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文博
(山东大学威海分校,山东威海264209)
《鸭的喜剧》是鲁迅先生以乌克兰盲诗人爱罗先珂在北京生活的情景为题材而创作的小说,虽然这篇小说相对于《呐喊》《彷徨》中的其他小说来说不那么引人注目,但是也不失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名篇。
根据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鲁迅全集》的注释,《鸭的喜剧》最早于1922年12月发表在上海《妇女杂志》第八卷第十二号上,但是此注释只说明了文章的出处,却没有明确注明它的版本演变问题,这样就很容易使读者认为《鲁迅全集》中所收录的作品与最初发表在《妇女杂志》上的作品是一样的,但事实上,两者之间还是有不少不同之处,也就是说,《鲁迅全集》中所收录的这篇小说并非其最初版,而是鲁迅先生日后修改过的版本。有些遗憾的是,至今没有人把这两个版本的不同之处标注出来,像孙用所著的《<鲁迅全集>校读记》①虽是迄今为止最全的鲁迅作品“校读记”,其中也没有对《鸭的喜剧》校读。文学史研究“不能仅仅停留于文学史的宏观考析,更要从微观上对某些特异的文学现象或者大起大落的作家或者影响深远的文学精典,进行探赜索隐的研究”②,只有这样,才能够真正做到客观还原历史,准确评价历史。有鉴于此,笔者把此篇小说的最初版本与《鲁迅全集》中的版本进行了校对,找出了所有异文,现把这些异文以逐条上下并列的方式列于下方,即每一个标号后面的上面一句为最初版本的内容;下面一句为《鲁迅全集》所收版本中的内容。为了能够最大程度的还原历史,笔者保留最初版本中的繁体字形式:
(1)“夏纔了,冬又開始了。”
“夏才去,冬又开始了。”
(2)“是在想他舊游之地的爪哇,爪哇地方的夏夜。”
“是在想他旧游之地的缅甸,缅甸的夏夜。”
(3)“在爪哇是遍地是音樂。”
“在缅甸是遍地是音乐。”
(4)“他沈思了,似乎要追想起那時的情景來。”
“他沉思了,似乎想要追想起那时的情景来。”
(5)“他又歎息了說。”
“他又叹息说。”
(6)“他買來便放在他窗外院子裏的小池裏。”
“他买来便放在他窗外的院子中央的小池里。”
(7)“雖然從沒有見過養出半朵荷花來,然而養蝦蟆卻實在是一個極合適的所在。”
“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养出半朵荷花来,然而养虾蟆却实在是一个极合适的处所。”
(8)“科斗成群的在水裏面游泳;”
“科斗成群结队的在水里面游泳;”
(9)“在旁边的孩子告訴他說,「愛羅希珂先生,他們生了腳了。」”
“孩子告诉他说,‘爱罗先珂先生,他们生了脚了。’”
(10)“說女人可以畜牧,”
“常说女人可以畜牧,”
(11)“遍身松花黄,毛茸茸的,”
“遍身松花黄,”
(12)“仲密夫人拿碎米来喂他們時,在遠處已聽得潑的聲響,”
“仲密夫人拿冷饭来喂他们时,在远处已听得泼水的声音,”
(13)“「伊羅希珂先,沒有了,蝦蟆的兒子」”
“‘伊和希珂先,沒有了,虾蟆的儿子’”
(14)“愛羅先珂却忽而渴念着他的「俄羅斯母親」了,便忽忽的向赤塔去。”
“爱罗先珂君却忽而渴念着他的‘俄罗斯母亲’了,便匆匆的向赤塔去。”
(15)“荷花池也早已容不下他們;幸而仲密住家的地勢是很低的,”
“荷花池也早已容不下他们盘桓了;幸而仲密的住家的地势是很低的,”
(16)“而愛羅先珂君還是一無消息,不知道在那里了。”
“而爱罗先珂君还是绝无消息,不知道究竟在那里了。”
(17)“(留)”
“一九二二年十月”
从总体上看,鲁迅后来对这篇小说的改动并不算大,但是其中有一处关于地名的修改却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那便是最初版本中的“爪哇”后被改成了“缅甸”。爪哇和缅甸当然不是一个地方,爪哇是指的爪哇岛,隶属于印度尼西亚,是该国的第四大岛屿,而缅甸是一个东南亚的国家。爱罗先珂曾流浪于泰国、缅甸、印度,但是没有任何资料显示他还去过爪哇,也就是说,鲁迅在最初版本中描述的爱罗先珂所想与所说里的“爪哇”是错误的,那么他这最初的错误因何而来呢?
鲁迅先生和爱罗先珂都是精通日语的,他们平时也是用日语交谈,在日语中,“爪哇”和“缅甸”的发音很不一样,“爪哇”的日语单词是:“ジャバ”,“缅甸”的日语单词是:“ミャンマー”,这两者在发音上和他们的英语名称发音相仿,即“Java”和“Myanmar”。根据鲁迅小说中的描述,他们的对话是在爱罗先珂的“卧榻”边,距离应该很近,在这样近距离的情况下,鲁迅不大可能分辨不出爱罗先珂具体说的是什么地方。当然,鲁迅的这篇小说是在爱罗先珂离开中国三个多月后创作的,也许是他已经对这个生活细节记不清楚了,便随便写上了“爪哇”一词,不过根据小说中关于爱罗先珂其它生活细节描述来看,鲁迅对这位朋友是非常关注的,而且对爱罗先珂关于北京像“沙漠”的感觉也颇有同感,他特意把这段对话在小说的篇首写出来,很大程度上正因为此。这样说来,鲁迅因为最初记不清楚而随便写上“爪哇”一词,可能性也不大。事实上最大的可能便是鲁迅有意将“缅甸”写成了“爪哇”,或者至少在记忆模糊的情况下,在潜意识里选择性地使用了“爪哇”,而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与“爪哇”这个地理名词的特殊含义密切相关。
在中国古代社会中,人们对“爪哇”一词的理解绝不仅仅是一个地理名词,而在很大程度上带有着感情色彩,往往认为它是遥不可及的蛮荒之地的代表,甚至是一个莫须有的国度。在古代文学作品中许多作家在提到“爪哇”一词时,也多利用它的象征意义,其中最为大家所熟知的便是《红楼梦》中关于探春远嫁爪哇的描写,正如词曲中所唱:“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甚至直到今天,我们还经常把某件事忘得一干二净说成“忘到爪哇国里去了”。
明晰了这样的文化和文学背景,我们就对鲁迅在最初版本中使用“爪哇”一词不难理解了。事实上,鲁迅当时同样也是利用了这个地理名词的象征意味。我们知道这篇小说虽然表面看来笔调轻松风趣,但是它要表现的主题却非常沉重,那便是“寂寞”。小说从“爱罗先珂君”“向我诉苦说‘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开始,一直到篇尾“只有四个鸭,却还在沙漠上‘鸭鸭’的叫”,都是以“寂寞”为背景和潜台词的。爱罗先珂最初排遣这“寂寞”的方法便是“独自靠在自己的卧榻上”,“想他旧游之地的爪哇,爪哇地方的夏夜”。在得了“我”关于“蝦蟆”的提示后,他就去“买到了几十个科斗子”,希望“养成池沼的音乐家”,只是这“几十个科斗子”日后又被四只小鸭吃个精光,最后在“沙漠上”只剩下鸭叫了。因此,这篇小说虽以“喜剧”为名,在实际上却是一个悲剧,它在深层意义上不仅象征了当时北京甚至全中国的氛围就像“沙漠上似的寂寞”,同时还揭示了爱罗先珂排遣“寂寞”方式的幼稚与虚妄,也正是在这后一点上,鲁迅与爱罗先珂是不同的。鲁迅曾在《为“俄国歌剧团”》一文中谈到爱罗先珂:“有人初到北京的,不久便说:我似乎住在沙漠里了”,但鲁迅却要在这“比沙漠更可怕的人世”里,“唱我的反抗之歌。而且真的,我唱了我的反抗之歌了!”③鲁迅的哲学是一种绝不屈服与妥协的“反抗哲学”,正所谓“站在沙漠上,看看飞沙走石,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即使因此换来“灵魂的荒凉和粗糙”也在所不惜。“鲁迅的思想是超前的。”④鲁迅以自己的视角看待爱罗先珂排遣“寂寞”的方式,自然会感到他有逃避现实之嫌,而基于这样的观念,他把爱罗先珂所想与所说中的地点设置为“爪哇”,显然是利用了这个地理名词长期以来所具有的特定意味,以增添爱罗先珂思想观念的虚妄性。
那么,鲁迅为何在日后又把“爪哇”改为了“缅甸”呢?这应该是鲁迅现实主义创作手法中最为重要的求实意识使然。我们知道鲁迅是一个文体家,他的小说几乎每一篇都运用了不同的手法,形成了不同的样式,而在这些手法之中,现实主义则是最为明显和重要的一个基调,在这个基调之上,鲁迅往往会兼用其他手法,其中现实主义与象征主义的结合所达到的效果最好,也最为人们所称道。但是手法的结合运用需注意一个主次问题,作为基调的现实主义如果被其他手法挤占过多,则很可能形成不伦不类的样式。在这一点上,鲁迅是非常谨慎的。例如他的小说《药》,在一个严谨的现实主义框架之中,恰到好处地运用了人名、情节、场景诸多象征手法,取得了极好的艺术效果和感染效果,但在最后为夏瑜的坟上加一个花环,鲁迅却称自己是不惜用了“曲笔”,是一种感情倾向的体现,鲁迅日后对这一看似并不重要的细节设置的解释,其实正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他对手法运用的审慎态度。
再具体到《鸭的喜剧》这部小说,鲁迅日后放弃使用“爪哇”一词,本质上就是放弃了它所体现的象征意味,改回到使用“缅甸”,不仅是尊重事实,也是为了更好的构建现实主义框架,凸显现实主义的基调,以增加整部小说的真实性与客观性,而且同时也消除了“爪哇”一词所带来的不严肃性以及讽刺性,利是明显大于弊的。另外鲁迅在这篇小说中对爱罗先珂的描写都非常的细致而真实,如果仅仅为了增强某种特定意味而使用不合事实的地理名词,也与整体上的细致真实不相协调。因此从整体上看,鲁迅的这一处修改正体现了他现实主义创作理念中的求实意义,以及创作态度上的严谨与审慎。
在新世纪已经进入第二个十年的当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正向着纵深开拓发展,这种发展正如近期有学者所指出的:“不能仅仅停留于文学史的宏观考析,更要从微观上对某些特异的文学现象或者大起大落的作家或者影响深远的文学精典,进行探赜索隐的研究”④,而考察分析作家对自我文本的修改,显然是这种研究中非常重要但又一直还较少为学界所重视及利用的方面,本文在研究对象和切入角度的选择上基于此方面进行了尝试,最希望能够抛砖引玉,对新时期的现代文学研究有所增益。
[注释]
①孙用:《<鲁迅全集>校读记》,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②朱德发:《现代中国文学史书写亟待解决的几个问题》,《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1期。
③ 鲁迅:《为“俄国歌剧团”》,《晨报副刊》1922年4月9日,后收入《热风》。参见《鲁迅全集》(第1卷)。
④ 温儒敏:《鲁迅早年对科学僭越的“时代病”之预感》,《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