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竞
2月15日,位于地球最南端的大陆步入冬季。来自各国的考察船依次驶离这片区域,中国的“雪龙”号也结束了对南极的第30次科考。这艘以1900万美元购自乌克兰的破冰船,是中国目前拥有的唯一一艘极地科考船。
从空中俯瞰,南极大陆形似一片洁白的银杏叶,其面积占地球陆地总面积的十分之一,约等于1.5个中国陆地面积。
这次随“雪龙”号来的除了科考工作者,还有工程人员,他们要在南极建立中国第四个科学考察站(下称科考站)——泰山站,以及对维多利亚地进行勘探,为建第五个科考站选址。
1955年,美国、比利时等12个国家代表在巴黎达成共识,暂时搁置各方对南极洲提出的主权要求,于是,科考站的建立、环境保护区的划定被认为是新的利益争夺的手段。“这是一种软控制”,中国海洋大学法政学院教授郭培清表示,运用科学、环保等途径捍卫自己在南极的权益,“这个趋势越来越明显”。
截至2013年,来自20多个国家的科考队已经在南极建设了超过150个科考站,而且这一数量还在持续攀升。其中,在南极拥有最多科考站的是阿根廷,如果中国完成在南极建立的5个科考站的计划,将超过英国、澳大利亚,排在美国之后,美国拥有6个。
若将极点方向视为叶片的末端,泰山站则更靠近叶片顶端。泰山站所在的伊丽莎白公主地,距离格罗夫山85公里,这里是中国在南极的唯一一块自然保护区,享有管理权。
泰山站的设立被认为将进一步巩固对格罗夫山的话语权。相较于格罗夫山,更吸引人的是南查尔斯王子山,它距离泰山站约300公里,中国从未涉足。有资料显示,查尔斯王子山的铁矿石的蕴藏量可供全世界开发利用200年,是世界最大的铁矿之一。
“泰山站的建立,为踏上查尔斯王子山提供了有利条件,我们计划在2015年前对查尔斯王子山进行首次科考。”中国地质科学院地质力学研究所研究员刘晓春说。
在过去的20年间,中国用于南极科考的经费从约1.2亿元增长至3.3亿元,同时,正在研制用于极地科考的破冰船和直升机。不过,中国的科考实力还有待加强。美国的麦克默多站夏季考察通常能够聚集2000名-3000名科考人员,即使冬季也能支持四五百人越冬科考。中国的中山站、长城站,仅有约25人。
在南极,科研实力才是话语权。
经过12天、4000余海里的航行,科考队员、工程师们抵达南极。在海拔2621米的伊丽莎白公主地建泰山站,计划新站将满足20名科考队员在南极度过11月至次年3月的夏季。
这个工程很紧迫。2008年前后,中国考虑在南极布设更多的科考站,但具体位置尚无定论。“当时,除了今天已经敲定的泰山站的位置,还有五个左右的备选位置处于讨论中。” 中国极地研究中心考察运行部处长张体军说。
科考站的选址除了需要考虑地质、气候等环境因素,还要考量科考站周边辐射区域,也称管理区。
“先建站的国家对其周边领域更有发言权。有时,当别国的科考队想在这个区域开展考察时,需要征得科考站所有国的同意。” 郭培清解释,这是国际法中的习惯法,一种约定俗成的规则。
辐射区的面积没有明确的划分。而保障能力越强,科考开展的范围越广,辐射半径也就越大。
中国1985年在乔治王岛建长城站后,分别又在1989年和2008年建立了中山站和昆仑站,两站之间距离超过1200公里,海拔相差4000米。科考队员将物资从昆仑站运至中山站时,需要在平均温度零下25℃的极端天气下爬坡前行20天左右,才能到达。用于应付突发情况的飞机,携带的油料也仅能够完成单程飞行。科考人员不得不在转站途中随身携带油料,以备飞机返程使用。
泰山站将“盘活”这两个科考站。
泰山站距中山站约520公里,昆仑站约700公里,成为两站之间的枢纽。国家海洋局极地考察办公室主任曲探宙表示,未来,将在站点间配制常备飞机,“令站点间的运输更为灵活”。这样,昆仑站就可以从仅在夏季使用的子站升为主站,即全年科考站。
泰山站建立以前,中国科考人员仅在格罗夫山开展过五次科考活动。去格罗夫山的人员中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你在格罗夫山的每一步,都可能是人类的第一步,也可能是你的最后一步。
科考队员从中山站出发,要乘雪地车去格罗夫山,天气好的情况下,一天可以走60公里到80公里。雪地车随身拖着发电机,取暖、做饭全都用它。在零下15℃-40℃气温中,任何材料都会变得格外脆弱,发电机经常出故障。在乘直升机考察时,还不能携带發电机,科考队员只能靠几瓶热水度日。
“第一天还有热水,第二天就温了,后几天完全是凉水。方便面没办法泡了。很多食物都冻着,没办法下嘴。”刘晓春说。
在格罗夫山工作,最大的风险之一,是冰川运动过程中形成的深不见底的冰裂隙。冰裂隙上覆盖着积雪,这让躲避变得不容易。刘晓春曾经陷入过冰裂隙,“我当时胸前挂着相机,背着背包,这才卡在了冰裂隙边缘没掉下去”。之后,他做了几次掉入冰裂隙的噩梦。
泰山站会使考察格罗夫山变得容易一些。在泰山站选址公布后不久,来自哥伦比亚大学拉蒙特-多尔蒂地球观测站的冰河学家罗宾·贝尔(Robin Bell)就表现出兴趣,她对《经济学人》说,对泰山站所在的区域还知之甚少,我们期待能够将泰山站作为保障平台,用于研究格罗夫山的地质演变以及埃默里冰架的冰川。
2013年5月,中国正式在比利时提交了泰山站的环评报告。根据《南极条约》的规定,各国在设立科考站之前,需要预估可能对环境产生的影响。“泰山站并非常年站,因此程序比较简单,只需要公示。”张体军说。
公示后六个月,“雪龙”号载着600吨物资踏上了征程。建站活动只能在南半球的夏季进行。由于中国位于北半球,并不具备地缘优势,因此,此前的昆仑站从提出设想到实施建设,大约用了五年时间。至今,还处于持续完善阶段。
限定一年建成,即便泰山站仅相当于昆仑站的子站,简略了设施,但从设计、材料加工,再到组装,在全年平均温度零下25℃的南极很难作业。尤其是泰山站将建设在1900米厚的冰盖之上。建设队员不得不在冰面上挖一个深过2米,面积为200平方米的基坑,然后一层一层地铺上雪,压实后,垫上筏板,将雪水浇筑在隙处,起到黏合、找平的作用。之后八根桩打入地基,固定科考站。
“整体构造类似于高脚杯,只不过泰山站是由八根柱子支撑在雪面之上。”南极泰山站项目总设计师、宝钢工程技术集团有限公司首席筑师王中军称。
“当初这算是一项政治任务交下来的,我们都顶着巨大的压力。”一位参与建站的人士表示,极地建站一旦出现错误,成本巨大,“一个钢结构不对,一颗螺丝不正,整个站就失败了”。
最终,在登上“雪龙”号之前,工程人员就将泰山站拼装完成后,再拆开打包上船。
泰山站在组装时,另一拨人走到了位于西南极的罗斯海,为规划中的第五个科考站做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了初期勘探工作。如果一切顺利,预计2014年至2015年开始建设。”曲探宙说。
中国加紧在南极建站不无道理,根据南京大学信息管理系教授华薇娜研究发现,自1998年到2008年间,各国对南极研究的热情呈现平稳上升的趋势,论文量平均年增长幅度约为100篇,2008年达到2809篇。
70%左右的论文来自美国、英国、德国和澳大利亚。华薇娜发现这四国的科研质量和数量都较高,加之,四国均处于各国合作的关系纽带的中心位置,因此,已经结成了一个科研轴心国,对南极科研举足轻重。
这也是曲探宙一直强调的:科研实力强,意味着谈判优势。
这在环境保护区的设立上表现得尤为明显。环境保护区是为了一定程度地“控制”人类对极地的干扰。在南极,任何国家都有权提出将某一区域划作特别保护区。设立保护区的时候,申请国需要把地区,以及保护的具体价值、管理计划等描述清楚,提交南极委员会讨论。
中国正在筹建的第五个科考站靠近罗斯海,这里生长着丰富的海洋生物,其中犬牙鱼作为南极最重要的食肉鱼类,受到捕鱼者的青睐。美国和新西兰提出罗斯海保护区的主张,就是为了保护犬牙鱼。
申请国拥有对于保护区的管理权,是一种被赋予的公权力。保护区一旦设立,包括保护区管理国在内的任何国家,在这个区域开展活动都需要申请许可证,否则不得进入。一位科考人士称,出于利益考量,各国争相划定保护区。通过保护区,来限制他国的行为。
目前,争论最为激烈的两块保护区都是以限制捕捞为出发点:一块就是美国和新西兰提议的在罗斯海区域建立总面积约230万平方公里的保护区。另外,澳大利亚、法国以及欧盟则提出在南极东部建立一个约163万平方公里的保护区。
这两份提案在2012年南极会议中得以讨论,但是由于各方分歧较大,决定推迟一年,待所有相关科学依据考虑完备后再作决定。
2013年7月召开的南极海洋生物资源养护委员会(CCAMLR)特别会议上,新西兰、美国等国再次提出在南极海划定新的保护区,以保障渔业的可持续发展,并推进科学研究。CCAMLR成员包括24个国家和欧盟,中国亦在其中。
新西兰、美国等有备而来,展示出更充分的研究资料。然而,俄罗斯的研究者却认为,目前对于这一区域犬牙鱼的数量掌握并不全,盲目地设立保护区,反而影响基础资料的收集,会导致这一区域的科研停滞不前。因为对南极鱼类数据的收集,部分是依靠渔业船只。
罗斯海的犬牙鱼,每年都吸引很多来自新西兰、俄罗斯等国的渔船来捕捞。美国和新西兰提出对罗斯海建立总面积230万平方公里的犬牙鱼保护区,其中160万平方公里为完全禁捕区,其余则可适当开展捕鱼。一旦禁捕区建立,意味着各国需要开辟新的航道进行捕鱼,俄罗斯就认为,其渔船捕捞的成本本来就比新西兰高,在这种情况下,不得不行驶更远的路程,增加了捕捞成本。何况,保护区只对捕捞的总量做出限制,各国捕捞的具体量要靠实力。在这种竞争机制下,俄罗斯等国自认为处于劣势。
最终,因俄罗斯、乌克兰等的反对,这两项提案均未通过。
南极的环境确实极为脆弱,这是事实。
1991年,《关于环境保护的南极条约议定书》(下称《环境议定书》)在西班牙首都马德里通过,各国同意,为了保护南极环境,自《环境议定书》生效起,至未来50年内,不得在南极开展任何与科学研究无关的矿物资源开采活动。
自此,鲜有文章专注于南极的矿产研究。2013年底,澳大利亚科学家在南极北查尔斯王子山发现了金伯利岩。金伯利岩是一种十分罕见的岩石,通常内含钻石。这是少有的发表的与南极矿产资源有关的文章。
“随着矿产资源被冻结,相关的研究越来越少。有发现可能也是偶然的。”刘晓春说。
不过,多位科研人士向《财经》记者表示,各国依然在开展以科学研究为目标和主线的南极资源探索工作,中国也不例外。
地质测绘和着眼于采矿的勘探之间往往仅有一线之隔,只不过后者掌握的矿产信息更准确。因此,“各国可能根据地质条件、资料等对矿产储量做些预测、分析。”一位地质学家表示,这样的探索也可包装成对南极地质、地貌的研究。
随着50年限期过半,对南极的研究也升温了。南极研究科学委员会的凯文·休斯(Kevin Hughes)曾对媒体坦言,我们不清楚到2041年后签署这项条约的成员国的观点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不争的事实是,一旦南极的矿产资源得以开发,环境将受到不可逆转的破坏。
相较于2041年,来自旅游者的破坏已经让南极委员会的专家们有些措手不及。根据国际南极旅游组织协会(IAATO)统计,在1958年到1987年间,每年平均到达南极的游客不到1000名;在1993年至1994年间,这一数字开始迅猛增长,虽然一些限制措施部分缓解了这一趋势,但是,2012年至2013年间,有超过3.5万名游客到達了南极。
2014年大年初一,一个上百人的大型中国旅游团来到长城站。根据新华网的报道,庞大的市场需求已经使中国成为到南极旅游人数增长最快的国家。
2013年12月底,俄罗斯的“绍卡利斯基院士” 号在南极洲航行时被浮冰所困。该船船长发出求救电话后,澳大利亚、中国、法国和美国的船只中断了自己的日程安排,前来救援。
由于被困船上的乘客基本是游客,也引发了科学界再次对南极旅游是否该被限制的讨论。游客一般乘大型轮船,一旦轮船遭遇事故,就有可能因漏油等对南极造成污染。截至2011年,这片海域已经发生了29起船舶事故。
《环境议定书》未作出对南极旅游明确的限制,使得南极游客的环保行为要依靠自觉性和教育等来约束,这样一来效果就很微弱。比如,研究者在踏上南极前,都需要进行全身清理,避免将外来微生物带入南极污染环境,同时也要避免与动物近距离接触。据多位南极科考人员观察,很多来自中国的游客根本做不到,“对于科考队员来说,环保方面的经验已经非常充足,游客则不然”。
支持者则认为,让人们对南极有亲身经历有助于推动保护南极。也许像澳大利亚即将采取的方法更具有可行性,据当地媒体报道,澳方官员表示必须吸取“绍卡利斯基院士”号的教训,完善极地旅游规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