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鸣
余一鸣,语文教师,现执教于江苏省南京外国语学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一部,中、短篇小说选三本,在《人民文学》《收获》等刊发表小说50多篇,在《人民教育》 《中学语文教学》《语文教学与研究》等发表教学文章九十多篇。责任编校:晓 苏
去年暑假,当我站在兰州的黄河钢铁大桥,黄河水在我脚下奔腾而去。我却沉默良久,友人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想起了一个叫高林的妹妹,第一次知道这座大桥就是她告诉我的。那是一九八0年春节过后,我在高淳县中插班复读,班上有个同学叫陶均,我和另一位复读的同学经常去他家蹭饭。陶均的母亲高老师是一个慈祥热情的小学教师,她一家就住在她任教的西舍小学,其实就是在一间教室的顶头隔出一间,这一间既是宿舍又是办公室还是厨房,高老师有一天在吃饭时说,你们搬过来仨人一起住吧,方便学习。我看一下房间,二十平方不到的房子已经摆了三张床和一张办公桌,怎么也摆不下第四张床。高老师说,我们还有一间小平房,把这张大床搬过去,你们吃在这边,住在那边。
西舍小学其实是个村办小学,高老师一放学就忙着给我们烧饭弄菜。陶均的爸爸在南京船运公司工作,不常回家,但陶均有两个妹妹,一个叫小芸,一个叫高林,小芸活泼,老远就能听见她“咯咯”的笑声;高林文静,常常一人在门前的操场上托着下巴像大人一样沉思,偶尔喊我们一声“哥哥”,声音也轻得像蚊子哼哼。我们那时血气方刚,饭前饭后常常高谈阔论,踌躇满志。两个读小学五年级的小妹妹常常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我们,使我们的谈论受到鼓励。
时间长了,我才知道,高林虽然叫高老师“妈”,其实她并不是高老师生的,她应该叫高老师“姑姑”,她爸爸是高老师的弟弟,以前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做“右派”,现在是兰州大学的老师,而她妈妈在生下她不久就死了。我陡然明白了小小的高林为什么习惯了沉静,我是兄妹五人中的大哥,年龄比他俩大几个月,我不知不觉中更加爱护这个让人心疼的小妹妹。
高林喜欢看书,她从兰州带来了许多我没见识过的名著,只有在讲到作品中的人物和故事时,她圆圆的小脸上才神采飞扬,乌黑的瞳仁闪闪发亮。她给我讲《鲁宾逊漂流记》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忙于迎接高考,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听她讲述,但我愿意看她讲述时身心沉醉的快乐,常常要走时才轻轻打断她。那时她其实只是十一二岁的孩子,却也清楚高考对我们命运的利害关系,高林说,哥哥,我把这两本书借给你,你抽空自己读吧。
我把两本书都拿在手里,两本书都用牛皮纸包着封面,高林说,哥哥,你可别弄坏我的书。不会的,我知道高林最喜欢的是书,借书给我的话说出口,心里说不定就后悔了,我用当时流行的话说,我一定像爱护自己的眼晴一样爱护它。
高考恢复不久,中学生的作文竞赛、数学竞赛也开始兴起,我曾在县里首次组织的高中生作文比赛中获一等奖。有一天,高林晚饭后不停地用眼晴看我,我估计她有什么话要跟我讲,果然,她拽我到一边,递给我一本方格子作文本,说是她在兰州读四年级时写的作文。那作文本的纸是褐黄色,明显没有我们这边学生用的作文本纸质好,但高林的作文却让我大开眼界,她作文中描写的兰州,有滔滔的河水,钢铁的大桥,灿烂的灯火,在一个四年级孩子的笔下让我至今记忆犹新。我知道了这个文静的小女孩心中,其实藏着一个我不知道的世界,藏着一份连那时自以为是大人的我也未必能懂得了的爱和恨。我还给她的时候说,你比哥哥们的作文都棒,高林羞涩地低头笑了。
高考后等待录取的日子,我常常还是待在高老师家。这个暑假,我见到了高林的爸爸,那时是一个精神焕发的中年男人。他每天早晨跑步、练哑铃,傍晚去河边游泳,骄傲地告诉我们,他在高淳县中当年创下的短跑纪录十几年无人打破,但他耳朵背,有时候高林跟他讲话时不习惯高声喊叫,他盯着女儿的嘴巴会困惑地皱眉头,而高林则会无奈地凑到他耳边。
高林的爸爸其实在老家早就是个名人,但出名并不是由于他的学问,而是他的“离婚事件”。高林的母亲去世后,她爸爸在老家再婚,并且又生了两个女儿。“右派”摘帽后,她父亲提出离婚。当时很多人都视她父亲为当代“陈世美”,据说连县里的领导也是这样评价他。他回高淳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离婚,但总是沮丧而归。
我听到过高林的爸爸在县中读书时的一个传说,说他很少去上数学课,数学经常考零分,即使去上数学课,也是自己画一节课的画。当时我不知道还有一个钱锺书先生也是这样偏科的天才,对她爸爸仰慕不已,因为我第一年高考数学分数只得了个个位数。
我只知道她爸爸是个画家,因为她爸爸的两个大学同学我认识,都是搞美术的,一个姓耿,在文化馆当馆长;一个姓蒋,在县中当美术老师。但我从没看到她爸爸作画,倒是时常看到他趴在高老师的办公桌上写字。有一回,他突然让我写几个钢笔字,我惴惴然写了,他不作评价,让我帮他抄写一份手稿,给了我一沓厚厚的大8K方格稿纸,那真是漂亮的稿纸,我记得稿纸的右下角印着“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字样。在抄稿的过程中,我明白了几分,她爸爸可能是个美术评论家。
高林的爸爸在高淳的期间,是高林说话多一些的时候。我帮她爸爸抄完稿子,她爸爸曾经要送我一张钟馗的人物画,我走的时候悄悄留下了。我不太喜欢这个面目狰狞的捉鬼者,我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喜欢画钟馗,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鬼魅需要钟馗去捉吗?后来在高淳很多朋友的藏画中,我都看到过他画的形形色色的钟馗,而且那时他送人的画无一例外皆是钟馗。我问高林,你爸爸只会画钟馗吗,高林说我爸爸会画毛主席像会画天上的仙女,我说你爸爸不是画家而是理论家,高林说我爸爸他是画家也是理论家还是作家。高林气呼呼地翻出一本文学杂志,好像刊名叫《北方文学》,有一篇小说真的是署的她爸爸的姓名。
因为她爸爸在闹离婚,高老师一家也不和高林后妈娘仨往来,但高林一直知道在这个小城中有着她同父异母的两个妹妹。那一年我终于收到了高考录取通知,我考取了江苏师院中文系,填报志愿的时候,高老师说这是高林爸爸读的大学,那时叫“苏南美术专科学校”。我从乡下匆匆赶来向高老师报喜,路过电影院拐角时,却发现小小的高林立在那里看着不远处,正是纺织厂下班时间,很多老人、小孩都在厂门口等候家人。高林在等谁呢?我忽然心中有了数,她爸爸后娶的妻子正是这个厂的工人,她是想看看这个传说中的后妈还是想看看在人群中等候的妹妹呢?我没有问她,告诉她我被录取的喜讯,牵着她的小手回了高老师家。
再见到高林的时候中间隔了五六年,那时侯高老师一家已搬到了襟湖桥头的老房子里,房子依然窄狭。我分配在高淳乡下一所中学教书,陶均南大毕业后在国际关系学院读研,高林被他爸爸接到了成都读书,偶尔来高淳我都没能遇上。但这一年寒假,我刚踏进那间沿街的堂屋,就看到了坐在侧屋里的高林,已经长成了大姑娘的高林,我欣喜地叫了一声她的小名“林林”,她迟缓地站起来,冬天的高林穿着棉袄显得臃肿,脸上也好像有几分浮胖,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我。我是余晓哥哥啊,你忘记了?高林想了一会,点点头,我觉得她愈长大愈沉静了。后来高老师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高林是回来养病的。我问生了什么病,高老师用手指指脑袋,告诉了我高林升学和恋爱受挫的事。我从门缝里看着默默坐在那里的高林的侧影,心中袭过一阵一阵的疼痛。
高林又很快回到她爸爸身边去治病了,她爸爸离婚成功,又有了新的家庭。我常常能在媒体上看到她爸爸的消息,她爸爸已成了名人,成了中国美学界的一面旗帜,成了高老师心中的一份骄傲。我向高老师打听得更多的是高林的病情,我私下觉得,有这样一个显赫招摇的爸爸,对病中需要照顾的高林未必是一件好事。
我的担心不是多余。
有一天我从陶均那里得到了高林自杀的消息。高林死在她爸爸流亡异国后不久,她亲自送她爸爸和爸爸的第三任妻子踏上了远去的旅程,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候在那个清冷的城市,等不到她爸爸的音讯,她选择了离开这个没有温暖的世界。她死的时候病已痊愈,只有二十五岁。
陶钧后来移居澳大利亚,我也调进了南京教书。偶尔,我假期去看望高老师,我们都躲闪着不提到高林。小芸已经成家,她的孩子也像她孩提时一样活泼可爱,我们的另一个妹妹高林,她在那个世界会不会冷清?
有一天我在网上读到了北岛在美国拜访高林爸爸的文章,看到了她爸爸的照片,那已然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据说他拒绝与外界联系,从来不肯接电话,我想或许是因为他耳背,或许是因为他这样一个父亲内心永远需要一种宁静让女儿听到他的忏悔。这时候的他,最需要的是高林在自己的身边,而高林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何处呢?
高林的姓名据说是她父亲取自陆游《残冬》诗中的一句:“已见微绿生高林”,也有人说是取其父母“高尔泰”“慈林”名中各一字,我想高林短暂的一生中或许真的只有过些许的绿意,没能等到绿树成荫,她在等待中孤单而绝望,只有另一个世界中母亲的怀抱才是她的归宿,她才会决然赴身。
若干年之后我读到了高林爸爸在大洋彼岸写给她的文章,题目是《没有地址的信》,我读完后趴在书桌上泪流满面,让我的女儿十分惊悸。我怕吓了女儿,擦干泪,从书架的顶格取下一本牛皮纸包着的书,书名是用钢笔写在牛皮纸上,叫做《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书名下面是八个字“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这是一本永远无法归还给高林的书了。
我在三十年后终于见到了高林喜欢的兰州钢铁大桥,它依然沉默而岿然,只是我无法告诉高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