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文举
(吉林大学,吉林 长春 130012)
古代哲学和中世纪哲学处于本体论阶段,是客体意识思维方式,是主体寻求统一性的一种表现形式,近代哲学则是以认识论的方式寻求统一,两种思维方式根本上是主体对思维与存在关系问题认识水平的反映。客体意识阶段的思维方式将对象和对象的观念做逻辑同一使用①,并且是在感性直接性的意义上使用;前洛克哲学将对象和对象的观念也做逻辑同一使用,但却是在意识的间接层面上使用,这也是近代哲学区别于古代哲学的核心,也是理解洛克、莱布尼茨时期对观念认识程度的前提。
洛克在哲学史上第一个自觉反省主体的认识能力,并自觉的以观念为认识对象,将对象、观念、表象做逻辑区分。“我想(观念)最足以代表一个人在思想时理解中所有的任何物象,因此我就用它来表示幻想、意念、影像或心所能想到的任何东西”。②洛克在多大程度上宽泛地定义着“观念”,他本人就在多大程度上宽泛地使用着“观念”。从思维构成性的方面而言,观念有概念的含义;从认识来源的角度讲,观念则有知觉对象、影像、物象的含义。观念不但具有“形式”性,还具有“材料”性,这就决定了观念本质含义是“语言—思想”的阐释维度,而不是“语言—世界”的描述维度。观念在认识和阐述的双重维度中均起中介作用。观念不但使意识突破物理直接性的限制,实现知觉到知觉判断的过程,还是主体把握对象的媒介,“对象—表象—观念”是洛克意义上的认识过程。莱布尼茨认为:“观念是思想的对象,……是一种内在的直接的对象,并且这对象是事物的本性或性质的表现。”③莱布尼茨在这个不连贯的定义及余下的解释中表明了“观念”在认识过程中的中介作用,即主体在思维的过程中是以“观念”为对象,观念同时是对事物的反应;观念不但实现了感性 “机缘”的基础作用,同时实现了思维的“抽象”作用。“抽象要求考虑到那共同的和个别相分离的东西,并因此有对普遍真理的认识进入其中”。④
可见,洛克和莱布尼茨分别从经验论与唯理论的立场出发,却得出了相同的结论——观念在认识过程中的中介作用,即思维过程中的意识机能指向中介性的观念,以实现认识过程。这种理论发展是主体意识觉醒的真正起点,但这种认识仍是过渡性的。观念虽不是前洛克哲学“影像”的含义,观念的性质也由心理实在性向思维结构实在性的转变,但观念仍然只是意识内对表象的“标示”⑤,没有脱离中介性的本质,观念不是内涵和外延清晰的概念。特别是在知识观上,洛克和莱布尼茨均主张知识是观念间契合与否的知觉,这体现出反省对非反省的复归,思维结构实在性对心理描述实在性的复归。
近代哲学不能没有近代科学和反对神学的双重前提,与前者来说是哲学寻求必然、为知识的可能性辩护,与后者来说则是哲学破除信仰、为自由的可能性辩护。就认识论的角度而言,洛克和莱布尼茨虽然对观念的作用形成了相同的认识,这不代表二者在理论上的相同旨趣。洛克表现出经验论的一般本质:认识不超验,思维无能动性;莱布尼茨表现出唯理论的一般本质:认识无内容,思维无能动性。
经验论在认识途径上是由“外”而“内”的,主张人的认识起源于感性经验。洛克哲学中的观念仍以实在性来源为依据,是具体事物的表象。由感性经验提供的观念是反省观念的逻辑前提和基础,洛克把第二性质的观念归为第一性质能力作用的结果;洛克哲学理论中时常表现出对经验论的“突破”,有超验性的一般结论出现,即洛克经验论哲学中有明显的理性主义因素,但是洛克的结论往往是对“突破”的界限的强行“复归”,对这种一般性、共性结论洛克总体持温和唯名论立场。这两个方面不超验的理论主张也是经验论哲学不理解思维在认识过程中的能动作用的表现。思维在认识过程中的能动作用在经验论哲学中仅仅外在的表现为“归纳”“推理”“反省”,是量的维度的“加减”计算能力、是对感性材料的排布能力;洛克主张心灵的“反省”能力是为了克服从个别到一般的“鸿沟”而在消极的意义上使用的,对“实在本质”的拒斥而对“名义本质”的主张就是此种表现。可以说,经验论哲学家对思维能动性的理解程度、对抽象思维的运用程度直接决定了其理论的高度。近代哲学较古代哲学处于新的认识起点的标志就是哲学思维以观念为对象,从这个前提的角度而言,经验论哲学无法否认理性思维在认识过程中的作用,而唯理论恰恰片面强调了理性思维在认识过程中的作用。人的认识过程是感性和理性共同作用的结果,单一的思维方式根本上不能成就人追求统一性的目的,并且感性和理性从历史的角度而言是可以互相转化的,二者在认识中的作用也不是绝对对立的。诚如费尔巴哈所言:“在较早时期内是经验的事,在较晚时期便成为理性的事了。”⑥就历史“所与”的角度而言,一切认识都有理性规定性,从现实“所与”的角度而言,一切认识都有感性生成性,这也是费尔巴哈嘲笑“先天综合判断”的原因所在,但是这样的认识不可能为经验论和唯理论所自觉,正如经验论否认思维在认识过程中的作用一样,唯理论否认了感性在认识过程中的作用。
唯理论对感性在认识过程中作用的否认决定了其理论的无内容性。这里的“内容”不是在唯理论哲学家理论体系作为认识结果的含义上讲,而是在唯理论哲学不符合认识规律,在理性前提下的思维方式无法实现一种科学认识的角度而言。莱布尼茨遵循笛卡尔的原则,认为天赋观念是认识的起源,并将天赋观念转变为一种潜在性,这种转变对于探索理性思维在认识过程中的作用是有裨益的,但是天赋观念的先天性前提就决定了其与现实性的矛盾,天赋观念性质上的转变也无法企及现实性的目标,现实性永远是先天性的消极界限。由思维的规定性推出存在的规定性,是把认识过程中的形式强加给实在,从而获取“形式”下的内容,这种思维方式本质上是独断的。唯理论探索了一条由“内”而“外”的认识途径,这种理性的思维方式在反神学及形式逻辑的过程中有其历史作用,但这种外在尺度的逐渐消失使唯理论哲学理论自身无内容的尺度表露无遗。唯理论哲学理论上的无内容性根本原因也在于不理解思维在认识过程中的作用,思维的能动作用不是以感性认识为基础,而是以理性对感性的“霸权”、思维对存在的“强力”为前提,这样的前提使思维的能动性在认识过程中进行赤裸裸的扩张;唯理论不在质和量的双重维度中、不在感性与理性的关系中运用理性思维,形成的认识结果只具有质的差异性,没有现实性的量的维度则无法使这种差异性具体化、现实化,形成具体的认识、知识,即认识必须在感性材料量的基础上实现思维质的升华,思维必须通过理性的对象化由感性彰显,而不是通过理性的抽象化由理性自身表现;经验论哲学在多大程度上不理解“抽象”的作用,唯理论哲学就在多大程度上表现出对“抽象”的无知,因为思维的抽象作用在唯理论“无知”的范围内正被经验论所“体验”着。
最后从意识的同一性角度来说,认识过程是在主体意识与对象意识同一的基础上实现的。虽然莱布尼茨已经提出了“统觉”的思想,但是这种统觉只是主体意识知觉判断的立足点,这样的统觉不包括实在对象的意识,只能实现思维在意识内的“统”,而无法实现与对象关涉的“觉”,不是在“统”与“觉”的关系中实现对实在的认识,而是在“统”对“觉”的独断中、在思维对存在的独断中外在地实现认识的统一性。唯理论不是从认识的统一性、感性与理性的统一性、主体意识与对象意识的统一性中理解思维的能动性,而仅仅是在理性内部理解和运用思维的能动性,这样的理解和运用恰恰是唯理论哲学思维无能动性的证明。
思维原理在近代哲学中表现为意识原理,意识原理有观念和表象两个维度。思维与存在关系问题表现为观念与表象的关系问题有三个方面内容:表象作为意识对象的实在性、意识作为思维形式的能动性、认识作为意识结果的普遍性,而前康德哲学对这些问题的探索和研究为德国哲学准备了思想材料。
表象作为意识对象的实在性。从表象的角度来说,表象根源于客观实在性,客观实在性对表象、观念的形成具有基础地位,这是洛克和莱布尼茨都明确强调的;哲学发展到洛克、莱布尼兹阶段,表象作为意识的间接对象、观念的直接对象是一种思维结构的实在性,而不再是一种心理描述的实在性,表象与观念是进一步精确的对应关系,具备概念内涵与外延的雏形,这在认识论上是一种进步。从表象与意识的关系角度讲,无论在心理实在性阶段,还是在思维结构实在性阶段,表象都是意识可能的前提,是意识活动实在性的基础。实在性具有一切时间性特征和部分空间性特征,意识活动作为思维活动是典型的非空间的形式,这样的非空间逻辑形式往往伴随一种实在的心理过程。所以,无论是对笛卡尔,还是对康德,主张去心理性而给予一种纯逻辑的要求是不正当的。意识只有在与对象的关系中才能成就其内容性、现实性。从主体意识与对象意识关系角度讲,在前康德哲学中,在表象基础上形成的主体意识与对象意识是直接同一的,前提就在于表象的实在性是主体意识的基础,主体意识的形成也是对象意识形成的过程,从而也是实现认识的过程、形成知识的过程。康德要寻求“表象—观念”过渡的合理性依据,为近代以来知识的可能性辩护,所以康德提供了范畴之网。
意识作为思维形式的能动性。首先在洛克和莱布尼茨哲学中,意识通过观念对表象发生作用,意识的间接性通过观念的中介性实现,对象不是直接呈现为“所是”,而是被把握为所是,认识以客体为标准逐渐向主体的尺度转变。洛克对主体认识能力的反省,使对象呈现的“所是”与主体形成的“把握为所是”有了区别,意识需要在“所是”与“把握为所是”之间进行判断,从而才能最终产生关于对象的认识,这也是莱布尼茨强调“统觉”作用的原因所在,洛克和莱布尼茨使观念由直接性向中介性转变、意识由接受性向改造性的转变都体现出思维能动性在认识过程中的作用。其次就方法而言,经验论强调归纳法,唯理论强调演绎法,方法体现思维的本质。归纳法从个别出发,从而获取关于一般的认识;演绎法则是由一般出发,走向个别的“应用”和“检验”。在这两种思维方式的过程中,思维的能动性体现为意识的一种寻求和归结能力。经验论关于一般的认识、唯理论关于个别的认识就是这种能力的体现。与前者来说是意识将实在性转变为观念性,与后者来说则是意识将观念性转变为实在性;与认识阶段来说,前者将感性上升为理性,后者将理性下沉为感性,二者结论的证实或证伪需要在意识能动性前提下实现,经验论在外延中寻求一种内涵,唯理论在内涵中寻求一种外延,更进一步讲,经验论在实在的综合判断中寻求一种分析命题,唯理论在意识的分析命题中寻求一种综合判断,前者在个性的基础上寻求共性结论,后者在共性结论中寻求个性例证,就认识方法而言,经验论关于一般的寻求表现出一种软弱,唯理论关于个别的寻求表现出一种强势,从实在性到观念性如果是“在‘外延’上的非法综合”,⑦那么从观念性到实在性就是在内涵上的非法分析。意识的能动性进而关于合理认识的可能性关键在于归纳和演绎、感性与理性的融合,这样才能建立从“过去”到“未来”、从一般到个别的桥梁。
认识作为意识结果的普遍性。经验论对一般、共相的肯定性结论是意识发生跳跃的表现,是立足于局部外延对全部外延的推断,即经验论立足于部分对象实现对全部对象进行普遍性判断,这样的判断作为认识结果为主体所把握,具有心理上的合理性,但是经验论由归纳形成的结论在逻辑上具有或然性,洛克很清楚地表达了对这种或然性的沮丧。唯理论认为,认识起源于天赋观念,观念的性质对认识具有前提性和基础性的意义,因为天赋观念自身具有理性的规定性,对这种规定性的认识会形成普遍必然性的结论,这是运用理性演绎的方法在前提中分析得来的,从思维逻辑上讲,这种主张具有合理性的原因在于意识内的思维必然是从共性开始的。认识作为意识结果的普遍性问题是经验论与唯理论争论的一个焦点问题,实质是感性与理性在认识过程中的地位问题,前者有心理的合理性,后者有逻辑的合理性。或然性是经验论的魔咒,归纳的认识结论必然在或然性下颤栗;必然性是唯理论的福音,演绎的认识结论必然在普遍性下张狂。就两种认识方法的实质而言,前者是关于实在的,后者是关于逻辑的,是两个不同维度的问题。归纳是基于人的生存需要对实在形成的认识,归纳法必须在实在性和效果性的维度来理解。人的生存和发展与近代科学是一种互动的关系,在人和科学的双重维度下归纳的认识结果表现为关于实在所形成知识的效用性,这种效用性支撑着归纳的意义,成就了或然性认识的价值,推动着意识在认识中的跳跃,而哲学却止步于或然性,这样的认识论困惑是思辨对或然性无力的表现。效用性才是评判归纳认识方式的标准,必然性作为思辨的要求只能是归纳认识方式的一种指向性,绝不应是对认识结果的一种逻辑要求。没有效用性的前提,不在实在性的维度下谈归纳法的或然性、必然性问题是一个思辨哲学的问题,关于此的争论并没有影响科学的进步,概率意义上的或然性对效用性也仅仅是一种消极的意义。所以,唯理论对归纳法逻辑上的普遍必然性要求与唯理论在实在性方面的诉求一样,结果要不是或然的,只能是独断的,就前康德哲学发展的阶段而言,感性与理性的对立不可避免、二者的融合又呈必然趋势,康德哲学是顺应了这一时代性的要求。
洛克和莱布尼茨把观念由直接性转变为中介性的理解,使主体意识不再徘徊于主客之间,是主体意识觉醒的真正起点,从而使认识获得相对独立的地位,但是意识内的认识体系及原则标准也处于建构阶段,前康德哲学表现出理论上的混乱是由于思维过程本身的混乱造成的,是认识论处于过渡阶段的性质决定的,对这一阶段的哲学要在意识内的前概念思维水平上理解,否则可能造成理解上的进一步混乱。
【注释】
①邹化政.《<人类理解论>研究——人类理智再探》,人民出版社.1987.
②洛克著,关文运译.《人类理解论》,商务印书馆.1983.5.
③莱布尼茨著,陈修斋译.《人类理智新论》,商务印书馆.2010.82.
④莱布尼茨著,陈修斋译.《人类理智新论》,商务印书馆.2010.124.
⑤石里克著,李步楼译.《普通认识论》,商务印书馆.2010.
⑥费尔巴哈著,涂纪亮译.《对莱布尼茨哲学的叙述、分析和批判》,商务印书馆.2011. 204.
⑦威廉.佩铂雷尔.蒙塔古著,吴士栋译.《认识的途径》,商务印书馆.2012.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