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泉,甘肃古浪人。曾获第二届黄河文学奖、甘肃省政府图书奖、甘肃新闻奖、甘肃杂文奖等。已出版长篇小说《沙尘暴中深呼吸》《白骆驼》《西徙鸟》《枯湖》。曾在《飞天》《读者》《中国校园文学》《文学报》《杂文报》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杂文等作品多篇。现供职于读者出版集团敦煌文艺出版社。
一
后半夜,一声尖叫,像一把银匕划开了一面乌帛。
家声睡得糊里糊涂,他疑心自己在做梦,但不是。猫叫,狗叫?都不是。问女人,女人的声音像一团糨子,黏黏糊糊,说也听见人嚎了一声。刚说过,又一声嚎叫。家声提上裤子,来不及拉上裤链,披上汗褂,踏上鞋,踢踏出门。院子里黑黢黢的,星光散淡。抬头看,三星就在东天,他知道天快亮了。又一声叫,他确定那声音就在院子后面,是老吴家里传出来的,准确地说是老吴女儿的哭声。也许是孝文家。如果是孝文家传出的声音,就去听个热闹;如果是老吴家,他一定要去看看。
一般而言,晚上听到哭闹声,人们都装作没听见,或许是两口子闹别扭,说不定就是床上床下的事,你去了使人难堪。家声站在院子里,听到那丫头哭叫的声音像一把又一把尖利而凄切的刀,一一向他投来。家声难以招架,便像个黑影子向老吴家飘去。
家声坚定地走向老吴家,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老吴的女人。五年前,老吴的女人突然得道了,说是某位仙姑附体了,手舞足蹈胡叫胡闹了若干天,一阵子说神仙来了,一阵子说鬼来了;尤其说鬼来了的时候,格外瘆人。因为老吴的女人闹鬼一般是在晚上,高潮在十点以后,她会突然厉喊一声:“来也——”老吴的女儿便吓得僦起来了,其他的女人也怕得小腿打战,但嘴上不说。这时候,老吴会很气恼地说:“胡吣!”那女人便说:“在门背后,鬼——”门背后黑糊糊的,十五瓦的灯泡子照过去,门背后更黑。她女儿吓得忙往她爹的身后移一步。“鬼在水缸里。”水缸是黑黝黝的发光的半个人高的瓦缸,正好在门后面,缸面上发光的白点一闪一闪,仿佛就是鬼的眼睛。大伙便用柳树条子和豆子乱打过去,噼里啪啦的声音打在缸壁上,打进缸里面的水里,发出叮当叮当的声音,似乎是鬼被打得呻唤。正当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黑缸上的时候,突然,那女人又说:“鬼在梁画里。”屋顶是被烟熏得黑黜黜的椽子,椽子缝里是熏得发光的红柳条子,鬼能钻在那里?女儿的眼睛盯着发光的椽子缝,闪着恐惧的泪光。老吴抓起豆子,向屋顶射去,屋顶的椽子面上就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似乎鬼已经出了门了,因为门是敞开着的。如此闹了好久,后来,村里来了一位玄衣白裤的空空道人,说老吴家的是金花娘娘的弟子下凡附体了,要供神上香。就在那一年,四寸泵能抽满的井水干了,庄稼地干得让人出冷汗。从此,老吴家的便成了神仙,时常坐在家里念经吃斋,还供上了仙人的神柱儿,院子里时常飘出一缕缕香火味来。天长日久,老吴家里不知不觉已经门庭若市,求神算卦者络绎不绝。家声在年头上去了一次老吴家,进了堂屋,向那神柱儿叩了头,起身说:“我们邻里邻舍的多少年了,你也知道,我也是甩过五十奔六十的人了,庄田地里的活干不动了,娃们都小,你给看看,我还有什么饭吃?我想换个饭碗端一端。”老吴家的听了,盘腿坐在炕上,眯上双眼,嘴里叽里咕噜说了一阵类似英语一样的话,但是绝对不是洋文。她说:“你有文饭,五十五岁可吃。”“文饭?”家声没有听懂他的话。老吴家的重复:“文化饭。你不用再受苦了。”
此后,老吴家的已经和从前决然不一样了,以前在巷道里见了家声还要说长道短,念叨水费太高、化肥太贵、收成不行,学费太贵的话;现在,杂长经短的事她不提了。家声心里也清楚,老吴家的自从家里点上了香火,收入比起庄稼地里好多了,每年三五万不成问题,一砖到顶的瓦房都盖起来了,日子自然滋润了。
而让家声吃惊的是自己居然还有文饭吃!他满身的虱子都在笑,再一想,明年就是五十五岁了。家声掏出了十块钱,给了老吴家的,说:“我吃上了文饭再来谢忱你。你也知道,井水干了,黄河水水费太高,苦死苦活,到头来还不如出去打工;可我出去打工,谁还要?嫌老啊!”还有一句,家声没有言传:明年看我吃文饭吧,正好!家声出了老吴家的门,对老吴家的心存感激。心里也在嘀咕:文饭?我就是个小学生,大字也不识一斗,哪来的文饭?恐怕是驴头伸到马槽里了。他一直在想象着文曲星哪天显灵,给他文饭吃呢。
家声听到这丫头这般哭叫,必然有事,就算是知恩图报吧,他也得去看看。走进老吴家,听到那丫头嘴里直声哭叫着爹爹。家声知道是老吴出事了!走进门,果然,老吴的丫头抓着老吴那粗大的手,哭成一团,而老吴家的却在一边念经。
就在家声忙前忙后、为老吴擦身穿老衣的当儿,孝文来了,一边喊叫着给亡人落草,一边说:“快找笔墨纸砚!”
孝文是老吴家隔壁子邻舍,是高中生、文化人,虽然早年开过拖拉机,后来又开了推土机,但是他始终在练字,他知道字是门面,由此还写了好多幅字,装裱好了送人揽活。后来还加入了县书协,拿了个蓝塑料皮的本本。
这时候,老吴家的突然停下,不念经了,睁开眼睛,长叹一声,说:“他的寿满了!神仙也要不来了!”家声和孝文愣了半天才明白,原来老吴家的半天是给老吴要阳寿去了,没有要上。
家声原本就对孝文的字不屑一顾,连个字帖都没有练过,还称之为板桥体。你见过郑板桥的字吗?只见他家门帘子布上印的那幅竹子,落了两行款:“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家声不是书协会员,在好多场合只好把写字的机会让给孝文了,否则,孝文就会当面拿出那蓝皮子本本来,说:“我这个是县上认可的,是上了元线的。”
家声客气地说:“还是孝文你来吧!”孝文说:“你也来一次,这字就要当众写才能写好!”这话明着是鼓励家声,其实是叫劲儿呢,言下之意:家声,你有这本事吗?
家声从花园里抓来一把净土,用清水捣成了泥浆,将白纸裁成了头大的四块子,用胡麻荄揉成了一个草蛋蛋,写了“可当大事”四个字,苍劲有力,明显是练过欧体的架势。这时候,旁边已经立满了庄邻右舍,都说写得好。家声一边描了一下事字的竖勾,也不客气,说:“这欧体,我可是练了十年了,讲究的就是结体。”
孝文说:“家声,字是个黑驴,越描越奴,别描!把对子也写上,你今个就是先生!”
家声知道这是孝文在笑谑他,就说:“今天这字不是黑驴,是土驴!土写的,就是土驴。”但是,家声的确不知道丧联咋写。“就这四个字就行了,其他的还是你写。我去家里找些墨水。”家声去家里找了墨水,抄好了丧联,夹着墨水来到老吴家时,孝文说:“你是不是找丧对子去了?那还用找吗?我说你写!”
孝文在一边说,家声在一边写。可第二副对联,家声没有听孝文的,自己先写了上联:想见音容云万里。对孝文说:“孝文,你说下联,我咋忘球了?”
孝文突然转过身喊:“孝子磕头,点纸——”
家声大声说:欲听教训月三更。
写完,家声顿悟:文饭原来就是写字!老吴家的还真是神!大半年来,他一直在琢磨“文饭”二字,简直是老鹰抓驴,无从下手。今天终于算是被点破了。
二
家雀踏进老家的门,迎门多了一张旧桌子,桌面上蒙着一片子毡,毡上还有早年不知道是谁尿的尿巴,上面居然摆放着文房四宝;还发现书房的侧墙上多了四幅字画,那是四条屏,新崭崭的,还是绫子装裱的,这让他突然发现这房子的确很老了。那斑驳的粉笔墙像长了白癜风的一张脸,让人看着脸上也麻酥酥的,从头皮开始麻到脖子下去了。再仔细看那字,却只是三流水平,一看就知道连起码的笔画功底都谈不上,更不要说临帖了。开首的“滚滚长江”几个字,几乎是一串子黑珠珠落成的;头一个“滚”的最后还特意把那捺画返收过来,拉了很长,又勾连到了下一个“滚”字上。他看着这字,心里骂道:滚蛋的滚!可他看得出,这是他哥哥家声视为珍宝的东西,正如那几张“优秀共产党员”和“优秀村干部”的奖状一样,都在墙上贴了十年了,字外面的地方擦了一遍又一遍,而那上面的毛笔字却从来也没敢动过,免得伤了字的身子骨,由此,这些字就有了一个曲溜拐弯的底纹了。家雀每每看到这几张奖状,心里总是疙里疙瘩的,他设想哪天如果把那奖状上的字擦坏胳膊擦坏了腿,这奖状也就成了一张擦屁股的纸了,还太硬。他放下包,坐在炕沿上,点了一根烟,也给哥哥家声递过去了一根。家声接过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来,说:“家雀,现在一幅字在兰州能卖多少钱?”
“那也得看是谁写的。名人的字按平尺算,一幅几百到上千块,还有上万块的。没名气的谁要!”家雀没看哥哥,还在低头端详那落款,落款处是胡什么,他看不清,就问家声,“这字是谁的?”
“嘿!这是胡大师胡天华赠给我的。他是我的老师。”家声这下显得很自豪,呲着白花花的牙齿,笑着说,“这字你看能值几大?”
家雀这才看清楚,那胡字后面是天华,天字成了三点,华字用繁体写的,一共绕了八个圆圈。他转身看着家声,突然发现哥哥似乎变了个人:五十五的人突然有了书法老师,对字画这般关心起来了。原先进门就说庄稼,说各种费用,如今却成了谈文弄墨的行家了。
“把这个狗抓下的字,谁要?”家雀说,心里充满了对胡大师的仇恨:简直是误我哥哥!
“你懂个屁核子!这四幅字起码四十张爷爷头!人家是中书协会员!懂吗?中书协,知道吗?中国最高级别的书法家了!”家声有些激动,脸色由黑变褐红。家雀想不通自己的哥哥怎么突然对这行当这般熟悉,但那皮包骨头的脸上的褶子却增加了不少。家雀心里有点凄凉,又有点生气。
“不信你去卖,你能卖上四千,我倒搭你四千!”家雀说。
“嘿嘿,你等着吧,你以为你能吃上文饭,我就不行?我也要吃这碗饭!”家声说得很坚硬,像是吃了生铁一样。接着,他深深抽了一口烟,叹了一口气,“你看我这手指头——”家雀看去,那指头就像黄杨木树根一样,一个关节结了一个疙瘩,手背上五个疙瘩,五指中间五个疙瘩。
家雀没有言传,看了看,低头抽烟,那烟钻进了他的眼睛,把眼睛熏红了。
家声说:“老爹说过,要种书田。我现在是明白了,书田,巴掌大的一块块,就顶他个十亩八亩水地,还没有成本。胡大师的字一平尺五百!我的老天爷啊,你想一下,这书田,了得!”
家雀在兰州的一家报社工作,在家声的心中,弟弟是吃上文化饭了。家雀也知道,家声小小年纪就是村上写字的能手,过年给人家写对子,多少混出了个文化人的名声,后来还当了一届村支书,但是,由于家声对社员总是没有文化、没有文化地教导训斥,最终还是被抬掉了。
“那你就种书田吧!说实话,这字连你的都不如,还是大师!”家雀的话虽然充满屎臭气,可是家声听了这话,心里倒是舒服了半截:既然大师的字都不如我的,这说明我的字也能值四千!
三
老吴原本是套里人,即河套平原的人。当年,老吴家的还是个丫头,去河套一带拾发菜,生病了,老吴的妈妈将她留在家里养病,病养好了,老吴家的也就看上了老吴。老吴家的那时候还是个丫头家,给老吴留了一个手绢,就回家了。老吴居然忘不了那丫头,真就找到了甘肃古浪永丰滩一带,找到了丫头时代的老吴家的。可惜丫头的爹妈死活不同意,除非老吴留下来。老吴无奈,也就把自己这个厚实高大的身子留在了永丰滩。
家声写完丧对子,找老吴家的说:“老吴老家的人赶紧要通知。”老吴家的说:“家声,你就是大东,你看着办。他兄弟的电话你问丫头。”家声听了老吴家的五年来又一次叫他的名字,非常激动,他相信老吴家的将来一定会为他的文饭好好算计的,匆忙从丫头那里找到了电话,亲自给老吴的弟弟打了电话报了丧:“兄弟,你哥哥,好好的人,就是脑梗塞,昨晚突然没有了!娃们孽障,快来——”
老吴的弟弟来到永丰滩。见家声前后奔波,孝文便渐渐缓下了步子。老吴弟弟对家声千恩万谢,抬埋了哥哥,他特意留了电话,对家声说:“套里活多,你干不动,将来就当工头,过来我给你找活干,怕的就是找不到人!”老吴的弟弟走了,家声还得继续干活。干到了秋收之后,家声感觉到累了。累了就想起了老吴家的那句话:“五十五岁吃文饭。”可是,五十五岁眼看着又要过去了,文饭在哪里?家声想不通,就去问老吴家的:“上次你给我算的那……事,你看看在哪个方向?”老吴家的问:“啥事,家声?”“就是文饭,文饭的事。苦不动了,腰来腿不来,你看看,在哪个方向?”老吴家的说:“你上个香。”家声就去点了香,叩头作揖,肃立在一边,和老吴家的丫头站在一起,像童男童女一般。老吴家的算了半天,念叨了半天,说:“东北方。”
东北方?东北?东北,我的天爷呐,远!连一个人都不认识,哪来的文饭?东北方,走过永丰滩是黄花滩,走过黄花滩就是三板滩,走过三板滩是海子滩,走过海子滩是鸡爪子滩,走过鸡爪子滩是瞭光滩(荒滩),走过瞭光滩就是临河。临河?临河他去过,拾过头发菜,这就是东北方。哦,对了,老吴的弟弟!河套,河套平原!“套里活多,怕的就是找不到人!”他想起了老吴弟弟的那句话,甚至还想起了老吴弟弟的腔调。他立即给老吴弟弟打电话。老吴弟弟还是那句话,找上十来个人你过来,家声,河套平原上活可多啦,每人每天上百块!他把bai读成了bei,多么温馨的发音!一个人给你两百块的劳务费,然后你再回去找人。“没有想到啊,好运气来了躲不过。”他对女人说,“你就等着吃文饭吧!”婆姨说:“我等着喝西北风还差不多!吃文饭!”
家声很快招了八个人,垫上了路费吃喝费,一路坐汽车向河套奔去。奔过去,打电话,老吴弟弟果然来接人,说去砖厂烧砖。这么远来了,烧砖?我们那边也有砖厂,在老家烧砖就是了,何必跑到河套烧砖?岂有此理,不干!八个人异口同声。
家声说,咱们去干一干就知道了,这活工资高,每天两百呢。干几个小时?八个人异口同声问。老吴弟弟说:“不管时间,每天每人只要烧出两千块子砖就行呵,一块砖给你一毛,两千块就是两百呵!”他还是把bai念成了bei。笑话!两千块,我们又不是没有烧过砖,不去,给路费,我们回家!
没干活,叫我掏钱,哪有这事?这些人没有回家的路费,跟着老吴弟弟来到一家砖厂,好歹干了一个月就麻麻走人了。家声从每人身上是赚了一百块,但再也没赶回去继续招人,怀揣着吃文饭的美好梦想,他来到了巴彦淖尔市。在巴彦淖尔市的一家字画店门前,家声的脚步迈不开了,他看见一个穿着红色绸缎的老者,长须飘飘,乱发遮颜,仙风道骨,正在提笔悬肘,大书特书。他急忙踅到一边,买了一盒兰州香烟,咳嗽了两声,站在门前。那老者见他,微笑着说:“请进来!”家声一看,是个文化人,这般客气,必然是个大写家。他战战兢兢立在一边。那老者继续挥毫泼墨,大书了一阵“滚滚长江东逝水”,然后长吁一声,右臂展开,右手指着圈椅,说:“请——”家声第一次受到如此礼遇,简直欣喜若狂。
“老师,您的行草真棒!”家声用他夹生的普通话说。
“还行吧,你也写字?”老者微笑着说。
“我是来学习写字的。”家声说。
“来,写个字,让我看看。”老写家说。
家声说:“不敢不敢,老师。”可是,老写家已经把宣纸和笔墨推到了他面前。家声提起笔来,一个字没有写完,脸就由黑变红了。墨蘸得太饱了,再说平日就没有用过宣纸,天字成了模糊的大字,原本要写“天地玄黄”,再也不写了。
老写家说:“你的笔性不错!但是要把握好宣纸的性质。记住:字是个黑驴,越描越奴!”
家声想起小时候上学写大楷,那一竖总是写不匀,不是上面粗下面细,就是两头粗中间细,或者就是中间出个小小的拐弯,怎么也写不上老师说的垂露,于是就开始描,描来描去,越描那竖画越粗。老师急了,说:字是个黑驴,越描越奴!多年没有听到这句话了。他急忙掏出烟来敬上,并说想要拜他为师。老写家一口答应了,并留他住了几日,传授了若干书家赚钱的要略,送了他四条屏(装裱好的),打发家声回家了。
家声如获至宝,小心抱着四条屏回家后,将老师的字挂起来,从街上买来一张早年的旧账桌,摆在了书房当地,扭着婆姨,从炕上的破毡上铰了半截子铺上账桌,买来宣纸笔墨砚台,拉开阵势,要真正开始吃文饭了。摆好了这些,孝文恰恰也来到了家声家,他是听说家声当包工头当砸了才来的,想要询问他当包工头的事,却被他家里这些新颖别致的摆设惊得忘记了来说啥。孝文见了门口的大桌子和文房四宝,大吃一惊,再看他墙上的四幅装裱一新的字画,半天没有敢说半个字。只见家声的手在空中划来划去,一面问孝文:“你知道米芾吗?”孝文当然不知道,摇了摇头。家声说,这次出去,我遇了个奇人,老写家,是米芾的关门弟子。孝文吓坏了,这下他的那本县书协会员证恐怕真的唬不住家声了。
四
自从十多年前父母去世后,家雀很少春节回家,只是在年前给家声打个电话,带点年货,以示慰问。年关将近,家雀照旧打电话给家声。家声的声音像寒风里的一根草,有气无力。问怎么了?回说感冒了。语气一改他吃了生铁的硬度。
原来家声拜师回家不到两个月,正是三九天的腊月,大师就打来电话,说要来甘肃销字。家声第一次听到“销字”这一说,他居然偏偏就听懂了。其实应该是卖字,可是大师偏偏说成了销字,这让家声觉得很文气,他跟着说销字好。大师问,有没有认识的企业家?家声说没有。那你联系一下,就在你们县的文化馆办个展览。家声好不容易找到了文化馆馆长的电话,打通后那馆长说,你来我们谈嘛。家声把这消息告诉了大师,大师说,你去吧,请他们吃个饭,费用我付你,放心去,费用的事别担心。
家声就去了,见了馆长,就说自己的老师胡天华,中书协会员,写得一手漂亮的行草,要在我们县办个书展。馆长说,还有呢?家声说再没有了。馆长见他手里提着一个包,就问,字画带了吗?没有,远,他让我请你们吃饭。那就走吧。吃完喝完,花了将近一千块钱。那馆长说,你告诉你老师,不论好坏,展出可以,但是,要给我们馆里交五千块钱或者留下二十幅装裱好的字画,作为展位费。家声就给老师打电话,老师听了,说算了,不销了。
家声心里有气,一则是文化馆这么抠,就一间房子,挂一挂画,还要那么多的字画;再者,给老师办事,第一次就没有办成,心里窝火。眼看着五十五岁就要过去了,文饭在哪里?他不惜搭上车费路费,去了临近的龟城。这次家声有了经验,直接答应给馆长十幅字画,馆长说成交。
开展的前一天,大师来了,还是穿着红绸缎的古装,头发还是长且乱,带来了一大箱子字画,身边陪着好几个脑满肠肥的人。大师介绍说,这是我的弟子,都是甘肃本地人。家声激动难当,抱拳致礼。大师说,这些都是企业界、同时也是艺术界的前辈,你好好布置画展,我陪同一下诸位。大师和那伙人坐在休息室,开始不断打电话,请谁谁谁叫他的朋友来赏光,请某某某叫他的亲戚来长精神之类,就像儿子娶媳妇、女儿要出嫁一样。家声是弟子,爬高摸低,五十五岁的人了,就像个小学生一样勤快,忙忙坎坎一天,最终算是挂好了画。挂完画,家声一个人站在展厅看,欣赏大师的佳作,心想我的文饭也快了,有一天像大师一样办个画展,这饭就熟了。踱来踱去,家声感觉自己像个书法家了,步子走得越来越庄重。突然,他的眼睛瞪直了,序言里面有这样几句话:胡天华,某书法函授大学毕业,生于1968年……我的天爷呐,他还年轻呢!和家雀同岁,他咋就像个老汉呢?比我小整整一轮!家声一个人在展厅里踱着方步,像大师的哥哥,甚至捻断了几根扎哇哇的胡须。突然,他想通了:这就是艺术家啊!自己也留个胡须,头发长些,胡乱奓着,这样岂不更好!家声想来想去,为自己也量身假想了一套不同于大师的样板,然后背搭着双手,踱来踱去。等到踱够了方步,回过神来,不见了大师的踪影。家声打电话,大师说你先自己吃饭去,他有个应酬。家声只好去外面吃了一碗上好的炒拉条,也要八块钱呢,算是自己犒劳自己吧。天已经黑了,电话中,大师似乎已经喝大了酒,嘴里含混不清,说不上自己在哪。家声无处可去,只好再打大师的电话,这时候大师已经不接电话了。家声自言自语,这小伙子大师,就家雀的个岁数,胡子可能早就被酒泡成芨芨草了。家声有点生气,摸摸兜里的钱,只剩下五十块,找一家招待所将就住下了。招待所老板说,啥都有,就是没有暖气。家声问,有炉子吗?老板反问,现在哪有架炉子的招待所?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车马店的事了。家声说:“不怕,我们庄稼人,不过也是书法……搞书法的。”后半夜,一股子又一股子从蒙古高原吹来的风直接钻进了他的被窝,将他生生冻得打喷嚏,一连几个喷嚏才把他打醒:原来自己不在家里,在龟城。这风,让他想起来自内蒙古的胡大师,冷得很!他捂住头,脚伸到了外面;裹住了脚,头皮子冻得发麻。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前脚撵后脚到了文化馆,文化馆的大门紧闭着。他在料峭的寒风中等了将近一个多小时,冻得鼻拉涎水,实在受不住了,看门的大哥叫他进门烤了半天火,又喝了几口热开水,总算是缓过气来。
终于等到大师来了,问他昨晚去了哪里,家声说在旅馆。大师问吃早饭了没有,家声说吃了。说完吃了两个字,家声突然想哭,似乎是被爹妈慢待了的孩子。可是,大师毕竟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年轻人,何况人家辈分高,也就牙掉了咽到肚子里,心里回味着昨晚挨冻今早挨饿的况味,接连几个喷嚏让他终于摆脱了大师的关怀。
好在一场忍饥挨饿总算没有白搭,大师的字画果然被几个身体粗胖的人叫喊着买走了许多。据大师说,当日总共收入了三万元。当厅的桌子上摆放着文房四宝,家声恨不得拿起来也写他个十万八万揣进怀里。他记得家雀说过,大师的字不如他的。好在中午大师给了他一张爷爷头,让他先去吃饭,吃完饭还要来看场子。
好歹挨了两天,展出结束。末了,旁边有人说,都是假的,都是托儿,买的人都是书法家的朋友,后面跟着买的全是上当的。家声惊出了一身冷汗,权当没有听见。
家声回到家就病倒了,一病就是半个月,肺炎咳起来了,住院打针吊液体,花掉了所有包工挣来的人头费,还倒搭了上千块。今年算是歉收了,和多收了三五斗没有区别。年关将近,家声的感冒总算好起来了,女人才开始唠叨,一直唠叨到了家雀的电话打来。家声女人一把抢过电话说:“家雀,你知道你哥哥今年干啥了吗?连家都不回了!别的男人出外挣钱,他是出外贴钱。人家在家里过冬,他是陪大师去卖字,到头来冻得感冒,咳起了肺炎,病了半个月,差点把老骨头撂到了龟城……”
五
家声确信自己要吃文饭,否则,他苦了大半辈子真就完了。按他自己的话说,他的日子是老鼠拉木锨——好的在后头。开春种好了庄稼,家声说,他要出门了,女人问他去干啥,他说去兰州看兄弟,女人这才放行了。家声来到兰州,敲开了弟弟家的门。家雀吃惊异常,急忙备好了吃的喝的,想到家声为了吃文饭,吃了不少苦,又不好安慰,想劝他别胡思乱想了,文饭不好吃,再说你这把年纪了,还咋吃啊!话到嘴边却被家声那张沧桑的脸给淹没了。父母早年去世,家声费了好大的力气供家雀上学。虽然家雀考上了,接着自己的老婆又呜呼哀哉了,没有好好帮兄弟一把,自己心里觉得亏了一截子。好在后来又找了一房寡妇,心情虽然不错,孩子倒也又生了两个,可日子却像一车生铁,越拉越重。老胳膊老腿的,身子骨都酥了,干活需要力气,自己没有了,原先腋窝下夹一麻袋麦子还要唱歌哼哼曲儿,现在,那家伙放在面前,就像一头老虎,眼睁睁瞪着他,也无可奈何。再说了,老吴家的早就算过了,五十五岁他就交上文运了,交了文运当然吃文饭!苏老夫子六十岁还中状元呢,写个字的事儿他确信能行。
家雀让媳妇做好了饭菜,家雀提来一瓶酒,兄弟俩开始喝酒吃菜。酒过三巡,又三巡,加了三巡之后,家雀问家声,嫂子说你给大师卖字去了,是真的吗?家声说,真的。卖字行不行?行!大师那字你也见过,两天卖了三万,那你说我的呢?嘿嘿,家声不言传,就是笑。你不要吃吃吃笑了,我这次来就是去卖字,不信你看看!去就去,去哪呢?据大师说,西宁那地方卖字行,我想去看看。其实,家声是背着婆姨偷偷去了一趟老吴家的堂屋,问了方位才出门的,他心里装着一个方位:西南方。西南方是啥地方?西宁。这哪里是大师说的,家声已经惯于把一切都归于大师。家雀说,那就去吧,去看看就知道了。你打算去几天?看情况吧,卖得好了多卖几天,卖得不好了,也就收拾几个盘缠回家。
兄弟俩说着喝着,不觉已经喝大了。家声说,兄弟,你别不信,我没有给任何人说过,我做了一个了不得的梦!啥梦?我梦见毛主席笑呵呵地向我走来,手里捏着个东西,你猜是啥东西?毛主席手里拿着一只金杆杆的毛笔!嘿,送给我啦!你说,这梦!吱,家声吸了一杯酒。家雀说,我的天,那还了得!梦见毛主席,就是梦见天子了,那是大吉大利的梦!谁梦见过天子?那是大富大贵之梦呐!你知道我们大靖城楼子南面有四个字叫什么吗?节荣金管!节荣是啥?就是以高尚的节操为荣!金管是啥?就是金杆杆的毛笔,就是以鼎盛的文脉为豪的意思!毛主席给了你这个,你就是文曲星了!哈哈哈——兄弟俩喝得昏天黑地,弟媳妇在卧室里躺着,一边说:“枣木棒槌一对儿,神经病!”
家声次日坐上班车,上了西宁。临走时原本指望弟弟给上些盘缠,孰料弟弟连一分钱也没有给!家声有点着气,心想,你吃上文饭了,也不拉哥哥一把!
西宁离兰州近,两个小时后家声就到了西宁,没有顾上吃喝,就摆起摊子来。家声出门前想得周到,带了纸墨笔砚,另带了一盒图钉子,将字画挂在一面墙上,然后找了一张破桌子,开始写将起来。直到太阳偏西,三四点钟的时候还没有人买。家声有点失望,也没心思吃饭,饿了,就手买了一个清真大饼吃了。旁边一个卖水果的给了他一个干瘪的苹果,他没有要。堂堂一个文人,哪能吃别人送的东西!五点,日薄西山,家雀打来电话:“咋样,哥?”“不咋样,刚开始,没事。”“你在西宁的哪个地方?冷不冷?”“不冷。就在汽车站旁边的这个巷子里,能晒着太阳。”五点半,终于,一个文质彬彬的人来了,问长问短,老家在哪里、姓甚名谁等等。夸奖字写得好,末了问一幅字多少钱?家声说:“这四条屏一千块吧!看你也是个文化人,我们算是道友。”“呵呵,我算不上文化人,叶公好龙。这样吧,我五百拿走,咋样?”“六百,行吧?我一个人在这里也就混个饭钱,成交算了。”那人二话没说,买走了那四条屏,临走还给他指点了住宿的地方,一家是车站附近的招待所,一个晚上四十块;另一家条件好一点,一晚上八十块。家声装好了六张爷爷头,心里顿时亮堂了许多。
家声住到了四十块一夜的招待所,还吃了一碗牛肉面,外加了一个白饼。他担心的是没有暖气,这里有。家声自言自语:“文饭是吃上了!”他像个城里人一样,洗脚漱口,然后躺在被窝里,安安稳稳看电视。同时不忘给家雀打电话。他抖动着专门为书法事业蓄的小胡子,干瘦的脸上闪着亮光:“六张爷爷头!兄弟,六张啊——你看看我吃上文饭了没有?回去给我的侄女买件新衣裳!”家雀说你就不要胡花了,还不知道你来回的花费够不够呢。家声激动得半夜合不上眼,睁着明突突的眼睛,看着陌生的黑暗,心里盘算着:按照每天六百块的收入,他这些字画起码能卖个四五千块,这就是全年四分之一的收入啊!
家声第二天早上早早来到街头。这一天,他换了一个地方,换在了马步芳公馆附近,这里来的游客也多。但整整一天,连一幅字也没有卖掉。他没有灰心,只要有人来看字,他就抖动着小胡子,高谈阔论,现场演示他的书法艺术。单单所有的人都不买。日薄西山的时候,家雀的电话来了,问情况咋样、在啥地方?家声说,还没有开张,就在马步芳公馆的旁边。口气绵塌塌的。家雀说,那地方有文气,你就在那里吧,明天也不要动,就在那里!
家声次日还在马步芳公馆附近。临到中午,来了一个人,照例和他聊了很长时间的天,听家声说他的书法、说他的收入、说他的庄稼,聊了半天,才问他的字画价格,最终也没有表态,说明天过来再拿。
第三天,家雀早早打来电话,说昨天忙,又是夜班,没有时间打电话,情况咋样?家声说,不错,虽然没有卖……销掉,但来了个文化人,说今天来取。家雀问,早饭吃了吗?家声说,吃了,羊杂碎,一个大饼。多少钱?五块。家雀心想,哪有那么便宜的羊杂碎?末了补了一句:“对,吃好,别亏自己。”
第四天中午,那人果然又来了,家声又销了四幅字、一幅中堂,总共收入八百元。
后来的两天,家声没什么收获。第七天早上,家雀打来电话说,差不多回吧,家里就嫂子一个人拉两个娃娃,太累,顾不上干活。
家声没有回,又坚持了一天,销了一幅横批,得了一百块。次日,家声给侄女买了一件小藏袍,给弟媳妇买了一只牛角梳,回到了兰州。
家声这次销字,成果不小,家雀一家也高兴。他收入一千五,回到家的宣传口径是三千。这下羡慕死了乡里人,当然还有嫉妒,还有恨。
六
家雀在家声回去的三个月后,突然接到大姐家凤的电话。寒暄了两句,家凤开始向他诉苦,说是家声不给她长脸。家雀惊问缘由,家凤才说了原委。
原来家凤的婆婆去世了,家声作为家凤的娘家人,必然在被邀请之列,熟料家声人是去了,也在事情上晃荡了好几天。结果,老人被抬埋了之后,家凤的男人却遮遮掩掩说,家声搭的礼是厚礼,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厚礼。家凤问是什么,男人又不说,笑得坏坏的,说问你哥家声去。家凤想着不对劲,又不敢问哥哥,琢磨半天,她去了大伯子家,给妯娌嫂子说了她男人没头没脑的“厚礼”的话。妯娌嫂子听了,也怪怪的笑了。这是家凤十几年来从未见过的笑脸。妯娌嫂子说:“你看看礼簿就知道了,家声是文化人,也不怪。”家凤打开礼簿,心跳有些快,等她找到家声的名字往下一看,她的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那家声的名字下面居然是《朱子家训》四条屏。家凤不知道《朱子家训》是啥东西,四条屏又是啥东西,她却知道这肯定不是钱,而家凤记得自家的父母去世的时候,婆家是两百块的厚礼!家凤还没有看完,妯娌嫂子说:“你知道这是啥东西吗?”家凤说不知道。嫂子说:“是字画。”“字画?”家凤这才知道家声原来是把自己写的字拿来搭礼了。家凤红了脸,说:“他说上次去青海,卖字画卖了两三千。可这个,我也不懂……”嫂子说:“我也不懂。倒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后来我们家的说,字是好,可是人们看来看去,说里面的话不对劲。”家凤急问:“里面的话咋啦?”嫂子说:“里面的话多了,四条屏就是四条子字,多了,说总了就是朱家的家规。”“朱家的家规?”家凤越发吃惊。婆婆去世了,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在庄子上算是喜丧,把朱家的家规写成四条子字送给婆家胡家,这恐怕就是问题吧!“朱家的家规说啥呢?”嫂子最近已经对这四条屏的内容很清楚了:“说的就是家教,有没有家教就在这上头:早上起床干啥,吃完早饭干啥,说的多了,反正就是教娃们要懂礼貌,教人家怎么过日子,意思是我们家的人啥也不懂,连早上起来扫院子扫地都不懂,教我们家呢!”家凤一时羞愧无语,加上和妯娌嫂子原本就不对茬,心里气得呼呼响,嘴上倒是平静了许多:“我也不识字,过日子你们应该教他。”嫂子说:“家凤,针尖儿大的个事,算个啥?快去帮我把这盆子水倒到后圈里。”家凤端着一盆龌水,进了后圈,双手一扬,龌水白花花泼出去了。只见后圈里屎尿遍地,还有许多白花花的纸片,上面是娃娃拳头大的黑字,一笔一画已有些模糊。家凤站在原地,看了半天才明白,这就是家声搭的礼。
家凤给家雀诉着诉着就哭了,说:“他没有钱就给我说啊,我总不能叫他丢人啊!怎么给人家搭了四张纸啊?人情就是债,急了便把锅儿卖!那是账啊,咋给人家写了家教?你说说家雀,他这脑子里是不是进水了?”
家雀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打电话给家声:“哥哥,你最近没去销字吗?”家声说:“想出去一下,多少找个收入。”“那你上来了打电话。哎——听说,家凤的婆婆死了?”家声说:“就是。我去了。”“我也忘了,我们爹妈走的时候,人家是怎么行的礼?”“我也忘了。”“那你是怎么搭的?”“我搭的是作品。”“怎么是作品呢?”“我的四条屏值六百呢……”
家雀无语。
四月八,麦子苫住黑老鸹。家声在春水浇过了两茬子、麦子一尺高的时候,又来到了兰州。到了家雀家,家里没人,他就直接到了家雀的单位。进了家雀的办公室,家声的双脚钉在地上了:家雀的办公室墙面四周都是他在西宁卖的字画,包括《朱子家训》四条屏。
家雀不在办公室。家声愣了半天,急忙出门,走在人流车流如织的街上,不知道何去何从。恍恍惚惚穿过马路时,窜动的车流将他漂浮起来,他像一片破旧的宣纸,在空中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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