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标记“怎么说呢”＊

刘 焱

（上海财经大学 国际文化交流学院，上海200083）

在现代汉语中，“怎么说呢”具有话语标记的功能，刘焱（2007）[1]对此曾进行过研究，指出话语标记“怎么说呢”的核心功能为“延缓”标记。在不同的语境中，主要有5种不同的语用功能：（1）释因标记语；（2）话题开始标记语；（3）言语行为缓延标记语；（4）面子威胁缓和语；（5）信息修正标记语。但刘文对各功能仅限于简单描写，未能充分解释“怎么说呢”虚化过程及原因。本文主要弥补这一缺憾，谈谈话语标记“怎么说呢”的虚化历程及动因，兼及具有批评义的“怎么说你好呢”、“说你什么好呢”句式。

一、面子威胁缓和语“怎么说呢”

Brown ＆ Levinson（1987）[2]指出，有些言语行为，如请求与拒绝，在本质上和交际者的面子相悖，被 称 为 “威 胁 面 子 行 为 ”（face-threatening acts，简称FTA），因此需要有策略地拯救。相对于请求和拒绝，作为消极评价的批评，可以说是最威胁面子的行为，所以也是人们最不愿意进行的行为。但现实生活中，批评有时又是不可避免的行为。当人们不得已或者必须采取批评行为时，首先考虑的就是对方的面子问题。为维护被批评者的面子，说话人常常采取某些策略或手段，尽量将面子威胁降到最低程度，或者使面子威胁间接化或缓和化，以维护被批评者的面子。维护面子的手段有多种，使用缓和语是常用方式之一。如英语的well就属于面子威胁缓和语之一，而汉语的“怎么说呢”有同样的作用。例如：

1）“你还别不服。”夏顺开望着慧芳道，“你过去还真是，怎么说呢？假模三道，跟墙上贴那三好学生宣传画似的。”①

2）可是，怎么说呢，这等把戏，我们现代却有人迷，有人信，甚至越荒诞离奇，就越狂热。

3）“这里电梯运行状况如何？”“怎么说呢，三二天它就闹毛病，害得我这么大岁数还得爬楼梯。”

4）哎呀，老李，你还说别人心理阴暗，我看你是……怎么说呢，说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也太伤感情了。

在例1）中，“假模三道，跟墙上贴那三好学生宣传

① 本文所引用的例句绝大部分引自北大语料库，限于篇幅，这部分的例句一律不注明出处。为了体现先后顺序，古代部分的例句都表明时间及出处。画似的”是夏顺开对慧芳的消极评价，为了维护慧芳的面子，夏顺开在评价前采用了缓和语“怎么说呢”。例2）－例4）的“怎么说呢”也是缓和语，目的也都是为了降低批评的面子威胁力度。

二、“怎么说呢”的功能演变

话语标记“怎么说呢”是由询问方式的谓词性短语演变成而来的，其演变的途径如下：

（一）表询问的“怎么说呢1”

由疑问代词“怎么”构成的“怎么说呢1”最初是特指疑问句，“怎么说呢”为谓词性短语，在句中做谓语，例如：

5）还有一个我们常说的打出租，这个怎么说呢，叫get a taxi，get a cab。

6）然后喊话，刘邦，你再不投降，我就把你爸下油锅了。刘邦怎么说呢，呵呵，项老弟，别忘了，我们两个在怀王手下的时候有个什么约定呢。

7）这时飘来了一位姑娘——我该怎么说呢，说她是一位貌美的妙龄女郎，倒不如说她更像是《一千零一夜》里的公主。

8）你给亲戚帮忙，亲戚当然会说你是好人，可老百姓怎么说呢？他们会说：这年头老八路、老党员也爱搞关系、走后门了。

“怎么说呢1”为特殊疑问句，疑问代词“怎么”询问的是“说”的方式。例如：

9）有时对着一个人，水平相差太远，没法交流、交谈，那说什么、怎么说呢？

10）我愿意既不说谎，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

11）由于这一念之变，我确是学医未成，但学会了治社会没有？这叫我怎么说呢？可以说的只是我自此之后没有再改变过主意了。

12）至于当时我讲的那些……不过是些……怎么说呢？我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说明

我当时怎么会说出那样一些似是而非的话。

例9）中“说什么”询问的是说话的内容，“怎么说”询问的是说话的方式。例10）和例12）也都是询问说话的方式。由于说话的方式最终仍是以话语出现的，因此，“怎么说”可以转指说话的内容。例如：

13）你是几岁上的小学？

怎么说呢，应该说I started elementary school at the age of eight.我是八岁上的小学。

14）她的丈夫波加拉怎么说呢？他说：“在商业社会里，我是一个很重要的男人，……”

15）一个叫桓邵的向曹操自首，跪下来求，磕头，痛哭流涕，求饶，曹操怎么说呢？哼哼，呵呵呵呵，哭了，怕了，下跪了，求饶了，下跪就不杀吗？

16）他就为诗人辩护，他怎么说呢，他说“艺术家创造美”。

上例中“怎么说呢”都是询问说话的内容，后续句都给出了话语的内容。

“怎么说呢1”具有谓词性结构的全部特点，可以直接作谓语，如例5）－8）。前面可以出现情态动词，可以受副词修饰等等。如下例：

17）晚上回到家来，他们会对太太们怎么说呢？

18）你少拿了点儿钱就罢演，观众花了钱看不上演出又该怎么说呢？

19）但美国政府负责人权事务的官员对美国的实际状况又怎么说呢？上述美联社的报道说，“沙特克对（联合国）人权委员会争辩说，……”

20）他又一转念：啊！孙定邦要是问我，我可怎么说呢？说没有这么回事？怕是骗不过去，因为我在城里过了两个夜。

例17）－18）“怎么说呢”前出现情态动词“会”、“该”。例19）－20）“怎么说呢”受副词“又”、“可”修饰。

（二）表否定的“怎么说呢2”

“怎么说呢2”不再是特殊疑问句，而是反问句。与“怎么说呢1”一样，“怎么说呢2”还是谓词性结构，还带有谓词性结构的一些特征。例如：

21）他又一阵伤心，眼圈红了，摇摇头说：“唉，有啥说呢？叫我怎么说呢？”

22）朱品有口难辩了：“唉，叫我怎么说呢，我说没有那回事，你们又不信，我说有那么回事吧，那就坏了阿妹的名声，不是几亩田就能了结的。”

23）陈墨涵此时真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看看那些老战友吧，老的老了，死的死了，坏的坏了。可是这些事情，跟这个凹凸山的农民、跟这个革命房东的后代怎么说呢？没法说，只好一再解释，并让军务处的参谋操办，跟政治部群联处商量，先补助给男人二百元钱，再安排他吃了饭，给他买好火车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打发走。

24）不知怎么搞的，我的嗓音里带上我平时最深恶痛绝的官腔。可是，在我小小的职权范围里，我又能怎么说呢？

以上例句都是反问句，如例21）“有啥说呢？”是反问说话的内容，“叫我怎么说呢”是反问说话的方式。与疑问句相比，特指反问句在韵律表达上有不同之处。在特指型疑问句中，疑问词带的重音是正常重音；特指型反问句中，疑问词可以不带重音，如果带重音的话，那么往往带的是强调重音，比正常重音要强得多。[3][p.128]上述几个例句的“怎么”都可以带强调重音。例如：

25）他又一阵伤心，眼圈红了，摇摇头说：“唉，有啥说呢？叫我“怎么说呢？”

26）朱品有口难辩了：“唉，叫我”怎么说呢，我说没有那回事，你们又不信，我说有那么回事吧，那就坏了阿妹的名声，不是几亩田就能了结的。”

27）陈墨涵此时真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看看那些老战友吧，老的老了，死的死了，坏的坏了。可是这些事情，跟这个凹凸山的农民、跟这个革命房东的后代怎么说呢？没法说，只好一再解释，并让军务处的参谋操办，跟政治部群联处商量，先补助给男人二百元钱，再安排他吃了饭，给他买好火车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打发走。

28）这瘟病太可怕了……从乡村说回到城里吧。其实除了说天主对人类真是残酷到极点，还能"怎么说呢（当然有些地方也得怪人类太狠心）？

反问句有表示否定的特征，即形式上是肯定的，意思是否定的；形式上是否定的，意思是肯定的。这一点学界已经形成共识。反问句的“怎么说呢”不再是询问说话的方式或内容，而是否定说话的内容或方式。如例25）“有啥说呢”和“怎么说呢”都是否定，“有啥说呢”等于“没啥说”，“怎么说呢”等于“怎么都没法说”。“没啥说”和“没法说”的结果只能是“不说”。以上例句也都表明了这一点：如例25）的“摇摇头”，例26）的“有口难辩”，例27）的“没法说”，例28）虽然在“不能说”后接着又说了，但说话人还是把话语放进括号里，括号降低了话语的直接性，更多地增加了其作为句内注释的功能。

“不能说”的背后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概括起来，可以分为三种类型：一是不好意思说，话题的内容会对说话人自己不利，可能伤害到自己的面子，这是出于“面子原则”的不能说。二是不可以说，话题的内容涉及自己或听话人的切身利益，说出来会损害自己或听话人的利益。三是不好说，话题的内容对听话人或者第三方不利，可能伤害到听话人或第三方的面子。这是出于礼貌原则的“不能说”。例如：

29）关于接纳周仁重新归队给金一趟当助手的事，研究院的领导曾经征求过张全义的意见。这叫他怎么说呢？从工作出发，的确需要这么一位专业人员，当年金一趟的高徒，今天又是金一趟亲自提名保荐的，他没理由反对。可是，从私心考虑，让周仁归队，当金一趟的助手，整理他——这些资料全在金秀手里，出出进进，天天见面，一道工作……这不好比“引狼入室”嘛！而且，归队当助手这件事，又是周仁与金秀偷偷摸摸“幽会”之后才向金一趟提出来的，难道里边没有文章？张全义的心情十分矛盾，思前想后，莫衷一是。

30）我几次要打电话回香港去给锦昌，可是怎么说呢？分明是我管教不严，更惊出一身冷汗。

31）他颇想向曹先生要个主意，可是怎么说呢？对虎姑娘的那一段是对谁也讲不得的。想到这儿，他真后悔了。

32）“英嘉成会带着一班富恒的重臣跳槽，你会不会随他而去了。”徐永禄问。这一问好比一记闷棍重重地打在乐秋心的头上，令她眼前金星乱冒。怎么说呢？乐秋心忍不住苦笑：“我既未预闻政变，根本就没有资格说自己决定站在哪一方面。”

33）后来父亲就问我的意思。仲昭，你想，我能够怎么说呢？我又何必说什么呢？父亲是再明白没有的人。看见我没有话，父亲微微笑着，想了一想，便说：“王仲昭也是个有为的青年，如果你自己合意，就此了却我的一桩心愿，也好。”

34）“活着有这么多事要做，就只为爱她一个，这是不是太滑稽了？老老实实说，我不能置信。你说呢？”我怎么说呢？只能够发问：“那究竟是个什么女人？”

35）这瘟病太可怕了……从乡村说回到城里吧。其实除了说天主对人类真是残酷到极点，还能怎么说呢（当然有些地方也得怪人类太狠心）？

前三例是“不好意思说”，例29）中，周仁是张全义妻子金秀的前男友，而张全义和金秀的婚后感情不好，张全义私心是不愿意二人天天见面的，但这话又不能说出来，说出来有损自己的面子。例30）因为“我管教不严”，所以也不好意思给锦昌打电话说什么。例31）祥子对于自己被虎妞勾引的事情是深感耻辱的，根本不好意思启齿。例32）是“不能说”，因为话题的内容涉及自己的切身利益，无论是肯定回答还是否定回答，话语内容都会损害自己或听话人的利益。例35）是“不好说”，父亲有了外遇并告诉了母亲，说自己“活着就只为爱她一个”，生性狭隘的母亲听了大发雷霆，逼问孩子的看法，孩子觉得不方便说，因为支持母亲，就等于反对父亲，而赞成父亲就等于背叛母亲。例36）作者不愿意把发生瘟疫的责任归到人类自己身上，只好归到虚幻的天主身上，实在不能不冒犯人类的面子时，也是采取一些策略把这种冒犯降低到最小，即最小化人类的责任：“有些地方”也得怪人类太狠心。

“怎么说呢”由“问说话的方式”到“否定说话的方式”（不知怎么说）再到否定说话的动作（不说），这是语用推理的结果，“怎么说呢”进入反问的语境后，经过推理，原来“询问说话的方式”变为“否定说话的方式”即“不知道怎么说”，“不知道怎么说”的推理结果只能是“不说”，这一结果是通过对转喻的理解而获得的：说话的方式与说话的动作具有相关性，因而“否定说话的方式”可以转喻“否定说话的动作”。

刘大为（2009）[4]指出，反问句是一种修辞性疑问，是一定修辞动因对语法性疑问重加塑造的结果。言说者试图通过修辞动因来实现的主观化动因主要有三种：a.提高信度，b.放大和表现情感，c.强烈的情感倾向引发的言语行为。

反问句的“怎么说呢”也体现了这方面的变化。在提高信度的同时，“怎么说呢”放大了一种特殊的情感，即隐含在反问的“怎么说呢”背后的消极原因而带来的消极情感。“不方便说、不能说、不愿意说”的语用前提，赋予“怎么说呢”强烈的消极属性。因为“不方便说、不能说、不愿意说”，可以推出话语内容应该是不好的。这是语用推理的结果。随着反问句“怎么说呢”的使用频率的增加，这种临时的推理义慢慢凝固并沉淀在“怎么说呢”上，反语语境反而变得不那么必须和重要了。也就是说，在非反问句中，“怎么说呢”完全可以凭借自身而表达说话人对话语的命题内容所持的态度或认识属性，于是，话语标记的“怎么说呢”就出现了。

（三）话语标记“怎么说呢3”

作为话语标记的“怎么说呢”主要出现在非反问语境中。由于“怎么说呢”标明了说话人对话语的命题内容所持的“否定、消极”的负面态度或认识属性。这一前提制约了其后引语的色彩倾向，故“怎么说呢”之后出现的话语都是倾向于负面的、消极的内容。例如：

36）他的居室……怎么说呢？做饭炉子，空酒瓶子，锅碗瓢盆，垃圾煤堆，床铺像个货摊，客至无立锥之地。

37）怎么说呢，林岚，天下的事不可能十全十美。

38）当然离真正的老还远着呐，你保养得很好，只是表情，怎么说呢，表情也会出问题，你……你不像过去那么爱笑，你男人对你好吗？

39）我，我，怎么说呢，我觉得这跟偷人一样，你能习惯，我不习惯。上述例句中，“怎么说呢”具有明显的表达某种负面的情感的功能，如例36）说话人的情感态度完全可以通过其描述推测出来。例37）是说话人对不完美现实的一种消极认同；例38）说话人因“你不像过去那么爱笑”而产生负面疑问“你男人对你好吗？”，例39）说话人不习惯“这跟偷人一样”的负罪感。

正是这种语用色彩的存在，使得进入该语境的中性或者积极的评价性话语也带有消极的意义。例如：

40）“你姐姐人怎么样？”我问张璐。“怎么说呢，跟我不太一样，挺正统的。”张璐说。

41）我妈妈是那样一种人，怎么说呢，是个地道的有中国特色的妈妈。总希望我和大家一模一样地生活，总觉得她有义务指导我像她那样过有意义的生活。

42）“怎么说呢？”苒青叹口气：“还过得去吧，只是总不开心，非常沮丧。”

43）怎么说呢，还可以吧。你跟金秀不是都见过面了吗，她还能不告诉你？

44）朋友很久没聚，见面自然要问“最近怎么样？”“嗯，怎么说呢？活得一般化。”

例40）中，“正统”是个积极意义的形容词，但出现在“怎么说呢”之后时，似乎带有“保守、死板”的潜台词。例41）“地道的有中国特色的妈妈”，本来是个褒义或者中性评价语，但紧跟着“怎么说呢”，也变成了负面的评价。例42）“还过得去吧”、例43）的“还可以吧”、例44）的“活得一般化”也都带有低于字面意义的消极意义。

“消极、负面”的评价义进一步发展，带有“批评或指责”的意味。例如：

45）布卢姆伯格一直在这里买面包。唉，今天——怎么说呢，你知道，夫人，那黄油可不─唉，现在布卢姆伯格的设计毫无用场。

46）你呀，你瞒不住我。你也不是那种浪漫的中年人。咳，怎么说呢，你有点像我们这行里的穴头。

47）我不了解，怎么说呢？这不是逼尼姑上轿，有意叫人为难吗？

48）我去看他，还特地化装穿了件阴丹士林布的旗袍。但是这小子……怎么说呢？变了心！我也不怪他，怪可怜的。

由此，我们对刘焱（2007）[1]所列举的“怎么说呢”的5种功能重新进行了梳理，发现，除了“释因”功能外，①“释因”的“怎么说呢”更接近于“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疑问代词“怎么”也可以问原因，故“怎么说呢”也可以作为释因标记。书面语中常用“此话怎讲”来询问原因。其他的4种功能似乎都蕴含着相同的元语用意识：因消极的、负面的话语内容威胁到听话人、说话人或第三方的面子而不能说又（不得不）说的矛盾心理。例如：

49）怎么说呢？很多年以后，我依然怀一腔孩童的性情，整天，或整宿地做着没完没了的白日梦。怎么说呢？有一些日子没见面，便心生挂念……怎么说呢？如果你伤痛着，我沉默；你苦恼着，我劝说……怎么说呢？春夏秋冬都曾入眼底，季节在轮回，时光在辗转……

50）怎么说呢 你已不在身边 慌张席卷了世界

怎么说呢 你都不在身边 爱情终究是善变

怎么说呢 没办法记忆了 满载青春的火车

怎么说呢 说了就想起了 那就好不起来了 那就好不起来了

51）“反正女孩子看男孩子眼光都要准确点。铁军调皮么？”“怎么说呢？还不能用调皮这词来形容他。”“怎么，他还挺乱？”

52）牛：咳，厉害！何止是厉害啊？那简直就是个恶魔。把丈夫管得就像过去彝族奴隶主家的娃子。张嘴就骂，抬手就打。哎呀，家里不管来了个什么女同志吧，甭管什么年龄，就像我这样的，嘿，怎么说呢？那……

余：人老珠黄。

牛：年高德厚的。也不往好处想，光想各种下作的猫儿腻，纯粹是个醋坛子。

例49）、50）是话题开始标记语，例61）是言语行为缓延标记语，例62）刘文所说的信息修正标记语。但在这些例句中，可以发现，“怎么说呢”其后的引语都是带有负面的、消极的命题或评价。尤其是例52），当受话人听到“怎么说呢，还不能用调皮这词来形容他”时，自然想到就是比“调皮”更过分的词“乱”了。例52）牛大姐本来是想出于礼貌的自谦（年高德厚）一下，但由于使用了“怎么说呢”，被余德利误解为不好意思的自贬了（人老珠黄）。刘焱（2007）[1]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在文末特别指出：需要说明的是，在现代汉语中，虽然在不同的语境中，“怎么说呢”具有五种不同的语用功能，但它有一个核心义，那就是“缓延”，它是说话人表达前的犹豫、迟疑、思考、斟酌等心理的反应。其实，刘文所说的“缓延”就是说话人“不能说”而又不得不说的这一矛盾心理的反应。

需要说明的是，话语标记“怎么说呢”也可以引导积极意义的话语。例如：

53）还有她那笑，也说不上妩媚，也说不上娇娆，更说不上天真烂漫。怎么说呢？总之令我觉得放射出一种独特的魅力，也显示出性感的成分。

54）他们那是另一路北京人，怎么说呢？可能是真善良吧，有一点小小的狡猾，极善趋利避害，最大的本钱是将“善解人意”挂在嘴边，猫着腰做人，什么也不耽误。

55）怎么说呢，小姑娘挺漂亮的，不过不适合大多数人！

但总体来看，话语仍带有是言说者消极、负面的评价和态度。综上，“怎么说呢”成为说话人表达自己元语用意识的一种语言手段，也是促使其演变为话语标记的关键。

三、“怎么说呢”的历时证明

“怎么说呢”三种功能的变化在历时上也有所体现。据北大语料库检索，表示疑问的“怎么说”在元明时代就出现了，可以询问说话的方式或内容。例如：

56）三官说：“久不相见了！金哥，我烦你到本司院密密的与三婶说，我如今这等穷，看他怎么说，回来复我。”（《元代话本选集：玉堂春落难逢夫》）

57）牧童道：“有宋朝周知微一首诗为证。”祖师道：“怎么说？”牧童道：“诗云：……”

（《三宝太监西洋记》）

而“怎么说呢1”较早在清代出现。例如：

58）马汉说：“半夜三更，无故敲打山门，见了僧人，怎么说呢？”王朝道：“不妨，就说贪赶路程，口渴之甚，讨杯茶吃，有何不可？”（《七侠五义》）

59）我道：“不能说两个都有病呀，怎么说呢？”想了一想，只写着说德泉忙着收拾行李货物，明日一早往苏州，也不得来。（《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60）唐卿道：“他怎么说呢？”尚书道：“他说，这位余大人是总管连公公的好朋友，听说这个缺就是连公公替他谋干的。”（《孽海花》）

此时，“怎么说呢”表示疑问，是对命题句子内成分“说”的疑问，询问说话的内容和方式。同时期也出现了反问的“怎么说呢2”。例如：

61）见了李纨探春，知道诸事齐备，就说：“很好。只是刚才你们为什么不言语，叫我着急？”探春道：“刚才送老爷，怎么说呢？”（《红楼梦》）

62）蝉儿忙拦住说：“你老人家去怎么说呢？这话怎得知道的，可又叨登不好了。说给你老防着就是了，那里忙到这一时儿。”（《红楼梦》）

63）晴雯道：“虽如此说，你到底要告诉大奶奶一声儿，不然一时大夫来了，人问起来，怎么说呢？”（《红楼梦》）

这里的“怎么说呢”都是反问句，表示否定“不能说”的意思。话语标记的用法则于民国时代出现。例如：

64）唉！一个不留神叫人家拿住了。我当场一动手，还真不含糊，我的三楞凹面吕祖锥叫袁金豹给打掉了。我上房跑出来了。唉！怎么说呢，我是惊一阵喜一阵，怪难过的！（《雍正剑侠图》）

65）“你们寨主商量好了不愿意献出四寇，又有什么高明的办法呢？”“老侠客，我们……嗯，怎么说呢，大寨主打算请你们三位侠客爷进趟山，咱们有事到山里头说去，不知道三位侠客爷可肯赏光前往？”（《雍正剑侠图》）

66）哟！大师父，怎么说呢，您别怪罪我！

您师叔是个小孩。（《雍正剑侠图》）

四、余 论

现代汉语中，“怎么说呢”有三种功能：“询问动作行为的方式”、“否定动作行为”到话语标记（篇章主义）。这中间经历了从实到虚的语法化过程。“怎么说呢”语法化的过程也是其主观性不断增强的过程。其语法化过程表现如下：

怎 么 说 呢1——→ 怎 么 说 呢2——→ 怎 么说呢3

命题疑问——→交际疑问——→篇章义（话语标记）

客观——→较强主观性的——→主观性的以命题内成分为辖域——→以命题为辖域——→以话语为辖域

Traugott（1995）[5]认为主观化与语法化一样是一个渐变的过程，起初形式和结构主要表达具体的、词汇的和客观的意义，逐渐过渡到重复使用在当地的句法环境中，到最后服务于更加抽象的、语用的、人际的和以言者为中心的功能。主观化强调局部的上下文在引发这种变化中所起的作用，强调说话人的语用推理过程（pragmatic inference）。语用推理的反复运用和最终凝固化，结果就形成主观性表达成分。话语标记“怎么说呢”正是在反问这种语境中经过语用推理最终凝固而成的主观性表达成分。

另外，我们注意到，与“怎么说呢”具有类似语用功能并且推理过程相似的还有两个句式：“说你什么好呢”、“怎么说你（好）呢”。与“怎么说呢”相同的是，这两个句式也可以表示批评，即说话人对听话人某一行为的不满而发出的批评或责怪。

67）你这么大的人了！小孩子也干不出这种事来！哎哟哎哟，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噢！我都替你寒碜。

68）这居然也能成人生的一大负担，姐姐呀，我说你什么好！

69）江北啊，你叫我怎么说你呢？我这儿正在为你的事绞尽脑汁，让你平安过关，你却还那么不安不安分地想重用那些跟我过不去的人……

70）范英明说：“命令部队加强戒备，雷达站集中搜索五号地区上空。李铁呀李铁，你让我怎么说你呢！”李铁打个立正，“请允许我们参加演习，戴罪立功。”

与“怎么说呢”不同的是，这两个句式还没有虚化为话语标记，它们还保留了谓词性结构的一些特征。请看例句：

71）你本来是一个很好的汉子，却会中一个万恶的奸人的诡计，我们该说你什么呢？

72）贺芳脸一红，说：姐，让我说你什么好啊。姐夫干的是生意，生意场上的事离得开吃喝玩乐吗？你真是的。

73）爸爸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孩子，叫我怎么说你呢？你还是听听我说吧。”

74）茂才哼了一声：“东家，让我怎么说你呢。我现在就可以料定，你这一辈子，一定是以卵击石的一辈子，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一辈子，被撞得头破血流的一辈子！”

例71）的“说你什么”作句子的谓语。句末可以出现不同语气词：如例67）的“噢”、例69）的“呢”和例72）的“啊”。它们还有一些变式：

75）盘金贵勉强笑着，但到底忍不住，指指姑娘脖子上的围巾，压住嗓门说：“这东西什么好看，吊孝似的，扎眼得很……唉，真不知怎么说你才好……”

“说你什么好呢”与“怎么说你（好）呢”二者“批评与责怪”语用功能也是经过语用推理获得的：在反问的语境中，“说你什么好呢”获得了否定义，否定的是动作行为的结果（话语内容）：说什么都不好。按照人类的一般推理，“说什么都不好”的结果只能是“不说”。“怎么说你（好）呢”也在反问的语境中获得了否定义，否定的是动作行为的方式“怎么说你都不好”，其结果也只能是“不说”。语用推理也与转喻有关：“说你什么好呢”是动作行为的结果转喻动作行为本身，“怎么说你好呢”是动作行为的方式转喻动作行为本身。

前面说过，“怎么说呢”的“不说”的根本原因是话语内容可能威胁到说话人、听话人甚至不在场的第三方的面子或利益，而“说你什么好呢”与“怎么说你好呢”与“怎么说呢”稍有不同，“不说”的根本原因只涉及听话人一方：说出来的话语会威胁到听话人的面子，为维护听话人的面子，说话人采取一些策略迂回表达自己的真实态度。这一策略即是利奇（Geoffery Leech）的礼貌原则：

（1）得体准则：尽量少让别人吃亏，尽量让别人多得益。

（2）慷慨准则：尽量少让自己得益，尽量多让自己吃亏。

（3）赞誉准则：尽量少贬损别人，尽量多赞誉别人。

说话人通过多让自己吃亏（是自己不知道说什么好或怎么说好）的方式而达到少贬损别人（委婉批评）的目的。

以上三个句式的语用功能都是面子原则和／或礼貌原则的产物，说话人通过否定自己的话语内容和话语方式来达到负面评价或委婉批评的目的。当然，现代汉语中，也有不顾及礼貌原则的直接批评，即说话人直接否定对方的话语内容、话语方式来批评对方，我们将另文讨论。

[1]刘焱.话语标记语“怎么说呢”[A].中语中文学（韩国）（第41辑）[C].2007.

[2]王爱华.英汉拒绝行为表达模式调查[J].外语教学与研究，2001，（3）.

[3]胡德明.现代汉语反问句研究[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0.

[4]刘大为.修辞性疑问：动因与类型——修辞性疑问的分析框架之二[J].当代修辞学，2009，（1）.

[5]高丽萍.试论英语祈使句的语法化和主观化[J].中国外语，2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