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可[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 吉林 四平 136000]
作 者:吴可,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2级研究生。
集体无意识是荣格分析心理学中最重要的基本假设,它贯穿了荣格的全部理论,而原型是构成集体无意识的最重要的内容。集体无意识不是通过个人经验所得,而是通过继承和遗传而来,是由原型这种先存的形式所构成的。“原型是一种形象,它在历史进程中不断发生并且显现于创造性的幻想得到自由表现的任何地方”①,母亲原型是荣格原型理论中的基本原型之一,本是善与美的女神的象征,却在现实环境和历史的进程中走向了善与美的对立面,变成了十恶不赦的恶母,在集体无意识的影响下交织着爱与恨的复杂情感。
母亲原型和其他原型一样,显现了形象的多面性,作为最具代表的形象,首先就是生身母亲、祖母、继母及岳母;其次是与之相关的任何女人,比如一位护士或者保姆,或者一位远房长辈;然后是可以在象征意义上被称为母亲的事物。象征母亲的事物有很多,可以是代表着我们渴望救赎的目标事物,比如伊甸园、圣城耶路撒冷;可以是大地、森林、地狱以及月亮,都可以成为母亲的象征。神话提供了母亲原型的诸多变体,比如中国神话中的创世女神女娲,西方神话中的亚当、夏娃,希腊神话中的维纳斯、赫拉。所有的象征都会有一个积极满意的意义或者是一个消极邪恶的意义。与母亲原型相联系的品质是母亲的关心与同情;女性不可思议的权威;超越理性的智慧与精神升华;任何有帮助的本能或者冲动;亲切、抚育与支撑、帮助发展与丰饶的一切。母亲原型也可以意指任何秘密的、隐藏的、阴暗的东西,意指深渊,意指死亡世间,意指任何贪吃、诱惑防毒的东西,任何像命运一样恐怖和不可逃脱的东西。荣格在《转化的象征》中把母亲原型的这些矛盾的特征总结为“既可爱又可怕的母亲”②。
《穆斯林的葬礼》中的韩太太梁君璧就是这个集矛盾于一身的母亲原型的代表。作为第一个母亲原型的形象,她是每个人心中善良美丽的女神,不仅主持着父亲留下来的家业,作为儿女的母亲,更是默默地付出无私的爱。她是儿子韩天星的亲生母亲,她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儿子,为大雪天儿子的夜不归宿而彻夜难眠;为等待儿子回家吃饭而坐立不安;为了儿子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她忍受了丈夫出轨的屈辱,甚至为了儿子能够办一场像样的婚礼,她能冒着生命危险变卖丈夫的宝玉。做为女儿韩新月的继母,她隐瞒了十八年的秘密,尽力做好一位好母亲,为了不让女儿知道她的真正身世,就算在和丈夫吵得不可开交时也能戛然而止,她为女儿的病吃斋念佛,着急上火,直到在女儿入土的最后时刻,她完成了一位亲妈妈的职责,为女儿净身,祈祷升天。她宽容忠贞,可爱慈善,时刻彰显着母爱的伟大和母性的光辉,这是一位有献身精神的母亲,为了保全儿女的幸福牺牲了自我的幸福。如果神话提供了母亲原型的变体,那么韩太太就是牺牲母亲的原型,是女娲原型的投射,她继承和延续了国人心中的圣母形象,演绎着一个崇高而美好的现代女娲神话,抒写着母亲的博爱与善良。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圣母般的母亲,却亲手断送了儿女的幸福,如果说是历史的无情,不如说是家族的记忆妨碍了她走向纯粹的自己,因为母亲原型对人类亘古都传递着特殊的种族记忆和情结,梁君璧不能忘却的家族记忆,她牺牲了自己的幸福,又埋葬了儿女的幸福。在家族事业的颓败和爱情失败的双重打击之下,母亲的形象发生了“由善到恶”质的畸变。
为了继承父亲梁亦清未能完成的事业,重振“玉器梁”,她嫁给了没有爱情的师兄韩子奇,婚后的生活还算平静,但是平静中早就埋下了不安的种子,当韩子奇面对受过高等教育、有着先进思想的小姨子梁冰玉时,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爱情火花,两个人坠入爱河,并有了爱情的结晶韩新月。韩太太面对不伦的爱情,毅然决然地赶走了亲妹妹梁冰玉,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爱情和婚姻出现了问题,只是意识到作为女人,一个当了十几年家的女人,必须维护女性神圣的权威,“无论什么时候,她都要控制住局面,一切按照她所希望的方向走”③,所以没有任何理由让她能够容忍丈夫婚外的荒谬的爱情。在她人生的阴影的覆盖下,面对儿子与切糕容家的女儿容桂芳的恋爱,她再一次暴露了强烈的控制欲,在儿子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狠狠地打击和伤害了容桂芳的心,结束了儿子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爱。而又在儿子沉浸在痛苦中时,她又亲自为儿子导演了一场没有爱情的婚姻,让儿子和门当户对的陈书彦结了婚。有人说这是封建母亲造成的悲剧,是的,梁君璧脑海中门当户对的封建思想已经根深蒂固,但又是什么原因促成了这种根深蒂固呢?我们不能抛开历史去追根溯源,又不能以现代的眼光去审视和评价,“必须渗透到人类最复杂的心情里去”④。这不是一个人的错,因为在母亲原型的众多象征中,母亲原型的形象就是极复杂又矛盾的,就像韩太太一样,有着母亲最为善良可爱的脸,又藏着可怕又阴险的心,是一位既善良又可悲的母亲。
梁君璧是穆斯林忠诚的守望者,几百年的宗教信仰支配着她的思想,当女儿与精神伴侣楚雁潮坠入爱河时,她又利用宗教去阻止两个真心相爱的人,甚至不惜牺牲女儿的生命,就连最后韩新月死去的一刻,她仍然在坚持着穆斯林与汉族的距离,把两个相爱的人相隔在了两个世界,在梁君璧的心里只有“宗教的日子才是踏实的”。可是她自己呢?作为一个穆斯林的忠诚信徒竟然和一位汉族男人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她可以接受自己抛弃宗教的信仰拥有自己的幸福,却不能容忍即将逝去的女儿与爱人做最后的告别,在宗教的掩饰下她无情地操纵着儿女的命运。作为母亲的梁君璧是家庭的象征,同时也是家庭宗教传统的捍卫者,她对虚拟的拯救之道的维护使她成为了女儿的陌路。于是她迷失在了女性不可战胜的权威和作为一位母亲应有的博爱之中,她努力地成为一位善良宽厚的母亲,但是长期的心理压抑又使她在恶毒的面孔之下无法自拔,这种母亲形象在宗教在场时显现为爱与美的化身,而在宗教缺席时又成为固执的盲信者。“对母亲的敬仰和恐惧是人类集体无意识最古老的童年记忆,在此记忆中,女性正是人类以自我为崇拜对象的第一者,所以导致了母亲原型中性格的两面性,既可爱又可恨。”⑤最原始的集体记忆控制着梁君璧的思想和行为,这是她不能自已的,我们也不容易察觉,而这恰恰就是母亲原型表达集体意识的最重要的方式。
人类亘古以来就以各种各样丰富的形式表达着对献身的伟大母性的书写和赞美,可以说人类历史上处处充满着对母亲敬仰膜拜的情结!而作为集体无意识基本原型的母亲原型,“善良和自私是母亲本能的膨胀和萎缩”⑥,她具有着双重形象的性格,在保持着母亲善良博爱的本能之下,又表现出了正常人伦丑恶的面孔和变态的操纵。
梅列金斯基曾经指出:“综观文学领域的神话主义,居于首要地位的观念是确信:原初的神话原型以种种‘面貌’周而复始,循环不已,文学与神话中的英雄人物以独特的方式更迭递擅。”⑦女神时代虽已远离我们,但从母亲原型可见,在她们身上所积淀下来的人性模式和情感意蕴却在文学史上源远流长。由于种种原因,母亲原型担当了多重的形象,被赋予了来自美好与邪恶世界的迥异色彩!
① 荣格:《心理学与文学》,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
②⑤ 荣格:《原型与集体无意识》(第五卷),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年版。
③ 霍达:《穆斯林的葬礼》,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
④ 黑格尔:《美学》(第一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
⑥ 陆扬:《精神分析人伦》,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⑦ 梅列金斯基:《神话的诗学》,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