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成宝
(山东科技大学 文法学院,山东 青岛 266510)
易学史上一个绕不开的问题,就是《连山》《归藏》与《周易》的关系问题。《周礼·春官·宗伯》曰:
“大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簭人掌《三易》,以辨九簭之名,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九簭之名,一曰巫更,二曰巫咸,三曰巫式,四曰巫目,五曰巫易,六曰巫比,七曰巫祠,八曰巫参,九曰巫环,以辨吉凶。[1]637-650
先秦文献中除了《周礼》记述“三易”的说法,不见于它书;而《连山》和《归藏》长期失传,只有少量真伪难辨的佚文传世,导致“三易”的性质、来源及其相互关系等问题一直模糊不清。李镜池先生说:
(《归藏》)其中也有像《周易》卦、爻辞的,但我们宁可说它抄袭或模仿《周易》,并非同出一手而彼此雷同。因《易》筮辞之性质纯粹,而《归藏》则为不伦不类之杂凑书。其类似筮辞的,例如:《鼎》:人得其玉,小人得其粟。(《易·剥·上九》:“君子得舆,小人剥庐。”归妹上六:“女承筐无实,士刲羊无血。”)君子戒车,小人戒徒。(《易·大壮·九三》:“小人用状,君子用罔。”《革·上六》:“君子豹变,小人革面。”)[2]137
饶宗颐先生在对《归藏》卦名与通行本《周易》卦名比较后指出:
《归藏》卦名大体与《周易》同,只有少数差别,足见殷人“阴阳之书”之乾坤,基本上已用六十卦,周人损益之,改首坤为首乾。[3]
此外,于豪亮先生亦通过对马王堆帛书《周易》卦名与《归藏》卦名比较,认为帛书《周易》的卦名与《归藏》卦名“有一定的渊源”。[4]
最近几十年,多种有关易学的考古材料相继被人们发现和认识,尤其是1993年湖北江陵县荆州镇王家台15号秦墓疑似《归藏》易占竹简的出土,为人们重新认识“三易”提供了新的材料和视角。对于这批秦简的易占材料,林忠军先生曾予以详细的统计:
其中关于易占的竹简164支,未编号的残简230支,共计394支,共4000余字。这批竹简,有卦画、卦名、卦辞三部分。每卦卦画皆由-∧组成,为六画别卦。70组卦画,重复者不计,有54个卦画。70个卦名,重复者不计,有53个卦名。卦名下的卦辞,有许多与保留在古书中的《归藏》佚文相同。[5]
对于秦简易占材料,学者一般认为秦简易占应当就是殷易《归藏》,梁韦弦先生说:
从秦简“易占”与《周易》相应之卦存在的不同卦名来看,前者与卦之象义的关系简单直观,后者与卦之象义的关系则复杂抽象,故秦简“易占”之卦名当即先于《周易》之卦名而存在的殷易《归藏》之卦名。秦简“易占”之占辞中存有与殷易时代不合之数条,但其余占辞显然绝非后世所能编造,当即殷易《归藏》所收夏商旧有的占筮记录之辞。秦简“易占”虽非殷易《归藏》之原貌和全貌,但大体为殷易《归藏》之内容。[6]
廖名春先生则进一步考证秦简《归藏》当为《归藏》易的《郑母经》:
秦简《易占》见于《归藏》篇名者,全在《郑母经》和《启筮》篇。从其体例看,《郑母经》与简文最为接近。《启筮》篇与简文同者,体例与《郑母经》亦同;与简文异者,体例与《郑母经》亦异。疑《启筮》篇与《郑母经》体例相同的几条,本为《郑母经》的文字,后人误引。因此,秦简《易占》不仅是《归藏》,更准确一点,应当是《归藏易》的《郑母经》。[7]
也有学者持不同的观点,任俊华、梁敢雄先生认为,晋代前《归藏》易之文从未面世,晋以降历代《归藏》的版本均出自汲冢书《易繇阴阳卦》,而《易繇阴阳卦》的祖本则是孔子所见之《坤乾》,晋代荀勖著录图书的时候将之命名为《归藏》,王家台秦简《易占》是以卦占为主体的《归藏》摘抄本,《归藏》的成书时代当比《周易》经文晚几百年。[8]
笔者同意王家台秦简易占基本为殷易《归藏》的结论,兹先不谈秦简《归藏》材料和传世《归藏》佚文,仅就《周礼》对“三易”的记述来看,《连山》《归藏》是《周易》成书之前“易卦”系统的占筮书,是没有问题的,并且“三易”之间应该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因为《周礼》一书除了对“三易”的记载之外,还有“三兆”、“三梦”方面的记述,文本的系统性很强:
太卜掌《三兆》之法,一曰《玉兆》,二曰《瓦兆》,三曰《原兆》。其经兆之体,皆百有二十,其颂皆千有二百。……掌《三梦》之法,一曰《至梦》,二曰《觭梦》,三曰《咸陟》。其经运十,其别九十。以邦事作龟之八命,一曰征,二曰象,三曰与,四曰谋,五曰果,六曰至,七曰雨,八曰瘳。以八命者赞《三兆》《三易》《三梦》之占,以观国家之吉凶,以诏救政。……卜师掌开龟之四兆,一曰方兆,二曰功兆,三曰义兆,四曰弓兆。……占人掌占龟,以八簭占八颂,以八卦占簭之八故,以眡吉凶。[1]635-648
统观《周礼·春官·宗伯》中有关卜筮的内容记述,其对周王朝的卜筮体系、人员构成、官衔机制、方式方法记载得非常系统、清楚,且与《尚书》《诗经》《仪礼》《礼记》等文献可以互为佐证,故绝无后人作假的可能。
既然“三易”是真实存在的,那么,《连山》《归藏》是什么样子的呢?按照《周礼》的记载,可作如下的推论:
第一,由“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可知《连山》《归藏》有八卦的卦形、六十四卦的卦形。即《连山》易已经发展到了六十四卦的阶段。
第二,既然六十四卦卦形已经出现,八卦和六十四卦的卦名也是应该完备的。我们由《礼记·礼运》篇记载孔子之言可以得到一定的佐证:
我欲观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吾得《坤乾》焉。《坤乾》之义……吾以是观之。(郑玄注“《坤乾》”曰:“得殷阴阳之书也,其书存者有《归藏》。”)[9]664-665
学者一般认为此《坤乾》就是《归藏》,则至少《归藏》已有卦名。
第三,由“三易”的共同点仅在八卦和六十四卦,那么,《归藏》应当没有出现一卦六爻的爻辞,即六十四卦一共三百八十四条爻辞,也就是说,《归藏》筮法里没有爻变,当然也不会产生卦变(之卦)现象。不像《周易》那样,爻辞、爻变在占筮结果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既然《归藏》没有爻辞,那么《归藏》靠什么来判断占筮的结果?这需要我们在认清《归藏》面貌的基础上才能做出判断,为便于读者理解,兹引述数条秦简《归藏》筮例[10]30-32如下:
(1)鼒曰:昔者宋君卜封□而枚占巫苍,苍占之曰:吉。鼒之它它,鼒之轪轪。初有吝,后果遂。
(2)卷曰:昔者殷王贞卜亓邦尚毋有咎而枚占巫咸,巫咸占之曰:不吉。卷亓席,投之谿。卷在北为牝□。
(3)比曰:比之芣芣,比之苍苍。生子二人,或司阴司阳。不□□姓□□。
(4)罽曰:昔者赤乌止木之遽,初鸣曰鹊,后鸣曰乌。有夫取妻,存归其家。
(5)明夷曰:昔者夏后启卜乘飞龙以登于天而枚占□□。
(6)归妹曰:昔者恒我窃毋死之[药] [于西王母],□□奔月,而枚占□□□。
其中,后两条又见于辑佚本《归藏》,为便于读者理解,兹引述如下:
明夷曰:昔夏后启筮,乘龙以登于天,枚占于皋陶,皋陶曰:“吉而必同,与神交通,以身为帝,以王四鄉。
归妹曰: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以奔月,将往,枚筮之于有黄,有黄占之曰:“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惊毋恐,后且大昌。”[11]
通过上述例子可以看出,《归藏》的文本形态有一个大致固定的模式:先写卦爻符号和卦名,然后记述这一卦是哪个人物因为何事而占筮,然后由主持占筮活动的巫师判定吉凶,并说出进一步解释吉凶的繇辞——这种繇辞一般都是押韵的四字句,且与占筮事件往往有着密切的关系,说明当是出于巫师临事创制的。由之可以看出,作为《归藏》文本的核心——巫师所解释吉凶的繇辞,乃源于每一次的占筮活动,是对所占之事的新造之辞;这也同时说明在《归藏易》的时代,六十四卦还没有形成固定的繇辞,当然也就不会有爻变现象。
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概括《归藏易》的三个特点:一是由于《归藏》繇辞皆是缘于筮人临事而作,故其繇辞透露出浓郁的叙事性。二是注重押韵,就笔者所引用的六个筮例来看,皆押韵,其中例(1)“它”、“轪”押上古“歌”韵,例(2)“席”、“谿”押上古“溪”韵,例(3)“苍”、“阳”押上古“阳”韵,例(4)“遽”、“乌”、“家”押上古“鱼”韵,例(5)“同”、“通”押上古“东”韵,例(6)“芒”、“昌”押“阳”韵。三是筮者在撰写繇辞的时候,喜用四字句。这对我们解读《左传》中的某些筮例有启发意义。《左传·僖公十五年》曰:
秦伯伐晋。卜徒父筮之:“吉。涉河,侯车败。”诘之,对曰:“乃大吉也,三败必获晋君。其卦遇蛊,曰:‘千乘三去,三去之余,获其雄狐。’夫狐蛊,必其君也。蛊之贞,风也;其悔,山也。岁云秋矣,我落其实而取其材,所以克也。实落材亡,不败何待?”三败及韩……秦获晋侯以归。[12]352-353
《左传·成公十六年》曰:
六月,晋楚遇于鄢陵……公筮之,史曰:“吉”。其卦遇复,曰:‘南国蹙,射其元王,中厥目。’”国戚王伤,不败何待?吕錡射共王,中目,楚宵遁。[12]882-885
对于这两则筮例,“千乘三去,三去之余,获其雄狐”与“南国蹙,射其元王,中厥目”无疑是繇辞,高亨先生曾指出:“卦辞不见于《周易》,当是出于与《周易》同类的筮书如《连山》《归藏》等。”[13]92《左传》中所记载的这两则筮例,繇辞为筮人临事而造的迹象甚为明显,而不是取之于已有之筮书,且亦喜用四字句。
另外,在押韵方面,就前一条繇辞而言,“去”、“余”、“狐”押上古“鱼”韵,后一条繇辞,“蹙”押上古“屋”韵,“目”押上古“觉”韵,“屋”、“觉”旁转协韵。以上特征,皆与秦简《归藏》的文本形态相谐,可见筮人当是运用《归藏》来进行占筮的。
《归藏》繇辞叙事性、多用四字句、注重押韵的特点,对于《周易》卦爻辞的创制,或有着直接的影响。如《复》卦卦辞:“出入无疾。朋来无咎。反复其道,七日来复”,《震》卦卦辞:“震来虩虩,笑言哑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艮》卦卦辞:“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师》六五:“长子帅师,弟子舆尸”、上六:“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离》九三:“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上九爻辞:“王用出征,有嘉折首,获匪其丑”,《否》九五:“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同人》九三:“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贲》六五:“贲于丘园,束帛戋戋”,《剥》上九:“硕果不食,君子得舆,小人剥庐”,《明夷》初九:“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睽》上九:“见豕负途,载鬼一车,先张之弧,后说之弧,匪寇婚媾”。《丰》上六:“丰其屋,蔀其家,窥其户,阒其无人,三岁不觌”等等,比较鲜明的体现出上述三个特点,可见《归藏》与《周易》之间,有着前后相承的密切关系。
按照传统的说法,《连山》为夏代之易,《归藏》为殷代之易,《周易》为周代之易,为何秦简《归藏》中出现了殷商之后的人物?笔者认为,这是由《连山》《归藏》本质上只是卦形、卦名和筮法的特点所决定的,殷商之后的筮人,当筮者运用《连山》《归藏》筮法把每一次的占筮活动记录下来,这些筮例皆可称之为《连山》《归藏》。商周之际文王创制了《周易》,但这并不是说《连山》《归藏》就马上消亡了,至少在周公制礼作乐的时代,它们的地位和《周易》是并列的。由《左传》《国语》等文献关于易占筮例的记录来看,春秋时人已习用以《周易》占筮,而运用《归藏》占筮的仅是个例,这反映了《归藏》易占逐步衰落的趋势;可以说,春秋时期《周易》象数义理学派的兴起,才最终导致了杂糅着神话色彩的《连山》《归藏》退出了易占舞台。由之产生另一个问题:《归藏》中是否也包含了运用《连山》占筮的筮例呢?如秦简中关于女娲、黄帝、炎帝、蚩尤、夏启等人物的筮例。另外,传世《归藏》佚文中有一部分是《启筮经》,是否就是夏王朝运用《连山》占筮记录的遗存呢?笔者认为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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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中华书局,1990.
[13]高亨.周易杂论[M].齐鲁书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