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神

2014-03-08 13:38何葆国
文学港 2014年11期
关键词:光景姨婆走神

何葆国

走神

何葆国

我的汽车在这蜿蜒的盘山公路上撒不开四蹄,但我的心情已有放风般的舒畅和愉快。在空气浑浊的医院病房捱过将近三十天之后,来到这林木茂密的山间,我降下车窗,让清新的空气像风一样扑过来。

这条通往闽西南土楼的山间公路,以前还是破破烂烂的时候,我就跑过几趟了,不过那时坐的是班车,屁股差不多被震裂成五六瓣,前几年土楼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时,这条路彻底翻修了一遍,虽然还是路陡弯多,但是宽敞了,路面平整,最近这几年,我和QQ群里的驴友一年至少也要跑三四趟,可以说对这一带的土楼乡村,我还是比较熟悉的,所以,当父亲用微弱的声音吐出“光景楼”三个音节,我立即脱口而出,我知道,光景楼在乌石坑土楼群里,是一座中型圆土楼。父亲咧了一下嘴,插满全身的管子好像都晃了起来,他用嘶哑的声音缓慢地说,你锦红姨婆就住在光景楼。我心里怔了一下,霎时,面前似乎飘过许多陈年的光景……

很多年以来,锦红姨婆一直是我们家的言论禁区,母亲生前和父亲吵过几次架,都是因为锦红姨婆。作为一个晚辈,我不了解长辈之间曾经有过什么恩怨。面对父亲多年来沉默颓然的表情,我开不了口,我试图问姐姐,她正式得像外交部发言人,打着手势说,无可奉告,然后又八卦地咬着我的耳朵说,我也很想知道啊,可我什么也不知道。父亲这次住院,医院连下两次病危通知单,他也知道自己来日不多,但持续的昏迷,他变得神志不清,什么也说不出来。几个深夜里,我好像听到他在喃喃自语说着往事,但是靠近他的身边,却只听到一长串含糊不清的痰在喉道里蠕动摩擦的响声。昨天他显然恢复了一点意识,几乎用一个上午的时间交代我一件事:明天到光景楼看望锦红姨婆,给她带一桶花生油、一串香蕉、一包白香饼、两袋葡萄糖,再给她600元红包,同时把他五斗桌最下面那个抽屉里的一个钉书钉钉着的信封给她。其实就几句话,但父亲说得无比缓慢,中间又因为回想、走神、咳嗽、医生检查、换药水瓶等等而多次中断,这就像他的一生支离破碎一样,他是用一生的力气来向我交代这件事的。所以,尽管这段时间以来,我因为个人原因而时常走神,心不在焉,甚至有点玩世不恭,但对于父亲的嘱托,我必须全心全意,全力以赴。

汽车过了上汤岭,是一个长坡。去年秋天,我和一帮驴友到过乌石坑土楼群宿营,这里距离著名的田螺坑土楼群不远,但是尚未开发为旅游区,显得非常冷清,我独自到光景楼拍了大半个上午,发了十多条微博,记得偌大的土楼里只住了三四户人家,我看到三个老人,都是腿脚不便说话漏气的老男人,并非老妪,当然,那时,我根本没有想起锦红姨婆,“锦红姨婆”这个词是昨天上午才开始在我脑子里复活的。

浑圆阔大的老土楼,空寂的天井,我从三楼结满蜘蛛网的栏板前往上看,是一圈圆圆的天空,往下望,是一圈鹅卵石泛出的幽幽青光……我想起去年走进光景楼的情形,脑子里怎么也搜不出一个老太太的形象,或许她是坐在灶间里,或许出了土楼到外面去了,总之我没有遇到,我根本就不会想到无儿无女的锦红姨婆住在光景楼,自从母亲去世后,“锦红姨婆”这个词也在我们家被埋葬了。现在,我才知道,它埋葬在父亲心里。

公路往右岔出一条乡道,便是通往乌石坑的水泥路。岔道上做了一个彩球拱门,上面写着几个字,我只看到“公王庆典”四个字,已经大概知道这里要做什么了,用闽南话说,今天这里做闹热。没想到,我今天意外碰上了。公王,其实也就是这个村子的守护神,大多来自历史上对本村有过恩助的人物,衍化为神明之后,每年村民都要在一个固定的日子,将公王神像从庙里抬出来,巡游全村。这在村子里是比春节还要热闹的节日,我到永定、连城等地看过“走公王”仪式,各村的公王各有其人,但仪式过程应该是大抵相似的。我记得乌石坑的公王叫作齐福公王,在村口的樟树下有一座宽不过三米进深也不过三米的福盛宫,供奉的就是这位齐福公王。

耳边的锣鼓声渐渐大起来。我知道,土楼乡村的公王信仰已有数百年传统,乌石坑也不例外,他们一年一度敲锣打鼓地抬着公王游走全村,我感觉我正在走进一个仪式。其实,我代表父亲来看望锦红姨婆,不也是一种仪式吗?对我来说,锦红姨婆只是一个面目模糊的概念,对父亲来说,则是一个怎样的锦红姨呢?她是我奶奶同父异母的最小的妹妹,据说她比父亲还小一岁,那个年代子女众多,我奶奶是嫡出的长女,而她是庶出的幼女,父亲是奶奶的长子,虽说年纪比她大一岁,却不得不按辈分叫她锦红姨。想到即将见到传说中的锦红姨婆,我的心充满了一种复杂的情感。

一阵鞭炮声像一堵墙挡在了我的汽车前面,硝烟散尽,面前出现一个戴红袖章的村民像交警一样,打着手势指挥我的车往左边停靠。这里是进入村子的一块空地,右边有几间废弃的烤烟房,去年我第一次来时,就有几个村民在这里设卡拦车,每个进村参观土楼的外地人,收费十元,当时我们有个驴友冒火了,说你们这里又不是景区,政府也没批准,凭什么收门票?村民说我们不收门票,我们收卫生费,我们这里也是土楼,田螺坑可以收一百元,我们为什么不能收十元?双方僵持不下,还是我息事宁人,替大家交了这笔钱,权当作是扶贫吧。现在这里也搭了一个彩球拱门,门下摆了几张方桌,桌上铺满红纸,长凳上坐着一支四五人的响器班,咚咚锵锵地弄出一片震耳欲聋的响声。我拿起手刹边的一张十元票,开窗递了出去。

那村民摆摆手,弯着腰靠近我的车窗说:“今天我们不收卫生费,你是外地的客人,今天是我们齐福公王出巡的日子,你要不要添点香油?多少随意,你要是添一百元以上,我们就把你姓名打上石碑,保佑你全家幸福,老少健康!”

这几乎是派捐了。但我想起这里是锦红姨婆夫家所在的村子,锦红姨婆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看在她的面上,捐就捐吧。我掏出二百元,那村民招手让拱门下一个管账的人过来,他问我姓名,我略微思索一下,报出了父亲的名字,让公王保佑他吧。那人收了钱做了登记,然后跑过去取了一张红纸符,贴在我的挡风玻璃上。那像交警的村民打着山寨版的手势,我开着车缓缓往村子里开去。

村口的福盛宫张灯结彩,人头攒动,路都挤没了,那地上一对音箱放着莫名其妙的摇滚乐。我摁了几下喇叭,人群好久才裂开一条小缝,我的车几乎是贴着他们慢慢地移过去。

乌石坑有十一座土楼,大大小小,有方有圆,像蘑菇一样长在这山坳里。村子里的砂石路

像一条烂草绳,串起各座土楼。光景楼是在村子最深处,最靠近山脚下。不时看到有老妪提着红盖篮从土楼里走出来,或被儿孙搀扶着,或独自蹒跚而行,向村口福盛宫走去。如果是从前面远远走来的老妪,我总是要多看几眼,我不知能否凭感觉认出锦红姨婆,似乎应该可以的。她们低头走着小步,看到我的车时,大多惊恐地往后一缩,然后直到我的车走了,才又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这些风烛残年的老妪,她们像老电影的镜头从我车窗前缓缓滑过。

我的汽车停在了光景楼前,据说光景楼是乌石坑第一座土楼,建于明末清初。门楣上光景楼三个大字早已被时光摩挲得漫漶不清,今天楼门两边新贴了一对对联,却是俗不可耐的电脑字:时逢盛世心花艳,春到人间气象新。下面还印着一行小字:马铺县财政局赠。看来这是春节谁人家里剩下的春联,随便拿来贴在这里的,公王巡游全村,并不亚于春节,每座楼都要贴上红彤彤的对联。尽管是俗得让人呕吐的对子,总归聊胜于无,见红大吉。

这里距离村口有段路,却好像隔得很远,那些喧闹的锣鼓声和鞭炮声,都被隔开了,成为若无若有的背景音乐。我下了车,走到后备箱前突然走神了,我想起前妻有一次在行政中心门口遇到我说的一句话,知道你过得不好,我也就安心了,还想起小时候姐姐惊恐万状地贴着我的耳朵说,要是爸爸当年跟锦红姨婆真的好上,这世界就没有我和你了!我还想起父亲眼里那暗淡死灰的眼神……身子蓦地哆嗦一下,我这才回过神来,打开后备箱,提起一桶花生油和一只装着香蕉、白香饼和葡萄糖的购物袋,这都是父亲亲自指定的物品,我正好两手提着,向光景楼一步一步地走去。

跨进石门槛,迎面似乎就有一股寒气徐徐扑来,楼门厅还是摆着一对槌子,还有一架坏掉的风柜,我看到槌子上有几摊发硬的鸡屎,似乎就是我去年看到的那几摊。我走过楼门厅,整座光景楼在我面前呈圆弧状地打开,我不知多少次走进过土楼,即使这座光景楼,也并非第一次进入,我却感觉到一种陌生和庄重。

环环相连的房间,从一楼到三楼,几乎都是

紧闭着,这和我去年看到的情形是一样的,有的房间门上贴着春联,还红艳艳的,看得出是今年春节所贴,有的春联则已褪色发黄,二楼披檐上长着一丛杂草,在风中微微摇动。我闻到了一股陈年的腐旧的气息,我想起小时候母亲打开家里腌菜的老瓮子,那股气味又飘到了鼻子里,母亲说,两人没相嫌,糙米煮饭也会粘。我看到母亲冲着父亲在吼叫,而父亲低着头像是接受批斗一样不吭一声……我知道我又走神了,连忙甩了一下头,往前走去。

楼门厅正对面的祖堂,去年就变成了一个杂物间,现在还是堆满了各种废弃的东西,谷垄、摔桶、竹戽、蓑衣、喷雾器、竹筛、晒谷笪等等,杂乱无章地堆着,蜘蛛网纵横交织。当我的眼光从祖堂往右边移动,我看到隔着祖堂三间房的那个灶间,半截腰门前坐着一个老妪,她像是打坐一样地坐在一张小竹凳上,略微低着头,一动也不动的,像是一只老瓮子。

我走下天井,径直向着她走去,我心里断定她应该就是锦红姨婆了,去年我来到光景楼的时候,我没有看到她,那时土楼里有三个老男人,还有两个小孩子,一男一女,穿着红衣服,楼上楼下跑来跑去,现在这座空旷阔大的土楼,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一楼灶间的门除了她那一间,全都关着。头上是一圈圆圆的天空,地上是圆圆的天井,脚踩着鹅卵石发出一种幽长的声音,我是走直径向锦红姨婆走去的。我已经感觉到她就是锦红姨婆了,尽管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但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存在于我们家的激流漩涡之中,她现在就应该是这种样子,老态龙钟,昏昏欲睡。

光景楼高3层12米,每层39个房间,楼内直径64米,人气最旺时住过120多人,这些去年获得的数据,这时全都跳到我的脑子里来,我穿过直径走到了廊道下,已经接近到锦红姨婆的面前,但是她全然没有感觉,头往一边歪着低着,眼睛似睡非睡地眯着一条缝,满脸的皱纹像老树皮一样。

我想了想,还是干咳了一声,然后叫了一声:“锦红姨婆。”

蓦地,一只猫从她怀里一跃而起,喵呜喵呜地低叫着,跳到廊道上走了。

这意外的猫,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定了神,看见锦红姨婆睁开眼睛看着我,她苍老的眼睛就像刚才那猫眼,有一种浑沌,又有一种诡异,似乎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

我连忙报出父亲的名字,说明我是代表父亲来看她的,我又叫了一声:“锦红姨婆。”

锦红姨婆穿着老式的蓝青色大襟衫,眼睛眯眯地看着我,透露出一种慈祥的笑意。

我把那桶花生油和那只购物袋放在了廊道上,靠近她脚边的地方。我发现她穿着一双尖头的窄小的绣花鞋,看样子有些陈旧了。她对地上的东西并不在意,也没有看一眼,而是一直看着我。

她的眼光令我突然有些局促,我看到她一只眼睛上没有眉毛,一时不知说什么。

光景楼外传来一阵阵锣鼓声,似乎是“走公王”起驾了,人们抬着公王神像开始游走全村。我看过这个场面,那个穿青色长衫的头家鸣锣开道,然后是一群小孩子手持小彩旗兴高采烈地走在前面,接着是两人抬的香火炉和添油箱,再接着便是四人抬的公王神像,大批信众尾随其后,最后是一众吹吹打打的锣鼓队。这支臃肿的队伍像一条巨大的蟒蛇在村子里穿行,每到一户独厝人家或一座土楼门前,总是鞭炮大作,户主或楼长焚香对着公王神像鞠躬拜三拜,然后把一只红包放进前面的添油箱里。我忽然看到母亲跪在观世音脚下叩着头,我想起母亲晚年几乎每星期都要我开车拉着她遍寻马铺的所有庙宇,把各种神明都拜了一个遍。我想起前妻也曾养过一只猫,总是满怀敌意地看着我,我想起小时候和姐姐一起偷配钥匙开了父亲的抽屉,搜寻半天只发现一本工作记录本、几枚毛主席像章、一把旧的手电筒,还有一个小木偶头,那个小木偶头刻的是一个……我知道我又走神了,连忙把神思从小木偶头上拉回到了锦红姨婆身上。

“锦红姨婆,你近年好吧?”

锦红姨婆眯眯眼似笑非笑,说:“还好。”

她的声音不高,但是吐字清楚,有一种清凉的气息。

“一个人生活起居,习惯吗?”

“还好。”

我发现锦红姨婆的嘴巴几乎没有张开,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一样,她精瘦干瘪的胸膛像磨刀石一样平坦,连大襟衫上都没有一块褶皱。她的神情分明已经超然物外。

“你有什么困难吗?”我像领导一样愚蠢地问道。

“还好。”

我不知道说什么了,我可以说我父亲现在昏迷中,他一清醒过来就牵挂着你?或者说,你有什么话想对我父亲说吗?

其实,什么话也没必要说了。我想起前妻对我抛下一句狠话,你看着办吧,然后扬长而去,我还想起小时候母亲对父亲说,牛牵到北京还是牛,我问姐姐这是什么意思,姐姐说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我知道我又走神了,赶紧回过神来。这时,村子里“走公王”的锣鼓声又一阵阵传来,一会儿响亮,一会儿喑哑。锦红姨婆还是纹丝不动,而我已变换了几次站姿,两只脚轮流承受全身重量。我想起公王神像被绑在椅子上,人们抬着它走,白天在村子里巡游,走走停停,真正的高潮是在晚上回宫的时候,人们要抬着它冲过鞭炮阵往宫里狂奔,我在永定土楼看过一次“走公王”,很多人被鞭炮炸伤,还有一些老人被狂奔的抬公王的人撞倒在地上,但是,被炸伤也好,被撞伤也好,他们无不欣喜莫名,因为这被认为是吉利的,会添福寿。

“锦红姨婆,你有什么困难……”我本来想说,你有什么困难就给我打电话,但只说到一半,我心里就笑了,打电话?她哪来电话?恐怕连电话的样子也没见过。我嘴唇嚅嗫着,慢慢合上嘴。

锦红姨婆没听到我的话,像是开始打盹了,头一点一点地往侧面歪去,然后又自动似的回正。我想我可以告辞了,我已经完成了父亲交代的任务。

“锦红姨婆。”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捂了很久的红包,向前探着身子,把它塞到了锦红姨婆的手里。她的手有一种冰凉的气息,稍微的触碰,便像是一条小蛇从我手背上滑过。她没有拒绝红包,其实她根本就没有动作,只是被动地接受,就像被动地接受命运安排一生。

“这是我父亲的一点意思,我走了,锦红姨婆,我会再来看你的。”

我说着,转过身子,向光景楼大门走去。

锦红姨婆在我身后无声无息的,我感觉她用苍老的目光注视着我,其实,言语也是多余的,这目光里边流淌着多少光阴。我走着直径走到楼门厅时,还是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锦红姨婆还是端坐在那里,隔着一个天井,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老瓮子。她就是一个历史的老瓮子,贮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往事。

“走公王”的锣鼓声像是潮水样漫到了光景楼门前,我站在石门槛上看到人们抬着公王神像,正往一户钢筋水泥楼房的人家走去。绑在椅子上的公王神像被摇晃着,抖动着,我好像听到了它咯吱咯吱的笑声。有鞭炮在我的汽车旁边炸响,汽车警报刺耳地呼叫起来,我掏出遥控器关了警报,坐进车里,便发动汽车往外走。

村道上人来人往,车走车停,人和车交织成一团乱麻,这个场景和马铺城里堵车的情形差不多。我好不容易把车开出了村子,开过了村口的福盛宫,又来到平时设卡收费现在立着拱门的那个地方。前面停着一辆日系车,还有一辆摩托车几乎横放在路中央,我的车即使有缩身术也过不了,我只好摁了几下喇叭。那个像交警样的村民走过来,显然他已认得了我,满脸对我笑着。

我降下车窗问他前面的车是怎么回事,他答非所问说:“你要回去了啊?怎么不再玩,晚上才热闹啊,有一出木偶戏,还有一棚人戏。”我说:“前面的车到底是怎么了?”他说:“你别急着回去,晚上到我家喝两杯。”我说:“前面那个司机死哪里去了?”

他给我递上一根烟,我拒绝了。他说:“你是哪座楼谁的亲戚?”

“光景楼。”我说。

“光景楼去年底就没人住了。”他说。

“我锦红姨婆就住在光景楼,我刚去看望她,她一个人住一座土楼,确实太空阔了……”

“你说什么?你说锦红、锦红婆?”

“是啊,她是我姨婆……”

“你别开玩笑吧,锦红婆都死掉一年多了,

你还能看到她?!”

“她?死、死了?……”

“死掉一年多啦!”

我几乎从驾驶座跳起来,要不是身上绑着安全带,脑袋一定撞到车顶——我刚才不是明明在光景楼见到了锦红姨婆,代表父亲给她送了物品和红包?难道我见鬼了?我想起母亲说过一个鬼故事,以前她们村子里有个人死了,在地里埋了两天,又自己爬了起来,爬到家门口才再次断气。我看到了寂寥空阔的光景楼,那只猫又爬进锦红姨婆的怀里,阳光暗下来了,空气中流动着一种幽冥的气息……我使劲摇摇头,还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下巴,不,刚才绝不是走神,我分明见到了锦红姨婆,真真切切。

前面的车开动了,那个像交警的村民连忙跑过去把那辆挡路的摩托车推到一边,然后向我打着一个很标准的直行的手势。

光景楼,锦红姨婆,要不要回头再去看一下?我身子没来由地痉挛一下,一股寒意从脚底升上来,我松开脚刹点着油门,车呼地往前窜出去,差点咬上前车的屁股。

光景楼,锦红姨婆,不管怎么说,我是到过了,还和她说了话……这一切霎时都变得不真实起来了,我恍恍惚惚开着车,开出乡道上了旅游公路,车速时快时慢,有一次差点冲落山谷,还有好几次差点被后车撞到屁股。我是在不断走神的状态下把车开回到马铺的。

把车停在马铺医院的停车场里,我坐在车里喘了几口大气,等到心情完全平静下来,才下车向住院楼走去。

父亲刚刚从一次冗长的昏迷中清醒过来,他好像听到了我回来的脚步声,把眼睛睁开了一缝,用仅有的一点余光看着我,说:“她怎么样?”

“还好。”我说。

“以后经常去看她……”

“好。”

父亲头一歪,似乎又昏迷过去,病床前的心脉图还正常地起起伏伏着。姐姐把我拉到一边,惊奇地问:“你真的见到了锦红姨婆?”

“嗯。”我点了一下头。

“她怎么样?多老了?身体还行吗?平日谁照顾她?她和你说了什么?”姐姐一口气抛出五个问题。

我一脸茫然,走神了一会才说:“还好吧。”

姐姐把我拉到了病房外的走廊上,说:“你没给她拍几张相片?你没带单反,你也可以用手机拍嘛,有没有拍啊?”

我摇了一下头,说:“这个,真的忘了。”

姐姐不悦地盯我一眼,又凑到我耳朵边说:“哎,你快告诉我,锦红姨婆是一个怎样的人?说说你的印象和感觉,说呀,快说呀——”

“我、我一上午没那个了——”我指了指前面的卫生间,快步走了过去。

一阵急促的泄洪之后,我一边扎着皮带一边想着光景楼和锦红姨婆,好像又看到公王神像绑在椅子上抖动的样子,哪个真?哪个幻?我也一时恍惚了。这时口袋里掉出一只信封,这正是父亲交代我给锦红姨婆的那个钉着的信封,可是我忘记给了。我弯腰从地上捡起信封,这是一只有些年头的旧信封,那钉着的三根钉书钉都生锈了。我一根根地拔出钉书钉,打开信封时手明显颤抖了一下。

信封里只有一张两尺大小的发黄的剪着齿轮的硬纸片,不,应该说是一张旧照片,但是影像已经磨损得非常模糊了,看不出原来的人像是父亲还是锦红姨婆,抑或是他们两人的合影,什么也看不出了,完全变成了一张生硬的纸片。父亲把这东西还给锦红姨婆,到底有什么意图呢?

无从猜测。

这时,我听到卫生间外面姐姐在喊:“哎,你快来,老爸好像快不行了……”

我愣了一下,我好像看到光景楼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黑黑的屋瓦散射出一种土红色的光,这应该是我去年第一次看到光景楼的印象。余光照到了天井里和廊道上,那里没有一个人,只有一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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