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辽阔

2014-03-13 15:43彭金山
飞天 2014年3期
关键词:乡土诗人生命

彭金山

在岷山脚下、洮河之滨,活跃着一群文学的追梦者,一伙年轻的诗人。他们自己筹资创办了《岷州文学》,又创办了《轨道》诗刊,在偏远的西北一隅竖起一面纯文学的旗帜,使岷县这座藏在大山深处的县城,平添几分光彩。在这群追梦人中,孙立本是一位人们寄予较高期待的诗人。他担任《轨道》诗刊主编,诗歌见诸《人民文学》《诗刊》《星星》《诗探索》等多家权威文学刊物,作品入选《2002——2003中国年度诗歌》、《2010中国诗歌精选》等选本。

《苍茫的暖雪》是孙立本的第一本诗歌结集,包括“遗忘与呈现”、“山水印”、“大地如流”、“雪上的村庄”、“沟壑与斑斓”五辑。应作者之邀为本书作序,我仔细阅读了这些诗歌,随着错落的诗句,走进了一个辽阔的生命世界——

一个人的辽阔,是一坡草地上的牛羊

反刍的嘴唇如打开割草机的开关

一个人的辽阔,是一丛灌木里的蚂蚱

鸣叫的声音似吼亮秦腔的破嗓子

一个人的辽阔,是回到故乡,在他怀里轻轻呼吸

一次又一次,忍不注流下

莫名的泪水

《一个人的辽阔》

正是这样,孙立本诗歌辽阔的生命世界是从生他养他的乡村、从他至爱的乡土开始的。虽然,诗人已从牙牙学语的雅童长大成人,肩起了一份成熟与责任,但那些风还在,那些光还在,那些麻还在,那些云还在,那些雪还在,他们是岁月的记忆,是家园永恒的标记。踩上去咯吱咯吱响的雪,惊醒了夜晚,“在地古录村一间茅草房里,我摸到了自己”(《那些风还在》)。我相信,生命都是有根的,孙立本摸到的正是自己的生命之根。他的诗正是从这条根长出的枝叶,开出的花朵,结出的果实。

那些麻还在,抽丝剥茧的麻

在外婆手中,仿佛大地的血脉

立本的诗是乡土的辽阔

正因为“根”在乡土,故园的任何一点动静,尽管很细微,都可能在诗人的心头激起有意味的涟漪。在“雪上的村庄”一辑中,我们读到了这样的诗:一个人躺在黑暗中,轻轻咳了一声。这是再平常不过的生活现象,诗人却从这一声咳里先是看到了他的影子背着一大捆田禾,继而看到土炕上有一张曾经安详的面孔,躺着躺着就消失在泥土里了。他们,孙立本的父老乡亲们,从来都是这样默默地来、悄悄地去,就像路边的小石子一样丝毫引不起世界的注意。而此刻的这一声咳,宛若一块睡着的石头,突然在梦中疼醒了,拨动了诗人情感的琴弦,万千滋味涌上心头。这就是农民的一生!读《咳》,我想起了臧克家的《三代》:“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爷爷/在土里葬埋”。

茅草房里,一盏油灯颤巍巍的亮着,它立时唤醒了诗人的乡土经验,触动了诗人心里那片抹不掉的疼:从一声叹息到另一声叹息,从一个影子到另一个影子,“光始终昏黄,它卑微的光芒/隐入黑暗背后,说出我内心积年的忧伤”(《灯盏》)。光是一种声音,白天带着风吹的声音,夜晚带着寂静的声音,光同时也在时光的深处。借助通感的感觉迁移之后,接着一个跳转,由虚入实,照亮乡间小路上一个常见的镜头:“在童年村庄的土路上/母亲背着背篼在前边走/时不时回过头来,喊我一声”(《光的声音》)。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多少人曾经的童年!相信这一声喊,也会唤起读者的记忆,无数个母亲,从光的声音里走出……

这正是诗人带给我们的“辽阔”,在辽阔里不仅还原了诗歌描述的情境,而且唤醒了读者的记忆,衍生出一个辽阔的想象空间。孙立本诗歌的辽阔是乡土的辽阔,在辽阔中一些错落的光,从门缝挤进来;一些人走在村子的路上,像阳光下刚刚灌浆的麦子;一个人扛着锄头走在回家的路上,若扛着一顶落日的草帽和内心的铁锈;院子的石磨上,身上摞满补丁的尕舅背回过冬的柴禾;外婆从叶竹河挑水回来的时候,身上已经落满了雪;白颜色的雪,穿在白颜色的羊身上。被白颜色的风吹散,灰尘一样飘进村庄沉默的命运里;一小块阳光,灌着青稞入籽;一朵油菜花驮着一只蜂,渐渐变成了一滴蜜。一只蜜蜂爬上一朵油菜花,渐渐结成了一粒籽。我呢,则坐化成一株秋天的玉米……

和高凯温暖里闪耀着智慧的陇东意象不同,和牛庆国干旱的黄土沟壑间飞扬着尘土的沉重也不同。孙立本与乡土的关系是一体化、共命运的。在他的乡土诗里,作者不是以代言人的身份出现,诗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乡土!一切都生于泥土,一切都与时间有关。在纯粹的乡土里,诗人深情地喊道:

一只羊或几只羊,都是我的前生

一朵花或几朵花,都是我的来世

——《叶竹河》

黑暗洇向远方,淹没一些人

黑暗中的火苗,唤醒另一些人

立本的辽阔是生命的辽阔

孙立本把“遗忘与呈现”放在“暖雪”的第一辑,这辑诗歌以写人为主。其中,那些写亲人亲情的诗,在我看来是孙立本诗集最感动人的部分。他写父亲、爷爷、外祖父、外婆、表妹、夭折的大姐和小妹,写母亲、舅舅、姑姑、妻子,还写了银匠、木匠、铁匠、画匠,既写了死去的人,也写了活着的人。同是追忆和凭吊,此诗与彼诗不同;同是现实中的人生,这人与那人有别。“遗忘与呈现”显示了孙立本出众的才华和诗思,而差不多每一首诗,都让我听到了骨头的声音。

立本对梅花似乎怀有特别的感情,诗集的开篇之作即是《一个人心里栽着梅花》。诗中说:“一个人心里栽着梅花,似乎是雪/带着盐白,松叶和樱桃树干涩的气息”。在《季节的途中——致姑姑孙笑梅》中,诗人自己揭开了谜底:“你的名字是一树含笑的梅花/有着超越自然的旋律,和章法”。有道是“春暖花开”。花,多在温暖的时令开放,而独有梅花在冰雪严寒的季节里绽蕊吐芳,她以超越自然的旋律和章法,书写了“梅花香自苦寒来”这一传世名言。在另一首诗里,诗人以梅花自喻:“陷在怀念的深雪里,我是小骨骼的梅花一枝/当我像风一样,学会了奔跑/我也会像一颗沉默的石头,学习平静”(《陷在怀念的深雪里》)。显然,立本的情感与梅花有着更多的契合。我没有问过立本,但从他的诗里,我能够感觉到他在生活中经历过苦难的煎熬。最明显的是,他经受过多次失去亲人的痛苦,这里面有他的父亲、他的爷爷和外祖母、他的外公、他吞农药而死的表妹、他夭折的大姐和小妹。他给他们每个人都写了诗。写父亲的有三首,开篇的《一个人心里栽着梅花》,写在失父之痛之后心境已渐趋平静的时日。这时候,生活的磨练独立的担当,使他对父亲这个称谓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院子里炊烟袅袅升起,他觉得像是一条柔软的蚯蚓直达天堂。在父亲走后,他突然长大了,“一下子看懂了群山/时日漫长/一切辛酸和悲苦都在缓慢融化”。此辑的最后一首也是写父亲的,题目为《哀歌》,从《遗言》、《永别》、《启程》、《百日》到《季节的清明》,共由15支短歌组成。读《哀歌》,如闻杜宇啼血,声声含泪,感人至深。外祖母去世的那一天,“悲伤之外,一切时间皆泥泞”(《暮光之忆》)。茅草屋边,棠梨树下,外公用磨石辨别镰刀和月亮的身份。而今,红铜火盆、罐罐茶还煮着从前的气息,那一车去年的柴禾还在,外公却已走远,成为外孙心中永远的怀念(《怀念无法隐瞒》)。在祖父逝世三周年的日子里,作为嫡孙的诗人,历数从苦难岁月走过来的祖父的足迹,手还紧紧攥着乙丑年农历闰五月二十三日夜十一时,紧握住祖父余温尚存的手,握住了永诀时刻的抚触——祖孙二人最后的共同拥有(《果实的轮回中——祖父三周年祭》)!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诗人用温暖的文字祭奠他因爱生恨而寻了短见的表妹:“月亮是一面薄薄的鼓,我用思念之槌/在融雪的河岸,炊烟的枝头/敲打它”(《苍茫的暖雪》)。他希望去到另一个世界的表妹不要过早辍学,希望她要有一只麻雀的生存觉悟,把美好的生活落到实处;希望有一场暖雪,把表妹用细细泪水灌溉的渴望幸福的种子,静悄悄地滋润。贫困和愚昧的冷风酷雨,打落了多少尚未开花的生命!《苍茫的暖雪》寄托了诗人对贫困山村女儿悲剧命运的深切同情。暖雪是对亲人的祭奠,也是对板结的岁月不要再板结的吁求!

就像梅花在寒风中吐放出清香一样,太多的痛苦和磨难,没有压弯强者的脊梁,反而在岁月的流动中升华为一种对生活的从容和澹定:“把我们凋零的泪水还原为露珠/把我们盛开的菊花点亮为灯盏”(《我想写秋天的寂静》)!生命的凋落,亲人的离去,使他更加地珍爱生命,珍惜现实中的温暖和幸福,感恩生活中点滴的爱。有几首诗是写给妻子的。在初恋阶段,坐在温暖的炕沿,互相握着彼此的手,他说:“对于爱情,我是八月出土的洋芋/你是竹竿新编的背篓”。天黑下来之前,他看见窗子外面,黄昏的雨滴静静地悬在樱桃树的叶尖,不肯下坠。他说:“那最透明的,最像生活/感恩的泪水/不是由于歌唱,而是因为沉默”(《天黑下来之前》)。农村有句老话,“酒肉朋友,米面夫妻”。爱情是浪漫的,而夫妻生活则是现实的。柴米油盐,患难与共,经历了浪漫和激情,夫妻是人生路途上的互为理解和依仗。他以一首《婚姻是一场漫长的雪》,写给爱妻的生日:“激情浮现,又渐至融化,消失/我们的身体是两截逐渐腐蚀的木头/开始被时光用旧”;婚姻是场漫长的雪,“正按宿命的要求落下/像一匹棉布/被生活的需要剪裁”,但在大地心脏边,它依然是“一颗有温度的种子”。诗所书写的夫妻生活是现实的、朴素的,朴素的现实中依然长出了葱郁的诗意。这就是诗人的生活哲学。

岷山洮水中的孙立本,一个用纯净的粮食喂大的儿子娃,乡土养大了他,乡土事物的枝枝节节粒粒颗颗也成为他囊中的珍宝,随意撷来便能点石成金,生成美丽的诗句和诗篇。他“把蕊揣进怀里/香禽于唇间”(《像牡丹一样坐在枝上》),把零落的泪水,也能还原成露珠!因此,读他的诗,无论是喜悦的还是忧伤的,总能让我们获得一种美的感动,一种生命的力量。

“像蚂蚁一样卑微地活着/像青草一样柔韧地爱你”(《在风中等你》)。余华写出了小说的“活着”,孙立本写出了诗的“活着”!

“暖雪”多处写到了母亲,本辑也有两首诗是专写母亲的。风吹过,他看见母亲再一次显得衰老,素色裹住的母亲,远离了青春的鲜艳,远离了往事的火车,婚姻的荆棘,独自摘下苍老的容颜。他从母亲那里,懂得了“向屋檐学习弯腰,向咳嗽学习安静/向几粒药片,保持感激和敬畏”。在儿女的脑海中,关于亲人的记忆,最多的一般都是母亲。孙立本的母亲是乡土的母亲,是在贫困里耕耘生活的母亲,那里堆满了落叶和杂草,“母亲深陷其间,而我也不能抽身离开”。他向世人大声呼吁:“坚持热爱是必要的,顺从和妥协/在乳房塌陷后,也是必要的!”(《黄昏的镜中——给母亲》)桃花落了,桃花交出巨大的春天,把果实捧在掌心,把盛开焙成凋谢,把一树褐色的钢铁敲打成四溅的火花。立本知道,母亲也是一棵花落了的树。他在桃花飘落里给病中的母亲梳头,看见“那些桃花一样的头发啊,几乎在瞬间/就成了雪”(《桃花落》)……母亲们就是这样老去的。读这样的诗句,你不能不为之感动,不能不念及自己的母亲,生出更大孝心或愧悔之意。这,就是诗歌的魅力吧!

这类写亲情的诗还有《大舅》和《尕舅》。大舅的悲苦,尕舅的艰辛孤单,朴实的情感和来自生活的乡土意象,让人久久回味,陷入对贫困地区农民命运的严肃思考。诗人有一颗大爱仁慈之心,这颗爱心遍及乡土万类。辑中有几首诗是写洮岷行业人的。毡匠、银匠、铁匠、瓦匠、画匠,生命的轨迹不同,划出的依然是乡土的温热和沉重。

大地辽阔 绚丽的花

和逐渐高起来的树林那边

有着无限延伸的神秘

立本的辽阔是大地的辽阔

地古录村给予了他生命,岁月的风雨阳光铸成了他诗的品质。当他走出雪上的村庄,面对造化和岁月刻下的众多沟壑,他望见了世界的斑斓。在“沟壑与斑斓”一辑里,诗人一口气写了35条沟。喇嘛沟、水磨沟、草帽沟、二羊沟、干柴沟、女儿沟、刀沟、窑沟……每一条沟都是一次神圣的命名,每一条沟都嵌着一个故事、一段历史,生长着绚丽的民间想象。

这一辑的诗歌在《苍茫的暧雪》里,属于风景诗一类,但在写法上已不同于传统的写景诗。“沟壑与斑斓”的着力点不在对于沟壑形的描摹上,而在由地名引起的想象、哲思和地域风情的展示。如《日落沟》,夕阳落山,在诗人眼里,是高原苍茫的击鼓人在敲打这面铜鼓。红色的落日,是“一朵火焰,磅礴而巨大/反复熔炼时间的金子/迟迟不息”。在“落叶沟”,诗人在想象中听见了弹琴鼓瑟,落叶们歌唱着梳理崭新的羽毛,“落叶汇聚,似朴素的蚁群/把春天和秋天搬来搬去”。诗歌一反前人之意,化死为生,反弱为强,没有丝毫悲秋的意味儿。是落叶们年复一年地搬运着时光,到了夜晚,“落叶像一些漂泊的行李/晚风中,只剩下大地用来安身”(《落叶沟》)。秋雨的八月,凉意一阵强似一阵。山路上,背木头的人垂下头颅,露出紧捆在背上的木头,蟋蟀的每一声鸣叫都使坡度增高。背木头的人不论世事沉浮,也没有趾高气扬,只是沉默着“向沉甸甸的木头较劲/向光秃秃的森林较劲”,实质上是在“向愚昧的命运妥协”。《背木头》对家乡父兄的荒凉人生,给予了深刻的反思。一场大雪落在青山沟,因为有风,雪花并不落在同一个地方。面对飞舞的雪花,诗人感到了一种超然的力量。雪花,“它有着自己的命运,河流与田野/它有自己的荣耀,悲伤和缄默”(《青山沟》)。

当诗人走出岷州大山,放眼外面的风景,首先感到的是新鲜,继而是惊喜,随之是对山水自然“意味”的发现。陌生中的妙悟,成为《苍茫的暖雪》中诗意的一个重要来源,这些诗集中收集在《山水印》一辑中。在东莞观音山,先是一丛叫草河车的植物,让诗人感到名字的怪异。“蝴蝶飞舞,紧贴着夏天的额际。”随着更多新的植物的出现和加入进来,游人和万物消失了界限,融为一体,“使人和神的存在/超越了天地”。正是这种超越,让诗人窥见了“绚丽的花和逐渐高起来的树林那边/有着无限延伸的神秘”(《一个夏天的观音山》)。《幻象中的芦苇》如华北平原一隅风景的素描,云彩、羊群、羊倌、河水、河边风中的芦苇,共同组合成一个意味深远的深秋意象,似一幅静态写生,静默中却有时光在流动。芦苇从春天一直走到这里,走进秋天微暗的内心;静静地抽着旱烟的羊倌的眼睛里,“芦苇的命运被河水掌握/一点一点取走”。这是玄思,又是对生命的深刻体味。火车在平原上飞驰而过,在诗人眼里它是平原播种的一个闪电的词。火车行进在大平原上,阳光一无遮拦地照进车窗,那是阳光与我们进行着温暖而漫长的谈话。车窗外,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大地上,站在黑暗边缘的光明中(《火车驶入平原地带》)。这就是诗,是孙立本的诗的世界。景由心造,境从意生。一切物景皆心境也,禅家如是说。写诗与佛家说禅有惊人的相似。虽然景由心造,但却又有着真实的生命感和形象的质态美。油画的色彩,雕塑的力感,国画的意境,同时又超越具象,捕获了大自然的生命密码,大美之境单纯而又深远。孙立本就是这样,“在继承的基础上破旧立新,努力建立一套崭新的有别于过去的能切入当下生活肌理的语言系统,寻找一种另类的却契合时代心灵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最真实的内心”(见作者自《跋》)。在苍苍者天茫茫者水的华北平原,诗人从宏大的背景下看到了“暗中的细节”:“一粒石子,一株草茎,一朵流云/静止于事物表面/——它们都是时间的铆钉,把大地/与天空铆在了一起”。飞鸟、灰尘、夕阳,一切皆有生命,那个在黄昏边缘的人,在平原内心走着,走着走着就和夜色混杂在了一起(《华北平原》)。这就是孙立本的大宇宙观——生命一体观,于是些小的事物都是宇宙生的气息、灵的闪光,也是诗人心的喧响。于是在立本的眼中笔下,事物不再是各自孤立的现象,而是互为切入、契合,共同完成生命的交响。于是,从一般人看不到的细微处,诗人知觉到了诗的存在:一只壁虎,在华北平原的腹部运行(《华北平原》);三棵平原的树,是我们出行的三个人(《平原上的三棵树》);北京站如一个巨大的箩筐,它用候车大厅的沉默,包容下那些离别、伤痛、破碎、梦呓和回家的人(《北京火车站》);在故宫,古柏的枝借助阴影把疼痛传递给我(《日晷里的故宫》);而闻思院和密宗院/禅定寺的上嘴唇和下嘴唇/教导人们学会善良(《禅定寺的风》)……在铁城,诗人为它绘出这样的草图:两株杏树,薄施胭脂;金光的玉米垛子,是洮河泼向大地的一瓢涛声;蛇头山的一只羊,它满足于自己的小。一只羊,是铁城天空偶尔飘落的一粒雪;火焰口撕开的,是历史的一道伤疤。饿马摇铃,悬羊擂鼓,诗人感到九百年前的秋天,微微动了一下(《铁城草图》)。

若无纯粹、空明之心,何来此了然之境?!诗人的心是敏感的管风琴,又是随时可以析出岁月盐粒的大海,它时刻期待着与世界的相遇。里尔克说:“诗并非像人们认为的那样是感情(说到感情,以前够多了),而是经验”,“只有当回忆化为我们身上的鲜血、视线和神态,没有名称,和我们自身融为一体,难以区分,只有这时,即在一个不可多得的时刻,诗的第一个词才在回忆中站立起来,从回忆中迸发出来”(《诗是经验》)。诗的发现看似直觉,实为经验的幻象。

春风写下大地

秋风收割青稞

立本的辽阔是历史的辽阔

在《大地如流》一辑中,作者更加突出了时间意识。时间如水漫过大地,漫过那些曾经的事物,留给今天的是“黍离”和苍凉。“大崇教寺的骨骼像一株倒伏的草/被风吹断/大崇教寺的香火似一盏破旧的油灯/被风熄灭”(《大崇教寺》),“遥远的丝绸,遥远的洮河流域/风沙漫过蒿草,漫过驿道”(《茶马互市》)……

读这些诗句,一种悠远的历史感扑面而来。

然而,时间之水流走的是浮在历史之河水面上的形形色色,而流不走的是民族的记忆,时间的水下,大地的骨骼依然坚挺——

以马易茶,历史的阳光远了

一盏落日的马灯摇摇晃晃,还在西域路上

经受着时间的风吹

——《茶马互市》

断面的灰层露出藏民的骨骼

一副明清的马鞍上驮着酥油,茶叶和

落日的陶罐

——《草滩遗址》

诗是一种感觉,一种倾听,一种来自时间和历史深处的呼唤与感应,一种关注现实又超越现实的生命关照。就诗的创作状态而言,往往表现为一种即时的智力爆炸或灵魂显影。这一刻,平常看不见的东西会渐渐清晰,但感觉则是朦朦胧胧的。朦朦胧胧,若隐若显,诗人的本领便是在这一刻抓住它,不放手!

穿梭于阳光里的每一朵春花,向生活献上它的甜蜜。一群牦牛,一群意外的雪,挤在时间的表面慢慢融化。在大宇宙观的坐标系上,当下的事物获得了永恒的意义,诗的境界亦由此而生;在这一刻,个人的心境也如清澈的河水一样明净。这一辑的诗歌,走进历史的同时走进内心深处,和静的心境映现出世界友好的面容。

“一簇格桑花——一群神的庭院里/盛开的野牦牛/啃食时光的斑纹和叶尖”、“一簇格桑花——一支马的骨笛吹奏出/采风人内心的诗篇/被鸟声洗亮”(《一簇格桑花》)。

诗是一种倾听,一种特别的“看见”。立本看到了这些,一定很幸福。写诗的立本是幸福的,正如他自己所说:“一个人内心的幸福,被一匹啃草的马儿/轻轻填充。”(《旋窝牧场》)

牧场以西,水草丰茂

多少天地相接的大境界,隐含于

一棵青草

珍惜这粒阳光的火种

冯友兰先生把人生境界分为四类、四个层次,最高层次是天地境界。达到天地境界,能知天、事天、乐天,便能参天地,化万育,上下与天地同流,浑然与万物同体,这便是“同天”。进入这一境界,是一种精神超越,也是一种精神创造。此境界中人,可为天地立心。提升境界的途径在哪里?在“觉解”。

其实,好的诗歌是可以帮助我们觉解人生,引领我们进入天地境界的。读陶渊明的诗,那淡泊天然的诗句,真可使人的灵魂净化,进入一种大爱至真的境界。进入天地境界的诗歌创作,或曰为天地立心的诗,来自诗人与天地同流的襟抱,生自那一愉快的生命境遇。徐志摩说:“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做一条水草。”他是真诚的,读懂《再别康桥》的人知道,这里没有丝毫的做作。那一刻,诗人的身心已与康河化为一体,分不出你我。任何掠取或惊扰,对于这般的天籁之美都是一种不敬或损害。所以,诗人才说:“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追寻天地境界,立本为诗,庶几近也。

写诗,是一种心境,也是诗人感知世界呈现世界的一种特别的方式。立本有大襟抱,他的诗超越了一般社会学意义上的“反映”与“说明”,写的是一种“生命的诗”。他窥见了世界万象背后那“无限延伸的神秘”(《一个夏天的观音》),看见了宏大背景下,“暗中的细节”一一展开(《华北平原》)。“神秘”和“细节,”道出了孙立本写诗的窍道。事物表象背后那无限延伸的秘密,召唤诗人向生活的深层探寻,直至生命的内核与真谛,舍异了对生活浮光掠影地表象式摹写和直露的抒情;而来自亲身体验的感人的生活细节,又使孙立本的诗歌散发着浓郁的泥土气息,流动着生命的血液,深刻却不抽象,空灵而不悬浮。这使人们读他的诗歌,往往在感同身受的同时,还能够获得一些生命的启示。

山水、云鸟、大小、远近……在诗人的生命体验中得到了重新的组合与编排,诗意从大跨度跳跃粘合的隐喻意象里浓浓地或淡淡地溢出。如“草茎上的夏天,露水一滴比一滴凉了/压低那些叶子,细小的歌唱”,羊群“从夏天的草滩一路下来/慢慢挪进秋天的黄昏”(《花儿滩(一)》)。虽是变形的,却是真实的,一种更高的诗的真实,艺术的真实。这些诗歌,看似诗人对世界有意地诗化呈现,其实也是“心中已有”。火车爬坡,“一段枕木用一堆呼啸的钢铁/擦出一个人身体里沉默的火花/一声鸣笛,黑暗中传来他沙哑的回声”;“河流拐弯,河流的脉络/在我隐密的血管里缓缓流淌”(《火车爬坡,河流拐弯》)。这两句诗,阐释了“暧雪”中这些诗的生成机理。有人向苏东坡讨教他是如何写诗的,东坡回答:“不是老夫寻诗句,向来诗句寻老夫。”好诗的诞生,往往具有自动生成性特征。立本的诗不是来自对抒写对象的逻辑抽象,而是来自生活,来自内心那被“擦亮的火花”、“沙哑的回声”,来自血管里缓缓流淌的土地的“隐秘”,很有一些“六经注我”的味道。由此,可见文化养成对于一个诗人的作用。

如果春天要来,三月的桃花要开

就让她来,让她开……

借助一粒阳光的火种,在春天的枝头爆炸

——《春天要来,桃花要开》

眼下正是陇上三月,遍野的桃花开了。

立本,请珍惜这粒阳光的火种。

2013年3月22日于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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