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莹
记得陕西作协换届后有一次笔会,也即贾平凹先生任省作协主席后首次参加的那个笔会。
出发前,贾主席得意地对我们说,这条路是我为你们争取来的呢,会上本来安排是走另一条线,那条路是高速公路,走起来宽畅,但却没这条路有意思。
这条路与想象中天差地别,路上气息古雅,那红色绿色与不同程度的黄色构成的秋色图很美。当然,走这条道用的时间会比另一条道多一些,也许视时间为生命的商人是不会这样做的,只有作家肯花时间如此这般地满足一下自己精神上的一种审美情趣,只要条件许可,一切都尽量地近乎“完美”。也只有贾主席和木南对这一路熟悉一些,大家很感谢主席这个引路人,肖云儒、白玉奇、秦巴子等开自己车来的作家,决定回去时也走这条“俄罗斯油画道”。
这一绕道没什么,就是遇到了一些不绕道碰不到的事。
我正被车两边的风景吸引着,我们坐的那辆十人座小面包突然发生了故障(听说这辆车可有一定历史了,上次作协开什么会时它就坏在了路上)。于是,我们下车。好风景并未影响大家的情绪,车上的九位作家就只好分流到其他作协领导的车上,我和冷梦被分流到贾主席的车上。车里还坐着从澳大利亚归来的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的专家王一燕博士,难怪贾主席说,海外的人一听说看黄河就来精神呢,王博士一定是奔着壶口去的。
我们“因祸得福”,车上,更可细听他们来说风景的好,具体好在哪一处。贾主席和木南上次走这条路时,发现这一路有大片的白桦林,看上去很有俄罗斯油画之感,很想再走一次,路上也可自在地看看风景。看得出,因为有风景和远方的友人,贾主席对此次笔会很感兴趣。每到了好的地方,木南就停下车,让大家走走看看,拍拍照。
又记得在上世纪80年代,贾主席家里初装了电话。那天,我从学校去市文联玩,见了韩姐打招呼时,她告诉我说:“我家装电话啦,你赶紧往我家打电话吧,现在就打。”我说:“那样不是打扰贾老师写作吗?”韩姐说:“他现在正兴奋着呢,正等着人往家里打电话,你一打他马上就会接的。”听这话,我就马上找电话打了过去。果真像韩姐说的,那会儿不管给贾老师说什么,他都有兴趣听的,那会儿他对电话机的兴奋程度真乃孩童一般。众所周知,贾主席毛笔字一向很贵。用他的话说给谁一便宜就会乱了规矩,不能乱了规矩,一没规矩人人都来向我要字,那我还写作不?笔会上,周明先生小声地对我说:“几天前有人对我说想买平凹的字,我只好从北京给平凹打电话,平凹爽快地说,那就便宜上两千吧,我们一寻思那还是贵啊,难道就不能象征性地给一些得了?”大家面面相觑,哈哈笑了起来,原来这是在变相说主席小气啊。让大家都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次去参加笔会的路上,贾主席高高兴兴、大大方方地给渭南地区的蒲城人民留下了一幅四尺整张的书法,没要一分钱。这多少有点像当初放下正写的稿子热衷接听电话一样,兴趣使然,高兴了,就不要钱了。孙见喜说,早年,在乡间碰到城里吃不到的锅盔,你只要分给主席半个,就可以哄他给你写一幅字呢。而这次连半个锅盔都没吃得,就把字给写了。孙见喜对贾主席开玩笑说:“哎呀,你这次可吃大亏了。”贾主席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意思是我本来就很大方,都是你们瞎说。
路过白水县县城时,前面的车停下了。我们的这辆车也停下了。只见前面书记走下车,在核桃摊点前停留,好像有买一点的意思。
贾主席一眼看见路旁卖刀的摊点,马上说道:“让我下去买把菜刀。”
我想起我家的菜刀被我家先生砍坏了,他的一个学生给我们送来半扇带骨头的羊肉,我打算只留一小块来煲汤,剩下的分给亲戚朋友,没想到分羊时老公把刀中间给砍了个小豁口,那刀就没法再用了,我前段时间在超市买了一把新的,钟点工说那把菜刀不好使。想到这里,我也下车跟在贾主席的后边,一起去看菜刀。此时,党永庵看见了,就在一旁对我大声吆喝道:“白水刀好么,那可是有了名的。”于是,张虹等人也闻声跟将过来,雷书记的手里已提着两斤核桃了。
贾主席看上了一把喊价15元的大菜刀。我也学着他的样儿拎起一把和他一模一样的大菜刀在手里掂着。低头再寻找,这样的菜刀好像只有两把。
贾主席看着我手里的菜刀,问:“你又不做饭,买菜刀干啥?”
我说:“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过日子没武器可不行,何点子砍羊骨头,把我家的刀砍坏了。您呢,买刀干啥?您平时好像也不用做饭呀?”
贾主席说:“我工作室里的菜刀跟你们家里的菜刀是一个命运,是砍橡皮树砍坏了,有时切个东西还用得着菜刀。”听这口气,他是在给他的工作室买刀。
这样,我们俩都决定买把刀回去。但我一时决定不了要手里这把15元的,还是要另一把10元的小一点的刀。这刀到底是大一点好,还是小一点好呢?就在我放下那把15元的大刀,拿10元的那把,脑子里还在继续纠结时,雷书记过来一把将15元的那把刀握在了手里,果断地说:“这把我要了!”那我只有买10元的了。
该付钱了,三个买刀人开始找自己衣袋里的钱。我有一张10元和一张100元的,就犹豫起来,是给10元一张的好还是100元一张的好?10元那张正好,谁不找谁;给100元一张的,那我就有种干脆给领导一付得了的冲动,可是,那样我的这把刀不就买得太贵了吗?图个便宜倒是个贵,不划算。
正犹豫着,发现贾主席开始还价了。他还价其实很简单,因为他抱的是买不买无所谓的态度。主席最后还价到了14元一把,可是,他搜遍全身,只找出13元零钱来。卖刀人说,不能再少啦,再少俺可不卖了。主席想买不想买了地说:“那就算了。”他真的转身走了。至此,作家似乎在体验着新著《高兴》里一个生动细节的心理,似乎此时要给出的那15元就是刘高兴辛苦了一天挣来的,每一元都很值钱似的。也活该他真没有那一元钱,否则他怎么会在乎那区区一元钱呢?在我,也会想不通这个理,他刚刚给渭南的蒲城人民写了一幅价值在万倍以上的书法啊!主席可是分文未收呐,那能买多少刀啊!他是舍不得一元钱吗?不,这是典型的文人的“线性思维”。或许,还价人的成功与否,就在那一元钱上吧,放在我自己,也会是这个心理。于是,我再次在身上找,没有一元钱。党永庵找出一元来递给了卖主,那卖刀人才让把刀拿走。
文人间常常会这样,一件很小的事,可以让心情很愉快,也可以让心情很不愉快。文人的数学大多也都很差,没几个会算账的,生活中的账算不来,人生的账也算不来,凭着自己的感觉走,走哪里算哪里,脑子急转弯更是转不动,不被别人算计就算不错了。所以,吃亏占便宜一时是说不清楚也不想说清楚的,一切随着心情和情绪走,哪怕是吃大亏了,只要当时心里舒服,就会很高兴。一元钱可以让心里不舒服,也可让心里很舒服。不舒服,天大的便宜也不想占,这会儿我有一元就给你,没有就只有不要你的刀了,哪怕你的刀再好,哪怕他真的很需要那把刀,平时还没时间去商店买,更没机会碰上这样好的菜刀。作家此时的这种心理有点孩童气,不能用常人的心理去规范它,不管心里舒服不舒服,都很快会过去。这不,这会儿就只说这手里的刀好了。这种刀拿在手里的确很轻,我们各自手掂菜刀开始议论起此地的刀。贾主席说:“这刀是钢板做的,不是铁打的……”
正说着,贾主席看见了“洛川”字样的路标,就赶紧给司机说:“洛川!该拐了。”
我们的车正要拐弯时,书记的车毫不犹豫地从旁一驶而过,却并未开出去多远,在约50米处停了下来,在路旁静静等着。贾主席赶紧给司机喊停,并风趣地说:“咱们也直走,跟着书记的车,跟党走不会错。”书记对这一带的路,似乎更熟悉。
原来拐弯是洛川,直行是宜川,我们要去的,是宜川。川和川,是不一样的,风景和风景,也是不一样的。这会儿的车里没人说话了。
在这条路上,我们果真看到了城里无法比拟的夕阳,我分不清那美丽的黄色是树影还是夕阳里的光。天色渐暗,这个乡间黄昏里的风景,把我们拉进了各自的思绪或回忆,在进入一幅画,在进入一部电影,镜头向远方无限伸展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