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倩如
(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才子佳人小说由来已久。自唐代元稹的《莺莺传》以来,在传奇小说、话本和拟话本小说中都不少见,到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大批涌现,出现了如《玉娇梨》、《平山冷燕》、《春柳莺》、《雪月梅》等优秀作品。这类小说在长期的发展中形成了固有的模式,如章回体的结构形式,郎才女貌的人物形象,“一见钟情—饱经磨难—大团圆”的情节模式等。而张恨水的《金粉世家》一方面继承了传统才子佳人小说的形式,另一方面又对于传统的才子、佳人,以及团圆结局的“重写”,超越了传统才子佳人小说的模式。
自古以来,“男有才,女有貌”是才子佳人故事发展的基本前提。“才子”自然是玉树临风,才学一流。但《金粉世家》打破了这一常规,塑造了一个无才无能、游手好闲、贪图享乐的男主人公形象,与传统的“郎才”发生断裂,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传统才子佳人小说中的才子以“才貌双全”为固定标准,总是凭借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形象令佳人心旌摇荡。他们对待爱情忠贞不移,从不与他人纠缠不清,平日里的消遣也不外乎作诗绘画。若将金燕西与这样“概念化”的才子形象相比,两者可谓是天壤之别。金燕西是国务总理的第七个孩子,排行第四,在家养尊处优,在外潇洒快活,风流成性,不务正业。他每天唯一的正经事就是“会朋友”。燕西从小便进入女人脚踩高跟鞋,穿着小洋装,抹着口红,男士们抽的是雪茄,穿的是西装的上流社会。他平日里进出剧院,舞厅,喝的是威士忌,咖啡,因此,在他身边不乏围绕着很多妙龄少女,无论是电影明星邱惜珍,还是戏子白莲花,花玉仙姐妹都愿意与他调弄嬉笑。在这潇洒风流的处世观的背后,支撑它的是人物形象身上承载的现代文化元素。
对于才子形象的塑造,传统才子佳人小说一般聚焦于才子与佳人的感情发展以及才子自身的才学修养提升两个方面,但在《金粉世家》中,张恨水在保留了前者,抛弃了后者,并且另辟蹊径,描写了金燕西的男权主义思想,体现了其隐匿的男性立场。相对几位哥哥来说,金燕西的男权主义思想非常突出。作品中,目睹三哥三嫂吵架促使金燕西开始想象自己与清秋婚后的生活:“大哥虽不怕大嫂,但是在大嫂面前,有些事总得遮遮掩掩,二哥不必说了,见了二嫂,就像蒙学生见了先生一般,一点办法也没有。三哥呢,和三嫂感情不错,但是处处碰三嫂钉子,也是忍受着,我将来和清秋结了婚,难道也是这个样子不成?无论如何,我想自己振作起来,不要长了别人的威风”[1]155这样的内心独白正是其内心大男子主义思想作祟的结果。小说第六十九回,金燕西和戏子白莲花同坐一车被清秋看见,燕西却反误会清秋故意跟踪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对清秋一阵数落:“你要学他们那种样子,处处都要干涉我,那可不行的。”[1]440产生这样的想法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他的大男子主义态度。故事的最后,金燕西坚持选择了持冷清秋,抛弃了门当户对的白秀珠,在一定程度上这是突破传统婚姻观,争取跨阶层恋爱的成功表现,表现出“才子”的现代诉求。
自古以来,佳人的形象总是完美无瑕的,她们集才、貌、礼、德于一身,如女神般遥不可及。《金粉世家》中的佳人——冷清秋和传统的“佳人”一样,不仅冰雪聪明,眉清目秀,而且才华横溢,擅作诗词,极富伤感魅力,但其身上又具备某些现代女性的时代特征。她在金钱的诱惑下嫁入了豪门,却在与燕西的多次争吵与矛盾中看清事实,逐渐醒悟,最终成为一个要求平等,坚守尊严的女子,表现出超俗的独立观,这正是现代“新”女性最真实的写照。
拜金主义的婚恋观是指在恋爱,结婚的过程中比较注重金钱,以金钱作为衡量一切的基本价值尺度。在《金粉世家》中,金燕西习惯了用金钱“买”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就连恋爱也不例外。他对于清秋的追求正是以金钱为重要手段和媒介。单从这点看,与传统言情小说佳人“痴情坚贞”模式已有天壤之别。“黄金最是无情物,变尽天下儿女心。”[2]177中秋节燕西亲自去布料店挑选各式上好的绸缎,成批送去清秋家中;在清秋生日当天,花费重金,给清秋置办了一条珍珠项链;两次西山之行,在各方面,金燕西均是出手阔绰,铺张扬厉。爱情在他们之间逐渐成为金钱关系的附属品。结婚当天,金府金碧辉煌,各式“高档货”让清秋以为“穿好的衣服,吃好的饮食,住好房子,以至于坐汽车,多用仆人,这就是幸福。”[1]600此刻的她陶醉在“幸福“当中。
清秋对于爱情和金钱的选择在一定程度上正是市民文化选择的反应。在现实中存在着这样的群体,他们爱慕虚荣,尽管生活窘困但也不忘体面,被金钱迷惑了真心,失去了自我反省意识。这是在现代社会中巨大的物质力量引诱的生动写照。作者通过这个人物的塑造,体现了作者对现代女性的思考,“金钱是现代人不可或缺的生存手段和工具,同时也是现代人格自由和独立的物质保障。”[3]23
清秋追求独立,讲究自尊,具备时代特征。而金燕西梦想中的妻子是温柔贤淑,沉默不语,逆来顺受,不干涉丈夫“私生活”的。在旁人看来,清秋嫁入金府算是高攀,而对清秋来说却是苦难的真正开端。婚后经历种种矛盾争吵,她终于明白,“这大半年来是个错误”。在一次又一次的争吵与互相“伤害”的过程中,清秋在慢慢成长,同时也变得成熟,她懂得了——女人应该自我独立,坚守尊严,“女子们总是要屈服在金钱势力范围之下,实在可耻。凭我这点能耐,我很可以自立,为什么受人家这种藐视?人家不高兴,看你是个讨厌虫,高兴呢,也不过是一个玩物罢了。无论感情好不好,一个女子作了纨绔子弟的妻妾,便是人格丧尽。她一层想着逼近一层,不觉热血沸腾起来。心里好像在大声疾呼的告诉她:离婚!离婚!”[1]580这段内心独白,正是清秋独立意识觉醒的标志。
在一次争吵中,燕西认为清秋在婚后吃穿住行所有费用都是金家的,理所当然应该顺从自己,但清秋并不认同。她将戒指扔还给燕西并说道:“你就这么量定我了么,我今天就恢复原来的面目,不用你金家一点东西,这是你的戒指,你拿去。”接着她又对金太太说“我为顾全自己的人格起见,我还是回家去,穿我冷家的衣服,做我穷人家的女儿,……我只希望不受他的侮辱,无论牺牲什么,我都肯的。”[1]608清秋毅然决然搬去了阁楼,只带几件旧衣服,并告诉厨房自己每餐只吃一碗素菜,一碗汤,多送不吃。最后在一场大火中,清秋带着孩子逃离了逃狱般的金府。她打破了‘出嫁从夫’的传统婚姻伦理的束缚,表现出超俗的独立观。
经过作者的细心雕琢,无论是“新”青年或是“新”女性,与传统才子佳人人物形象相比,都表现出较为悬殊的差距。这其中不可否认有一部分是作者自己的想象,但更深层的是当时离经叛道和追求勇气的整个新文化运动社会风气的反映。而在金燕西、冷清秋的身上散发出的较为强烈的现代气息,正是《金粉世家》这部作品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
“反”团圆顾名思义指的是与大团圆的相反的结局,男女主人公因为种种原因最终没有在一起,而是无奈分开。如果说改造后的才子佳人形象为《金粉世家》增添了几分现代气息,那么“反”团圆式的悲剧性结局则更让读者们“耳目一新”,为《金粉世家》对传统才子佳人小说的发展增添了一笔亮色。
传统的才子佳人小说大多以男女主人公大团圆落幕。《玉姣梨》中的苏友白面对抚台逼婚,决然辞官,但几经曲折,终成眷属;《平山冷燕》中的才子才女才华出众,深得皇上赏识,最后双双成亲,喜结良缘。
“大团圆”是传统才子佳人小说的通病。在张恨水看来,小说是否是“大团圆”,应该遵循作品中人物自身的发展逻辑,而非作者人为的“干涉”。在《金粉世家》的创作上,张恨水对传统才子佳人小说的“大团圆”和“书中人物个个都有交代”的结尾方式进行了具有现代意义的“改写”:抛弃了“大团圆”的结构方式,更多的在“耐人寻味”上做文章。“他让金冷二人冲破了外界阶级差异的阻挠,却又让两人在结婚后醒悟,原来自以为是的相互爱慕只不过是场镜花水月,最初浮浅的吸引在婚后生活中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性格与价值观的巨大差异。”[4]26冷清秋从婚前到婚后各种观念与想法转变,让她看清了金燕西这个人,看清了这豪门生活,也看透了物质金钱的冷酷无情。她最后明白了自己的路在哪里,该走向何方。清秋的转变,使她无法与金燕西拥有“大团圆”结局。故事的最后,金粉各飘零。作品结局中这种强烈的毁灭感,为读者提供了一个更有想象的空间,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小说的审美意蕴。正如张恨水自己所说的,“我不敢说是画龙点睛,仿佛就多了一些曲折,正如画山水的人,添一个归樵,添一段暮云远山。”[5]
传统才子佳人小说缺乏一种真正的悲剧精神,这与中国传统文化所养成的民族性格和审美心理是密切相关的。中华民族在历史长河中经过反复冲击和洗练逐渐形成了喜欢美满和谐、排斥残缺不全,喜欢融洽,厌恶矛盾冲突的审美心理与审美理想。“大团圆”式的结局正是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人们的愿望,但在另一方面,单纯地为了满足欣赏者,常常会背离人物性格的内在逻辑,以作者的强烈干涉去迎合读者,严重削弱了作品本身的悲剧力量,使其悲剧效果不够彻底缺乏真正的悲剧色彩。《金粉世家》正是以人物为切入点,深入挖掘社会现实生活中的悲剧韵味,通过改变言情小说大团圆结局的模式,弥补了中国小说悲剧韵味不足的缺憾。
当然,如此悲惨的结局也并非无端而生,单从“新”青年金燕西这个“金粉才子”来看,他不过是依仗着自己出身豪门,总是抱着游戏人间的态度混日子。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感情,如何经营婚姻,只是利用各种金钱手段将清秋“娶”进门。
纵使到了婚后两人问题暴露越来越多,金燕西也不曾自我反省。在作者的种种暗示和层层铺垫下,这样一个无学无才又孤高自大的公子,其结局注定是悲剧的。另一方面,作者也正是利用了这样一个人物形象来展现自身的心理世界以及价值观。《金粉世家》这部作品其着意就在人生之“空”,张恨水在《金粉世家》序中就曾感叹道:“嗟乎,人生宇宙间,岂非一玄妙不可捉摸之悲剧乎。”[1]可见,张恨水是感叹人生匆匆,玄妙不可定,处在这样一个中心思想的包围下,故事必带苍凉之色,沧桑之感,最后曲终人散。
《金粉世家》在三十年代风靡一时绝非偶然,“通俗文学大师”张恨水以通俗的语言,生动的笔触,悲悯的情怀,为金府豪门唱出了一曲哀婉感伤的挽歌,也在一定程度上传达了他的社会责任意识和批判立场。《金粉世家》有意识地继承了传统才子佳人小说的某些特征,同时也吸取了不少新文学的养料。这一点尤其表现在“才子佳人”形象的塑造上,为我们展现了不失传统形象大体又带有深刻的现代烙印的“新”青年与“新”女性,并借此一反传统才子佳人小说“大团圆”结局,这是时代的潮流发展的结果。在才子佳人小说的继承与发展中,《金粉世家》为我们保留了一个小说由内而外转变的范本,也为其寂寥的旧式才情保留了一方自我表达的空间。
尽管在有些方面,《金粉世家》仍存在缺憾,表现不是很完美,但是它超越了以往局限在爱情象牙塔里的作品,具有永久的艺术魅力和文学价值。
【参考文献】
[1]张恨水.金粉世家[M].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
[2]张恨水.啼笑因缘[M].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
[3]王娜.论张恨水社会言情小说中的市民意识[D].云南民族大学,2012.
[4]胡曦露.乍“新”还“旧”[D].复旦大学,2012.
[5]张正.张恨水研究论文集[M].香港新闻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