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志芳
偷窥
干志芳
1
幼儿园在一条弄堂的深处。市区的几家公立幼儿园都是如此,现代社会如果还有所谓的酒香不怕巷子深,大抵就是它们了。正是放学时间,幼儿园门前一路都是密集得令人恐怖的人群,这些穿着打扮略显粗糙却还精神头十足的老人,他们像一只只陈旧褪色、因拥挤而竖立的乌篷小船,挤挤挨挨、漫不经心地在小弄堂内来来往往,已将时间自由掌握的老人们,漠不关心时间的流逝,然而他们注意到美丽少妇章悦耳的两条细长腿在人潮中劈波斩浪,急急前行,仍不免自惭形秽。与这群乌篷小船相比,她婀娜时尚的身影则是一艘画舫,游弋在自己特有的航道上,即便静寞无声,也总会引人注目。
转弯处墙边倚着个男人,路窄人多,他偏偏双手抱胸,背靠着墙,蹬直双腿,尽量延展存在空间。章悦耳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差点被他绊倒,他竟没有避让,章悦耳疑惑地审视一番,见这瘦高之极的男子,戴顶不伦不类的帽子,穿件不三不四的脏外套,整个人毛毛刺刺,像把理发师用的牙剪,形容猥琐,眼睛不怀好意地胶在她身上。章悦耳白他一眼,他却放肆地“咯咯咯”笑起来。章悦耳浑身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幼儿园门口更是水泄不通。章悦耳被人群以及人群发出的噪音和异味裹住,有几次,她差点被几个粗鲁的人绊倒或推倒,昂贵的服饰上估计已
留下几个看不见的指纹。她有点后悔心血来潮地接女儿。这样曼妙的冬日午后,她这样的女子,应该是坐在阳光直射的玻璃窗前,捧一本新近出版的爱情小说,洁白的手指小心翼翼避开新书锐利的边沿,轻啜浓香扑鼻的现磨咖啡,在时光里陶醉。眼前的这群人,包括公婆,是在她的生活之外的。她是孩子的母亲,可她觉得自己是不适合在这里被人推过来挤过去的。这样看来,公公老吴每天早晚接送可可,都要经受这番磨难,还真是不容易。
章悦耳拉着女儿从幼儿园出来。女儿小嘴嘀吧嘀吧不停,向母亲汇报幼儿园发生的大事小情,她说葛嫣然中午吃饭挑食被老师批评了,蒋可扬午睡时捣乱被老师罚站一个小时,园长今天生气了因为吴老师不听她话……
章悦耳笑道:“你咋知道的?”
可可说:“金航昨天打我,我今天就和朱雨瑞打他,报仇。吴老师没批评我,因为她很喜欢我,园长就批评吴老师。吴老师说我是她的孩子。”
“嗯,我要谢谢吴老师对可可这么好,不过金航为什么要打你呢?”
“他要用我的蜡笔,我不肯,他就打我。”
“可可,大方一点,小朋友之间要互相帮助呀。”
“我就不大方!我就不让他用我的蜡笔!”
“那他打你你就告诉老师,不能也去打他的呀。”
“告诉老师没用的,他还是要打我的……”女儿突然停下脚步,“妈妈,你看那边有个人,戴的帽子真滑稽。”章悦耳看去,方才差点撞上的那个男人仍倚在原处,他帽子下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珠,眨也不眨盯着他们母女。
章悦耳对各种各样男人的眼光习以为常,比这人讨厌的多的是。她却教育女儿:“可可,不要对着别人指指点点,这样是不礼貌的,好吗?”
可可点点头,却又道:“妈妈,你弯下腰来,我想跟你说句悄悄话。”
“回家再说好吗?”
“好——可是我想现在说——”章悦耳于是挤开人群,走到路边一个空档处,弯下腰来。可可贴着她耳朵,轻声道,“妈妈我告诉你,这个叔叔每天都在这里的,每次都盯着我,上学的时候,放学的时候,他是不是觉得我很漂亮?”
“是的吧,我们可可是美丽的小公主呢!”章悦耳快乐地道,顺便瞟了眼那男人。那男人眼珠子现在却一错不错地粘在可可身上了,她心惊胆战,“宝贝,他这样在这里有多少天了?”
可可歪着脑袋:“我也想不起来了,反正有好多好多天了。”
“那他是不是每次都这样盯着你?”
女儿紧张起来,搂住她的腿:“嗯,好像是的。妈妈,他是坏人吗?妈妈,我害怕。”
章悦耳脑中轰然作响,她拉着女儿加快脚步往前冲。走出老远后回头望,那个男人的目光依然追随着他们。她的心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章悦耳暗怪负责接送女儿的公公太粗心了,竟对这近在咫尺的危险毫不察觉。她决定从今天起自己亲自接送女儿,并惦记着明天要请吴老师多留意孩子行踪。
老吴早在门口候着,见到孙女,赶紧替她卸下肩上的小背包,嘴里念叨着“怎么能让宝贝自己背包包呢”,又替她脱掉运动鞋换上拖鞋,搂过来在她脸上猛啃。“爷爷嘴好臭!”可可哇哇叫着挣开。
章悦耳在门厅里呆立着,她突然朝老吴的背影喊道:“爸,明天开始,我来接送可可吧!”
“为什么?”老吴与孙女玩乐正欢,他挂着满脸的欢笑看了眼儿媳。
“没,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您年纪大了,天天接送可可吃不消。”
“我身体好着呢!”
“爸,我这两天工作比较空闲,我来接送吧。您就歇两天吧!”
“这个——这个——”老吴的脸拉了下来。这个儿媳明明是个温婉可人的小女子,说话却斩钉截铁,硬得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老吴实在咽不下去,可是冲着儿媳妇发火,又不是他的风格,老辈人有句老话,若要好,大做小。罢罢罢,让她接送吧,自己乐得清闲。
章悦耳心事重重,丰盛晚餐打不开她的胃口。公婆见她脸色不好,面面相觑,他们知道她
不爱笑,今天脸上几乎所有的肌肉都绷紧了,与笑不笑是两码事,应该是她心里放着大事,但他们猜不出,儿媳不说,他们就不敢问。章悦耳不善与人沟通,所以别人包括公婆都以为她不好亲近,不好亲近的人又会不自觉树立起权威,因此章悦耳虽然话语不多,在家里特别是公婆面前却说一不二。用餐时间本是彼此交流的好机会,章悦耳却不知如何开口,重重心事只得独自吞咽。她草草扒完饭,就躲进书房去。片刻,她听到外面公公收拾碗筷的声音,并夹杂着忽高忽低的争执。争执平息后,听见公公说:“可可,爷爷带你去楼下跟小朋友玩。”可可欢呼着跟去了。
章悦耳坐在电脑前,却忘了开机,一向优雅的她此刻呆若木鸡。她翻出手机拨号,铃声响了好久,才传出丈夫吴俊低低的声音:我在开会,等下回你电话!她恼火地挂断电话,她知道吴俊的“等下”的概念是至少两个小时。
婆婆吕祥花端着杯花茶来到书房,章悦耳赶紧起身。婆媳俩相敬如宾,两人都觉得别扭。婆婆放下杯子,指指外面,笑道:“悦耳,你真不让你爸接送可可了?”
章悦耳眨眨眼,没反应过来。
“悦耳,你是不知道,你爸退休后,将接送可可这事当作自己的新工作呢!我看他比以前在厂里上班还用心!”
“谢谢爸爸妈妈!”
“不用谢不用谢的,可可是我们宝贝孙女嘛!他刚才一个劲跟我嚷,说儿媳妇比领导还厉害,让他下岗,让他失业了。他让我来问问你,为什么不让他接送,是他做得不好吗?他哪里做得不好,他可以改正!”
章悦耳瞠目结舌,不明白为何二老将此事看得如此严重:“妈,我的意思只是自己暂时接送几天。”
“我晓得你应该也是那个意思,你在上班的人呀,怎么可能天天接送。悦耳,你爸是个粗人,他只知道瞎乍呼。我看出来了,你心里有事,你有什么自己扛不了的事一定要同我们讲,我们是一家子呀!”
今天的事,章悦耳内心只愿是自己的错觉,不想告诉二老,免得他们担心。公公是急性子,就怕他知道了反而坏事。可吴俊在另外一个城市,又工作繁忙,指望不着他,对女儿最亲最疼的就是眼前这两位老人,女儿的任何事,他们都有知情权!她流下泪,喊了声:“妈,我真害怕!”
2
吴俊被何晓堵在办公室出不了门。何晓尖尖的上嘴唇时刻准备着朝任何人尖叫。此刻她冲着吴俊尖叫:“你必须给我说清楚,为什么不跟我续签合同?”
何晓所说的合同是她的劳动合同。吴俊冷哼一声,抓起水杯猛喝了几口,当他的目光从杯子中浮起来的时候,何晓高低不平的两条眉毛引起了他的注意。同事快一年,他才发现这两条眉毛是何晓画上去的。何晓的眉眼原本十分散淡,她曾对同事自嘲为“无眉大侠”,因此描眉是她每日打扮自己的必要功课,这两天大概因为心绪不佳,眉毛被画得曲曲弯弯,惨不忍睹,令人忍俊不禁。吴俊想起自己的妻子,同样是青春将到尽头的女人,章悦耳优雅高贵,将一个女人的精彩演绎得美轮美奂。面前的这个女人,眉毛高低不平倒是小事(又不是七八十来条,两条眉毛都画不好,真是前世造孽),还未嫁作人妇则大约是她为些微小事纠结、纠缠的源头。面前这个女人,要说难看倒也未必,工作上也并非一无是处,却将自己包裹得太紧,别人的善意恶意统统被挡在外面……总之,她是那种除了自己的父母,没人会深切想她的女人。被这样的女人纠缠,不知何时是尽头。他起身往外走,何晓赶紧挡在门口:“不许走!”
“我上厕所!”
“不许上!”
“好,那我在这里上!”吴俊右手煞有介事地伸向裆间,何晓惊叫着蹿开,吴俊得意地挥挥手,“不好意思,你等我一下啊。”他走出几步,又返回来,“我告诉你啊,生理上的事情是不能等、不能憋的,憋坏就麻烦了,男人女人都一样。”
何晓的脸因羞愤而红了。
吴俊知道她一定在暗骂他流氓了。没事,这个女人,既不泼辣也不风骚,连一声“流氓”都不敢骂出口,估计也引不起任何正常男人的流氓欲望。当然,这样的女人,在被“非礼”后,也有痛骂流氓的权利。吴俊被她暗暗骂了,反感觉痛快。他在宽敞的卫生间里放声歌唱,从他身体中畅快排泄的废流,为他哗哗地伴奏,他快乐得浑身发抖。排泄完成,痛苦重新找上门来。外面这个叫何晓的女人,每天拦住他,不管周围有没有人,梦游般反反复复地质问他:“你必须给我说清楚,为什么不跟我续签?”为什么?上班这事就跟谈恋爱一样,两厢情愿最好,一方不要你了,那就痛快爽气离开,满世界兜售自己的被弃,脑子进水了!这个女人,她大概没纠缠过别人或被别人纠缠过,所以不懂纠缠与被纠缠,是两败俱伤的事。
吴俊慢吞吞踱出来,整个办公间黑黢黢的,灯全被熄灭,何晓也没了人影。他又好气又好笑。当初因顾念同乡之谊,他顶住分公司压力将培训部主管的职位给了她。她入职一年来,培训部相关指标如抛物线般降至谷底,在整个公司垫了底。这事甚至惊动分公司领导层,决定不再与何晓续签劳动合同。分公司领导直接说:“吴俊,你让她赶紧走人!”吴俊知已不可挽回,但碍着同乡情谊,人又是他请进来的,实在抹不开脸,便指望分公司人力资源部同事首先将坏消息透露给何晓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分公司人力资源部却认为当然是何晓的直管领导也就是吴俊本人与她谈为宜。皮球踢来踢去,吴俊还想再临门一脚,人资部经理一句话差点将他噎死:“我当初就不同意招聘她,现在出问题了,你自己解决!”吴俊只得自己解决,于是皮球在他和何晓之间踢,踢了快半月还没结果,何晓始终不肯签终止劳动合同协议。她始终咬定她在工作上没有过错,都是按照分公司的安排布置在做,账不能算到她一个人头上。
吴俊穿上外套准备回住处,发现大门已被从外面反锁。他打何晓手机,却已关机,他大为震怒。他将公司员工的家庭住址在脑中过了一遍,觉得办公室主任方宇红应该离公司近些,可她是个女人,这时间让她出门既不安全又不安心。其他人住得远,即使他们无怨无悔来为他开门,他也会有滥用职权的不安。他踅回办公室,像是第一次发现沙发是布艺的,靠垫也很温暖,拉开办公桌下面的移柜,还找出床薄薄的春秋被,忘了是什么时候放的。行,反正单身在这个城市,住哪里不是住?待会把热空调开起,就能安安稳稳睡个好觉。不开空调也行,要是明天伤风感冒什么的,可以告何晓人身伤害。
吴俊脱掉外套,拿上毛巾去卫生间洗漱。听到外面嘀——啪一声微响,紧接着是咣当一声巨响,他头皮发麻,壮着胆子冲到门口,玻璃大门上的长U形锁已被打开,挂在把手上晃荡。仿佛有个人影一闪,躲进楼道间,但尖鞋跟点击地面的声音却已被吴俊耳朵捕获。他晓得是谁了。他暗道,你也就这个胆哪!他尖着嗓门喊:“那边有鬼的,我听别人说过,造这楼时摔死过几——”话音未落,何晓“啊”的一声蹿出来,她抱着脑袋,紧闭双眼,蓬头散发,身穿乳白长尼裙,真如女鬼无异,倒把吴俊唬出一身冷汗。
“有你这种男人?魂灵被你吓出来啦!”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把我深更半夜关在这里,又扮成个女鬼来吓我,你到底想咋样?”
“你把话说清楚,谁是女鬼?”
空旷的公司内,两人的对话“嗡嗡嗡”地回响,耳朵十分难受。吴俊失去与何晓对话的兴趣,他穿上外套,关灯,上锁,按电梯按钮,不吭一声。何晓紧紧跟着他,并抢先跑进电梯,像真有鬼撵着她。
3
一早,老吴吕祥花夫妻俩、章悦耳,浩浩荡荡送可可上幼儿园。下了车,章悦耳和婆婆分别牵着可可的左右手,老吴紧紧跟在她们身后。与往日无异、拥挤不堪的人群,没人发现这家子的与众不同,只有他们感觉天气虽冷,自己的额上却都冒着汗。
这是昨晚三人商量的结果。听章悦耳说明情况,婆婆吕祥花当时就吓得不轻,她也顾不得退休教师的斯文劲,趴在窗台上粗声大嗓地朝下喊
话,让老吴赶紧回家。随后可可被安置在客厅看动画片,三人关起门躲在书房讨论。章悦耳问公婆:“咱们家最近有没有与别人结什么仇?”两位老人都摇摇头,章悦耳想了想,也觉得自己无论是工作中还是生活中,没结下什么仇家。吕祥花说:“赶紧给可可换个幼儿园吧!”老吴连连摇头,章悦耳向婆婆解释:“既然这个幼儿园能被找到,换到别的幼儿园肯定也不保险,他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哪怕是搬家也肯定马上被他盯住。”
吕祥花差点急哭,她说:“赶紧让吴俊回来,咱们家就他一个壮劳力,这种事情碰上了,非他来处理不可。”
老吴看看儿媳:“要不你给他打电话!”
“我刚才给他打过了,他说在开会,等下回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回电话。”章悦耳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查看通话记录。她又拨吴俊的手机号,并按了免提键,电话通了,是个女人的声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三人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这种时候关机!”老吴一拳擂在桌上,章悦耳那个精美的手提电脑,那杯花茶,以及几盆小绿植惊跳起来。
“老头子你作啥?吓死人。”吕祥花搡了丈夫一把。
章悦耳将手按在电脑上,怕它再跳起来似的:“应该是手机没电了。”
“对对对,肯定是这么回事!”吕祥花赶紧为儿子开脱。
“算了算了,明天我们三个一起去送可可上学。我倒要看看,谁敢来欺负我可可,来欺负我们!”老吴斩钉截铁地说。
谁敢来欺负我可可,来欺负我们!公公的这句话一直回响在章悦耳脑中,给予她无穷的力量。如今危险近在眼前,两位六十多岁的老人真能使得上劲吗?章悦耳一点把握都没有,这远远超出了她的人生经验。但她心里很温暖,这三个爱着可可的成年人,都坚信:谁来侵犯可可,就和谁拼命。
那个男人果然还是靠在原地,见到这一大家子,嘴角露出冷冷的笑。可可直往章悦耳怀里躲。老吴拨开人群想冲上去,章悦耳拦住他,她将女儿推给婆婆:“妈,你先送可可进幼儿园。告诉老师,请她帮帮忙,小心一点,千万别让可可离开她的视线,等会我再打个电话跟她解释。”吕祥花点点头,紧拽着孙女的手去了。章悦耳和老吴两双眼睛死死盯住那祖孙俩的背影,直到他们安全进入园内,才松一口气。
短兵相接,老吴决定开门见山,他吼道:“你,盯着我孙女,想干什么?”
男子故作不解:“谁是你孙女?我盯你孙女干吗?”
老吴嚷道:“你还装傻,我孙女每天上学、放学,你都盯着她看,我问你,你想干什么?”
男子抬起头,笑道:“哦,刚才那女孩是你孙女?不错不错,长得很好看。”又上上下下打量章悦耳,“像她妈妈!”
老吴一根食指几乎要戳到他没有光亮的眼珠,他吼道,“我警告你,你再像狗一样盯着我孙女,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章悦耳拦下公公的手,尽量温婉地道:“这位师傅,我相信你肯定不只是想这样看看我女儿,这幼儿园里的孩子,比她可爱的多的是。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人幽幽地笑,说:“小姑娘很可爱,我像喜欢自己的女儿一样喜欢她,看看她,总没有什么错吧。”
“可是我女儿很怕你,她晚上都做噩梦了,说有怪物要抓他。你能不能别这样了,师傅,求求你行吗?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别吓孩子!”
那人居高临下地冷笑着,充耳不闻。
“你这个人,你这个……”章悦耳差点失去理智,她不顾一切地嚷道,“你这种人想做什么事难道我不知道?”
那人反问道:“那你说我想做什么事?”
章悦耳说:“不管怎么样,你如果再这样偷看我女儿,我要报警了,到时别怪我不客气。”
“偷看?我是光明正大地吧!”那人双臂环抱胸前,骄傲地与她对峙。
老吴红了眼,他冷不防揪住那人胸口,喊道:“你要害我孙女,你跟你拼命!”那人怎肯示弱,两人扭打起来,章悦耳喊:“爸爸别打
了,你打不过他的。爸爸别打了!”老吴正在气头上,又觉得这瘦男人个子虽高,却病怏子般,谁打不过谁还不一定,哪肯歇手。周围来来往往的人都停下脚步,有几个胆大的老头子小心翼翼地上前劝架,其他人则在一旁等着看好戏。
正乱作一团,冲上来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他双手一拉将两人分开。旁观者清,纷纷道:“110来了,110来了!”原来是婆婆吕祥花报了警。民警听几人七嘴八舌地说完,正欲向那男人询问,他却并不打算配合,转身就走,老吴揪住他衣服,他撕开嗓子大喊大叫:“打人了打人了,当着警察面打人了!”老吴悻悻地松开手,他又要走,一位民警下意识扯住他袖口,他又喊起来:“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民警放开他,他大摇大摆地走了。众人哄笑起来。有人说:“这男人大概脑子有问题吧!”有人就劝老吴:“既然他脑子有病,应该对你孙女也没什么恶意,就别跟他一般见识了,管好孩子就行了。”也有人在互相提醒要把自家孩子管牢一点,这傻子说不定啥时候就转移目标了。
民警离开了,众人也散去,章悦耳与公婆灰溜溜地呆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婆婆哽咽着说:“晚上我们还是一起来接可可吧。”章悦耳和老吴点点头。
章悦耳说:“我打个电话给吴俊!”
吕祥花说:“是啊是啊,跟他商量下……”
老吴说:“让他回来!再忙也要回来,必须回来!”
4
吴俊早早到了公司。他打印出两份解除劳动合同协议书狠狠扔在桌上。他已经失去耐心,如果何晓还不肯签字,他要指着她的鼻子请她滚出去。
何晓适时地出现在他办公室门口。她今天的脸周正了些,缘于她今天的眉毛画得周正了些。吴俊用右手两根手指抵住协议,将它推正,让它的签名栏位面对何晓,然后从笔筒中取出签字笔,拔了笔套递给她。她没接:“你还没给我答案呢!”
吴俊将笔装上笔套放回笔筒,抓起协议书撕碎扔进垃圾筒。他狠狠地盯着她,那个“滚”字却始终吐不出口。两人对峙着。“爱是你我——”美妙的歌声打破平静,何晓指指桌上轻轻跳跃的手机,吴俊不理她也不理手机,但手机铃声却给了他勇气说:“何晓,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难以沟通的女人。你这样子有意思吗?给不给答案有意思吗?好吧,你要答案,我现在给你,告诉你,我早就讨厌你了,分公司不开你,我也要开你。分公司是因为你的工作,我的原因呢,那多了去了,我问你,你是不是经常上网购物无心工作?你是不是天天打听哪个银行理财产品收益高以安排你可怜的那点钱?你是不是一毛不拔为了30元钱会与同事翻脸遭他们讨厌?还有还有,你眉毛一会高一会低的难看的脸,你穿着廉价衣服的臃肿身材……你说说看,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继续呆在我们这个一流的公司?”
手机铃声继续为吴俊的演讲伴奏。他看到何晓的脸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他认为她马上要哭了。但她指着桌上持续跳动的手机:“吴总,你电话!”
“哼!”吴俊一手捏起手机一手提着水杯往外走,章悦耳不罢不休地打他电话,这是未曾有过的,他从对何晓的愤恨中转移过来,心头突突地跳:“悦耳,有急事吗?怎么了——啥?”
吴俊办公室外是大通间,聚集了十几位员工。此时他们看到老总吴俊在开水间原地转圈,最后将水杯在桌上一搡,嚷道:“别急别急,我马上回来,我马上回来!”
办公室主任方宇红闻讯追到开水间,静候吴俊结束通话。吴俊合上手机,手一滑,手机掉到地上,电池、后盖与机身脱散开来,吴俊一边费力安装,一边说:“小方,家里发生点事,我要回去一趟。你帮我看看,这两天有什么重要的工作,你安排下吧,有什么事打我电话。”方宇红答应着去了。吴俊在开水间门口差点撞上何晓,他白她一眼。何晓嗫嚅着:“吴总……”吴俊没有理她,他到办公室飞快地整理好随身物品,脱下西服换上便装,头也不回地走了。
何晓讪讪地,她知道同事们都在偷窥她——她事实上已不是他们的同事了,因而他们只能偷
窥她。吴俊说得没错,现在他们都知道她被公司抛弃了,她再也不能像以前的同事那样,觍着脸说自己离开公司是因为有更好的发展。
她笑了笑,希望能像往常一样融入他们。可是往常她融入过他们么?吴俊刚才骂她一毛不拔,为了30元钱会与同事翻脸,她有那么不堪么,她记不起来。他们一天天对她冷淡了。事情刚刚发生的时候,她向所有人抱怨,很多人说:“唉呀,公司太无情了。”她说:“是呀是呀,公司对我无情,也必定会对你们每个人无情!”有人表示同意,她又说:“所以我一定要讨个公道,这不但是为我自己,也是为了你们。你们一定要支持我。”那时她确实相信很多人是同情并支持她的,却不知道他们其实是想看场戏,但戏总有开头、高潮与结尾,高潮没完没了,做过了头,观众会审美疲劳的。即使他们没有厌倦,或者确实有兔死狐悲的个别人,但当他们在听何晓诉苦时,只要吴俊有意无意地睃来一眼,他们就会收敛所有的好奇心与同情心。
何晓看到方宇红朝这边望了一眼,她赶紧让自己的目光接上方宇红的目光,她还觉得方宇红对她笑了笑,心里升起暖意,便装作往厕所去,在中途拐进了方宇红的办公间。她感觉所有同事的目光都朝这边望来,透明的隔断挡不住这些目光。方宇红朝她笑笑,却并没有邀请她坐下:“签了吗?”何晓尴尬地站着,怔了会才明白方宇红是问她协议的事,她期期艾艾地回答:“没,没呢,吴总他……”“哦,也是啊,吴总家里有点急事,他回去了。那没办法了,协议在他那里,你只能等几天再签了。”“哦哦哦!”“其实你还真是赶紧签了才是,现在公司答应补你两个月的工资,很不错了,要是他们反悔不肯给这笔钱了,你也没办法的。”“嗯嗯……吴总家里有啥急事啊,他这么着急赶回去?”“我也不知道……那,你还有事吗?”
何晓从方宇红办公间出来,朝四周望了望,知道这再没有欢迎她的人。她慢慢朝外走,两旁是她曾经的同事,他们肯定在盯着她的背影,像在观看一场正在谢幕的电影。她很想去吴俊办公室,将撕碎的协议从垃圾筒里翻出来,用透明胶贴好,签上自己的名字,不给自己再次踏入这家公司的机会。
5
下午四点半后,幼儿园内外已经空空荡荡了。
长得像牙剪的那个男人,一如既往靠在原处。他应该还在等可可,可是可可迟迟没有出现。他将双手从胸前放下,搁在身后,用力一推,身子便离开墙面。他拖拖沓沓地往外走去。弄堂口停着辆开着门的面包车,挡住了他的路。他嘟囔了一句想从半米宽的空挡挤出去。他听到车里有个女人说了句:“就是他!”一个男子应声跳下车来,将“牙剪”往车里推,车里又伸出双男人的手拉住他。他惊恐地喊起来:“你们要干什么?”推他的那个人说:“没事没事,就是想和你聊聊。”男人急了,他说:“我又不认识你们,有什么好聊的?”推他的那个人高喝道:“吴俊也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死盯着他女儿?”
“牙剪”嚷:“谁是吴俊?我不认识他!”
“这就奇怪了。你真不认识我?”车里的男人道,“那我女儿更加与你无冤无仇了,你这么吓她?”
“牙剪”被摁在中间的座位上,推他的那人则坐到了驾驶位上。“牙剪”发现靠窗的位置坐着个男人,后座还有个女人。他们就是吴俊、章悦耳夫妻俩。“你到底是谁?”吴俊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牙剪”晃晃脑袋:“我警告你们,你们这样做可是违法的。”
吴俊冷笑着,章悦耳却趴到中间座位的靠背上,顾不得这人身上的龌龊气味,哀求道:“师傅,求求你,你告诉我们,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是我们哪里得罪了你,我们向你道歉,我们也可以作经济上的补偿……”
“经济补偿是什么意思?是给我钱?那是一万两万还是十万二十万?”
“师傅,不管是多少钱,总得有一个给的理由,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为什么?”
“牙剪”不知何故却沉默了。吴俊冷冷地瞟着他,突然问:“何晓,是你什么人?”
“谁?何晓?我不认识。”“牙剪”笑着摇摇头。吴俊从这笑中看出意味深长,他拿出手机拨号码。只响了一声,他听到何晓忙不迭地接通电话:“吴总,我……”吴俊打断她:“这有个人,你跟他讲讲——”“什么人?讲什么?”“你心里清楚!”吴俊把手机塞到“牙剪”耳旁:“何晓找你有话说!”
“牙剪”瞪着吴俊,嚷着:“谁是何晓?谁是何晓?什么意思?“
“喂喂喂,吴总,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吴俊听到何晓在拼命叫,像只被关在话筒中的麻雀乱蹦乱蹿。装得倒挺像。吴俊想,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牙剪”嘟囔几句,将脑袋别开,厌恶地道:“你搞什么名堂?这女人是谁,她根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
“你这个神经病,我也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你天天在这盯我女儿干吗?”
“哦,我想起来了,我是认识一个姓何的女人,但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快说,这个姓何的女人与你是什么关系?她是不是让你来威吓我们?”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牙剪”阖上眼,作苦思冥想状。吴俊认定他耍滑头,正要发火,章悦耳忙按住他胳膊,示意他忍住。“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原来这个女人姓何啊……别急,听我讲!”“牙剪”眉飞色舞。章悦耳满心疑惑,做件恶事都能如此开心?
“我也忘记跟这姓何的女人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反正她很漂亮的,比你——”他指指章悦耳,“也差不到哪儿去。她女儿也很漂亮,比妈妈漂亮,脸蛋胖乎乎的,眼珠子黑黑的,又大又圆,眼睫毛又浓又长,鼻子小巧巧,嘴巴像樱桃,又会唱歌又会跳舞,一天到晚蹦蹦跳跳的,像男小孩一样调皮。”他繁琐的开场白令车内三人匪夷所思,他们还是耐着性子听他讲下去,“一年前的一个晚上,她和女儿坐着老公的奔驰车去大酒店喝妹妹的喜酒。车子开到大酒店,她老公看到旁边有车位,就让她和女儿先下车,自己将车停在那个位置。她下车后正看到一群亲戚从另一辆面包车里下来,高兴地与他们打招呼,几个人高高兴兴地聊着天。”
莫名其妙地,章悦耳的心脏急跳如鼓点,吴俊也已面如土色。
“她老公倒车时感觉车轮卡在什么东西上,但他想可能是旁边树木掉下的枝杈,也没在意,再继续倒,忽然他妻子扑到车旁,嘴里惊恐地喊着什么,一边捶车窗玻璃,他脑袋一片空白,手忙脚乱下车,他看到后车轮下有堆白色的物件,妻子撕心裂肺地喊着‘宝贝’扑到这白色物体上,他想起刚才女儿穿的就是一条白色的裙子,他脚一软,跌倒在车旁。后来的事情,他已经想不起来了,等他清醒后,发现整天蹦蹦跳跳有血有肉的女儿,已变成骨灰盒里的一小撮灰。他也再没见过他妻子,他到处去问,没人能告诉他她去哪了。他想也许是因为他把女儿弄丢了,她生气了。他决定把女儿找回来,那时她就会回家了。他怀疑调皮的女儿是赖在幼儿园不肯回家。他就去女儿的幼儿园找她,老师开始说她不在,后来见他天天去,纠缠不休,就跟他说她换幼儿园了,但她们不知道她换到哪个幼儿园了。他就一个一个地去找,终于发现这个幼儿园有个小女孩很像女儿,可是她天天被个老头子领来领去,那老头子又不是女儿的爷爷、他的老爹,而他记得女儿一直是由老爹接送的,因此他始终不能确定,于是他决定再观察一段时间,但这两天他的计划被打乱了……”“牙剪”指指章悦耳,“对对对,就是你,还有那个老头子,要赶他走,凭什么呀,他就是看看自己的女儿!”
三人面面相觑。
“你说的这个人就是你自己?”吴俊问,他的喉咙像是生了锈。
“牙剪”皱起眉,沉思良久:“应该是的吧!我给你们讲的时候,这些事就在我脑里,像放电影一样,一点一滴都不曾丢失,那应该就是我自己的事。今天我没看到那小女孩,如果我看到她觉得她是我女儿,那我就是她爸爸!”
吴俊呆呆地望着“牙剪”生动的脸,章悦耳扯扯他,又使个眼色,两人挤下车。章悦耳指指自己的脑袋说:“这个人,这里真有问题的吧?”
吴俊点点头:“肯定的。我刚才打电话的女人叫何晓,是我公司员工,也是这城市出去的。
前段时间由于工作的原因有点过节,我本想这事是她在背后搞鬼,现在看来不是。”
“这人把自己的女儿撞死了,老婆也离开了,所以他就疯了。”
“就是这么回事。”
“真可怜!”
“可怜是可怜,但总要想个办法,他天天跑这来偷看我们可可,还把她当作他自己的女儿,你说慌不慌?”
章悦耳点点头。她回头望着车里,那个活在自己世界中的男人,也正笑眯眯地望着他们。
吴俊趴到车窗上问那男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他迷茫地眯起眼,过了一会说,“可能是叫王金发。”
“王金发?”吴俊差点没笑出来。
“没错没错,我今天出来的时候还有人这样叫我,王金发王金发,你去干什么?他们这样问我。我去干什么为啥要跟他们讲?我叫王金发,三横一竖的王,黄金的金,头发的发。”
“王金发,我送你回家吧!你家住哪儿?”
“你别想知道我家住哪儿。我不回家,我找我女儿,今天还没见过她呢。”
“你女儿不是已经……”后半句话终究太残忍,吴俊咽了下去。
“今天太晚了,我先送你回家吧。你明天再来看。你看幼儿园都没人了。”
“哦,对的,幼儿园放学了,那我女儿应该也回家了。我回去吧。”
6
那个叫王金发的男人终于被交给他的家人并得到对他进行强制治疗的承诺,吴俊环顾王家陈旧衰破的屋子,自言自语的王金发,以及一对仓皇的白发老人,从皮夹内数出一叠钱放到他们手上。老人哆嗦着不肯接受,吴俊道:“大伯,我不是为你儿子,是为我自己的女儿。”
事情似乎就此圆满解决。吴家老两口当着媳妇的面对儿子交相夸赞,这种自豪感与慰藉感,只有亲生的孩子才能给予他们。吴俊得意地乜一眼章悦耳,她脸上则是虚与委蛇的笑。可可似懂非懂,却也明白了在危难关头,父亲就是那斗败一切妖魔鬼怪的孙大圣。这几天,她缠绕在父亲身旁,连幼儿园也不肯去了。但公司的一大堆工作追赶着吴俊,他听从章悦耳劝告,早早起床,洗刷整理完毕,也不敢在可可粉嫩脸颊上留下作为父亲的深情一吻,便拎着包下楼,将轻松的小曲一路洒满楼道。这是个清爽畅兴的早晨,章悦耳也心宽宽地起床。她站在窗前,将厚重的窗帘稍稍拉开,早已守候多时的阳光哗地逼进来,打在她白皙的脸上。她透过光洁的玻璃,望见吴俊黑色的小车无声地滑出小区大门。她不会当面夸赞,而以这种方式表达对吴俊的爱意,恍惚间看到他也回头望她以回报她的深情蜜意。百年修得共枕眠,而她与吴俊的这种默契,需多少年才修得来呢?她尚未解开这个谜团,看到吴俊的车子突然停住,甚至听到刺耳的刹车声,她惊惶道:“不会是撞到人了吧!”脑袋探来探去看不清事情真相,正待着急换衣下楼,却见一个女人从车前转到车旁,弯腰与吴俊说着什么。章悦耳看不清她长相,直觉是她的陌生人,且看那架势,也绝非是哪怕一丁点的车祸,那就是吴俊的熟人了。章悦耳捂住嘴,生怕那颗悬在胸腔里,像挂在枝头被风吹来吹去的心脏从里面跳出来。两分钟后,那女人忽然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室。车子终于继续前行。他们的房子靠着马路,能看到外面的一切,章悦耳盯着吴俊的车子开出大门后,转弯,再转弯,转到了东边的小马路,在车子恰恰走过她眼睛正中的某个特定时刻,她看到车里的男女说说笑笑,绝尘而去。
旧忧既去,又添新愁。注定这是段不平静的日子。章悦耳望着天上逐渐焦灼不安的太阳滚过来滚过去,再不能对着婆婆诉说她的猜疑。像她这样清高的女人,又没有叽叽喳喳的闺蜜替她出谋划策。那咋办呢,打个电话过去吧!“我现在有事!”她听到吴俊又是这样对她说,“我等下打给你吧。”她怅然挂断电话,那颗心又被高高挂在春风荡漾的枝头。她隐约听到那边有女人愉悦又压抑的笑声,却又绝不会像别的妇人理直气壮地责问一番。她总以为,责问有什么用呢,只不过将血淋淋的事实撕开给她看。
吴俊以为是一顿劈头盖脸无缘无故的痛骂制服何晓,使得她立马赶回来洗刷冤屈,这令他倒有些愧疚。她一大早候在小区门口,原打算见见他的家人,将事情弄个明白,没成想见他车开出来,三言两语说清楚前因后果,她拍拍心口连呼“还好还好”,想想自己或许真是事情做过头,差点还成了“教唆犯”,便讨好地要求马上跟吴俊去签那个合同。多日的嫌怨一朝得解,吴俊倒暗暗庆幸那是个“美丽的误会”。误会很美丽,自然相谈甚欢。这就是方才刺痛章悦耳的既和谐又不和谐一景。这说说笑笑的一男一女,在到达公司时,已冰释前嫌,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与其他同事不同,方宇红未将心中的疑惑放在脸上,她淡淡笑着,从一体机上取来吴俊重新打印的协议,随后为何晓端来一杯淡柠檬水。这看似贴心然则见外的举动伤透了何晓的心,但她没有表露出来,她仔细看协议上公司补偿金额一栏,果然如吴俊所说由两个月的薪酬增加到三个月。她签上自己的名字,还没放下笔,几张纸已被吴俊一把抢过。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吴俊讪笑道:“分公司催得急——小方,小方——”方宇红闻声进来,也不等吴俊发话,接过协议,将几页纸用眼睛扫了一遍,道:“我先去扫描给分公司吧!”吴俊点头。方宇红在门口停住脚步,回身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何晓,结婚的时候要给我们吃喜糖的哦!”何晓愣住,还未回过神,已不见方宇红身影。她涨红脸,几乎垂泪。在公司,都知道婚姻问题是何晓的疤,心照不宣地几乎无人提及。其实何必,开放的年代,婚不婚是个人的事,不碍着别人。别的大龄未婚女因常被人问及,已是百毒不侵,对此事谈笑自如。唯何晓过不了这坎,一则心中焦急,再则自认已被人遗忘,难免伤心,三则偏偏是在吴俊面前,被伤了自尊——她恨死方宇红了,偏偏是在吴俊面前,提醒她何晓是个没人要的女人!唉,何须提醒呢,她就是个没人要的女人,失恋,失业……失去未来!
吴俊哪懂得她的心思,见这女人的脸色瞬时晴转阴,便将困惑藏在心里,笑呵呵地道:“怎么样,中午一起吃个饭?”于他,应该是真诚的,在何晓眼里,却是在送客了,她道:“不了,我还要去办点事。”
站在电梯间,望着显示屏红色的数字不断变化,何晓的难过劲还没过去,甚至有如浪潮般涌到胸口。电梯门打开,里面空无一人,她跨进去,抬头看到那幅挂了好多天的房产广告:爱她,就送她一间房!她突然明白,自己的难过,不是失业的难过,而是,也许今后再也见不到吴俊了。她的不可理喻、丧失了自尊心的纠缠,只不过是要争取与吴俊更多一点相处的时间。
7
章悦耳一直等着吴俊作些解释,以得到一个答案:那个明显比不上她的女人,是靠怎样的手段,博得他的欢心。她打他电话,他无事人般有说有笑,似乎无愧于心。他说:“等下,有人敲门!”章悦耳听到塑料拖鞋“啧啧啧”响着,托着吴俊走到门口,她想,他的木地板又有好几天没拖了吧。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过了会,又“吱呀”一声关了,吴俊自言自语:“没人?又是哪个调皮孩子敲的吧!”他将耳朵贴到手机上,“这两天不知道哪家孩子欠揍,老没事敲我的门。”
章悦耳屏息聆听,确保没有漏过一丝一毫的声息。她想,肯定是那个不如她的女人,穿一双红蓝相间的豆豆鞋,无声无息地踮进吴俊的屋子,然后,将脑袋靠在吴俊的背后,双臂环住他结实的身体,十指在他小腹部位紧紧相扣……她被自己的想像镇住了。她心跳加快,呼吸急促,恨不能瞬间出现在这对男女面前,打碎他们的黄粱美梦。吴俊问道:“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她摇摇头,想起他看不见,转而道:“嗯,有点头晕,想早点睡。”“好的,那你赶紧睡吧——我不在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这话以往他也常说,每次都会有些小感动,今天咋感觉很假呢?章悦耳关了手机,把倚在靠枕上的身体在床上放平。床上的竹篾席,光滑、凉爽、环保,每年天气稍稍转热,她都早早铺上,偶尔忍不住孩子般在上面打几个滚,是夏日的一大享受。而现在,正如她的心情,总感觉哪个地方毛刺刺的,小心翼翼地摸来摸去,始终摸不出个所以然来。
当然,对于吴俊来说,章悦耳所想像的情景并未发生,也不可能发生。他确实听到了敲门声,却没见到敲门人,这样的事最近发生了好几次,以前是从来没有的。成人谁会搞这样毫无意义的恶作剧呢,因此他只能怀疑同一单元楼的哪家孩子,可又是哪家孩子突然兴起来搞这样的恶作剧?他又不是新租客。真是小小的烦恼。他想,就这样吧,不与孩子计较了。
一早,方宇红到办公室汇报完工作,似是不经意地道:“吴总,最近这段时间遇到过何晓?”吴俊正在报销单上签字,头也不抬地道:“没有。”见她不走,放下笔,诧异道,“怎么了,她?”“没什么,好像有人说看到过她。”“哦,那也正常,这城市也不大。”方宇红“嗯”的一声,离开吴俊办公室。
方宇红假托别人的说法,其实是她自己见到过何晓,在吴俊租住的多层公寓小区——确切说,是吴俊租住的那一幢那一层。那天早上她坐老公车上班,在路过那个小区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按理说过了也就过了,但那天她却偏偏来了兴致,觉得这背影蹊跷,便命老公摇上车窗,慢慢开车跟在那背影后面。那人朝某幢楼的某单元走近,没有丝毫犹豫地上了楼。方宇红听着她在四楼停住,开门,关门。她老公在车里四处张望了一下,提醒说:“好像你们吴总就住这个单元,上次年会聚餐,他喝醉了,还是我送他回来的。”方宇红轻叫一声:“啊,我想起来了,上去的那个女人是何晓。”她老公目瞪口呆:“怎么会这样?”
方宇红看吴俊的目光就颇有点意味深长了。她以为吴俊跟别的男人不同,原来她错了。而且,还是何晓!这个女人,能与那个在吴俊办公桌上的镜框里仪态万方微笑的女人相比吗?男人啊男人,永远不能用正常思维来理解他们!
吴俊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竟然除被家里的女人牵肠挂肚外,还被一个女人鄙夷,被另一个女人窥视。日子在他毫不察觉异常的状况下忽忽溜过去,有好几次,他在小区里瞥见个似乎熟悉的背影,却不肯费神想想熟悉在何处——一个熟悉的女人,在同一个小区,过于接近是有风险的。这道隔绝女人的无形屏障,大概是章悦耳无意中设置的吧,无须她絮叨,每天听听电话里她绵软的嗓音,欣赏桌上全家福中她温婉的笑,心窝里像伏着只毛发细软的猫咪,怎么舒坦怎么挠,他自然再没有别的想法,连工作中的逢场作戏都不愿意。但最近有件不寻常的小事,他晚上放在门口的垃圾,第二天一早发现不见了,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他也没放心上,以为是物业延伸服务,某日在门口遇到物业经理,他顺口夸了几句,那经理愣住:“有这事?”“没有吗?”他反问,“这两天我放门口的垃圾袋都及时清走了。如果是负责那个楼道的保洁员自己主动干的,麻烦帮我谢谢她。”
吴俊心安理得地享受他以为的保洁增值服务,过几天也将这事抛到脑后。勤勉的物业经理却一直挂在心上,早上在大门口碰到他,赶紧一把拉住:“吴总真幽默,你的垃圾袋,不是你女朋友倒的吗?”“女朋友?你开什么玩笑?”那经理诡秘一笑,眨眨眼:“很正常嘛!吴总别紧张,我会为你保密的。”吴俊被他气得乐了,伸出右手食指点着他的鼻子:“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哪来的女朋友?”“那不是女朋友是什么呢?女秘书?女助理?或者那个什么伴侣?”物业经理眉飞色舞,以为揪住了吴俊的尾巴。饮食与男女,是人之两大欲,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的,都会令人胃口大开,物业经理的小眼一眨一眨,表明他确已胃口大开,就等吴俊确认。吴俊却翻脸了:“你以为所有男人都好那口?”物业经理愣住,收敛笑容:“奇了怪了,保洁员说根本没那回事,她还跟我发一通牢骚,巴不得本分工作都少干点,哪还会想到干点额外的?咱这可没活雷锋。”
8
吴俊照例将垃圾袋放到门边,关上门,趴在猫眼上观察外面动静。时间一久,眼睛肌肉受不了,便将沙发拖到门边,关掉电视机音量,将侦察任务交给耳朵。一向来楼道内进进出出上上下下的人很多,今天却安静得有点奇怪。墙上的时针无聊地跑过好几圈,吴俊终于按捺不住在沙发上睡去,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猛一惊,蹿到
门外一看,装得满满当当的垃圾袋又不见了。吴俊心中生出自己被谁无端掌控命运的恐惧。怎么办?在门口装个摄像头?但有必要如此大动干戈么?
吴俊终于没忍住,对章悦耳讲述了这件怪事。章悦耳故作镇定,调侃他:“你确定不是你的室友,女室友?”他从未自她嘴里听到这种古怪话语,晓得她起疑心了:“有女室友倒好了,省得我衣服自己洗,地自己扫,饭自己烧!”罕见地摁了电话。章悦耳知道理亏,赶紧把电话拨回来:“我在想,是不是你们的竞争公司,要从你的垃圾袋中发现什么秘密?”吴俊翻翻白眼:“谁这么无聊啊,垃圾袋里都是正宗垃圾!”“垃圾还有正宗不正宗吗?”“当然,这些正宗垃圾,就是你不倒掉、不扔掉就会发霉发臭,放在面前时让你恨不得刺瞎自己眼睛、割掉自己鼻子的那种。”“别讲得那么恐怖……”
这边与章悦耳讲着话,吴俊支棱着的耳朵捕捉到门外轻微的声响。来了!他扑到门后,猛地推开门。铁门发出与肉体撞击的闷响,同时他听到一声尖叫。门被完全推开,却不见人。他赶紧打开楼道灯,将门拉过来,一探头,看到张熟悉的面孔,他愕然:“何晓,怎么是你?”何晓右手扶在脑后,龇着牙,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吴俊看到正对着何晓的后脑勺,一只陈旧生锈的牛奶箱突兀在墙上,“何晓,你在干吗?”他问道。她却一声不吭转身下楼。她脚上的棉拖鞋快速打击着楼梯,直至消失。他好奇地发现对面的门,始终开着,他恍然大悟。
门把上挂着印刷精美的小纸袋,他打开一看,是个崭新的手机。
不知道多少日子之后,吴俊的办公室门突然被敲响。
进来的是何晓。好久不见,吴俊都有些认不出她来。不知为何,两人有些尴尬。还是吴俊先开了口:“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何晓翻出个从封面红到封底的小本子,他瞥见“结婚证”三字,笑道:“你的?”她点点头,递到他眼前。他继续展示着从心底荡漾上来的笑:“恭喜啊——我能看吗?”郑重地等她点了头,才小心翼翼地翻开,瞬即瞪大了眼。何晓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粘着他的脸,见他像受了惊吓:“怎么了?你认识他?还是他长得太丑了?”吴俊盯着那张原先瘦骨嶙嶙现在已少许长了点肉的脸,觉得已好看了很多,他笑道:“王金发——我就觉得这名字有点面熟,好像老早前有个好汉也叫这个名字。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在我舅的公司做保安,我妈怕我老死娘家,迫不及待地要把我交付给一个结过婚的保安!”吴俊讪讪地:“只要人好,对你好,肯吃苦,现在穷一点,慢慢会好起来的。”“据说他以前也发达过……反正也就这样了,好与不好,穷与富,也是命中注定。今天我来是想请你喝喜酒。”她又掏出个大红色喜气洋洋的请柬。他将结婚证交还给她,郑重地接过请柬:“一定来一定来。”“请你一家三口都来。”她指指你办公桌上的全家福,“你夫人真是个大美人,本人应该比照片上更美吧!那我先走了。”她的话与话之间没有过渡,把吴俊搅得极为紧张,见她终于走出门,他听到她声音脆亮地与老同事们道别,暗暗呼出一大口气。忽然觉得,她袅袅在高跟鞋上的身躯,原来也是很婀娜的。
9
何晓和王金发站在酒店门口迎接来宾。一旁是几个穿戴统一的男女,分持不同乐器起劲地弹拉吹唱,毕竟是业余团队,几首大家耳熟能详、耳朵都要听出茧来的几首曲子,他们演奏得虽然闹猛,却并不怎么悦耳。在这热闹前面,极高的王金发与略矮的何晓站在一起,看上去也很和谐。章悦耳将红包塞到何晓手上,何晓却烫火般缩回去,差点将捧花扔掉。两人你来我往,一人是真心要送,一人是真心不想收,别人却看出虚情假意的别扭劲。正抓着何晓漂亮婚纱羡慕不已的可可突然叫道:“你们都不要,就给我吧!”从母亲手上抢过红包就跑。章悦耳和吴俊赶紧去追,她就围着新郎新娘绕圈子,咯咯咯的笑声,几乎要盖过震天响的《好日子》。但她突然被婚纱绊倒,摔倒在王金发身后。王金发扶起她,正想安慰几句,目光抚到那熟悉的面孔,瞬时狂了。他揪住可可的细胳膊,又笑又叫:“宝贝,你回来了?宝贝,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