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河(连载2)

2014-03-10 09:12施玮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4年2期
关键词:情欲

施玮

(接上期)

第七章

1

一九四九年五月廿七日,上海解放。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上海解放后,周红军回到了上海,任工业局的副局长。由于他的关照,方耀堂被安排在一个电讯器材研究所工作。我奶奶陆文荫终于等来她的大儿子方汉麟,并在自己儿子和情人廖思城的鼓励下,跨出了家庭,参加工作。

家庭妇女参加工作,这在解放初期的上海实在是最为时髦的事。陆文荫和妹妹陆文芯都赶上了这个时髦。但姐姐却远没有妹妹风光,陆文荫只是在廖思城掌管的上海无线电厂担任职工扫盲班的女老师。陆文芯却出任了德恒纱厂的董事长,这当然是因为王福义坚决拒绝出任该职的缘故。

陆文芯当年在上海十分光耀,在大侄子方汉麟的一番思想说服工作下,德恒纱厂成了第一批公私合营的厂家。积极进步的资方女代表陆文芯吸引了所有记者的注意,她美丽的面容带着大家闺秀的那份端庄与羞涩频频曝光。三十七岁,风姿正佳的女老板整日周旋于各种会议和采访中。

虽然王福义对这一切表现出令她失望的冷漠,但仍无损她绝佳的心境,她第一次感到自己魅力无穷,甚至远远超过了一直令她羡慕又嫉妒的姐姐陆文荫。

她十分感谢陆文荫让她留下了德恒,也感谢王福仁。王福仁在到达香港的当天晚上,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她接电话的时候正躺在王福义的身边,王福仁用平静的语调说出的第一句话使她滚烫的身子顷刻凉了下来。

“我早就知道你和福义的事了。也许此刻你就在他身边吧?”

“你……”

陆文芯第一个闪过的念头便是担心他会立刻回来,甚至此刻便破门而入。当然这种担心是多余的,王福仁平静地告诉她,自己明天就飞往美国,不会来干扰他们的,但他最后又说了一句话:

“我把德恒留给了你,把房子留给了你,同时也把妻子的名分留给了你。别忘了!你永远都是我弟弟的嫂子,而我永远是你的丈夫。”随后他一直在笑。笑够了,淡淡道:“一切为了孩子,晚安,我的夫人。”

王福仁的笑声一直在陆文芯的身体中弥漫,那一夜任凭身边的男人如何努力,她的身子都没能热起来。她在冰冷的睡眠中梦见天空满是乌云,梦见自己身上的衣服湿冷并冻结,沉重地把自己一直压下去,而脚下却没有一块坚实的土地。她在沼泽中陷落、没顶,她拼命地呼喊但发不出声音,王福仁和王福义都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默默看着,一言不发。

这场噩梦令她的情绪持续低落了一个星期,但情欲和接踵而来的荣耀充分地填塞了这个女人所有的心灵和肉体。一个最怯弱文雅的小女子,往往在内心蕴藏着令所有男人吃惊的热情,而它却全部来自于虚荣和情欲。释放这种热情是女人们在关键之时愿意“出卖”自己的原因,而那个“关键”有时只是一个用作掩饰的借口。

在这个特定的条件下,陆文芯身上一切现实的,属于女人本能的,而被有点文化的男人们视为庸俗的品性全部集中呈现了。这令她的情人王福义感叹、困惑继而沮丧、厌烦。他整日整日地待在书房里,把一堆堆油彩往画布上抹,内心则充满了焦虑。他总是在渴望那个女人回来,回到这所屋子里,回到他身边,回到黑夜。

然而,他又最怕她回来。因为她总是身着华丽的衣服从外面匆匆而回,并带着一身的夜色及霓虹灯的气味闯进画室,把染满烟气酒气的头发垂向他。他便微皱了眉,更加全神贯注地把一种森林的墨绿色一笔一笔往画布上抹,去覆盖画上的女人,直到看不见一寸肌肤,才回头道:“去洗澡。”

女人便乖乖地压抑住自己的情欲走开,直到听见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他心中的烦躁和厌恶才减轻了点。

事业生活中的辉煌灿烂也使陆文芯的情欲格外灿烂起来,她如饥似渴地向她的情人索取着。残废的王福义看着这个在他身上疯狂纵情的女人,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参与她的情欲,他唯一可做的只是坚持住,以维护男性尊严。当他睁着眼睛穿过女人的肉体望向天空时,他不禁问那个创造一切的神:这是你所造的女人吗?这是你所建构的两性情爱吗?

王福义是一个个性张扬的男人,他的残废更令他产生了一种极端的自尊,终于他未作任何解释地离开了巨鹿路六号。陆文芯在那个傍晚的工商业宴会上多喝了两杯,政府关于公私合营的一些新政策让她心里有点不安。当她带着几分酒意匆匆步入王福义画室时,室内已空空如也,那个灿烂驳杂的世界突然消失了。陆文芯不由地浑身一颤,一股寒气由心中渗出。

王福义就这样从陆文芯的生命中退出了,走得干干净净。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听我的姨婆含着最大的怨恨诅咒他,并对我这个小小的姑娘说这样的男人是最坏的男人,而她的怨恨却加深了那个男人在我心中的印象,使我对那些能够干干净净突然离去的男人充满神秘的向往。不过,在我的第一个男人也如此突然消失的时候,我才真正理解了姨婆陆文芯的怨恨与不甘,那完全出于女人极实际的得失观。太简单的结尾,总让我们觉得浪费了一个过程一段光阴,甚至可以说是浪费了情欲。女人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总是把自己放在付出的位置上,贪婪地索取。不管是淑女贤妇,还是淫荡的娼妓,在与男人的交往中,都同样把自己的情欲当做商品,认定必须等价交换。从这点上看秦香莲痛责背义的丈夫和妓女怒骂赖账的嫖客完全是一回事。虽然我不能甘心女人的这种真实,但我却必须勇敢地面对,因为一切真实都是必须面对的,逃避承认丑恶比丑恶本身更不堪。

王福义的出走,使巨鹿路六号这幢住宅更显得清冷空旷,陆文芯总是尽量地早出晚归。但没有着落的情欲仍使她的脸上浮起一抹灰暗。

抓住这些阴影的是一个一直注意她的男人。此人是德恒纱厂的公方代表,有着赫赫战功的军人,还是我们的老熟人。他就是那个纽家巷巷口,老虎灶瘸老汉的抱养儿子──虎柱。

瘸老汉早就死了,他临死的时候把虎柱叫到身边,对他说,他是有父母的。他的母亲是个乡下女人,跟着一只乌篷船走了,他的父亲就是自己,从此他该跟他姓,姓张。虎柱木然地站在床边看着这个令他鄙视的养父。瘸老汉姓张,他也是第一次知道,为了让床上这个喘吁吁的人干干脆脆地升天,他点头应承下了这个姓氏和老虎灶。endprint

瘸老汉轻松地闭了眼,虎柱对这个喜欢和弄堂里粗女人打情骂俏的老虎灶主的姓氏和产业毫无兴趣,他卖棹老虎灶安葬了养育他多年的临死自称是他亲生父亲的人,从军了。值得庆幸的是第一场战斗便当了俘虏,从此成了解放军战士。虎柱是个直爽勇敢的人,更有着虎背熊腰的好身体,三年的解放战争给了他最完美的舞台,他成了战功卓著的营长。部队开入上海后,又因为他通晓那令北方人头痛的“鸟语”便转到地方。当他作为公方代表走进德恒纱厂时,他在内心已经把这座工厂及厂里的一切归为自己的战利品了。状元府的二小姐陆文芯并没有认出这个旧乡邻,王虎柱。对了,忘了说一句,他在需要姓氏的时候早已忘记了那个瘸老头的“张”而是随便选了个比较方便的字——“王”。

王虎柱当时就认出了这个纽家巷的小仙女,但他也不愿说,以他现在的地位是不合适提起那个老虎灶的,至少他不愿对这位状元府的二小姐提,那将破坏他已经培养起来的良好感觉。

王虎柱在一个黄昏,以适当的关于工厂的理由走进了巨鹿路六号。虽然二小姐陆文芯把他视为上宾,亲自迎出门来,但这幢雅致的豪宅仍让他大为惊叹,继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愤恨。这种仇恨也转移到了面前这位着洋装的少妇身上,他觉得自己贫穷粗陋的根由就是因为这些人太富了,他们奢侈地占有了所有的好东西。而战争把一种权利赋予了不怕死的人,既然我们这些穷人付出了鲜血甚至生命,占领了这个国家、这所城市,就该理所当然地享受这块土地上一切美好的东西,包括这幢美丽的住宅和面前这个美丽的女人。

“请喝咖啡,王先生。”陆文芯亲手接过佣人端来的热咖啡,放在王虎柱的手边。他端起来喝了口,飘着奶香的浑浊褐色液体让他感到香甜中的苦味。这种陌生的口感,几乎完全就像面前这个微笑又矜持的女人,就像这幢乳白色的二层洋房,就像这屋里的每一件精致的摆设。每一缕扰人的甜香,都在时时刻刻提醒他是个客人,拒绝他真正的进入。它们那沉默中的顽固,殷勤中的冷漠,令这位战胜者心里怒火熊熊,他的智慧就在这怒火中被烧出了光芒。

“这么大的房子,你和孩子住,很冷清吧。”

“是有点冷清。这不,我们都搬在楼下住呢。”陆文芯对这问话毫无戒备地答着,话刚出口,见对面这个男人东张西望的样子,突然又觉得不安起来。

“要不,我可以搬来住,哈哈……给你们当个警卫?”男人的目光从四周收回来,斜搭在文芯的胸前,脸上透出一丝淫邪的光。这使她更为不安,甚而惊慌地急急道:“多谢关照了,家里都是女人,不太方便的。”

虎柱站起身,移动着粗壮的身子走过来一边笑着一边靠近她,一屁股重重地坐下去。手臂顺势搭在她身后的沙发靠背上,轻声道:“没有男人才需要我嘛!否则,可不安全噢!”

陆文芯觉得身上像是爬满了毛毛虫,又是痒又是恶心,男人凑近的嘴里喷出腥臭的唾沫,她忙站起身。

“王代表,这是我的家!请你放尊重点。”

王虎柱的脸和搭在靠背上的手臂就这么僵着,约有二三分钟,他的脸由灰变青,随后他站起,边往外走边阴冷地道:“你这房子应该也属工厂所有的,现在可是公私合营了……”他没有说完,只意味深长地看了文芯一眼,走出门去。

陆文芯呆呆地看着这个男人走出去,就在他最后回头的一刻,她认出了他,那个老虎灶前的野孩子。当晚,阴湿混乱充满惊恐的梦笼罩着她的睡眠。她无力奔逃地被困在污秽中,最后在一声惊叫中猛地一挣,从梦中醒来。

陆文芯打开灯,掀开被子,看着并抚摸着自己洁白光滑的裸体,不禁默默地流下泪来。

第二天,陆文芯便搬出了巨鹿路六号,她带着一个女佣和小女儿静梅,暂时先搬进了附近的一套小公寓。虽说仍是二层楼,连阁楼可算是三层,但小多了,一道陡斜的木楼梯连着上下两间房子和顶上一层立不直腰的阁楼。不过,对于她们来说地方也已足够大了。自从搬进来后,陆文芯倒是意外地获得了安眠。由于当时上海政府制定了保护民族资本家的种种政策规定,况且陆文芯还是个知名的进步资本家,王虎柱当然不敢没收她的财产,他郑重其事地召开工厂董事会,宣布陆文芯主动把私宅租借给厂里,帮助解决工人们的困难。然后,他们一丝不苟地签了好几份租约。

这事又让陆文芯在各种媒介和会议上红火了一阵。但对此她已经不再兴奋激动了。随着形势的变化,她非常识相地越来越少去她的工厂。

王虎柱及另二家工厂干部搬进了巨鹿路六号,以德恒纱厂的名义每月支付陆文芯房租。但就这极少的租金也随着工厂的进一步国有化而中断。当1979年上海政府归还资本家抄家物资和房产时,这幢花园洋房却并没有算在内。据说是因为它早在“文革”前就已不属于陆文芯了,它是德恒纱厂的一部分。

2

人们最希望得到的是信任。然而,正是信任为你打开了一道通向罪恶诱惑的大门,信任给你的命运笼上一层厄运的阴影。

我虽然从爷爷方耀堂及很多人身上认识到了这一点,却还是渴望得到信任,并渴望着能付出信任。虽然“信任”的真实与美似乎不是这个世界所能拥有的。但人们却还是因着里面莫名其妙的渴望,而一再地给自己的命运埋上定时炸弹,把自己的未来建筑在“信任”这薄冰般不堪一击的基础上。

我爷爷方耀堂本来可以过一个比较平静的后半生,但他好友周红军对他的信任给他铺设了一条通向陷阱的路。

解放后,方耀堂一直在研究所干得兢兢业业。据我奶奶说,他实在是个搞科技的人才,虽然时势造英雄,他的前半生因戎装而辉煌,甚至还几乎算是踏上了官场。但当他埋头于那些电子零件中时,他才得到了生命中的安宁和喜悦,恢复了那个S大学的学生方耀堂。这点我在父亲方汉明身上也得到了认证。

一年多的勤恳工作和儿子方汉麟的共产党员身份使他得到了组织上的信任。当时正值美国对我国实行“封锁禁运”,上海的许多企业,包括邮政、交通等国有企业都陷于瘫痪和半瘫痪。为了发展中国的通讯电子事业,需要派人在香港设点,负责贸易和采购任务。起初,这份任务并没有降临到方耀堂的头上,但由于一批不合格产品的购入,使上级决定要派一位专家前去。这时,周红军这位工业局副局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他的老同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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