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温雪茹
(厦门大学 人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5)
《老残游记》作为一部重要的晚清小说,其行文叙述,瑕瑜互见,各方品评不一;其思想内涵,亦是有诸种解读。而小说中的女性形象,以其性格独特,描摹生动,历来也广受重视,研究者颇多。
《老残游记》中共出现女性二十余位,其中以白妞、屿姑、逸云和翠环最是形象,着墨下笔,字句描画,都是深入肌理,极为生动。这几位女性身世境遇,思想追求各不相同,但无疑都受到了刘鹗的青睐,行文间透出的,或是惊艳,或是钦佩,或是赞扬,或是同情,绝无半分“谴责”之意。
由此,在对《老残游记》女性的形象分析,尤其是屿姑与逸云的分析时,不少研究者认为刘鹗受到了晚清女权思想的影响,甚至称其为“对传统文化中女性角色定位的反抗”。在我看来,这种论断未免流于主观,并不全然合适。刘鹗在创作中,的确是受到了西方思想的一定影响,对女性的刻画有独到之处,但这种独到,与其说是“反传统”,其更深层的内涵,是借几位女性之口,靠她们的际遇身世,表达自己对于家国社会的看法,对于理想人格的追求。鲁迅说“作者信仰,并见于内”,而女性正是因为其“传统”,才更为安全可靠,成为了可靠的信仰的承担者。
《老残游记》可谓一部非常有趣的小说,正如林顺夫说的这部小说是“传统的中国古典小说的末端'”,既有“创新的成就”,又坚守“传统的特色”。在整部小说的叙述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身处晚清的刘鹗在思想上的复杂性。作为太谷学派的传人,作为中国传统的儒士,作为倡导工商实业的先锋,作为声名狼藉的汉奸,刘鹗的多重身份,使得他在《老残游记》这一“自辩状”中,叙述手法和思想内涵,人物考据无一不具多重解读性。
几位主要的女性,在小说中,其形象也是大有意味,是交织着传统与西方的审视角度,更被作为一个“可靠的他者”赋予了深刻的思想内涵,甚至担当起刘鹗“理想的自己”的身份,成为了一种象征。
何为“可靠的他者”?在我看来,“他者”这一西方文学理论的术语在表述传统中国男性视角下的女性形象时是极为适用的。在中国古代文学中,由于女性的失语,其形象多是“男性眼中的女性”,而男性在描述女性时,便不自觉地将女性放在了一种绝对的他者的地位上,成为一种参照物。刘鹗在《老残游记》的创作中是坚持了这一传统的,或者说,他非常聪明地利用了这一传统,将自身的思想安放在了女性身上。凭借着女性在文本中他者的地位,使自己的思想处在了一个安全的位置上。也就是说,因为女性话语的缺失,刘鹗可以按照自己的需要设定女性角色;同时女性不是主角,便更显的安全。
也因此,我们可以发现,刘鹗在《老残游记》中塑造的这四个主要女性,除了翠环,都不是晚清常见的普通女性。她们绝不是当时社会的典型形象,而是极为少见特殊的女性。而翠环,在续篇中以求道于逸云,弃绝俗世,也非常人所为。
刘鹗个人经历之丰富,思想之复杂,使得他塑造的几个主要女性在思想内涵,人生境遇上各不相同。看起来,白妞,屿姑,逸云和翠环是四个互不相关的独立个体,只是因作者的需要而产生于文中,并无内在联系。的确,与这些女性相关的情节散落于文章不同章节,显得较为零碎。加之《老残游记》向来以结构的碎片化而饱受争议,常常被认为是“结构杂乱无章”,或是“缺乏完整的情节和主题”,从梦中危船到游大明湖,到玉贤酷政,到桃花山畅谈,刚弼错判,再到续篇里解救尼姑庵,最后的翠环离尘,《老残游记》的结构的确不及传统的古典小说结构圆和。但是刘鹗这种看似极为散漫的叙述,却是另有深意。林顺夫称其真正达到了“抒情境界”,王学钧则说“只因灌注着作者的自辩意图”。
针对女性形象研究,我们在此不妨对小说中的其他情节加括号,将其悬置起来,单单分析这几个主要的女性形象,便会发现,这几个女性除了各自有其象征意义意外,在刘鹗看似驳杂凌乱的叙述里,将她们联系起来看,可发现其中也有着极为独特的思想隐喻。
白妞在《老残游记》中出现不多,且多为侧面的描写,正面叙述更是寥寥,但就这样一个形象,却可在全书二十余位女性中占一席之地。只因她的出现非常有意味。首先,白妞出场前的情节极为独特。白妞在第二回出场,第一回则是并无实际情节,而是介绍了老残的一个梦境。梦里讲了老残与两位友人去看日出,却恰巧见到有一危船将覆,三人乘小船前往搭救,却因老残用洋人之物,终无功而返的故事。胡适在《<老残游记>序》中解释这一段说这是刘鹗“剖心自明于人”的供状。说那在波涛中万分危险的帆船便是中国,“四个转舵的是军机大臣,六枝旧桅是旧有的六部,两枝新桅是新设的两部”,“二十三四丈便是二十三四个行省与藩属。东边那三丈便是东三省;还有那东边一丈便是山东”,而老残和朋友搭船相救,给船上诸人以“一个最准的向盘,一个纪限仪,并几件行船要用的物件”,却被斥为“卖船的汉奸”,要痛下杀手。
这一极为有趣的暗喻,已然陈说了刘鹗自身对当时中国社会发展诸种问题的见解,也表明了其西洋技术救国的殷殷盼望。而白妞的出场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展开了。其次,作者写白妞,却多用侧面描写之法,突出其高超技艺,少见正面叙述,这与其说是写白妞,不如说是写追捧着白妞的沉溺于温柔乡里的济南众生像。刘鹗以大梦忽醒作结第一回,第二回却笔锋一转,写尽了济南城的妙赏美景。这其中,白妞无疑是中心。与第一回大费笔墨写梦之惊险船之危机形成对照,这一回又是花尽了笔力写大明湖这一温柔去处里白妞的技艺高超。作者费了大半章节去描述众人对白妞演出的喜爱痴迷,与其说是刻画白妞,不若说借助白妞这一他者,勾勒了当时济南城的众生,尤其是官员平时取乐玩赏的真实状态。这样看来,作者的用意也极为明显了。写白妞,绝不仅仅在白妞,而是写出一种生活状态。对比第一回那一梦,现实意味顿时变显现出来。危船事故仅是一梦,但却刻画了中国当时真实的状态,外患内忧,排外封闭;而济南听曲是在发生于泉城的实事,却更像是温柔乡里黄粱一梦,众生为之倾倒迷狂,反倒硬生生有几分水月镜花的虚幻出来。而两者相互对照,大明湖畔清秀女子手拿梨花简,对应着家国衰颓,正是一派商女隔江唱后庭花的难言意味。
继白妞之后,刘鹗最着力描写的女子便是屿姑了。而她亦可称作《老残游记》中最为出彩的人物之一,亦是承载刘鹗思想最多的“代言人”,是阿英说的“理想的自己”。
与白妞一样,刘鹗写屿姑,也绝不是为了“创作新女性”而写,而是要借助屿姑之口,道出自己的思想见解。首先,我们应该注意到老残在桃花山畅谈这一事上的缺席。为什么作为全书中心,始终在组织情节的老残会消失在这里呢?原因就在于作者不希望老残与屿姑,黄龙子相见。老残是刘鹗的自托,对这一点历来是毫无争议的,老残在小说中的种种经历也与刘鹗在现实生活中的际遇可比照对应。但刘鹗并未将太谷学派的思想也寄于老残身上,而是借助屿姑,黄龙子与申子平的对话揭示出来。在这里,老残虽然缺席了,但无论是屿姑,还是黄龙子,身上都有刘鹗自身的影子,故在桃花山这四回反而成为刘鹗在全书中思想见解体现最为集中的一部分。
那么,屿姑全然等同于刘鹗自身思想的影射吗?也不尽然。
关于屿姑的形象分析,历来说法众多。阿英等许多研究者认为是“刘鹗理想人格”,并没有所谓的原型,而樽本照雄却考证了屿姑原型是张积中的妹妹与李光祈的弟弟之女季女。无论何种说法,屿姑被作者塑造为一个理想的太谷派传人,一个新政治思想的代言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刘鹗也正是借屿姑与黄龙子等人的思想见解,对第一二回揭示的中国的问题做出了解答。
若说对谈是道出了刘鹗的政治理想,那么琴瑟箜篌,更是一场抒怀。屿姑与黄龙子琴瑟相合,比之白妞黑妞的唱法,多的是“和而不同”的君子人格,是传统的儒士自我修养境界的追求;而诸人共奏《枯桑引》,则是一曲深切的家国哀乐了,万千抱负尽数转成对时事的慨叹。
刘鹗共用了四回来写桃花山的见闻,而《老残游记》不过二十回,其中重要性可窥一斑。而屿姑这一人物,她似是刘鹗自身的影射,刘借这一女性之口,更加讨巧且安全的说出自己的理想,抒发自己的情怀;而她又似是刘鹗构拟的一个人物,刘鹗倾力去塑造一个隔云端般高渺的少女,她只存在于桃花山,就如申子平夜路里看到埋在远处的一星灯光一样,是一个象征,是与城中诸位清官诸多荒唐事所对立的理想境界。
和屿姑一样,逸云是刘鹗的另一个理想的人格。但屿姑终究略显渺远,似隔青山寒水,而逸云就要更加的接近于现实,是在面对真切的现实世界时候的处世之道。所以在一定程度上,逸云与屿姑是有相承之处的。
这种相承之处最集中体现在对于“天理”与“人欲”上。如果说屿姑是以一番言论犀利批判了宋儒的虚伪,那么逸云则是以切实的例子展现了对美好感情的大胆追求。她对任三爷的爱恋,以极为直白深情的口吻婉婉道来,真是让人既为之动容叹惋,又为其言语的直率所惊叹。如果说屿姑是对宋儒理学在理论上的嘲讽的话,逸云这一段无疑是以现实的经历反驳。
而和屿姑较为理想化的境界极为不同的是,刘鹗寄托于逸云身上的情感更为复杂,也更为真实。屿姑是刘鹗颇有古来出世的神女的姿态,而逸云,则游走的现实与理想的之间,故她是一个“方外俗人”。
首先,逸云既是一个泰山斗姥宫下的姑子,是研习佛法的出家之人,但同时,有时却又从事着倚栏卖笑的娼妓的行当。刘鹗这样的处理除了更具有现实意义和反讽效果外,还暗喻了逸云的分裂性。逸云和其他姑子一样,“剃了小半个头,梳作个大辫子,搽粉点胭脂”,打扮的不尼不俗,却是为了“接待上山烧香的上客:或是官,或是神”,要和娼妓一样的“陪客,饮酒行令,间或有喜欢风流的客,随便诙谐两句,也未尝不可对答”,此为逸云之一俗。
刘鹗花了全部的大量笔墨去描写这个女性,是将她放在这种尴尬的地位上的。正是因此,我认为刘鹗给逸云安排的结局已然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出路了。她聪明飘逸,又伶牙俐齿,自可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存活下去;同时又自己的思想,便可超脱于时代和人生的苦痛。所以说,相较于屿姑身上所代表的积极的,入世的精神,在续篇里创作的逸云无疑要更加的现实,游走有俗和不俗之间,逸云这种方外俗人,其实是一种无奈的于这个世上自处的哲学。
比之逸云,屿姑,甚至白妞来看,翠环算是《老残游记》主要女性角色中最为接近现实的一个了。初看之下,她的人生际遇非常之普通,仅是那个时代沉浮于苦海的中众生的之一。但这样看来,翠环反而最是能够反应那个时代的下层女性真实的生活状态。同时,她也是唯一一个真正为衬托老残而存在的女性,与屿姑,逸云难掩的光芒不可共论。
若做这般想,再从这个普通女性与老残这一男性的地位比较上考量一下,会发现其实就是极为典型的男女等级关系。且不说二人之结合未有真实的感情为基础,“拔妓为妾”对这个曾出身良好的少女而言,已然是莫大的恩赐了。这样看来,翠环这一女性形象似乎与白妞,屿姑,逸云的蕴藉深远相左,是处在现实维度而不含有象征意义的普通女性。
但就这样一位女性,刘鹗让她成为全书女性中出现最为频繁,几乎贯穿全书的一个形象。这又是为何呢?仅仅是衬托老残的一个辅助性人物吗?那最后出家一出又该作何解?事实上,比起白妞,屿姑和逸云,翠环唯一做到了出场次数几乎涵盖了她的一生。屿姑,逸云的精彩,是因为她们做了片段的主角,她们充满了与这个俗世格格不入的另类,给文中的“谴责因素”注入一泓清流,为这些批判做出注解。但是翠环不是这样,她太过的具体化,太过世俗化,而这些具体化和世俗气息,要比屿,逸等人,更容易让人忽视刘鹗赋予其独特的象征意义。
要分析翠环的象征意义,首先我们注意到翠环这一形象的一些典型特点。翠环最大的特点就在于普通。与屿姑等人的高深比起来,翠环就是一张白纸,她见识远不及文中的了另几个女性,和逸云相处那一段,言语笑貌至多有小家碧玉之态,并没有可足道之处。但翠环最大的不同之处,也正于此——她是未经雕琢的。这也是翠环与另一些女性——如德夫人,翠花等的不同之处。翠环确实浅薄,但她的浅薄在于她还没有通透,没有机会去了解。也就是说,这时的翠环是一出留白,这一留白要如何用,就看刘鹗要赋予她什么了。
如果说老残在全书中始终徘徊于现实中,翠环则是刘鹗铺排的另一条人生路线——暗喻了太谷学派中经自修最终走向超凡的境界。正如在续篇里老残恭贺环翠是说的话:“恭喜你”“超凡入圣”,从翠环到环翠,她也似逸云一样完成了另一种的蜕变。
通过对以上四位女性形象的分析,我们会发现《老残游记》中的女性绝不应仅从“女权”“褒扬女性”等维度进行解读,能看到的,也绝不耽于刘鹗的女性观。事实上,通过白妞,屿姑,逸云和翠环四个女性形象的描绘,刘鹗非常精妙地道出了自己的思想。这思想绝不是单一的,而是多层面的,而这四位女性在文本中复调式的呼应,从不同的角度阐释了刘鹗种种复杂的思想。白妞紧随着老残的梦境出场,二者一同对衰落无望而陷入病态狂欢的中国提出关于出路的问题。屿姑是刘鹗最为精神层面的理想,她和黄龙子的政治社会观念,抒的正是刘鹗块垒之意,为白妞的问题作了理论层面的解答。逸云,是刘鹗在当时时代背景下,在自身所处环境下,能为个体找到的最佳的人生出路。翠环,则是刘鹗为证明太谷学派的普世性而专门描绘的一种人生历程。每一个女性,都有其独特的意义。正是有了这些被赋予思想寄托的女性形象,才使得这部所谓的“谴责小说”绝不耽于谴责和批判,而是有着更深的人文情怀,有着更加明亮的思想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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