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泪的猴子

陈玉福，甘肃金昌市人，祖籍武威凉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中短篇小说曾刊发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小说月报》《飞天》等报刊。现已出版长篇小说、长篇报告文学、影视文学、《陈玉福文集》等作品计1000多万字。作品曾获甘肃敦煌文艺奖、“五个一”工程奖、第三届中国法制文学原创作品长篇小说奖、中国优秀电视剧原创剧本奖等多种奖项。

1

这天早上，五沟湾派出所接到了一个离奇的报案。报案人是辖区农家山庄饭馆的五花肉。五花肉既是老板偶尔也是大厨，因为拿手好菜“五花肉”在农家山庄特受欢迎而得名。多年下来，人们都叫他“五花肉”，或者是“五老板”、“老五”，不少人已经淡忘了他的真名实姓。

五花肉是气喘吁吁地推开派出所陈所长办公室的门，人虽没有撞到陈所长的身上，可从他头上飞出的汗珠有几粒已经飞溅到了陈所长的警服上：“陈所长，我的猴子让人偷走了，你们得给我找回来啊！”陈所长一听不是什么人命关天的事，就请肥滚滚的五花肉坐下慢慢说。

坐在长条椅上的五花肉，圆鼓鼓的脑袋上冒着腾腾的热气，就像打开了蒸笼一样。他擦了一把“峰峦叠嶂”的脖子，那汗水就刷刷地掉地板上了，心说我能不急吗？首先，今天晚上“猴脑”这道菜是乡长点的。乡长要招待县委组织部分管干部的副部长，因为乡长在五沟湾当乡长已经多年了，他满心希望能进一步当个乡党委书记什么的。乡长升官了，自己也是能沾上光的。其次，如果在晚上开席以前找不到猴子，他不但会得罪乡长，而且眼看着到手的五千个钱老爷就打水漂了。猴脑啊猴脑，你这个害人的猴脑啊！

猴脑虽然没有“五花肉”那么出名，可也是我农家山庄的一道地下招牌菜啊……现在吃猴脑的人是越来越多，而猴子却越来越少了……该死的猴子，你们都躲到哪里去了啊？

陈所长给五花肉倒了一杯纯净水：“五老板，说吧，慢慢地说。”

五花肉当然不能说丢了的猴子跟“猴脑”有关系了，因为吃猴脑违法，这他是知道的。平日里，无论是五花肉还是慕名而来的食客，点“猴脑”这道菜时，他们都是在私下里“嘀咕”，“猴脑”这样的词是从来不拿到桌面上说的。这有点像城里个别的洗浴中心，明着是洗澡，暗地里干的却是卖人肉的勾当……

虽说陈所长经常光顾他的农家山庄，但他也不能说“猴脑”的事情。所以，五花肉就说，他家的“看家猴”让人给偷了。陈所长先是批评五花肉，猴子是国家的保护动物，给你看家本身就是违法的。五花肉“诚恳”地接受了陈所长的批评，并表示，把猴子找回来后，再也不让它看家了。陈所长就接着问“有线索吗？”五花肉说：“有有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帮厨小狗子，一个是卖给我猴子的艾侯。”

“爱猴？”陈所长问，“怎么还有这样的人名？”五花肉告诉陈所长，是艾侯不是爱猴，他是五沟湾艾家村的一个老农民。

2

陈所长果然是雷厉风行，他决定兵分两路，把一老一少两个人传唤到派出所接受讯问。因为小狗子就住在农家山庄，所以陈所长就先从小狗子身上突破：“小狗子，说吧，你把五花肉老板的猴子弄哪里去了？”小狗子话还没有说，眼泪却先流下来了：“我说，我说……”

可是，小狗子说了半天“我说”，也没有说出他要说的话来。陈所长急了，“你倒是说呀！你吞吞吐吐干什么？”小狗子看了一眼陈所长旁边的协警说：“我，我要给你一个人说。”“哦，你还有难言之隐啊？好，小李，你出去看一看，传艾侯的警车来了没有？要是来了，你敲敲我的窗子。”小狗子见那个和五花肉要好的协警走了，就蹲在了地上哭着对陈所长说：“我，我受不了啦……”陈所长一把拉起了小狗子：“受不了就偷人家猴子？”“陈所长，我没有偷猴子。是……”“是什么？”

令陈所长没有想到的是，小狗子居然说五花肉是杀人犯，他昨天已经杀了一个人，今天又要杀人了，所以他才“受不了啦”。“啊？你是说五花肉杀了人？”小狗子点点头说：“是的。他已经……”正说着，协警敲窗子了：“陈所长，李局长的视频电话！”陈所长应了一声对小狗子说：“你等等我，我去去就来。另外……”陈所长低声对小狗子说，“你说的这些暂时不要给任何人说，记住了吗？”“嗯。”小狗子擦去了眼泪。

3

陈所长看着视频电话里李局长的头像，心情沉重地说：“李局长，还有个重要的案情要给你汇报，五沟湾有人杀人了！”“什么？”李局长大吃一惊，“怎么回事？死者是什么人？什么时候死的？杀人凶手抓到了吗？”陈所长说：“我们也是刚刚知道的消息，现在，我们已经把现场目击者带到派出所了，正在讯问。问题很严重，犯罪嫌疑人昨天杀了一个人，今天又要密谋杀第二个人。”李局长一听五沟湾发生了这么严重的恶性案件，就坐不住了：“那好，我带着刑警队长马上出发，我们在五沟湾见。”陈所长说了声“好的”，就挂断了电话。

陈所长走出机要室时，派出所的警车开进来了，是指导员把艾家村的艾侯拉来了。陈所长问指导员：“艾侯交代了没有，他把人家的看家猴弄哪里去了？”指导员还没有来得及回话，艾侯就冒出来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你们得救救我的救命恩人呀！要不然的话，他就没命了！”

“啊？”陈所长又是一惊，“你的救命恩人在哪里？你是说他现在有生命危险？”艾侯伤心地点着头说：“就是，就是，你们要是不救他的话，他今天晚上就要被人害死了。”陈所长这才松了一口气：“老人家，我这边也是人命关天的案情，你先给我们指导员谈，让指导员去救你的救命恩人，好不好？”艾侯用脏兮兮的大手擦去了满脸沟壑里浑浊的泪水，跟着指导员走进了办公室。

陈所长三步并作两步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小狗子……”见小狗子又蹲在了一边的地上，就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坐到凳子上去，蹲地上干什么？”

陈所长打开录音笔，拿起了签字笔准备作记录：“小狗子，坐到我的对面来，不要着急，慢慢地告诉我，五花肉把谁杀了？”

“大花。”

“大花？她是哪里人？是怎么被五花肉杀死的……”

4

那是前天下午的事情了。因为农家山庄来的客人非常重要，故又是五花肉亲自掌厨，厨师给他打下手。厨师对五花肉说：“五老板，该上猴脑了。”正在炒“五花肉”的五花肉就对洗菜的小狗子说：“小狗子，马上把库房里锁着的猴子拉来。”小狗子很是吃惊：“拉猴子干什么呀？”“给领导们做‘猴脑呀，你没有看见县委那个姓吴的副书记来了吗？傻小子，乡长要升官了。”“猴脑怎么做啊？要杀了猴子吗？”“不懂了吧？吃猴脑是不用杀猴子的，等一下你就可以看到一个精彩的游戏了……嗬嗬嗬，快去吧，时间到了！”

小狗子满腹狐疑地打开了库房，心想这猴脑是什么东西呢？五花肉说“猴脑”就是让猴子做游戏……噢，小狗子明白了，可能这个游戏的名字叫“猴脑”吧？为了讨好客人，让猴子逗客人高兴也没有什么不对呀……对了，应该是这样。他吃过羊的脑子，那是杀了羊，然后把羊头放锅里煮熟了才吃的。他这样想着解开了拴猴子的绳子，拉起猴子就走。可是，任凭你怎么拉，这猴子吱吱吱叫着、跳着，就是不肯跟着小狗子走。他就看猴子，这一看就让他吃了一惊，猴子眼泪汪汪地哭着，伤心地指指外边，摇摇手，再指指外边再摇摇手。意思很清楚，猴子不愿意出去。小狗子就站下问猴子：“你为什么不去啊？你不去老板就要骂我了。放心走吧，老板说了，他是让你给客人做游戏去的……”

猴子仍然不走，还是一个劲儿重复着指门、摇手的动作。小狗子说：“好了好了，别磨蹭了，我们走好不好？”见猴子还是不走，小狗子很是奇怪：“你为什么不走呢？”小狗子索性蹲在了地上，“你告诉我，你怎么了？是有人要欺负你吗？”猴子好像听懂了他的话，使劲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五花肉的喊声传过来了：“小狗子，你死在库房了吗？啊？你快点啊！”小狗子就站起来对猴子说：“走吧，不就是给客人耍个把戏吗？再说了，不还有我吗？”可是，猴子又一次做出了和前面同样的动作，所不同的是，它哭得更伤心了。小狗子见状，心里不是个滋味。他也和猴子一样啊，他也是不愿意给五花肉打工的，他本来是要到大城市里去闯一闯的。可是爹妈不但给他定了一门亲事，而且还借了五花肉的八千个钱老爷，说是让他给五花肉干一年活，这些钱老爷就一笔勾销了。他没有办法，就只好来这里干活了。满打满算，他来这里的时间也就是一个星期，和猴子来这里的时间差不多。猴子不想给五花肉干活，他小狗子也是不愿意在这里干活的。于是，他感觉自己和猴子的遭遇差不了多少，命运都掌握在老板的手里。

五花肉等不来小狗子便生气了，他气势汹汹地跑到库房准备自己把猴子拉过去。见小狗子正在和猴子“拔河”，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个笨（尸从），连个猴子都拉不动！来，把绳子给我！”五花肉接过小狗子手里的绳子，三下两下就把跳着的猴子拉出了库房……无可奈何的猴子眼泪汪汪、伤心欲绝地看着小狗子，吱吱吱的叫声令人撕心裂肺，惹得小狗子也流出了同情的泪水……

小狗子帮着五花肉把猴子的嘴堵上，然后又把猴子的脑袋固定在了一个专用桌子的桌面子上。这时候，他仍然以为是让猴子做个游戏而已。所以，小狗子做这些的时候是心安理得的。小狗子在五花肉的指引下，把猴桌推到了客人的餐桌下面，这样，猴子的脑袋就从餐桌中间的一个洞里出来了，并且被卡死了。在给猴子剃头上的毛发时，小狗子发现，猴子的眼泪越来越多……小狗子实在没有办法安慰猴子，只是陪着猴子又一次流下了同情的眼泪……

当五花肉突然打开猴子的脑壳时，小狗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甚至都没有看清楚猴子的脑壳是怎么被五花肉揭掉的……小狗子吓得灵魂都出了窍……

乡长和县上的领导兴高采烈地吃着猴脑，对猴子的惨状熟视无睹……猴子还活着，眼泪还在流……小狗子实在受不了了，他只好落荒而逃，跑到了厨房里……

过了一阵子，小狗子听到了厨房外乡长和五花肉的一段对话。

“后天晚上，你再给我弄一个猴脑。”

“乡长，不好弄啊。要是时间长一点，可能还行……”

“不说这么多了，我只想告诉你，后天晚上的客人是县委组织部管干部的副部长！”

五花肉巴巴结结地说：“乡长，你放心吧，我一定想办法！”

一天过去了，五花肉没有买到猴子。转眼之间就到了第二天的上午了，四处去买猴子的人都空手而归了。就在五花肉束手无策的时候，艾家村的艾侯牵着他的猴子来了，说是儿子上大学还差八百个钱老爷，他要把猴子当在五花肉的饭馆里，三天后来赎。过了日子不赎，猴子的生杀大权就交给五花肉了。五花肉见突然从“天上掉下个猴妹妹”，高兴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不但答应了艾侯的要求，而且还多给了艾侯两百个钱老爷。

5

就在小狗子接受陈所长讯问的时候，指导员对艾侯的讯问也开始了。艾侯老泪纵横：“所长啊，他可是救过我的命呀！你可一定要救救他啊！”

“艾侯，如果你的救命恩人真的有生命危险，你现在就告诉我他在哪里？我们马上去救……”“所长啊，他现在没有危险，他的危险在今天晚上……”“那好，那你就慢慢地说，不要着急。”

几年前，艾侯的女人出车祸死了。之后，艾侯和猴子（艾侯把这只猴子当女儿一样）为伴，种三亩薄田、养一群山羊，供儿子在城里上学。一天，艾侯带着他的猴子在山上牧羊时，失足掉进一个山洞里。猴子下到洞里去救艾侯时发现，这个洞子太深了，艾侯太沉了，猴子没有办法把他拉上来。这个时候，天又下雨了，积水全流到洞里来了，艾侯的性命危在旦夕。绝望的艾侯对猴子说，你到山下叫人来救我吧！猴子一定是听懂了艾侯的话，它三下两下爬出了洞，然后跑到了就近的林业派出所。猴子拉住一个警察后，用手指着山上比画。这个警察正是派出所所长，他感觉到山上可能发生了什么案子，就派了两个警察随猴子上山。可是，猴子又跑到一边的警车上拿起了一捆绳子，冲着山上比画。警察明白了，猴子要让他们带上绳子呢。就这样，猴子带着警察上山找到了那个洞子，在一人深的积水里救出了奄奄一息的艾侯。

从此，艾侯逢人便说，猴子是他的救命恩人。

“哦……”指导员这下明白了，“这么说，你的救命恩人是一只猴子？”

艾侯点着头说：“所长，你说对了，我的救命恩人就是我的猴子。”

指导员这才不着急了，他给艾侯倒了一杯开水：“艾侯，你继续说吧。你这只猴子跟五花肉那只猴子是什么关系？是同一只猴子吗？”

艾侯继续说，今年儿子考上了省城的大学，除了种羊，他几乎卖掉了自己所有的羊。可是，还差八百个钱老爷。艾侯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就想到了五花肉。他知道五花肉在偷偷地收购猴子，就把猴子当在五花肉那里，三天后他凑齐钱老爷后再来赎他的猴子……

晚上，小狗子偷偷地把这只叫大花的猴子偷出来还给了艾侯。艾侯死活要小狗子把大花拉回去，逼得小狗子没办法，就只好说出了实情：昨天的五花肉之所以多给了你两百个钱老爷，就是不让你把猴子赎回来。他一千个钱老爷骗走你的猴子，一道“猴脑”卖五千个钱老爷，他转手就能赚四千个钱老爷呢！艾侯一听大惊，这才急忙把大花藏了起来……

翌日早上，五花肉发现大花不见了时，就怀疑上了小狗子。可是，小狗子死活不承认。五花肉说：“饭店的值班员就是你，要是找不来猴子，这五千个钱老爷你就得赔上！”小狗子说：“你还是开除我吧。”五花肉恶狠狠地说：“你想得美！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6

县公安局的李局长和刑警队长一行来了，陈所长没有办法向局长说明此事，就把小狗子和艾侯叫到了一起。李局长知道原委后，没有怪罪陈所长，他问小狗子：“你为什么把猴子叫人呢？”

“因为，我在农家山庄见到的这两只猴子太聪明、太通人性了，我一直把它们当人看……另外，艾大爷要不是大花，他早就、就死了……还有，我们人的祖先本身就是猴子呀！”

“你为什么把这只猴子叫大花？”

“它的头上有一个很大的旋，那头发像一朵花儿一样，所以，我就给它起了个大花的名字。”

李局长又向艾侯提出了同样的问题，艾侯的答复是：“我的猴子就是比那些虽叫人但实际上是畜生的东西要强一百倍！”

李局长等人愕然……

陈所长对艾侯说：“五花肉的问题我们另案处理。现在，我们说说你这只猴子。根据国家野生动物保护法的规定，你得把你的猴子放生，否则的话，你要负法律责任的！”艾侯高兴地说：“只要让我的大花活着，我马上放生！”

当天下午，艾侯在警察的监督下把大花放生了。可是，晚上它又回到了艾侯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