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莉容
(宜宾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媒学院,四川 宜宾 644007)
人称指示语在交际使用时可能会产生交互主观性功能,但人称指示语的交互主观性功能并不存在于人称指示语运用的所有方面,多存在于人称指示语的错位使用(即所谓映射使用)中,有时也会在其虚化使用中表现出来。当某个人称指示语从不具交互主观性功能发展到具有交互主观性功能时,就是该人称指示语的交互主观化。
人称指示语即常说的人称代词,如“你”“我”“他”“人家”及其相应的复数形式等。人称代词是一个语法概念,其具体所指需要在运用中才能得以确定,说话人不同,人称代词所指示的人也有所不同,故此人称代词也被称作人称指示语。人称指示语是更具语用特点的称呼,这是用语法手段将话语时空坐标联系起来的现象。
在话语交际过程中,说话人可以用各种言语形式来表达主观信念、态度和情感,这是语言主观性的体现。而当说话人在交际中用某种语言成分表达了对听话人的各种关照的时候,如承认听者交际主体地位、从礼貌角度关注听者、与听者分享信息等,交互主观性功能就产生了。
人称指示语有正常使用的一面,如第一人称用“我”、第二人称用“你”,正常使用一般不会有交互主观性功能的出现。但在话语交流中,人称指示语经常错位使用(也可叫作映射用法,下同)和虚化使用,如本该用“我”却用了“你”、本该用“我”却用了“我们”、“你”“我”的虚指现象等。这种错位或虚化使用现象把指示的参照中心从说话人自我转到自我对听话人的关照,体现出以听者为中心来组织话语的特点,而话语的发出和理解明显表达了对听话人主体存在的重视和依据听话人方面来对交际意义作出判断的意味,所以这种现象是超越话语概念意义的人际协调和距离调整,显示出了说话者与听话者之间交互主体格局的形成,人称指示语的交互主观性功能也就表现出来了。
“人家”是一个特殊的人称指示语,主要是第三人称代词,是他称。第一,“人家”单独出现一般可以表示自己和听话人以外的不确定的某人或某些人,是一种泛指,略相当于“别人”,如“不要随便拿人家的东西”,也可以指“他”,是确指,如“把东西给人家送回去”,“人家”还可以回指前文出现的先行词。第二,“人家”如果与专有名词相结合,成为一个同位短语,这时的“人家”的指称与其后面专有名词一致,如“人家小明”等。在一定的语境中,“人家”也可以指说话人“我”,如果用于指示说话人,就产生了视点的转移,获得了交互主观性功能。
“人家”作为第三人称指示语是核心和原型的用法,作为第一称指示语是其核心用法的发展,对语境有一定的依赖性,总是出现在对话语境中,并且还要依赖另一个人称指示语“我”或“你”而存在,一般不是完全独立使用。“人家”的第一人称用法已经在很多辞书里固定为了“人家”的一个义项。“人家”的第一人称可看作说话人从自我中心到他者中心的映射用法,与交互主观性有关。根据薛国红、马贝加的观点,“人家”从短语演变成旁指代词,再从旁指代词演变为第三人称代词,最后从第三人称代词衍生出第一人称的用法,转喻起了决定作用,“视角”和“会话原则”也是重要动因。[1]“视角”和“会话原则”因素说明从第三人称指示语到第一人称指示语的转换,“人家”这个指示语的人际意义与交互主观性有关联。
有人认为第三人称“人家”的使用可以表达说话人喜欢、忧伤、厌恶、愤慨、害羞等多种情感情绪,但实际上“人家”的核心语用意义只有一个,那就是如果说话人对非交际参与者的言说对象具有羡慕、敬仰、自认为不及等情感的时候,对他的称呼就会倾向于用“人家”,而其他的忧伤、厌恶等不同甚至相反的情感只不过是从核心和原型语用意义上衍生出来的,并且要依语境而定。根据唐正大的研究,在关中方言中,“用‘他’指称第三人称时其中一种情况是说话者在主观评价中,宣告不羡慕第三人称。和‘他’的这种情况构成对立、并形成互补关系的是‘人家’,表示说话者羡慕第三人称并敬而远之或无法企及等意义……第三人称所指相关的事件、状态、属性是积极的,且说话者表示羡慕。在这种情况下,用‘人家’称第三人称。”[2]这是非常精辟和准确的见解。这虽然说的是关中方言中的“人家”,但普通话中的第三人称“人家”的核心语用意义和使用条件也是如此,其他相关的情感情绪均由此衍生。此外,郭继懋、沈红丹认为“人家”在指称对象上有一定的限制,一般不会用“人家”指称痛恨的人,并且“人家”指称某人时与“抬高”作用相呼应。[3]这些认识对我们理解“人家”用作第一人称“我”,从自我中心转向第三者中心的指示语映射现象有帮助,从而能解开其中隐含的交互主观性意义。
当“人家”是泛指自己和听话人以外的某人、某些人,并没有确切所指的时候,其上文所提到的羡慕、敬仰、同情、抬高、自为不及等核心语用意义和使用条件不是特别明显,但仍然可以从说话人的口气中体现出来。
(1)余志芳:是嘛,您没事儿就东家走走,西家串串,外带着给【人家】说媒、介绍对象!凌云这么大的姑娘,用得着您来操心?
(2)郑书记:……卖糖吧,就能告诉【人家】什么糖里都有什么,吃了有什么好处,并且告诉【人家】:小孩子吃糖过多并不好,容易把牙吃坏了!
例(1)、(2)中的“人家”也都是泛指,其中或多或少都有一种对此类人羡慕、尊敬或至少不是讨厌的情感情绪。
当“人家”在话语中有确定指称时,说话人的羡慕、尊敬、钦佩、同情、认为无法企及的情感就明显地表现出来了。
(3)大饭店门口,涌下成百挂着相机、满面笑容的外国游客,衣冠楚楚的侍者毕恭毕敬为他们示路。一个交通警呵斥一个乱闯乱瞧的中国小伙子。小伙子满不在乎地说:“厉害什么,厉害什么,不就是一帮香港人吗!”“香港人?【人家】是日本人。”
(4)其实我倒觉得你原来那个女朋友挺好,你干吗和【人家】吹呀……
(5)见朱信又找话茬向金枝献殷勤,她冷冷地截过了话头,说:“要是这位徐经理认的是戏,那敢情好,可要是【人家】认的是人,驸马爷您可就别傻跟在后面高兴啦!”
例(3)~(5)中的 “人家”所指非常明确。如果把“人家”换成“他”“他们”“她”等第三人称单数,就立刻失去了说话人对言谈对象羡慕、敬仰等主观情绪特征。例(5)虽然不一定是心里真正尊敬“徐经理”,实际上可能还是讨厌、不满与疏远,但这并非是“人家”的核心语用意义,“人家”仍然体现了一种表面上的尊敬和礼貌,只不过在说话人的嘴里成了反语。
当“人家”与其后面的名词或名词性短语构成同位短语出现在语句中时,上文所说的核心语用意义和说话人对言说对象的羡慕、敬仰,以及认为自己(或听话人)不与言说对象在一个档次上的情绪是最强的,这时,“人家”所关联的事件都是积极信息、正面信息,至少在说者主观上是这样认为的,因而引起了说者有意无意的艳羡:
(6)李冬宝:不过再怎么说吧,咱也不能跟【人家《大众生活》】比。人家影响多大啊,一年好几百万。
(7)【人家石静】不过是说了几句情理之中的话,你不用摆出一副看穿人事,置身于人情之外的臭酸架子……
(8)卫默香:我不容易,【人家买东西的】更不容易!
“人家+N”总是与另一个对象构成(说话人“我”或听话人“你”)对比,由此突出“人家”在某方面的优点、好处、优势地位等是“我”或“你”所不及的,从而产生敬仰、羡慕等情感。或者有时候“人家”的处境或某方面不如说话人、听话人,用“人家”就体现出理解和同情,如“我不容易,人家买东西的更不容易”,这句虽然没有“我”不及“人家”的意思,但在“不容易”这个事件上,“人家”的程度比我更深,某种程度上说也是“我”不及“人家”。如果把例(6)~例(8)中的“人家”换成“他”等,说话人的情感情绪会截然不同,交际效果也会大相径庭,如“咱不能跟它《大众生活》比”与“咱不能跟人家《大众生活》比”表达的主观情感是相反的。所以,把这些短语中的“人家”换为“他”等,用在例(6)~(8)中,就会与句子本身表达的积极信息相矛盾,从而造成语用上的失误。
从交互主观性角度来说,指示语“人家”值得注意的主要是如何从第三人称转换为第一人称的映射现象。根据前人的研究,认为“人家”用于第一人称指示语现象一般多发生在年轻女性身上,即她们多用或专用,表达娇嗔、委屈、不满、羞涩、喜爱等情感或情绪。
(9)我对你哪样了?就算我有时爱跟你吵,那也是【人家】……那【人家】还不是最后每回都跟你承认错误了?我也没说我对呀。
(10)“……王喜,其实……其实【人家】心里真心感谢你呐。”金枝嘟着小嘴,一只纤指在王喜的胸前画来画去……
(11)金秀说:“金枝,我知道你爱逗,可你也得有点分寸。【人家】把心窝子话掏给了你,你可倒好,三天两头儿拿姐姐开涮!”
例(9)~(11)中的“人家”均表示第一人称指示语,从“人家”和“我”间隔着自称可以看出来。根据张伯江、方梅的研究,3%的“人家”用于自称,96%的“人家”指确定第三者[4]45。闫亚平认为“‘人家’是从相当于第三人称的代词扩张到可以指说话人和听话人的。”[5]可见,“人家”的无标记常规用法是第三人称指示语,作为第一人称指示语是有标记的变通用法,属于指示语的映射现象和错位使用,是说话人(多为女性说话人)从自我中心转向他人中心,以他人为原点来组织话语。这种以他人为原点来组织话语的现象,其与听话人之间的交互主观性主要从两个方面来体现。
第一方面,从搜集的语料来看,用“人家”称代自己均出自年轻女性之口,而且绝大多数是女性面对关系较为亲密的男性所用的,基本没有男性用“人家”自称,用“人家”自称都有年轻女性表示对与自己关系密切的男性听话人的不满、委屈、撒娇的语用意义在里面。从社会语言学意义上来说,“人家”具有一种以性别来划分的社会方言的特点,如20世纪初学者们发现“女国音”现象一样。男人和女人在地位上的不平等使得男人对女人有权势关系而少同等关系,女性自称时选择以他人中心的“人家”而男性则无此现象,就是这种不对等关系在语言表达上的体现。“女性更多用‘人家’来称呼自己,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交际中男女双方通常所处的权势关系,它蕴含了对方的权势高于自己。男女不同性别在使用代词‘人家’指‘我’时的差异反映了两性在社会地位、自身角色认定等方面的不同。”[5]所以,当女性使用“人家”自称时,说明在潜意识里她承认自己面对听者在权势上的弱势地位,由此来突出男性听话者的强势地位,但这种示弱并非针对每个男性,而只针对特定的男性,这就是交互主观性的表征之一。
当然,“人家”也有女性对女性说的,如例(11),但其语用意义未变,表达轻微的不满、委屈,也是姐姐在妹妹面前示弱的表达方式。
从社会方言的角度看,女性更倾向于选择委婉表达和模糊表达以达到交际目的,而“人家”用于自称也正好满足了这一女性表达特点,不直接说“我”的不满、委屈、撒娇,而是通过“人家”这个第三者来迂回说出。委婉和模糊限制正是体现交互主观性常用的手段,看似拉大了“人家”(说话人)与听话人之间的距离,但这种故意拉大听、说之间距离的举动淡化了自我中心,获得了隐含的会话含义(当然这是一种规约性的隐含会话意义,并不完全受语境操纵,甚至“人家”被认为有了第一人称指示的义项),所以“人家”自称实际上是更为照顾听话人面子的表达方式,如果直接用“我”,在语气上就可能会显生硬一些。
第二方面,“我”变成了“人家”,这是说者应听者作出的人称指示映射,这也是交互主观性的体现。这种交互主观性的产生不是无缘无故的,作为自称的“人家”的语用含义与作为第三人称指示语的核心语用含义有承继关系,作为第三人称指示语的“人家”所表示的核心语用含义是说者与“人家”或听者与“人家”的比较,从而体现出句子事件中说话人主观认为的“人家”在地位上的优越或说话人对“人家”的尊敬、羡慕等含义。而作为自称的“人家”所表示的语用含义实际是针对听者的,很多时候是在非积极信息中体现“人家”(即说话人“我”)主观认为其处境、言行、地位等应该得到而未得到听话人应有的理解、同情和同感。两相对比,第三人称“人家”和自称“人家”在语用含义上有共同点:“人家”在与其他人称的比较中是正向的一方,只不过第三人称“人家”多用在积极信息中而体现出说者的羡慕、敬仰等,而自称的“人家”多用在不满、消极信息中,社会角色低于听话人,体现出说者娇嗔、略带抱怨等情绪。
“人家”作为第三人称没有体现出交互主观性特点,但当“人家”作为第一人称使用,也就是从第三人称向第一人称进行映射的时候,交互主观性功能就会显现出来。交互主观性的从无到有,就是交互主观化。“所谓交互主观化,是指一个符号学上的过程:意义经由时间变成对‘有关说话者/作者在认识意义及社会意义上对听话者/读者[自我]的关注’这样的隐含义加以编码或使之外在化。”[6]
“人家”作为第三人称,意义聚焦于对话之外的某人,“人家”作为第一人称,虽然在词汇意义上指的是“我”,但在话语意义上却显现说话人的弱势地位和听话人的强势地位,这是应听话人所作出的改变,是明显的交互主观化。交互主观化的基础在于上文提到的第三人称“人家”和自称“人家”在语用含义上有共同点,说话者视点的选择和人际距离上逐渐倾向于听者,转喻思维起了一定的作用。当然,不像某些由实及虚的话语标记,“人家”的交互主观化过程还没有一条清晰的线索:它有交互主观化过程,但很难说出其发展的阶段。
实际上,人称指示语的交互主观性特点还更典型地体现在“我”与“你”的错位使用、“我”与“我们”的相互映射、“你”的虚化等现象中。而第三人称指示语“人家”的交互主观性比较隐晦,需要从社会语言学的角度来挖掘,并且其交互主观化过程呈现出一种模糊性。
参考文献:
[1] 薛国红,马贝加. 代词“人家”的来源[J].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07(1):122-127.
[2] 唐正大.关中方言第三人称指称形式的类型学研究[J]. 方言,2005(2):112.
[3] 郭继懋,沈红丹. “外人”模式与“人家”的语义特点[J]. 世界汉语教学,2004(1):28-40.
[4] 张伯江,方梅. 汉语功能语法研究[M]. 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6.
[5] 闫亚平.人际功能与“人家”所指的扩张[J]. 语言教学与研究,2007(2):79.
[6] 转引自张兴. 语言的交互主观性与交互主观化[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9(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