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更斯笔下的圣诞节形象

2014-03-12 00:24毛建雷
宜宾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斯克狄更斯中产阶级

毛建雷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1943年至1848年间(除1847年外),狄更斯每年都会在圣诞节前写一篇中篇小说,人们统称其为“圣诞故事”,包括《圣诞欢歌》、《古教堂的钟声》、《炉边蟋蟀》、《人生的战斗》、《着魔的人》。这五篇小说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在当时可谓家喻户晓。从此以后,在圣诞节,狄更斯这个名字就和圣诞节联系在了一起,阅读、朗诵圣诞故事似乎就成为了一种传统。甚至,当狄更斯1870年去世后,伦敦一位贫穷的孩子曾问:“怎么,狄更斯死了?那么圣诞老人不也会死吗?”[1]可见,狄更斯圣诞故事影响之大。可以说,狄更斯似乎是以一人之力创作了一种圣诞节的传统。那么,狄更斯笔下的圣诞节形象是什么样子?狄更斯真的创造了这个圣诞节传统吗?

一 理想与现实的圣诞节形象

这几篇小说(除《人生的战斗》)存在着明显的模式化倾向,即“三段式”。第一部分是小说的开始部分。主要陈述了人物的现实处境,带有现实主义的清醒与冷静。第二部分是人物与鬼魅交流的部分,它是小说的主干。鬼魅显然不是凶神恶煞的形象,带有一点温情,通过引领人物见识各种场景,达到教育、悔改的目的。第三部分是结局部分,均是大团圆。无论以前人们有什么间隙,这时候大家相互宽恕谅解,共同庆祝圣诞节。

在这种“三段式”的叙述中,狄更斯呈现了两种迥异的圣诞节形象。一种是普通人处境艰难的圣诞节形象,称之为“现实的圣诞节形象”;另一种是到故事发展到最后,展现出欢乐、团聚、和解宽恕的圣诞节,称之为“理想的圣诞节形象”。

现实里的圣诞节主要出现在各个小说的第一部分及穿插在第二部分。它的形象来自于狄更斯对现实忠实的描述,因此,狄更斯的笔调是沉稳冷静的,他的任务是描述。现实中的圣诞节展示出以下特点。其一,穷人的生活贫困、物质匮乏。穷人始终在不停奔波劳碌,只能维持最基本的生活。克拉吉在办公室里只能燃一块煤,一个礼拜只能赚十五个先令。台特北先生一家为了生机,不得不让十几岁的大儿子圣诞节前夜到火车站卖报纸。艰难的生活处境是被视作“饥饿的四十年代”的真实写照。其二,社会关系没有理想中的圣诞节关系那么融洽。斯克掳奇对办事员的刻薄、吝啬。维克与参事、爵士完全处于两个截然不同的社会境况,上层人对下层人颐指气使,充满骄傲,又故意假作“穷人的朋友和慈父”[2]145。约翰与其他邻居似乎在现实中也是有很多利害冲突。其三,人物心灵波动不平,缺乏安全感。糟糕的物质条件和生活环境,很容易使人暴躁,宗教也不能抚慰现实的创痛。斯克掳奇的冷漠、暴躁不仅是其个人性格的原因,而且也是整个社会在人身上的投射。台特北一家即使在分享爱心的时候,也显得躁动不安,情绪波动很大。

理想的圣诞节与此存在着天壤之别,它也是狄更斯着力塑造的。几篇小说无一例外地朝着理想的圣诞节形象发展,狄更斯将自己的意愿充分表述在这种形象之中。在这种背景下,回视现实,现实的圣诞节反倒成了陪衬,只是狄更斯表现理想的参照物。

首先,这要是一个狂欢的节日。在圣诞节里,无论穷人,还是富人都尽情享受这个节日。《圣诞欢歌》的理想的情境之一发生在斯克掳奇的外甥家中,他们吃过晚餐以后,弹琴唱歌,最后还玩起了捉迷藏和罚物游戏。“他追着披着花边领纱的胖妹妹时的那副样子,简直是对人性易于轻信的莫大侮辱。”等到追上时,“假装必须先摸一摸她的头饰,并且为了证明确实是她,还要把一只什么戒指硬戴在她手指上,一根什么项链硬套在她头颈上。”这时,叙述者不禁插入评论“这种行径真是下流可耻、荒唐透顶”[2]75。这种游戏放纵的情境实在是太欢乐,连一向不懂人情、死气沉沉的斯克掳奇也忍不住参加了。“他对于眼前所发生的事情太感兴趣了,他竟然完全忘记了他的声音是他们的耳朵听不见的,有时候他也把自己的猜想相当响亮地喊出来,而且常常猜中。”[2]78《古教堂的钟声》结束时也是一场狂欢的仪式。理查德抢着要在新年第一个吻梅格,而且,“吻得她喘不过气来”。理查德和梅格要在新年结婚,街坊邻居都来庆祝。“乐声一起,那些钟呀,肉骨头呀,切肉刀呀,都随着叮叮当当地一齐敲起来了……他那步子从来没有听说过,后来也没有人那样跳过,那舞步是照着他那跑步的奇怪节奏来的。”[2]211这个节日是一个释放的日子,它是对生活严肃性的完全摆脱。这个特殊的日子使人们的神经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状态,欢乐庆祝是唯一的目的。

其次,狄更斯的圣诞节格外注重家庭观念。他笔下圣诞节的狂欢更像是一场家庭邻里的节日派对。温情脉脉是这种欢乐的主要基调,它以家庭为单位,看重精神层面的家庭温暖、温情、幸福。狄更斯的圣诞节的欢乐场面大多放在家中,其他场景则与此形成了鲜明对比。斯克掳奇的办公室冷冰冰,市政厅前风雪交加,还有官僚对托克颐指气使的训斥。圣诞节的家庭却是其乐融融的。家庭幸福是狄更斯笔下人物重要的生活目标,他们可以生活贫困,但是,成员之间的互相关心理解却是重中之重。像托克和女儿、斯克掳奇与外甥、米丽与莱得洛就是最好的例子。圣诞节的家庭团聚是对善良的人的奖励。虽然斯克掳奇的外甥没有钱,但是他的幸福正是在圣诞节前夜与自己的妻子和朋友共进晚餐,一起玩游戏。对于斯克掳奇的悔改,狄更斯让他最终能够参加与他外甥的家庭晚餐。《古教堂的钟声》是在理查德与梅格的婚礼的喜庆之中结束的,一个新家庭的诞生在狄更斯看来是再幸福不过的了。可见,家庭幸福是狄更斯对其笔下人物的褒奖,也是理想的圣诞节形象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再次,圣诞节是一个宽恕与转变的日子。所有这些人到最后都无一例外的彻悟、宽恕别人和得到别人宽恕并且转变为一个新人。《圣诞欢歌》吝啬鬼斯克掳奇最初被描述成一毛不拔,苛责办事员,咒骂外甥,到最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与所有人互致问候,与外甥和好,给办事员提工资放假。《炉边蟋蟀》中的玩具商泰克尔顿、《着魔的人》冷漠无情的化学家莱得洛最终也恢复到了温情、怜悯、热情的状态。《着魔的人》“在一年之中,圣诞节是我们最应该记起人间一切可以补救的忧伤。冤屈和苦恼的日子”[2]535。“如果正如我们所希望、所祈祷的那样,您的记忆有一天恢复了,您想到一桩冤屈事,同时又想到您已经宽恕了屈待您的人,您不觉得幸福、不觉得快乐吗?”[2]530看来,圣诞节就是补救自己以往过失的契机。平常的日子里,人们可能无暇顾忌到自己的种种缺陷,而在圣诞节这天,借着耶稣基督的伟大诞生和救世,人们彼此认清自己的过失,修改自己的行为,同时,原谅别人的过失。这样,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因而确立,人的道德水平得到提高。

二 圣诞节与人道主义精神

可以看到,现实的圣诞节形象与理想的圣诞节形象存在着很大断层。狄更斯对他们的描述展示出截然不同的两种画面、两种手法、两种思维。现实的圣诞节大都比较暗淡无光,采用了典型的19世纪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其对人与社会的见解偏向悲观、冷静,展示了一个大作家深沉的现实关怀和道德良心。理想的圣诞节形象近乎是浪漫主义的狂想,寄寓了狄更斯对于人与社会美好的期望,它是作者道德战胜理性的一种外化。

在这种转变中,狄更斯的人道主义发挥了重要作用。一方面,在其对圣诞节的描述中,狄更斯展示出作为一个现实主义作家敏锐的观察力和社会关怀,他能够对下层中产阶级的进行冷静的叙述,表现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而且,这些艰难的生活,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他幼时经历。当狄更斯靠着个人的奋斗摆脱了贫穷,他还是对那些曾经“羞辱”过他的上层阶级感到愤怒,对他曾经与之为伴的那些人抱有同情之心,而且对他们的苦痛经历感同身受。这是狄更斯人道主义冷静客观的一面。

但是,狄更斯的人道主义还有“温情”的另一面。而且圣诞节理应是一个温情的节日,合家团聚、彼此宽容的节日。狄更斯的法国传记作家称狄更斯的人道主义为“圣诞精神”。圣诞节影响到狄更斯,使他为了成全圣诞节的美好气氛,不得不在开始部分展示了普通人的艰难之后,笔锋一转,放弃冷静客观的叙述方式,转而采用近乎臆想的浪漫主义手法,为他的人物安排一个皆大欢喜的生存状态。同时,圣诞节也是狄更斯表现他“温情”的人道主义的天然窗口。圣诞节的温情与人道主义的“温情”达成了某种默契。狄更斯在这个节日里可以更好地表现自己的思想观点,投合读者圣诞节温情的阅读期待。

因而,当外在的圣诞节节日与狄更斯的人道主义达成了默契,在对圣诞节的叙述中,狄更斯就会做出“温情”的处理。狄更斯“不忍心”让他笔下已经够凄惨的人物在一个理应美满的圣诞节前夜死去。于是狄更斯强势介入他的小说。“三段式”小说的第三部分大团圆结局就是“温情”的狄更斯给他笔下的人物安排的“温情”的结局。他深知这些下层人在物质生活上不可能有什么大的改观,于是,在圣诞节精神层面的美满幸福就轻而易举地取消掉现实生活的艰难以及由此导致的心理上的不安和煎熬。

安徒生《卖火柴的小女孩》讲的也是一个圣诞节前夜的故事,但是,安徒生却“残忍”地让可爱的小女孩在理应美好的节日里必然地死去。与之相比,狄更斯用解构了现实的残酷。他违背了现实原则,在某种程度上,狄更斯杀死了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笔下的“圣诞节”。其他作家谴责社会的时候,狄更斯正面利用圣诞节这个机会,让残酷的现实变得美满。他正面表现他的人道主义,着力点在于让人的道德感提升、宽容,他追求的总是“精神的改变而不是结构的改变”[3]47。

奥威尔说狄更斯是一个“道学家”,就是指“有话要说”[3]471的意识。他使作家的道德感凌驾于理智,作家的动机意图指挥着人物情节的发展。因而,现实的圣诞节向理想的圣诞节转变的过程,是借着圣诞鬼魅完成的。现实根本无力以一个中篇的篇幅扭转差别如此大的局面,他只好采用奇幻手法,让鬼魅闯入了人的世界。它展示了作者丰富的想象力,同时又在暗暗地消解掉头一部分的严肃气氛。

三 圣诞节与读者

为谁而写是理解狄更斯圣诞节形象转变的关键。他曾宣称“文学终于抛弃那些私人赞助人……而幸福地转向人民大军”。但是,尽管每一个作家都声称他在为广大人民写作,但事实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时间、金钱和能力阅读,尤其是贫苦的下层人。狄更斯也许在为下层人鸣不平,但是,在文学史上,狄更斯是较早有着明确的读者意识的作家。其创造的圣诞节形象却不是呈现给所有人看的,他有着较为明确的受众群体。他知道哪些人会读自己的作品,怎样吸引这些人的眼球,怎样捞到更多的英镑。

十九世纪初开始,工业革命带来的生产方式的变革,印刷业和出版业不断发展,“虚构故事制造业”(fiction industry)繁荣起来,“特别是廉价刊物上长篇连载‘骇客’作家和严肃作家的作品,使这些作品深入到前所未有的程度”[4]463,小说在英国日渐繁荣,由此诞生了“一派优秀的小说家”。狄更斯正是这样一位作家。早在1836年,狄更斯的连载小说《匹克威克》就以其价格低廉、幽默滑稽获得巨大成功。此时,狄更斯已经被抛入市场。狄更斯创作圣诞故事的最初动机是出于“一种经济上的不安全感”,急于弄到1000磅。[1]他要做的就是使他的小说受读者欢迎,在自己与读者以及读者与读者之间形成共鸣。因此狄更斯不得不去争取读者,为他“隐含的读者”写作。

狄更斯的圣诞故事为谁写作?狄更斯描写的显然不是社会最底层的工人农民。斯克掳奇是商行老板,托克是在市政厅前的脚夫,约翰是运货工,莱得洛是化学家,他们周围的生活阶层与之相当。可见,狄更斯的描写世界主要集中在城市,他的主人公是下层中产阶级。这样正好投合了他的中产阶级读者,与读者的现实经历、审美趣味相仿。中产阶级读者有一定的闲暇时间和经济实力,同时,“为供应技术——工业经济的需要,小学教育大规模发展……总的来说,欧洲大众的识字率大大提高了”[4]461,他们的知识水平也使其能够读懂滑稽的通俗小说。像《古教堂的钟声》的下层中产阶级维克就能够读报纸。正是这些人会买狄更斯的小说和报纸。

在对圣诞节的具体阐释和处理上,狄更斯不可避免地投合那个时代中产阶级读者对圣诞节其乐融融的阅读期待。例如,在注重普世价值的中世纪根本不可能有的家庭观念,正是随着近代欧洲早期中产阶级的出现而出现的。到19世纪,“家庭”已经成为一个重要概念,追求家庭幸福是中产阶级重要的生活目标。狄更斯对家庭神圣的理解显然来自于中产阶级。狄更斯为了达到“大团圆”的结局,精心设计了“三段式”的结构。开始部分的悲惨现实是对最后幸福生活的衬托,读者阅读过程中由痛苦难过走向喜悦快乐,渐入佳境。模式化的结构其实隐喻着一种温情的生活态度,是中产阶级面对现实又朝向幻想的真实表现。鬼魅的出现,对于现实主义文学而言,是一种没有说服力的手法。但是,在读者消费的时代,鬼魅不仅可以吸引读者的好奇心,而且能够将两种截然不同的描述巧妙的转化。

在重新审视狄更斯的人道主义时,不禁发现,其人道主义的“温情”恰恰是中产阶级道德的温情。中产阶级读者不忍心让善良的人走上死亡之路,像在《老古玩店》连载过程中,读者强烈要求狄更斯不要让小耐儿死去。虽然狄更斯早已安排好小耐儿的最终命运,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推迟结局。在圣诞节,他更不可能违背读者的期盼,让某个人黯然离去。所以,无论现实多么残酷,狄更斯都会毅然决然地扭转故事的发展逻辑,最终导向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这样说来,狄更斯表现出来的人道主义其实出自中产阶级的愿望。“市场上的作家”狄更斯在为城市中产阶级写作,表现中产阶级趣味。据说,列宁在观看《炉边蟋蟀》的改编演出时就受不了“中产阶级的温情”而中途离场。

结语

这样,我们再来理解狄更斯现实圣诞节形象与理想的圣诞节形象存在的巨大龃龉时,就不难理解了。一方面,狄更斯的温情的人道主义在发挥作用。他“不忍心”让他笔下的人物一直过着如开始部分那样艰难的生活,于是,通过鬼魅的引领和教育,在最后给他们安排了皆大欢喜的结局。同时,另一方面,或者说是更为根本的是,狄更斯的读者——中产阶级——写作,且他们操控着狄更斯。狄更斯的“不忍心”正是广大读者的“不忍心”。狄更斯自己就说“不能冒犯中产阶级”,尤其是在人们期待欢乐的圣诞节,狄更斯更是没有“勇气”违背读者的前理解和阅读期待。“舆论和时尚决定了狄更斯创作的取舍增删。”[5]127始终在经济上有“不安全感”的狄更斯不能不这么做。“人们很难说是他牵着公众走,还是自己被牵着走。”[5]127

参考文献:

[1] 李忠东.狄更斯和《圣诞颂歌》[N].中华读书报,2007-2-7(18).

[2] [英]狄更斯.圣诞故事集[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

[3] [英]乔治·奥威尔.奥威尔文集[M].董乐山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

[4] [荷兰]李伯庚.欧洲文化史[M].赵复三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

[5] 朱虹.英国小说的黄金时代[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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