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的旅游生活及旅游诗

2014-03-12 00:24方向红
宜宾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江州白居易诗人

方向红

(黄冈师范学院 文学院,湖北 黄冈 436800)

唐代文人喜游历,大多著名文人都有旅游的经历。中唐大诗人白居易也不例外,他自言“性好闲游,灵迹胜概,靡不周览”(《修香山寺记》)①。他不仅爱旅游,游历广泛,而且所到之处都留下了大量脍炙人口的旅游诗歌。这些旅游诗是白居易丰富旅游活动的反映,也蕴含着他不同人生阶段复杂而独特的人生体验。白居易一生主要的旅游活动,大致可分为四个时期:初入仕时期,贬谪江州、量移忠州时期,任职杭州、苏州时期,闲居洛阳时期。不同时期的旅游诗表现出诗人白居易不同的旅游心态和精神状态。

一 初入仕途时期:“唯我多情独自来”

白居易出身仕宦家庭,祖父、父亲都是明经科进士。家庭的熏染和环境的影响,白居易少年时代就跟随父亲游历。贞元九年(公元793年),白居易随父到襄阳,趁此游览襄阳的名胜古迹。襄阳是历史文化古城,有诸葛亮隐居的隆中、羊祜的祠庙、孟浩然隐居的鹿门山等众多名胜之地。白居易在游览自然美景、凭吊人文古迹时,诗兴大发,写下著名的《游襄阳怀孟浩然》:“楚山碧岩岩,汉水碧汤汤。秀气结成象,孟氏之文章。今我讽遗文,思人至其乡。清风无人继,日暮空襄阳。南望鹿门山,蔼若有余芳。旧隐不知处,云深树苍苍”。白居易用“秀气结成象,孟氏之文章”诗句高度评价孟浩然,孟浩然一生爱出游,“为多山水乐,频作泛舟行”(《经七里滩》),孟浩然的旅游经历和旅游诗对白居易的旅游活动和创作有着深刻的影响。

贞元十六年(公元800年),二十九岁的白居易一举中进士,在同榜进士中他最年轻,初入仕途一帆风顺。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白居易又以“拔萃”登科,授秘书省校书郎;元和元年(公元806年)中“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授周至尉;元和三年(公元808年)拜左拾遗,后任翰林学士。白居易曾无不得意地说:“十年之间,三登科第,名入众耳,迹升清贯”(《与元九书》)。从贞元十六年(公元800年)白居易中进士始到元和十年(公元815年)贬江州司马止,这十五个年头是白居易最意气风发的时期,其旅游诗反映出他的旅游心态总体上是轻松适意的。如《早春独游曲江》,诗人“散职无羁束,羸骖少送迎。朝从直城出,春傍曲江行”,曲江在诗人眼中景色宜人,“风起池东暖,云开山北晴。冰销泉脉动,雪尽草芽生。露杏红初坼,烟杨绿未成。影迟新度雁,声涩欲啼莺”,整首诗色彩明快,诗人心境愉悦适意。元和元年(公元805年)白居易任周至尉,这一时期是他旅游诗创作的重要阶段。周至对白居易有着特殊意义,给他带来盛名的千古绝唱《长恨歌》就是他与好友王质夫、陈鸿在周至“暇日相携游仙游寺,话及此事,相与感叹”(陈鸿《长恨歌传》)而创作。《元和郡县图志·关内道二》云:“山曲曰盩,水曲曰厔。”周至本作盩厔,山水曲折蜿蜒,风景清幽,名胜古迹甚多。白居易在周至县很快结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诗酒朋友,游遍各处名胜,写下不少旅游诗,如《游仙游山》“暗将心地出人间,五六年来人怪闲。自嫌恋著未全尽,犹爱云泉多在山”。甚至游兴之所致,白居易独宿仙游寺,如《期李二十文略、王十八质夫不至,独宿仙游寺》“文略也从牵吏役,质夫何故恋嚣尘。始知解爱山中宿,千万人中无一人”,诗人心境平和,在山水自然中放松身心,悠然享受旅游的乐趣。

元和六年(公元811年),白居易因母丧回故乡下邽守制三年。下邽在长安东百五十里左右,县尉在渭河以北,渭河南岸有著名的华山。下邽虽是个村户四五十家的小村落,但山水宜人,自然风光很不错。白居易闲暇经常游览,并与当地的村民结下了很深的感情。如《秋游原上》所描写的“七月行已半,早凉天气清。清晨起巾栉,徐步出柴荆。露杖筇竹冷,风襟越蕉轻。闲携弟侄辈,同上秋原行。新枣未全赤,晚瓜有余馨。依依田家叟,设此相逢迎。自我到此村,往来白发生。村中相识久,老幼皆有情”,俨然一幅人情味十足的乡风民俗画。下邽庄暮春的桃花让诗人流连忘返,“村南无限桃花发,唯我多情独自来。日暮风吹红满地,无人解惜为谁开”(《下邽庄南桃花》)。“唯我多情独自来”,诗人虽守制远离官场,但内心对生活的态度是积极奋发的,充满了对美的欣赏和追求。元和九年(公元814年),白居易与友人游蓝田县王顺山的悟真寺后,写下著名的一百三十韵的纪游长诗《游悟真寺诗》。诗人如导游一般细致描述游览经过,“元和九年初,八月月上弦。我游悟真寺,寺在王顺山。去山四五里,先闻水潺湲。自兹舍车马,始涉蓝溪湾。手柱青竹杖,足踏白石滩”,诗歌篇幅宏阔,精彩纷呈,叙事、抒情、写景浑然一体。旅游给诗人带来无穷创作动力,若非切身游览体验,诗人断然写不出如此感受之深的纪游佳作。

初入仕途的白居易生活顺畅,政治热情较高,反映社会现实的政治讽喻代表诗《新乐府》和《秦中吟》主要作于这一时期,此间的旅游诗无论是描写自然山水,还是风土人情都充满着勃勃生机。诗人在旅游中把生命的激情与自然和谐地融在一起,他的心境总体上是愉悦畅快的。

二 贬谪江州、忠州时期:“醉来堪赏醒堪愁”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此次之贬成为他人生的转折点。白居易被贬江州的直接原因是他上书抓捕刺杀宰相武元衡凶手而获“越职言事”之罪,究其深层原因,正如他在《与杨虞卿书》中所言:“然仆始得罪于人也,窃自知矣。当其在近职时,自惟贱陋,非次宠擢,夙夜腆愧,思有以称之。性又愚昧,不识时之忌讳,凡直奏密启外,有合方便闻于上者,稍以歌诗导之,意者,欲其易入而深诫也。”白居易获罪主因是对当权者腐败丑陋的无情揭露和批判,导致得罪权臣、积怨甚深。白居易无辜获罪让他的心情苦闷到极点,贬居江州、忠州的日子,“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怨恨一直压在他的心头。白居易贬赴江州的途中,沿途虽不乏美景佳色,但他途中所写的游览写景之作,无不充满凄凉惆怅感,如《初贬官过望秦岭》“草草辞家忧后事,迟迟去国问前途。望秦岭上回头立,无限秋风吹白须”,流露出诗人面对前途渺茫的孤独、伤感。《登郢州白雪楼》是白居易经过秦国的故都郢州时,起岸登临白雪楼所作,“白雪楼中一望乡,青山蔟蔟水茫茫。朝来渡口逢京使,说道烟尘近洛阳”,登楼远望,青山绿水,诗人不禁触目伤怀,挂念着朝廷的安危。白居易抵鄂州时,友人卢侍御、崔评事在黄鹤楼设宴招待白居易,白居易宴会后极目远眺,头陀寺、鹦鹉洲的美景尽收眼底,“江边黄鹤古时楼,劳置华筵待我游。楚思淼茫云水冷,商声清脆管弦秋。白花浪溅头陀寺,红叶林笼鹦鹉洲。总是平生未行处,醉来堪赏醒堪愁”(《卢侍御与崔评事为予于黄鹤楼置宴,宴罢同望》)。诗结尾的“醉来堪赏醒堪愁”是诗人贬谪心境的最好表达,只有在酒中,诗人才能暂时沉醉在山水中忘却忧愁。

白居易贬谪地江州,唐时属江南西道,人口稠密,交通便利,被列为上州。江州左倚庐山,又临长江与鄱阳湖,风景优美,著名的山峰有五老峰、香炉峰,寺观有文殊台、东林寺、西林寺等。白居易在无可奈何的逆境中,“从容于山水诗酒间。由是郡南楼、山北楼、水湓亭、百花亭、风簧、石岩、瀑布、庐宫、源潭洞、东西二林寺、泉石松雪,司马尽有之矣。苟有志于吏隐者,舍此官何求焉”(《江州司马厅记》)。白居易在《答户部崔侍郎书》一文中描述庐山“至如瀑水怪石,桂风杉月,平生所爱者,尽在其中”,他直接在庐山兴建草堂,开凿池塘,种植树木,在世外桃源般景致中忘却现实的烦恼。白居易的《题浔阳楼》直言对陶渊明的追慕,“常爱陶彭泽,文思何高玄!又怪韦江州,诗情亦清闲。今朝登此楼,有以知其然。大江寒见底,匡山青倚天。深夜湓浦月,平旦炉峰烟。清辉与灵气,日夕供文篇”,但他此时还并未忘怀政治,如《湖上闲望》“藤花浪拂紫茸条,菰叶风翻绿剪刀。闲弄水芳生楚思,时时合眼咏离骚”,诗人以迁客逐臣自居,以屈、贾自况;《春游二林寺》“独有不才者,山中弄泉石”,直言政治失意;《晚题东林寺双池》“临流一惆怅,还忆曲江春”,失落苦闷之情溢于言表;元和十三年,白居易量移忠州,舟行岳阳登岳阳楼作《题岳阳楼》:“岳阳城下水漫漫,独上危楼倚曲栏。春岸绿时连梦泽,夕波红处近长安。猿攀树立啼何苦,雁点湖飞渡亦难。此地唯堪画图障,华堂张与贵人看”,诗歌感情惆怅悲凉,诗人一直沉浸在迁客逐臣的失落苦闷中。

江州、忠州之贬给白居易的人生以沉重打击,诗人初入仕途的积极用世之心在获罪贬谪后逐步转向消极避世,早年高涨的政治热情被无情的现实一点一点磨灭。贬谪江州、忠州时期,白居易登山临水、寻访名胜古迹,在旅游中寻找生活的乐,趣化解悲苦的情绪,平息政治的失意,以获得人生的安慰。

三 任职杭州、苏州时期:“策马渡蓝溪,胜游从此始”

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白居易终于结束了六年的谪迁生涯,回到京城长安。长庆二年,白居易出任杭州刺史。白居易赴杭州与十年前被贬江州,心境大不相同,“一方面,他摆脱了主上荒纵,朋党倾轧,政局紊乱的朝廷,不免有一种获得解脱的愉悦和轻松;另外,他受命出宰的杭州,是一个户数超过十万,人口逾五十万的江南大郡。治所钱塘县,更是一个物产富庶,交通便利,湖山优美的好地方”[1]。因此,诗人无比兴奋地且行且游前往杭州赴任,作于蓝溪的五言诗《长庆二年七月自中书舍人出守杭州路次蓝溪作》最能代表他此时的心境,诗中写道:“余杭乃名郡,郡郭临江汜。已想海门山,潮声来入耳。昔予贞元末,羁旅曾游此。甚觉太守尊,亦谙鱼酒美。因生江海兴,每羡沧浪水。尚拟拂衣行,况今兼禄仕。青山峰峦接,白日烟尘起。东道既不通,改辕遂南指。自秦穷楚越,浩荡五千里。闻有贤主人,而多好山水。是行颇为惬,所历良可纪。策马度蓝溪,胜游从此始。”出守杭州、苏州时期,是白居易后期生活心情较好的一段时光。苏杭的山水和名胜,让白居易流连忘返,其旅游诗洋溢着欣喜、欢快之情。

历代品题杭州山水名胜的诗作,当属白居易的作品数量最多,影响也最大。《太平寰宇记》卷九三杭州云:“西湖在县西,周回三十里,源出武林泉,郡人仰汲于此。为钱塘之巨泽,山川秀丽,自唐以来为胜赏之处。”[2]白居易对西湖景观有开发之功,他写下了大量题咏杭州山水的写景诗。“杭州华丽虽盛于唐时,然其题咏,自白舍人、张处士之外,亦不多见。”“钱塘风物湖山之美,自古诗人标榜为多……皆钱塘城外江湖之景,盖行人客子于解鞍系缆顷所见尔。城中之景,惟白乐天所赋最多。”[3]白居易的“绕郭荷花三十里,拂城松树一千株”(《余杭形胜》),“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钱塘湖春行》)等诗句再现了西湖绮丽的风光和诗人愉悦的心境。

白居易杭州、苏州的旅游诗展示了他后期生活最为惬意的一面,苏杭的湖山之美,诗酒交游的僚属都让他不忍辞别。与早年的旅游诗相比,苏杭时期的旅游诗闲适有余,政治思想由兼济转向独善。白居易任杭州刺史,已年过半百,进入人生的暮年,加上多年的贬谪困顿,白居易虽在职能勤政为民,但他的政治宦情已日趋冷落,纵游山水是他的主动选择。在休官罢郡时,诗人表现出少有的解脱感,“五年两郡亦堪嗟,偷出游山且看花。自此光阴为己有,从前日月属官家”(《喜罢郡》)。白居易对朝廷政事、荣辱升迁已日渐淡薄,自然山水在他的眼中是那样亲近、和谐,往日的悲风苦雨已不再让他系怀。

四 闲居洛阳时期:“眼看筋力减,游得且须游”

白居易文宗大和三年(公元829年)除太子宾客分司东都至武宗会昌六年(公元846年)病逝,一直蛰居洛阳,白居易用他的“中隐”处世哲学演绎着余下十七年的晚年生活。《中隐》是白居易退居洛下不久,对自己心态的生动描述:“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君若好登临,城南有秋山。君若爱游荡,城东有春园。君若欲一醉,时出赴宾筵。洛中多君子,可以恣欢言。君若欲高卧,但自深掩关。亦无车马客,造次到门前。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贱即苦冻馁,贵则多忧患。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在白居易看来,中隐是对大隐、小隐两端的舍弃,居官如隐,仕隐无碍,追求无拘无束的世俗快乐。《唐才子传》描述白居易晚年生活“卜居履道里,与香山僧如满等结净社,疏沼种树,构石楼,凿八节滩,为游赏之乐,茶铛酒杓不相离。尝科头箕踞,谈禅咏古,晏如也。”[4]白居易晚年所撰《醉吟先生传》自我表白:“性嗜酒、耽琴、淫诗。凡酒徒、琴侣、诗友多与之游,游之外,栖心释氏”。

白居易晚年的旅游诗充满着及时行乐思想。大和四年,白居易因“去年来校晚,不见洛阳花”(《恨去年》)而遗憾,今年“闻道山榴发,明朝向玉泉”(《闲吟二首》),“花寒懒发鸟慵啼,信马闲行到日西”(《魏王堤》)。大和五年,白居易身体不错,“不准拟身年六十,上山仍未要人扶”、“游春犹自有心情”(《不准拟二首》),天津桥春景“柳丝袅袅风缲出,草缕茸茸雨剪齐”(《天津桥》)。大和六年秋冬,白居易先后游览嵩山和王屋山,写有《从龙潭寺至少林寺题赠同游者》、《宿龙潭寺》等多首记游诗。他在诗酒、山水的悠游中消弭对名利的追求,感叹“七八年来游洛都,三分游伴二分无。风前月下花园里,处处唯残个老夫”(《老夫》)的寂寞。面对生命的流逝,他极力劝导“眼看筋力减,游得且须游”(《且游》)的闲适享乐思想。晚年白居易心境平静,悠闲自得的心境反映在旅游诗中呈现出平和之美,如《题龙门堰西涧》“东岸菊丛西岸柳,柳阴烟合菊花开。一条秋水琉璃色,阔狭才容小舫回。除却悠悠白少傅,何人解入此中来?”

结语

白居易一生热爱旅游,“忘形任诗酒,寄傲遍林泉”(皮日休《七爱诗·白太傅》)。旅游与诗人结下了不解之缘,旅游是白居易调整生活的重要方式,在旅游中,他化解了现实的烦恼苦闷,享受生命的无穷乐趣,寻求安康长寿之道。旅游为白居易提供了丰富的诗歌题材,他把旅游的独特体验写入诗中,留下了大量脍炙人口的旅游诗。白居易的旅游观及旅游诗对后世文人的旅游活动及诗歌创作影响极大,晚唐诗人皮日休、陆龟蒙,宋代诗人苏轼、陆游等都深受其益。白居易的旅游诗,不仅是唐代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中国古代旅游文学的宝贵资源。

注释:

①本文所引白居易诗文均出自顾学颉校点《白居易集》1979年北京中华书局版,引文只列篇名。

参考文献:

[1] 蹇长春.白居易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194.

[2] (宋)乐史撰.天平寰宇记[M].王文楚,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1865.

[3] 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166.

[4] (元)辛文房撰.唐才子传·卷六[M].周绍良笺证.北京:中华书局,2010:12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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