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绍棠
那一刻,我的心颤了一下,一股热流涌起。透过车窗,我发现,有一片火红火红的云霞,飘落在无边无际洁白的棉朵之中,红得热烈,红得凝重。我不禁疑惑:乡亲们又种起高粱了?难道这消失30多年的红高粱,又燃起了生命之火?
果真如我猜想,正是一片一片已近成熟的高粱。
我的家乡跟莫言的故乡高密同属昌潍平原。2012年10月,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我的乡亲们跟莫言的乡亲们一样,着实兴奋和激动了一把。高密曾有人谋划再建10万亩红高粱基地,让《红高粱》中的画面,在高密大地重现。有没有具体行动,我不得而知。而莫言乡亲的邻居——我的乡亲们,却把这个红彤彤的想法,真真实实地种在了他们亲亲的土地上。我想,这就是文学的力量,这就是中华文化生生不息源远流长的生动写照。这也说明,文化也是生产力。
高粱在我的家乡,俗称为“秫秫”。我过去知道它原来叫蜀黍,以为是从“天府之国”四川引种到我们这儿的。后来,从《辞海》里查到,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始称为“高粱”,可见高粱的根源之深。
高粱耐盐碱贫瘠,对生长环境的要求非常低廉,而且极易成活,不必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管理。在地里挖一个一个坑,撒上几粒高粱种子,不几天就长出幼苗,待一扎高的时候,要间一次苗,之后,要除一两次杂草,便不用再管理。只等秋风起高粱红,便可收获。用乡亲们的话说,高粱是一种很皮实的庄稼。所以,在我的家乡,土质好水浇条件好的上坡地,一般用来种小麦玉米等作物,而北洼的盐碱涝洼地,用来种高粱红麻之类。我记得村北的洼地,每到秋天,一望无际都是红红的高粱,清晨和夕阳下,高粱与彩霞相映,清风与米香相漫,一派成熟和丰收的景象。
上世纪70年代,家乡那里几乎年年闹水灾。记得是1974年,从初秋开始,连阴雨一下一个月,我们村北整个巨淀湖四周一片水茫茫。大豆棉花地瓜被淹没了,高粱只露着头。大水退去后,棉花泡死了,大豆绝收了,地瓜被水浸泡出来,像一堆堆阴森森的白骨。而高粱却坚强地活了下来,并且仍然有很好的收成。我记得水退下去后,我们到高粱地里捡鱼,一个小洼里就有几条小鱼,不一会就捡满一鱼篓。真个领略了“旱地拾鱼”的感觉。如此久涝高粱仍能生长,足以说明其抗涝碱能力是何等的强盛。
高粱对生长的需求甚少,而对人的贡献却特别的多。高粱的粒子,脱皮后可以熬高粱米粥,甜甜的滑滑的,喝着很舒服的感觉。高粱碾成面,可以掺到小麦面和玉米面中蒸窝窝头。当然,大量的高粱是要卖到酒厂做高粱酒的原料。高粱收割时,要先剥下叶子,晒干后储藏,是冬季喂猪牛骡马的上好的饲料。脱去粒后的穗子,我们俗称为“莛子”,用十几根捆扎在一起,就做成日常刷锅洗碗的最耐用的炊帚。高粱秆用碌碡碾柔了,剥下表皮,可以编成筐或者席子,而剥掉的穰子则用以烧火做饭。可以说,没有一种作物像高粱这样从头到根都有用处。难怪乡亲们说:只要高粱收成好,吃喝刷用差不了。高粱是当年我们那一带老百姓最赖以生存的希望和期冀。
乡亲们对高粱的情感,除了它是最常见最普通的作物,对人有丰厚的回报外,正如莫言《红高粱》所叙说的一样,青纱帐的确是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和老百姓精心布置的埋葬日寇的天罗地网。青纱帐是军民团结抗日的坚强堡垒,是养育新中国的襁褓。高粱米绿豆汤,挑担走进青纱帐,战士喝了好养伤,身体强壮上战场。这是当年我家乡流传的一句顺口溜,但却生动地描绘出军民一家同仇敌忾杀鬼子的动人画面。青纱帐见证着军民的鱼水之情,青纱帐就是当年军民抗击日寇侵袭的战场,是风雨之中的茅庐,是困顿之中的养息。乡亲们对青纱帐的感情就是对家的感情。
当高粱红了的时候,学校就放秋假了。白天要随大人去北洼地收割高粱。我们孩子的任务主要是摘高粱叶。秋阳的余威仍然嚣张,密不透风的高粱地里,闷热难当,汗水直流。高粱叶子如薄翼似的刀片,切割着我们稚嫩的胳膊,热辣辣地疼。摘下的叶子堆成堆,大人们捆起来,收工时一起推回家。我们把高粱秸剥成光杆,然后大人们用小镢头刨出来,放倒在地,从莛子处折下穗头,一捆一捆地扎起来。当夕阳快要坠落的时候,将穗头和叶子装上小推车,大人在后面推,我们在前面拉,一身疲惫地往家赶。夕阳的余晖映红我们的脸,同红红的高粱穗子一个颜色。
高粱秸在地里晒两天,等有点皮了的时候才推回家。用刀将高粱秆一劈两半,然后,用碾压柔,再剥下穰子,高粱秸皮就成了很好的篾子。母亲是编席的巧手,在昏黄的油灯下,一根一根仔细地编成筐子或者席子,连同炊帚一起,拿到集上卖几个钱,补贴家用。那时候,父亲早已去世,母亲一个人拉扯着我们姐弟四个,日子相当艰难。高粱米粥,高粱面窝头,是我们常年的主食。所以,我对高粱情有独钟,一直心怀感念。
进入上世纪80年代后,由于高粱的经济收益相对较低,所以人们开始大面积种植经济作物。棉花成了北部涝洼地的主要作物。虽然棉花与高粱相比,费工费时难以管理,但经济收益比高粱却高很多,高粱便悄悄地消失了,以至于30多年未曾再与之相亲相依。
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引发的《红高粱》潮,无疑让家乡的人们又回忆起了那个种植高粱的年代。打响《红高粱》品牌的梦想又在人们的心头燃起。我问正在地头查看高粱成熟情况的一位乡亲,为什么又想起了种高粱。他笑着说,贵州酒厂的客户来联系,订单回收,价格很好,效益不低于棉花。所以,几户一联合,种了两千亩。这几天客户就来收货。看来,红高粱不仅烧红了家乡,连南方的客商都燃起了高粱梦。
望着一片片火红的高粱,我想,不论是文学的力量唤醒了人们对旧事物的重新认识,还是人们对高粱的开发利用有了新的成果,那阔别30多年的高粱又活生生地立在了我的眼前,就像我失散多年的亲人。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