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现实的羁绊与梦想的出口
文/赵雅楠 编辑/罗婧奇、李颜岐
蚌埠是淮河下游无数中小城市中普通的一个。它紧挨淮河,人们在十几个世纪里通过打鱼种地活在这个时刻在下雨下雾的小河港边上。编剧李樯曾经在《孔雀》的剧本里提到过蚌埠,它隐藏在一堆面目模糊的名字当中。“自贡,鞍山,蚌埠,铁岭……这种小城市在中国遍地都是。”我认同李樯的话,也隐隐觉得一条河流能够为一个小城提供梦想的出口,哪怕这种梦想是虚无缥缈的。
淮河边上的城市却有些不同,它们似乎有统一的印记——浅浅的河流中,渔船上生着小小的煤炉,青红色的火苗在炉子里微微地跳跃着,不远处能看到田地,你仿佛可以随时随地跳下船游到岸边,看人们在河边洗衣服种地、打鱼种田。淮河就是给人一种水浅岸近,山低人密的烟火气,它是条融入了人间生活的河。
和淮河边上的城市比起来,长江边上的城市总是显得非常奇特。大学毕业那年去重庆,坐船从长江上过,感觉整个城市的人都在雾蒙蒙的江面上翻山越岭;从武昌到汉阳,人们则仿佛是一直在涉水;而坐高铁从南京长江大桥上过的时候,被大桥上金属质地的光芒晕染得金光闪闪的长江有一种豪迈的气质,长江两边矗立着排列得错落有致的别墅和高楼大厦。
而淮河边上的城市却有些不同,它们似乎有统一的印记——浅浅的河流中,渔船上生着小小的煤炉,青红色的火苗在炉子里微微地跳跃着,不远处能看到田地,你仿佛可以随时随地跳下船游到岸边,看人们在河边洗衣服种地、打鱼种田。淮河就是给人一种水浅岸近,山低人密的烟火气,它是条融入了人间生活的河。
正是因为这股子烟火气,靠水吃饭的人多,做着稀奇古怪完全想不到的营生的人也多。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年夏天在淮河上都有人耍“水猴”。这个营生只有在淮河边上才能看到。通常在坐渡船过河的时候,耍猴人会撑着一只小渔船跟在渡船旁边,把一只木桶放在河里,木桶中有一只小猴。那猴儿一般都非常小,看上去比刚出身的小猫大不了多少,所以坐在木桶里水的浮力也承受得住。小猴脸尖尖的,眉眼那一块特别红,作揖的时候嘴巴会张开,但用鼻腔发出的声音,听上去并不令人开心。它会拿一只类似桨的东西划水,追着渡船上的游客要硬币。喜欢这些小把戏的游客就纷纷把钱投到木桶里。等渡船到岸,小猴就会划着那只木桶回渔船上。
一开始的时候,渡船附近只会有一只小渔船跟着放猴,到了五月底六月初的时候,猴子会突然一下变成两三只。因为河坝下面种的小麦五月底成熟了,收割完了之后,农民们还没有外出打工,在家歇着,所以放水猴的就比较多。有时候两只渔船遇到一起还会在船上对骂几句,猴子之间倒是显得对对方都视若无睹,只是伸着手问船上的人要钱。
有一年夏天,河面上下着蒙蒙细雨,我和我妈到河北农村摘石榴,下午坐渡船回南岸。这一天照例有小猴坐在看上去已经非常破旧的木桶里跟着我们,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兴奋地大叫,估计是第一次见到小猴,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存钱罐,把里面满满的硬币直接倒进小猴的桶里。身边的过河人似乎是受了什么鼓舞,也纷纷把钱投进去,那个时候渡船还没有开到河中央。那只木桶因为硬币坠得太沉,一点点倾斜到几乎和河面齐平了,有人在船上大声喊:“耍猴的!木桶要沉了!”耍猴人笑着说“没事没事”,结果话还没说完,小猴就重心不稳,木桶一歪,连猴带钱沉了下去。渔船上的耍猴人对着水里大声吆喝了一声:“三儿咧!”大概过了两三
秒钟,渡船上的人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只见河水中一团毛辘辘的东西露出来了。耍猴人吹了个口哨,它努力翻进了小木桶里,通红的屁股朝上,木桶被慢悠悠拉到了渔船上。耍猴人对着渡船上的人抱了个拳,说:“可惜大家的钱都喂了鱼啦!”大伙儿都笑。
淮南人民有独特的出行方式。上图为2014年11月,安徽淮南。淮上村田家庵码头的渡轮依然是生活在淮河两岸的淮南市民不可或缺的交通方式。左下为安徽淮南淮上村田家庵渡口,工作人员正在向去淮河对岸的行人与车辆售票。右下为田家庵渡口的船票,只要一块钱,已经坚持了很多年。 摄影/周一渤
2014年11月,安徽淮南。古老的渡口延伸着淮河岸边休养生息的人们的历史与传统,这里已然成为了淮南一处独具风情的景观。 摄影/周一渤
淮河大坝上面就更热闹了,做什么营生的都有。一般早上会有早市,能买到刚从河里捞上来的最新鲜的鱼虾和刚从地里拔出来的新鲜蔬菜;到了中午一点之后,坝子上就陆陆续续出现五花八门的旧杂志旧书摊;相应的,卖冰酒酿、豆腐脑、新鲜水萝卜的小贩就开始在书摊中间寻一个位置做生意。
淮河上还有另一种奇怪的营生,我们通常叫“慈悲愿”,是渔家抓鳖抓鱼然后卖给人放生的一种行当,算是一种副业,一年四季都有。稍微有过一点放生经验的老人家都知道,通常是在傍晚,想要放生的人会在河边上来来回回的走,渔家的人离了老远就会问:“老人家要发愿么?”老人家就回一声:“放鳖!”打渔的就会把船撑到岸边上,跟老人家讨价还价。
一般放鳖的价格都很贵,比市场上卖的鳖的价钱要多一半左右。等价格谈好了之后就要挑鳖了。渔夫会把一个放了鱼饵的钓竿给放生人,让他拿着,伸到竹子编的鳖笼里,第一个咬饵的就是和放生人有缘的。如果没有鳖愿意咬饵,就说明你今天放不成了,不过这样的情况很少见。等看好了鳖,渔夫就让放生人上船,把船划到河中央,由发愿人喂鳖吃一点饵料,然后亲手把鳖放回河里。渔夫要在河中央绕三个圈,才算是放生完成。每年一到高考或者过年过节的时候,放生的人就格外的多,来晚了还不一定能放得成。如果是从家里拎来的鳖或者鱼,渔家还不一定让你上去放,因为这样没什么赚头。
淮河大坝上面就更热闹了,做什么营生的都有。一般早上会有早市,能买到刚从河里捞上来的最新鲜的鱼虾和刚从地里拔出来的新鲜蔬菜;到了中午一点之后,坝子上就陆陆续续出现五花八门的旧杂志旧书摊;相应的,卖冰酒酿、豆腐脑、新鲜水萝卜的小贩就开始在书摊中间寻一个位置做生意。通常周末的生意都很好,到了下午三四点基本都能卖光。到了傍晚六点左右,天上已经堆了很多深蓝色的云,坝子上乘凉散步的人就会闻到烧饼夹里脊还有蟹黄小笼包的香味。卖烤地瓜的老头用毛驴拉着炉子从河北岸过来,把炉子生在下河坝的必经之路上,蹲在路牙子那里点上烟等着顾客。沾满煤灰的棉布盖在刚出炉的地瓜上,偶尔掀起来摸一摸,就是一股袅袅的热气。还有卖羊肉串和糖炒栗子的,烤羊肉串的孜然味弥漫在秋天微微潮湿的空气里,还夹杂着竹筐和油纸袋混杂的香气,会让人觉得肚子咕咕乱叫。
我上小学时经常到坝子上的旧书摊那里看书。书摊子大概都是两米宽一米长,连块板子都没有,就在脏兮兮的马路牙子上铺上蛇皮袋子,然后摆上各色旧杂志。最边上摆着两三块钱的《法制大观》、《古今传奇》、《艳狐奇谭》、《故事林》、《堕落之路》,还有一些说是从广州那边运过来的杂志,要五六块一本。书里大都是一些明清年间的武侠小说、鬼怪狐仙故事,以及醒世恒言式的训诫口气说的失足女悔恨自白。《法制大观》和《古今传奇》经常用章回体小说的架势写一些文绉绉的奇情故事。稍微往里面走几步,书摊子就变得比较高档了。所谓高档,也就是在一个钢筋木板床架子上摆上各种大部头的书,摊主长得没那么贼眉鼠眼,看上去略有文化。有《易经》、《水经注》、《史记》,还有《海上花列传》、《三国志》什么的。
我在书摊上买过两块两毛钱的《古今传奇》,蹲在马路牙子上看了三天《洛阳女儿行》,暗暗幻想自己是索剑双侣里的杜方柠,最终在摊主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下掏钱买了最后那一期。最为惨痛的经历,是在旧书摊上看中一套巴金的《家》、《春》、《秋》,定价是二十八块钱。那个书摊的摊主姓汪,细眉宽眼,大手长脚,头略秃。他女儿是我们隔壁班的班长,学习很好。汪老板以前当过兵,转业之后没几年老婆就得病死了,后来他就一直在坝子上收书。他人很精明,人缘也不错,不过不愿意把书分开卖给我。当时我没有零花钱,可就算我每天有两三块钱也买不起。后来汪老板帮我想了个法子。旧书摊可以买书也能卖书,他怂恿我把家里的书拿到他那里卖。我偷拿了我爸崭新的《外科诊断学》换了巴金的三本书,还倒找我五块钱。
拿到钱之后我立即就去买了十串烤腰子夹在锅盔里,边走边吃,一嘴红油,还在坝子上喝了一碗鸭血粉丝汤。当时鸭血粉丝汤还只要两块钱一碗,盛在一个很大的假青花瓷海碗里。老板先从热气腾腾的有两个水桶那么高的不锈铁锅里把煮成暗红色的鸭血和小块的鸭肫盛出来,然后倒上要煮得久一点才好吃的红薯粉丝和明黄色的豆腐泡,使劲放香菜,一碗下去通体舒畅。
那一次我回家之后就被我爸狠揍一顿。
2010年2月,河南省南阳市桐柏县。一辆四轮拖拉机拉着一家人在春节期间走亲戚。淮河发源于桐柏山区,桐柏有古老的淮源和淮渎庙。这里的人们质朴而善良。 摄影/周一渤
那个时候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河北岸的人固执地想到河南岸来,不仅仅是四姨,楼上豆豆的小表姐,学校张老师的表弟,以及每个周末在渡船口那里等待的候鸟一般的人们,都执着地想要渡过一点都不宽的淮河,到并不比对岸美的这一边。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淮河对岸的淮北人到蚌埠打工,要从淮河北岸坐两块钱的轮渡过来。到南岸的蚌埠只要差不多一刻钟时间。每周五下午五点左右,岸边就蹲满了拎着大片猪肉和鸡蛋篓子回对岸过周末的小两口,还有到对岸踏青的人们。小孩在等轮渡的时候经常比赛扔水漂。那时候河堤上正在修建水文观测站,能捡到很多又薄又轻的瓦片,打水漂也有技巧,要手腕一使劲,沿着水平线一扬手,忒忒忒忒就能打出十几二十个。远处的河心闪着金光,太阳像煎得很嫩的土鸡蛋蛋黄掉在了河水里,等你去捞。
四姨是到蚌埠打工的淮北人中的一个。一年春天,淮河坝子下的柳树枝已经长得垂到草丛里,结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蜘蛛网。我和我妈到坝子下面摘柳树枝编花环。草丛里的麻雀扑棱着灰黄色的翅膀从我们身边飞走,摆渡船妥妥妥的马达声随着风传了过来。我偏过头看,鹅黄色轮渡上被鞋底磨蹭的油光发亮的铁甲板慢慢放了下来。前几天下雨带来的淤泥看上去被晒干了,可是人们一踩上去就碎,坚硬的泥壳下面还是软塌塌的。一个有着丰满胸脯,把草绿色高领毛衫顶得高高的阿姨走下来,大眼睛笑得眯起来,朝我们这边喊:“楠楠快来!我给你带的蜜三刀,甜的很。”
我问我妈这是谁,我妈说:“这是你四姨,你不记得了么?小的时候还抱过你,每次过年来我家都给你买旺旺大礼包。”我仔细看她,完全没有了任何印象。
1999年左右我家终于搬上了楼房,三楼,36平方米。我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5平米不到,放了一张小床、一个写字台、一架钢琴之后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但是有这么一间属于我自己的房间,让我在随后的漫长时光里心满意足。之后大概有一年时间,四姨和我一起挤在我那张一米二宽的小床上。白天父母去上班,她就在蚌埠船厂旁边的一个发廊当学徒。晚上回家,她会帮着我妈一起做浓油重酱的红烧肉、红烧鱼以及搁了很多鸡精的香菇炒大白菜。
1999年,河南信阳市毛集小火车站。位于淮河上游的信阳明港镇至驻马店泌阳的小火车坚持运行,一旅客乘小火车在春节走亲戚。 摄影/周一渤
晚上我睡在她身边,扭头看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我用胳膊碰碰她,她手一把按到我的肚子上,说:“痒死你!”我被挠得大笑,两条腿在床上乱蹬,她的笑却闷着,死活不出声,感觉不是很快活。我们安静了一会儿,我问:“你想回家么?”她摇摇头:“我都到河这边了,不可能再回去了。”
那个时候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河北岸的人固执地想到河南岸来,不仅仅是四姨,楼上豆豆的小表姐,学校张老师的表弟,以及每个周末在渡船口那里等待的候鸟一般的人们,都执着地想要渡过一点都不宽的淮河,到并不比对岸美的这一边。对岸的柳树杨树又高又壮,坡子上的石榴树桃树一开花就像是不要命似的;对岸的空气更温润,一退潮就有河蟹一歪一斜地在河岸上挖坑。可这一切似乎都没有留住他们。就像长大以后的我们也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蚌埠,离开淮河,前往未知的陌生城市。
四姨在我家住了两年之后,在我妈的执意要求下换了工作,去一家保险公司当销售。后来她渐渐有了一些积蓄,就毅然决然从我家里搬了出去。她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被剪短,烫成了很时兴的小卷;开始讲究用化妆品,已经知道美宝莲比大宝要好,也知道玉兰油、欧莱雅比美宝莲更好,但还是坚持用美宝莲,她告诉我太年轻用高档化妆品皮肤负担会太重。等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四姨找了一个给蚌埠建材市场开货车的对象。那是个喜欢把烟夹到耳朵后头,喜欢用硬硬的胡茬蹭在小孩子脸上的小伙子,并执意让我喊他小姨父。这次恋爱事件照例遭到了家里人的强烈反对,不过四姨当然没有妥协。等我大一暑假回家的时候,我的妹妹已经出生了,那年四姨三十岁。尽管妹妹来得有点晚,但是每个人似乎都添了从未有过的快乐。现在的四姨仍然认真地用着她觉得最适合她的美宝莲,每天忙忙碌碌从东跑到西拉人上保险,她的眼神仍然闪闪发亮。
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她们对于生活都怀有难以想象的勇气。即使真的有人可以不停错过,直到再也没有机会错过,她们也不会因此对生活丧失信心。
记得有一次我在坝子上玩,四姨问我想不想去看船厂的厂花,我说想。那是我第一次见芸姑姑,蚌埠船厂的“厂花”。
在中国小城市的工厂里,每一个厂都有自己的“厂花”。自来水厂有自来水厂厂花,化工厂有化工厂厂花,自行车厂有自行车厂厂花,船厂也不例外。蚌埠船厂上世纪八十年代左右在蚌埠是一等一的单位,三十年代就开始造船,船厂里300米长的巨大滑道从淮河坝子下面一直延伸到淮河边上。我从记事起就经常在滑道旁边玩,看着巨大如变形金刚一样的船头从滑道上驶出来,疯狂地鼓掌欢呼。到了九十年代,船厂的效益已经大不如前,造好的液压挖泥船、沿海渔轮停在船厂里没有人买。等到九十年代末的时候,滑道的后半段渐渐被沙子掩埋,露出来的那一截也长满了红棕色的铁锈。再后来,连那硕果仅存的一截也被野草掩盖,不仔细看已经找不到了。在这样一个逐渐破败的船厂里,芸姑姑是一个非常另类的存在,我想她其实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厂花”。
四姨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就是芸姑姑。她在发廊里当学徒的时候,芸姑姑经常找四姨做头发。其实那个时候芸姑姑已经从蚌埠船厂辞职,正拿着一张中专文凭到处找工作。四姨经常说芸姑姑的脑子跟船厂造的挖泥船一样生了锈,否则不可能从一个坐办公室的事业单位里辞职出来学理发,何况她“漂亮得让客人不敢使唤她”。
其实芸姑姑从船厂的行政部辞职是另有原因的。她和四姨一样,是典型的皖北女子长相——浓眉大眼,个子高挑,骨架偏大,性格又结合了南方人的矜持和内秀。会计中专毕业之后,她在船厂做检测员的父亲就因为风湿严重提前退休,她顺理成章地顶替了父亲的名额,在船厂行政办公室做人事工作。其实也就是每天算算员工补贴,月末做做账,每天下午四点左右就能回家。那个时候的芸姑姑处于人生的巅峰,有不少船厂的年轻小伙子陪着她下班。我到现在还记得芸姑姑烫着一头九十年代林青霞式的蓬蓬卷发,和一个面目模糊、永远把手插在工装裤口袋里的小伙子在淮河大坝上吹风,他们慢慢走过坝子下面的狗市、开了四十多年的老中医诊所和小吃一条街。从那时算起,到十年之后她辞职在发廊当学徒,几乎没有人知道其中经历了什么。她至今孑然一人,什么都没有变,变的似乎只是年龄。
在发廊做学徒学了半年之后,芸姑姑在船厂员工澡堂旁边盘下了一间不大不小的门面,取名叫“芸芸理发店”。开张那天,我妈专门烧了一只鸡给她端过去,我抱着一锅刚煮好的咸水花生米跟在我妈后头,老远就听见稀疏的鞭炮声,望见一地红色的炮花。
因为离得近又便宜,我从七八岁开始就跟我妈去船厂职工澡堂洗澡。我记得那时候一个人洗一次澡六毛钱,发一个蓝色塑料小牌给你带到手上,热气腾腾的池子旁边有一直光着上半身的婶子给人搓背,一次一块钱。偶尔洗过澡出了门,我妈就领我去芸姑姑的店里理发。去的次数多了,我发现芸姑姑的生意并不好,光顾的很多是船厂老员工,和芸姑姑的爸爸是同事。有一次我一个人过去剪头,芸姑姑让我坐在木椅子上等着,先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大爷刮胡子。芸姑姑蘸一点肥皂水抹到刀子上,老大爷还在滔滔不绝地说厂里来了个画图纸的小伙子。她不动声色地笑着,用热气腾腾的水涮了毛巾把子擦他的下巴,他一扭头蹭到剃胡刀上,顿时就是一道血口子,这才住了嘴。完事之后,芸姑姑若无其事把他送出去,一拍大腿对我笑着说:“来吧!该你了。”
理完发我们一起走出去,她拿着铝饭盒,把理发店门锁了,搂着我走上坝子,笑着跟我挥手道别。我走了很远回头看,很多刚洗完澡的女人们坐在新修起来的水泥坝台上晾头发,芸姑姑侧过身子坐在她们中间,饭盒放在腿上,左半边嘴巴一动一动的,时不时抬头撩一下头发。我猜饭盒里面一定装着放了很多酱油的海带烧排骨和辣椒烧肉。我觉得芸姑姑和她们并无不同。
我不敢给蚌埠女人下什么定义。她们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故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心事。幸福有所不同,烦恼也更是有所不同。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她们对于生活都怀有难以想象的勇气。即使真的有人可以不停错过,直到再也没有机会错过,她们也不会因此对生活丧失信心。我见过很多生活不那么顺心的蚌埠女人,却从没见过一个因此发了疯丧失理智的。所以我也总是以此鼓励自己,生活中永远充满失望和挫折,但生活永远不会让一个人彻底绝望。
2014年11月,安徽淮南。一位老人坐在田家庵码头的河堤上远远地望着来来往往的渡轮。 摄影/周一渤
2014年11月,安徽淮南。船民们依然坚持靠打鱼为生,生活必需品则上岸买来。 摄影/周一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