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徽之后是“宁波帮”

2014-03-10 14:53王千马
中国经济报告 2014年3期
关键词:宁波人宁波上海

王千马

现在没有多少人知道周宗良了。但是他的确开创过属于自己的时代。他当过德孚洋行在中国的总买办,而且还算得上是法本集团的中国负责人。这个集团曾和克虏伯集团一起,是纳粹的两大经济支柱,同时它还是世界上唯一能够和美国杜邦抗衡的化工集团。把今天某些成功不能复制的跨国公司总裁放在他面前,都是小巫见大巫。

他的牛气还体现在自己在上海滩的置业上,一买房子,就买在了寸土寸金的霞飞路,也就是今天的淮海中路上。这条路在上个世纪的二三十年代,是上海的时尚源头,名店林立、名品荟萃,带热了人气的同时,更让自己的身价百倍增长。在这条路的黄金分割点,也就是今天的淮海中路与宝庆路的交叉口,你还能找到这座房子的旧址。它的总面积有4774平米,在今天都能算得上是上海滩最大的私家花园洋房。除了大,洋房在自身的配置上也很招人眼目。地板是双层的,下面一层使用正方形木板铺成,冬暖夏凉。周宗良所住的主楼,共有16间房,完全西式,绿色吊灯、黑色衣柜、黄色铜钩,十分气派。厨房相当大,有8个小灶,与正房相通,设置了一个窗口递菜。尽管如此,似乎周宗良依旧嫌不够住。1936年,正是他60刚出头的第一年,他又造了两栋洋楼,并在大院西北角建了一个100平方米的美式客厅,上面装着霓虹灯,晚上柔和的灯光营造出一种梦幻般的气氛。正面有一个雕花圆木镜台,放一张太师椅,春节,他穿长袍马褂坐在上面,接受大家跪拜。即使德国公使夫妇来拜年也得下跪,他说,不管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到我这里都要服我的规矩——这种出人头地的荣耀到此已经无以复加。

这是一个典型的“宁波帮式”成功。说它是“宁波帮式”,一则周宗良本身就是宁波人。但和很多以草根身份闯荡上海的宁波人不一样的是,他是个富二代。其父在宁波经营油漆业,家境殷实。但他却没有富二代的一些臭毛病。日后,他又子承父业,在1910年做了德商谦信商行买办,包销汉格斯厂生产的靛油,获利甚厚。但这还不足以让他如此家大业大。他挖到的第一桶金是在1914年之后,这一年,一战爆发,德国是这次大战中“同盟国”一方。虽然直到1917年中国才对德、奥宣战,但战争的风波还是再所难免地波及到了上海的洋商。作为谦信商行的大班,扎罗门担心财产遭受损失,在回德国前,将商行所有染料全部折成低价卖给周宗良。还将自己一笔巨款和多处不动产,以周宗良名义寄存。等到1918年战后,周宗良守信按约如数将巨款交还新任经理魏白兰。他的诚实赢得了德国人的信任。1924年,德商在上海成立统一的德孚洋行,洋行经理由魏白兰担任,顺理成章,周宗良主管公司的账房间,成为德孚总买办——这就要说到“宁波帮式”中最重要的样式,那就是宁波帮在外闯荡普遍讲究诚信,即使是在乱世,他们也不会放弃对这种传统道德品质的坚守。这种看上去“做老实人很吃亏”的行径,最后为他们在乱世中赢得了人心。

毋庸置疑,这种宁波帮式成功在成就了周宗良的同时,更成就了更多的宁波人在上海的成功。如果我们重新发现上海,你会发现在上海的背后,站着一堆宁波人。在上海开埠之前,就有不少宁波人到这个“邻居”家串门。因为只隔着一个杭州湾,对宁波人来说,去上海拓荒是个不错的选择。经营粮食和糖业生意的方介堂、靠海吃海做长途海运的李也亭以及坐地买卖药材的董棣林在上海先后成功,并大量地从自己的家乡,把亲族和乡堂带到了上海,形成了商场上的“同姓军”和“父子兵”,最终在早期的上海滩形成了三个宁波籍贯的著名商业家族:桕树方方家、小港李家和慈溪董家。也正是这个桕树方方家的后人,方介堂族侄方润斋创办了上海的第一钱庄——履和钱庄,而他的七弟方性斋更是成为了上海滩钱庄业的翘楚,人称“七老板”。在上海开埠之后,宁波人更是纷至沓来,尤其是太平天国起义,让受列强保护的上海,成了逃避战火的宝地。上海之所以在近代发迹,除了被迫开埠改变了其封闭、落后的环境,更是因为江浙资本的大量流入。相应的,这在刺激上海繁荣的同时,又进一步吸引了更多资本。周宗良去往上海,已不再是抱着桕树方方家、小港李家那样的拓荒目的,而是主动投靠了。但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大量的宁波人活动于上海,既让上海的生活变得宁波化,也让宁波帮在上海成了最为重要的势力。即使上海在今天成了国际化的大都市,言必世界,我们也不能忽视宁波帮对它的改变与塑造。

除了周宗良,我在《重新发现上海1843-1949》里还提到了荣德生、沈瑞洲以及董浩云,他们都在上海滩成就了自己个人的伟业。荣德生是“面粉大王”、“棉纱大王”, 沈瑞洲是“桐油大王”,而董浩云则是“船业大王”。在这几个大王中间,依旧少不了宁波人,他就是1911年出生在定海的董浩云。说董浩云也许大家有点陌生,但说他是香港特首董建华的父亲,大家都能恍然大悟。只是今天的定海,属于舟山市,但其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和镇海、鄞县、慈溪、象山以及奉化,属于旧宁波府。相反,今天属于宁波市的余姚和宁海,还分属绍兴府和台州府。所以行文中要说到宁波帮时,依旧得把舟山人划归其中。事实上,抛开上述的周宗良和董浩云,如果我们愿意从洋务运动开始时往回捋,宁波帮在上海的创造同样比比皆是。像近代宁波帮的鼻祖,曾和盛宣怀一起做过李鸿章幕僚的严信厚,便在盛宣怀的支持下创办了中国第一家华资银行——中国通商银行。在银行的决策层面,也就是九名总董之中,宁波帮占了三分之一,除了严信厚之外,还有身为五金大王、火油董事的叶澄衷,以及以诚信著称,时有“道台一颗印,不及葆三一封信”之称的朱葆三。另外,其执行层面的华大班——也就是华人经理陈淦同样来自宁波。这样的地位,显然是其他商帮难以比及的。只是,对宁波帮来说,他们在上海的表现还才开始。除了在中国通商银行身兼要职之外,严信厚日后更是创设了中国第一家商会——上海商业会议公所,它在1904年改为了更为知名的“上海商务总会”。名字虽改,但严信厚依旧是总理。即使没几年他就去世,商会的领导层也是宁波帮占绝对优势。在多次换届改选中,除第二届总理曾铸是福建人之外,总理、协理多为宁波帮中人,比如第二任协理朱葆三、第三任总理李云书、第四、五、六任总理均为周金箴。正因为这种绝对优势,以宁波人为主的银行工会和钱业工会在上海商务总会内部居于关键性的地位,这两个工会也理所当然地控制了作为上海金融和贸易基础的货币、信用和汇率。宁波帮也进一步掌控了上海的金融命脉。

在这里,我还必须要提到宁波帮中另外一位后起之秀——虞洽卿,他和朱葆三是中国商人当中,仅有的被上海当局拿来给道路命名以示纪念的两位人物,这条虞洽卿路就是今天的西藏中路。和周宗良不一样,他是个典型的草根,初次闯荡上海竟是一个赤脚的形象,因为聪明能干,让其打工的商家——鲁麟洋行受益很多,日后便演绎出了“赤脚财神”的传说。这个赤脚财神,显然不甘是个小角色。他后来从鲁麟洋行转投华俄道胜银行,接着又转投荷兰银行,成为银行的买办。因为华俄道胜银行和荷兰银行都参与庚子事变后的筹款银行团,这也让虞洽卿有机会参予借款的工作,与清王朝的皇亲大臣攀龙附凤。与此同时,他的草根出身,又让他与底层群众有着天然的联系,甚至和上海的边缘群体——青红帮来往密切,黄金荣便是他的兄弟。正是上下逢源,兼通中外,他成了上海滩最为有名的“调人”。当法国人想通过越界筑路,试图霸占宁波帮在上海的“四明公所”所在的地产时,他就成了宁波帮的谈判代表。谈判不成,他还可以发动上海的民众罢工、罢市来声援,迫使法国人最后答应不强占四明公所,是为民气压倒洋气。这也是他在宁波帮中脱颖而出的一战。日后,他还在上海成立了中国近代商人的第一支武装力量——华人体操会,用枪杆子来保卫中国商人的利益不受侵犯。接下来,他有感“列强利用银行来盘剥中国,制约中国工商的发展”,在上疏其时还活着的慈禧太后之后,邀集朱葆三、李云书、周金箴等人创办了上海四明储蓄银行,简称四明银行——这也让他成了中国民营银行实践的首批参与者。与此同时,昔日中国的金融老大,在庚子事变中逆市上升的山西票号,却因循守旧,不思转型,最终和清王朝一起,成了时代的弃儿。得承认,也正是虞洽卿在时势的要求下从立宪转向革命,让陈其美领导的“上海起义”不仅有了财力的支持,更有他掌握的枪杆子的支持,这样才有了“上海先动,苏、杭应之,南京庶指日可下”这一方案得以完美实现的可能。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宁波帮不仅塑造了上海的面目,更影响了中国的历史走向。

今天,很多人依旧在提晋商和徽商,我们不否认他们在商业上表现出的过人智慧,但相比较生发于中国传统农业文明肌体之上的晋徽,成长于“八面来风”,深受西方市场精神熏陶的宁波帮,更能代表中国的未来。

不过,也正因为和近代中国紧密相连,让宁波帮在“大众点评”上遇到了很大的难题。毕竟,近代正是中国最为波折诡秘、最为家国情仇的一段岁月,社会的失控和规则的失范,往往会陷人于灰色甚至黑色的游戏规则之中,宁波帮的发家致富在遵循诚信的同时,也有各种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说宁波帮中有周宗良有董浩云有朱葆三有虞洽卿,同样也不可选择性地忽略了张啸林。这位出生在宁波慈溪,在加入青帮之后,靠黑(黑社会)黄(卖淫业)白(鸦片)三色巧取豪夺,逼良为娼而“荣列”“上海三大亨”。1937年日寇发动八一三事变,攻陷上海,他甚至公开投敌,最终死于非命,被人刺杀。我们在赞扬宁波帮的诚信、敢于冒险和创新的同时,也不能忽视它在时代之中难以避免的缺点。正所谓人无完人,帮也无完帮。即使是周宗良,他的成功在力弱的中国,固然让人提气,但也挑战了国人的民族情绪。在那个时候,给洋人充当买办,并不像今天去外企打工让人艳羡,是要被人骂“汉奸”的;再说虞洽卿,固然在洋人面前不曾低头,且在民主共和潮流中顺流而下,然而,等到他们真正在上海乃至全国坐稳位置,成为既得利益者之时,却开始远离民众,并对民众的诉求有了某种排斥。比如说在1925年的“五卅惨案”之后,由虞洽卿、宋汉章、傅筱庵、闻兰亭、王晓籁、袁履登等人组成的“五卅委员会”,虽然向西方列强提出了十三条要求,但却删除了“撤退外国军警、取消领事裁判权、保障工人权利”、“工人有组织工会与罢工的自由”等条款,显示出他们对自己所属资本家群体利益的关注,而且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西方列强的利益,毕竟在多年的交往过程中,他们之间的利益已经全面捆绑。正是在这样的心理基础上,宁波帮又在1927年选择与蒋介石合作,支持蒋介石发动了四·一二反革命政变。这也成了宁波帮对自己的同乡也是日后的中国独裁者所献上的“投名状”。我们因此也就能看到,当蒋介石一步步走向独裁之路时,背后总少不了以宁波帮为重要势力的江浙财团的影子。

正是各种因素的影响,以及在政治立场的选择上,让宁波帮在建国后的主流意识形态里,成了比较尴尬的存在,在有意无意中被屏蔽,而不像晋商、徽商那样,成了可以自由言说的对象。但不管如何,我们需要重新认识宁波帮,给予他们在历史中应有的地位。另外,我们还需要重拾他们对诚信的坚守。而他们的智慧和经验同样不过时。尽管周宗良等人早已随风而去,但属于宁波帮的时代,依旧还不曾结束。

(作者为知名新生态作家,青年问题研究者,致力于中国商帮研究以及城市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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