.146,p.551,p.551.。这一制度也不止一次地被明确规定。在1729年的一个诏书中,世宗皇帝道:社仓由国家建立之初,其目的是帮助民众积攒自己的储备粮,以使他们能依靠自己的资源和粮食满足自己的紧迫需要。因此,每个社仓都要管理和保存好春天粮贷和秋季偿还的记录,并能通过利息获利。地方官员的唯一职责是对社仓进行监督和审计,他们不能滥用权力参与到粮仓接收与支出储备粮的工作①Hsiao,Kung-Chuan,(1960),Rural China,Imperial Control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Seattle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p.151,p.150,p.150,p.152.。这些规定普遍适用于所有建立在志愿捐赠基础上的社仓。这些规定能有效避免朝廷管理不善的问题。比如,有时候官吏们害怕中央朝廷而不敢决定将储备粮发予需要粮食的农民。或者有时候贷给农民的粮食已经因为长时间放置而业已腐烂②牛铭实:《患难相恤,论中国民间的自治与扶贫》,(香港)《21世纪》,2003年第4期。。社仓交由地方社区管理,这类问题通常能被很好地克服。

为激励社区富人们慷慨捐赠,朝廷制定了如下条例。

每年的收获季节,地方官吏应主动说服绅士、学者以及普通老百姓参与社仓储备粮的捐赠。捐赠依据个人能力,无捐赠量限制,严厉禁止强迫捐赠与欺骗征收的行为。绅士、学者以及普通老百姓捐赠时,要做好捐赠量的清算和记录。主管官吏奖予捐赠10担或以上者以红丝带,捐赠30担或以上者奖予绶带(commendatorytablet)。如果一个人在数年之中捐赠量达300或400担,应请愿皇上赏赐他八品(the Button of the Eighth Rank)③Hsiao,Kung-Chuan,(1960),Rural China,Imperial Control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Seattle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p.151,p.150,p.150,p.152.。社长(仓长)及其助理从行为正直并且拥有足够财富的人中选出,任期三年一届。在社区成员的请求下,任期可再延长三年④Hsiao,Kung-Chuan,(1960),Rural China,Imperial Control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Seattle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p.151,p.150,p.150,p.152.。

只要储备粮被贷出去,有能力连本带息偿还的贷粮者就必须按照规定完整偿还所贷储备粮及外加的利息。在闹饥荒的年份,利息通常都会被减免。因为,通过粮贷获得的利息可能导致储备粮的大量增加,因此朝廷只给每个省份固定配额,并规定剩余的储备粮须在青黄不济之时出售。因为在春夏两季青黄不接的几个月里,新的粮食还未成熟,而往年的粮食则快被消耗完。地方政府在获得中央政府许可的前提下,出售粮食获得的款项可以用来资助灌溉或资助其他超出个体农民能力的工程。粮仓的两位管理者和地方官分别保存一份储备粮的详细账目。每个财政年向地方政府提交报告,地方政府又负责向中央政府报告⑤Hsiao,Kung-Chuan,(1960),Rural China,Imperial Control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Seattle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p.151,p.150,p.150,p.152.。除了运作粮贷以获得利息之外,社仓也会提供免费的储备粮,救济弱势群体诸如老年人、寡妇和孤儿。清朝时期,虽然朝廷坚持农村粮仓属于地方社区并应由地方民众自己管理,但却对这些粮仓施加了相当的控制。即使是提供粮贷这样的例行程序也必须有官方的审查和批准。

上述细节显示出地方粮仓不仅受到地方政府的监管,还受到了中央政府相当的干预。粮仓制度并不是一直在所有地方都运行得很好,也的地方常常受困于腐败等问题。粮仓有时也会因为管理不善或社会失序而出现倒闭或濒临倒闭的情况。但粮仓都会被重新恢复起来并投入运营。当粮仓在灾荒之年不能给灾民赈粮时,农民们就会直接采取行动强行抢夺粮食。历史记录提供了许多这类例子的证据。但历史记录也证明了,粮仓制度在中国遭遇经济困难时提供了一个相当出色的粮食赈济网络。

(4)对粮仓制度的评价

中国的传统粮仓制度对福利制度有如下影响:首先,粮仓一个重要的职能是降低粮价进而控制市场。在战争以及粮食收割间歇期,国家以低于市场的价格出售粮食以保民众不陷入饥荒;当粮价较差时,国家又以高于市场的价格购入粮食用于储备,以保证在市场波动的情况下农民也能有稳定的收入。其次,这一制度为穷人提供救济的同时有助于预防灾害,起到了保险作用。第三,粮仓制度为军队提供了支持,并在战时保障了军队的紧急粮食需求。总而言之,在中国帝制时期,粮仓制度显然为社会稳定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过去的经验显示:一个管理完善的粮仓制度本身就是危机时期维持稳定的最好方法之一,这使朝廷对农村粮仓给予了莫大的关切。宋朝时期,常平仓和社仓的有效运用,被认为曾避免了一些一触即发的起义和暴乱的发生。清朝的同治皇帝认为地方粮仓缺乏其手下无法抵抗来自叛乱和土匪的猛烈进攻。农民们能幸存于其终身的疾苦中,这其中粮仓制度的作用不用我们多说。

从当代的福利视角去观察这一传统的储备粮制度,我们可得出如下结论:

第一,三个层级的粮仓网络共同构成了一个多元系统,这个系统协调着包括国家、地方政府(或者商业市场)以及个人三方面对粮食福利的供应。这可以说是目前大部分发达国家的社会福利制度构成的最基本的因素特点,却在中国古代就存在了。常平仓受控于政府,它不仅赈灾并被国家用作一种宏观调控的经济杠杆;义仓被建在城镇以及商市层级,有更多的自由,是常平仓的补充;而社仓由地方农村社区所管理,更多的个人参与,在提供社会保障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

第二,在大部分西方发达国家,由国家或者政府干预公民生活并提供社会福利的概念出现得很晚。在西方历史上,福利基本是个人的责任。然而,在中国古代,由政府规制的救助福利体系就被已经被实践着。在传统中国,国家在贫困救济方面就承担着一个高度干预性的角色。如上所述,粮仓被设计用于为社会各部门提供一个综合性的安全网。

第三,福利方面的政府规制(如三层级的粮仓制度所体现出来的)在中国最早出现在公元前54年,并在公元583年实现制度化。这种国家对社会福利的干预是目前所知史上最早的。在将近1000年后的1598年,伊丽莎白一世统治下的英国颁布《伊丽莎白济贫法》——是西方国家社会福利领域中最早的政府干预。而系统性的福利制度的设计在二战后才出现。

帝制中国为何在如此之早的时间就采用干预主义的福利政策?这应当说是诸如中国哲学思想、文化、地理位置、人口、历史、经济以及社会等因素相互交错的结果。某种程度上,或者至少,粮仓制度是对中国小农经济在面对自然灾害时所表现出来的脆弱性的一种回应。与之对应,西方,特别是欧洲国家对国民救济的早期干预是面对资本主义制度导致出来的社会问题,应保护资产阶级的需要,试图减少社会危机的一种回应。

3.治水以及赈灾

除设计用于减轻饥荒的粮仓制度外,帝制中国也曾在其他与公共福利相关的领域进行了干预,尤其是在治水和灾害救济方面。最频繁和严重的国家灾害要数洪旱灾。根据《中国救荒史》记载①邓云特:《中国救荒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93年版。,在1766至1936年间,中国共发生了5258次自然灾害,其中就包括1058次严重的洪灾和1074次大旱灾②孙绍骋:《中国救灾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37页。。平均每两年就要发生一次大灾害。另据《中国民政史稿》记载,公元1世纪至19世纪期间,发生了658起洪灾和1013起旱灾,造成了巨大的生命财产损失③孟昭华,王明寰:《中国民政史稿》,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76页,第230页。。《汉书·王猛传》(1963年)中记载,汉代,持续几年的一次旱灾导致70%-80%的人口死于饥饿。历史文献中也记载了防洪防旱技术的出现。几千年来,朝廷发起了许多灌溉工程,明朝初期大部分灌溉工程又得到修缮。当时,朱元璋皇帝命令州县官员们尽快上报灌溉设施状况,并安排了许多能工巧匠前赴监督和修缮。1395年(明朝洪武二十八年)的一个统计资料记载,大约在两年的时间里,所挖水池或水库数达40987个,疏浚水道4162条,修建水坝5058座④孟昭华,王明寰:《中国民政史稿》,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76页,第230页。。在中国北部有着为数众多的水利控制网络为村落提供水源。18世纪中叶,地方官吏们已成功动员村民们自己来修缮、提高,甚至扩大这一系统。如此,官员们在这一系统中的主要职能就变成:承当监督灌溉系统的相关管理工作,尤其是致力于调解村首脑和村民间无法获得和平解决的冲突⑤R amon,H.Myers(1970)The Chinese Peasant Economy,Agricultural Development in Hopei and Shangtung,1890 -1949,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ward University Press,p.261.。灌溉渠对于精细耕作农业、水的储存、防洪以及运河对于贸易、地方贡品运输的重要性,使政府形成了在水利控制方面倾注心血的悠久传统⑥Aziz,Sartaj(1978),Rural Development,Learning from China,London and Basingstoke:The Macmillan Press LTD.p.3.。几千年来国家在水利控制工程方面投入的干预和指导大大提高了中国农村地区的公共福利。如果没有国家这方面的努力,农村经济可能没有这么丰产,而洪旱灾的影响也会更严重些。国家灾害救助系统有七个方面值得提及:

第一,国家除了以援助现金、食物以及其他资料的方式实现灾害救济外,有时也通过以工代赈这种创造工作机会的方式实现救济。以工代赈,顾名思义,就是在修复被自然灾害破坏的公共工程项目中使用有偿劳工服务,进而刺激地方经济的发展。本质上讲,这会有助于重灾区的人们共同来重建他们的社区。以工代赈的做法最早出现在齐国(齐景公在位时期,公元前547-589),当时在春秋季节,常常需要在洪水过后修缮道路。

第二,国家为保障灾民吃饱肚子,提供粮食救助。此项救助有两种方式可选:直接将粮食分发予灾民或将灾民迁移至有粮食供应的地方。灾害之后常常伴随着物价波动,因此政府时常会高价买入粮食,并低价出售给灾民。诸如此类的灾害救济措施,我们可在《周礼》《孟子》《汉书》等书籍中查阅到。

第三,除普通灾害救济外,国家有时也会采取慈善形式对幸存者施以救助。三种主要的方式是:施粥、收容和现金救助。最及时和最通常的做法是施粥,即向幸存者免费提供稀粥。收容是另外一种通常的慈善形式:将无家可归的灾民收纳在国家赞助修建的福利房中,为灾民提供避难所。作为官方的救助制度,养济院等正式设立于南宋初年。国家修建了一系列的福利场所,如居养院、安济院、福田院和漏泽园等。政府通常会提供资金,帮助那些在灾荒中将孩子出卖的家庭赎回孩子。这一措施在汉、魏、宋朝都有记录。除此之外,1711年,清朝的康熙皇帝颁布了一条法令,设立专门机构负责从街上收容和收养婴儿。乾隆皇帝在1724年也向4,676名穷人提供过粮食和救济。1783年,乾隆颁布诏书严厉谴责抛弃和溺死婴儿的行为①黄黎若莲:《中国社会主义的社会福利制度,民政福利工作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13页。。

第四,国家制定控制植物病害和虫害方面的措施。比如,最早的蝗虫控制记录出现在《宋书》。东汉以来,几乎每个政权都例行任命了一个官员专门负责虫害控制②多吉才让主编:《救灾救济》,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1996年版,第17页。,以及预防流行病的传播。

第五,安置灾民。每次大灾害之后,国家为了确保农民们回归到被他们之前抛弃过的农耕地,制定措施重新安置难民。国家在这一领域采取了如下办法:首先,国家部分或全部地减免土地税以鼓励农民回归家园;其次,国家免税将空地交予农民耕种;其三,地方政府出资将农民遣返老家。这些办法最早出现在《周礼》中,之后被许多朝代践行。

第六,国家也会实施贷款计划,以帮助农民在灾后能从经济上得到恢复。唐朝开始,借予农民现金用以购买农用家畜,已成为地方政府的日常活动。而宋朝开始,农民可从政府获得贷款用来购买新种子③孟昭华,王明寰:《中国民政史稿》,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94页。。

第七,提倡节俭节约反奢腐的思想。对国家而言,提供灾害救济也是一种提升诸如节俭、谨慎等传统美德的机会。这种美德不仅关乎农民人口,更关系到灾害救助的管理,因为其时常受到腐败的困扰④多 吉才让主编:《救灾救济》,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1996年版,第14页;孟昭华,王明寰:《中国民政史稿》,哈尔演: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89-196页。。古代诗人李商隐的诗句表达了这一观念:“历览先哲国与家,成由节约破由奢”。

中国传统的救济管理系统在提升农村福利方面发挥了重要职能,而官僚君主政体缺少纪律保证,会导致朝廷系统内很高程度的腐败,这意味着灾害救济的效率时常会被损害。

四、传统福利思想

两千年以前,在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的书籍记载了一些思想,现在看起来这些思想反映了当时社会对“福利”这一概念的构想。其中最著名的当数民本(民众利益优先)、仁政(仁慈的治理方针)、大同(大和谐,理想或完美的社会)等思想。这些思想构成了儒家思想中的伦理道德部分。

《尚书·盘庚》中记载了先秦的诸多思想:美德意味着好的治理,好的治理意味着对民众的支持。《礼记》中如是说:为了支持普通民众,第一件事是要爱幼;第二件事是要支持年长者;第三是要帮助贫苦之人;第四是安慰残缺的家庭;第五是要照顾病人;第六是要让富人们感受到宁静和安全。《孟子》中言:一颗充满同情的心是则是仁慈的开端。所有这些解释都有助于阐明民本和仁政思想⑤王思斌:《中国社会福利》,香港:香港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5页。。

《礼记》中同时讲到:政治的最高理想是公共服务精神成为社会的普遍价值——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大道即治理社会的最高准则;天下为公指政治权力(包括社会财富)属于全体社会成员;选贤与能指社会的管理者应由社会成员来选举,而道德和能力是选举的标准。这一理想提倡:权力和财富能在全国范围内获得平均分配;道德品质好和能力强的人被选举出来;人们之间能保持一种热忱和和谐的关系;对待他人像对待自己的亲戚一样;使老有所终;鳏、寡、孤、独、残疾者皆有所养。孟子还言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些都是大同思想的具体例子。在一个践行大同思想的仁慈政府统治下,财富被共享;政治家因为其正直和能力而获得任命;普通民众之间是相互帮助的而不是自我中心或自私的;普通民众拥有某种程度的福利保护。因此,根据儒家思想,一个仁慈的政府必须是能带给社会和谐与和平的。不仅如此,儒家还强调政府当局应积极运用自身权力,以帮助普通民众。孔子言道:“民不患贫患不均”,即人们不需要担心贫穷,值得忧虑的是所在社会的不公平。这解释了政府的“仁慈政策”代表着什么。张岱年指出,中国传统福利哲学的精神就在于以人为本(即以人们的幸福为优先)与以和为贵(即和谐和和平是最有价值的)的观念之中①张 岱年:《谈谈中国传统文化》,人民网,2004年4月26日.http://culture.people.com.cn/BIG5/22226/33175/index.html,4 月 26日。。《礼记》中提到,“人者,天地之心也”;而孟子也言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这些聚焦在“仁慈”和“善治”的观点代表着中国传统福利话语的核心哲学价值。

在传统中国,农村社会是建立在家庭系统之上的,而家庭系统同时也形成了社会互动的政治和道德基础。同时,中国有“家国同构”的文化思想传统,小家构成了大家。在国家层面,学者和官吏提倡诸如“大同”,以及“正德、利用、厚生”等理想。“天下大同”的理念源自农村社会“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的价值信仰。中国传统福利话语衍生于家庭和国家二者固有的价值:在国家层面,福利话语聚焦于仁慈以及皇帝的善治;而在家庭层面,实践中的福利话语则集中在追求同族人的幸福康乐②钱宁:《传统社会福利思想》,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4页。。大同的思想(great harmony)。大同的思想表达了一个对理想社会的向往,即综合了和谐、和平、协调、和睦等等因素,展现了人与人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等等。大同和谐的社会包括天下为公、尊老爱幼、孝道平等,这些其实都构成福利的精神内涵核心价值。

道家的核心纲领为“道法自然”,道家反对人的对自然的破坏,因此哲学中也包括反对国家政府的治理和对社会生活的干预。“无为而治,国家之幸”表达了该指导纲领的主旨之一。庄子的哲学强调“帝王无为天下功”,其深意是指人们不应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自然,也不应破坏自然。道家的中心目的是想在万物之间维持一种自然的和谐和平衡③张岱年:《论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中国文化研究集刊》,1982年第1集。。这些思想可以解释,中国几千年来的文化,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没有造成对生态的破坏。从而保护了中华文明的延续和人民的持久安康。同时,道家的教义会给遭受痛苦的人带来一丝安慰,把人引向内在心境、精神和情绪的安宁。这也是一种精神层面的福祉。但是,道家不是枯寂的,道家也有一种享人间烟火的提升福祉的兴趣:吃甜美的食物、穿得体的衣着、住快乐的居室,有好的举止④Cai,Hanxian:《中华文化对社会福利的贡献》,两岸四地社会福利研讨会论文,香港,2002年。。

佛教讲人生的最高目的,主张人人皆有佛性,只要勤修善行,人人都可以觉悟成佛,即“立地成佛”。佛教在向内心求福祉,不追求身外的物质的同时还提倡人间佛教,利益众生。佛教进入中国后,得到许多学人志士的推崇,中国也从中吸收了“圆融”和“平和”的成分。费孝通讲的所谓“和而不同,美美与共”,也来源于佛教思想。

至此,我们看到儒家的“仁义礼智信”,道家的“道属天,德属地,而仁属人,应中和之统”以及佛教的“大仁为天,小仁为人”都反映了共同的道德思想;同时从三家都涉及到的尚“和”的思想,以及“天”、“道”的观念,我们可以看出,三家在中华文明的发展进化中,已经发展得相互交融。我们也并不惊讶看到,从汉朝开始,儒家思想因为其提倡的浩然正气而成为国家的主导哲学,进而使儒家凌驾于其他哲学派别之上。在儒家道德价值思想的影响下,政府在福利领域的治理干预变得更积极主动。释和道家则是谈个人的修行和内在的宁静与外在的平衡和谐,三者分治,达到“治世、治身、治心”。现代福利思想比较,三者关系到国家的治理观念和办法,个人的道德提升和身心调节,以及提升个人的幸福的指数、社会和社区意识、生态平衡观念、以及与他人、与外在世界和与自然的和谐相处的思想。释儒道三家是中国主要的哲学文化,三家不同,互为补充,和谐相处。

当然,在这里,我仅取中国传统哲学中的福利思想精华,滤去了许多中华文化中的糟粕思想与禁锢因素。

五、小 结

总体而言,中国传统福利体系和思想反映了如下特质:

第一,我们看西方现代的福利研究,通常是分析国家、市场和个人的作用。而对中国社会福利的研究,我们发现,由于中国最小的经济和社会单位是家庭而不是个人,所以在福利功能上代替个人作用的是家庭;由于传统社会轻商重农,而乡村中国社会发展的独特,因此社会或者社区替代可市场。现代学者都说发现社会,我们琢磨传统的中国农村社区,看到有着非常活跃的社会积极因素,它们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在社区组织和改善着农村福利。与国家、市场和个人不同的,中国传统的农村福利的要素可以说是国家、社会和家庭。

第二,国家或者政府的干预的作用在历史上的中国农村福利体系里表现得很强大。国家或者政府干预是中国传统的福利哲学思想是农村福利体系中的关键组成部分。在现代福利国家,政府干预的目的是矫正资本主义创造的不平等。在传统中国,政府干预的出发点是将社会风险最小化。虽然不是现代福利国家的制度设置,但是可以看到古代中国的国家政府对国民的福利生活干预的想法和做法要更早。作为国家干预的实践,具有赈灾济贫特征的中国粮食仓储制度起于汉朝(公元前2000年),在隋朝(公元589-617年)和南宋时期(公元960-1279年)得到发展和补充。

第三,在传统中国,政府干预的潜在哲学逻辑是仁政——一种仁慈治理的战略。这一哲学认为,对普通民众而言,皇帝有一种父母角色,必须为他的子民们提供福利利益,而人们应该怀着谦卑和感恩之心接受这一恩赐。这显然区别于将福利看作每一个公民的社会权利的现代福利意识形态。这种公民权的意识是近代工人阶级斗争的结果。西方国家,国家最初的干预是被迫的,英国是应资产阶级利益的需要:起源于17世纪的英国济贫法应资产阶级的要求,把认为打扰了资产阶级生活的流入城市的乞丐、流浪者和罪犯等集中进入“济贫院”和“习艺所”以接受劳动改造、强迫劳动的方式施以救助,逃出被抓回再打上烙印;德国的社会保险计划的最初出现被评为:“胡萝卜加大棒”,核心是为了维护资本主义工业体系的运转。而在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下,中国历史上的粮食仓储、治水等措施则是为了济贫赈灾。因此,我们在今天谈论国家在福利提供的时候,不能笼统地提,国家的强权与垄断与否,要具体地看:国家的出发点、立场、原则和性质。

第四,中国的福利哲学的和社会的结构都扎根于一种集体主义文化中,而这种集体主义文化对福利实践有深远影响。中国农村社会由社区(村庄、邻里、以及绅士阶层)和一个具有复杂的综合性功能的家庭系统构成。有组织的社区,在一个将集体主义看作比个人自由更有价值的道德框架下,保卫着村民的福利。

第五,不同于传统上农村地区布满了各种教会的西方,在中国传统农村地区,宗教组织寥寥无几。代之以的是在普及和提升道德行为方面发挥重要作用的绅士阶层。这一阶层也涉入到了农村地区的地方治理、社会和经济事务方面。因此,绅士的角色对中国传统福利制度的运行有着尤其重要的作用。

第六,最早的农村福利体系蕴含着一种基层民主的因素。如果我们看村庄为农村社区基本单位,其在水利灌溉、治安防卫、学校教育、地方娱乐的村民福祉起合作管理作用,而民主选举的村长、“闸长”以及自治组织、乡规民约等自我规范、自我教育等,都隐喻了中国农村福利的自治、民主的政治内涵。中国农村的基层民主有深远的历史,而且福利和民主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第七,中国传统的福利网络是一个系统的工程。首先,从纵向上是有计划的、提前预算的。比如粮食仓储制度,关于荒年和丰年的调剂,都是节约型的和计划性的。其次,横向上是互补的,国家、社区(村庄内的一些组织)、家庭以及邻里等的支持互助,形成了一个网络。这样就形成了福利制度的可持续、节约和有效。在这个组织体系下,福利不需要很高的社会支出。

当然,中国传统的农村福利思想和体制有许多问题。皇权下的等级森严,官僚体制中的官吏贪腐,底层农民的贫困、反抗以及官府的镇压和个人权利意识的压抑等等,这些构成了中国传统社会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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