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六羡歌

2014-03-08 13:38王旭烽
文学港 2014年11期
关键词:陆羽秋分湖州

王旭烽

秋分:六羡歌

王旭烽

一候雷始收声;

二候蛰虫坯户;

三候水始涸。

夜品清白茶,高诵六羡歌。

——题记

白天接到了安吉茶人的电话,告诉我秋栽茶苗的季节来到了,如果有时间,希望我可以去看看。我一时吃惊,忙忙碌碌的新学年,把日子给过忘了。对方提醒我,今日秋分了呀,您不是打过招呼,秋分让我们提醒您来看白茶插苗吗?他这一说,我真想起来,今天到我的“娘家”中国茶叶博物馆去,路过双峰村茶区,果然见到了那翻新了好几个月的七十多亩茶地,七八个茶农正在茶地上种茶树呢。在我的印象中,这二十来年,茶博馆附近的茶园也来来回回折腾好几次了。地里干活的茶农告诉我,这块地五月份挖过,还添上了一层从西溪路运来的新黄土。茶苗是从富阳买来了龙井43,总共四十多万株,看上去每株有二十多厘米高,都被剪成了“平头”。我问什么时候可以采摘,他们说两年以后就可以了吧。不过也要等上六七年之后才可以开始正常产茶。

秋分者,阴阳相半也,昼夜均而寒暑平。秋分一到,不再有雷雨倾盆,害虫也不再猖獗,秋高气爽的季节,正是培植茶树的大好时候,否则天气一冷,秧苗就容易冻死。真想跳上车就赶到安吉山中,与茶农分享在茶园中的工作。可我今天还真是哪里也去不了,2013年9月23日,秋分之夜,学校的银杏树叶开始有了转黄的迹象了。因为迎接新生入学,我们又一次在活动中心大舞台演出了《六羡歌》。这出以茶圣陆羽爱情故事为主线的六幕新编历史话剧,由我编剧并出任总导演,潘城担任执行导演,去年以来,已在北京、杭州等地演出多场,也获得了一些全国性的奖项。

在所有的舞台剧中,我最由衷地热爱的就是话剧艺术。大学时代编剧和出任主演的话剧《承认不承认》,因为剧本正式出版,成就了我的文学处女作。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当一个导演,之所以不得已双肩挑,完全是因为没有经费。今年是陆羽诞生1280周年,我们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向伟大的茶圣陆羽致敬。

《六羡歌》全剧接近尾声时,我走出了剧场。

我们的校园很大,一到夜晚便是安静的,紫藤花架下默默地站了片刻,想起了2007年的春夜,第一次在校园里横横竖竖地走,竟然一个小时走下来没有找到宿舍。空气是清新的,夜是美的,想起了作家朋友们对我语重心长地劝说:教授全中国有多多少少,王旭烽作为一个作家只有一个……当时我真的感觉惊讶:怎么可以这样说呢,不是正好倒过来吗?作家全中国不知道多多少少,王旭烽作为一个茶文化教授只有一个!当然说一个是夸张了,还是有那么一些的,但的确不够多。至于陆羽,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秋分之夜,为他歌功颂德,那是完全应该的。

今年的秋分之夜,并没有月光,否则今晚就是祭月之夜了。秋风与春分一样,传统习俗中都是要竖鸡蛋的,还要吃秋菜、送秋牛,粘雀嘴儿,最重要的便是祭祖。祭祖是要上茶的。我们茶人的先圣之祖便是陆羽,今夜我们便以一台大戏来祭祀先贤陆羽了。

此刻,只听到舞台上传来浑厚的大合唱,那是包小慧老师谱曲,每当歌声响起,便深深地打动着我们: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许多次“六羡歌”声响起,我们的师生会激动得热泪盈眶,这种情感,我知道有些人会感觉非常不可思议,甚至以为矫情,以为这是一种过度的诠释。有必要吗?在一种风物上附丽如此之多的个人的东西,那不是另一种做作吗?

无所谓,不理解也万岁。《六羡歌》中的李冶也并非真正理解陆羽,或者说她理解陆羽但依旧要分道扬镳。我们的这部戏虽然以陆羽与李冶的爱情为故事主线,其实说的还是人与茶之间的关系。您真要认真想一想,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像陆羽这样一个人究竟是如何与茶这样一种风物,建立起这样生死相依的关系的呢?

公元733年,朝代为唐,年号为开元,干支为癸酉,有一个弃儿降临在盛唐的末期。有谁想到,那个刚刚出生的后来被人唤作陆羽的婴儿有朝一日则会反其道而行之,徜徉湖光山色,事茶终其一生。陆羽的后半生虽然与江南的顾渚茶山生死相依,但出生时,他却被人遗弃在荆楚之地湖北天门的一侧湖畔。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这样定论:如果说他的归宿是山的话,他的出世则在水。

他的出生涉及两个版本的记载,而他的名字则与水有关。虽然《新唐书·隐逸》的“陆羽传”中说他“不知所生”,生世神秘,但出生贫贱甚至赤贫,这一点还是可以肯定的。这两条记载都提到了僧人,那便是陆羽的师父智积禅师。第一条说这个智积清晨到他所在的天门龙盖寺外的竟陵西湖边散步,听到有雁叫之声,循声暗问,竟然有数只大雁正用翅膀护围着一个婴儿,于是积公善心大发,把他抱回寺中收养。另一条说是陆羽长到三岁了,瘦得皮包骨头,孤苦伶仃地被人扔在龙盖寺外,智积见了不忍心,就把这孩子捡回来了。

弃儿无名,取来《易经》占卦,卜得了一个“蹇”卦,又变为“渐”卦。卦辞这样说: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孩子就此姓了“陆”,名“羽”,“鸿渐”就拿来作了“字”。

而唐时的顾渚山,早已经在那里默默等待着陆羽了。我们在这两者的关系中将看到这样一种诠释——一座山会因为一个人而诞生,虽然这座山早已存在。

顾渚山属于长江流域的太湖流域,吴根越角的浙北——浙江、江苏和安徽的三省交界地带。这里,天目山的余脉从西南延伸过来,缓缓地渐入太湖之中,顾渚山就是这将入未入水中的天目山余脉的最尾端。顾渚山有三座山谷,每座都有一条溪涧,三条溪涧汇合成一条溪,我们叫它金沙溪。溪涧旁两侧石壁峭立,湖州刺史张文规曾说:大涧中流,乱石飞滚,茶生其间,尤为绝品。这茶与水,就构成了顾渚山的双绝。

这天目顾渚山的茶,千万年默默生长,直到唐代。遥远的湖北竟陵,那长江上游的一座并不算名山大寺的龙盖寺里面,弃儿出生的小仆人陆羽正在为积公煮茶,我们不知道积公喝过的茶中,有没有来自江南的顾渚山的茶。我们只知道,童年时代开始,陆羽的天性与佛院就显然已经发生了相斥相关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这种关系以茶为载体,贯穿了他凄凉、丰富、寂寞而又辉煌的一生。

被僧人救命而抱养成人,并在寺院长大的孩

子,又成为一个僧人,这实在是太天经地义了,倒是如陆羽这样,小小年纪就拒不剃度出家的人世为罕见。从陆羽的《自传》中看,陆羽不肯出家来自他对儒家学说的信仰,他认为自己没有父母可以孝顺已经非常不幸了,如果再出家,没有后人,岂非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儒家精神更加背道而驰,因此,他是死活也不能削发的。这当然是陆羽成人之后对他当年真实想法的提高总结。然而在我们看来,陆羽由于弃儿的身份,又加他天资聪慧,天性敏感,使他对人世间的亲情有着强烈的向往。而在寺院里,一个求知欲过于强烈的弃儿,肯定不如一个愚钝、憨厚的孩子来得让人喜欢。积公选择陆羽做他的茶童,也说明积公知道陆羽聪明,因为煮茶是个很讲究的、极有分寸感的过程,需要心灵的高度聪慧。对陆羽,积公或许还会有更高的目标,没想到到了剃度年龄,陆羽居然不同意。积公的暴怒是可以理解的,也是爱之深恨之切吧,这才让他去放牛。才十岁的孩子,要让他通过繁重的体力劳动,去悟出人生的空,对陆羽而言,适得其反。因此,扫寺地也好,清僧厕也好,修墙也好,养一百二十头牛也好,不但没有能够驯服陆羽,还让他越发愤怒和反抗。这样,又遭致更大的压迫,经常被打得皮开肉绽。

我不太清楚陆羽遭受毒打,究竟是积公本人、还是积公手下人干的。因为连棍子和荆都打断了,积公的形象,也就从当年的救命恩人变成催命鬼了吧。不管是不是积公亲自动手,总之应该是在积公默许之下的,因此,陆羽不跑也是实在不行了。我在想,即便这时候陆羽同意做和尚,积公也已经伤了心了吧,对这样一个没有慧根的孩子,积公也只有放弃了。所以,陆羽十二岁那年,逃离了龙盖寺跑到戏班子里学戏。陆羽是个合格的伶人吗?从容貌上看,陆羽非白马王子,从天分上看,他还口吃,这样一个孩子要演主要角色是不可能的,所以在戏班子里,他只能演丑角,演木偶戏,从这时候开始,他就开始诗文生涯了。

尽管陆羽在寺院的放牛时代,就已经进入了自学阶段,但真正与文人交往,应该是在他十三岁李齐物到竟陵当太守那年。陆羽应该是在一次演出期间与太守相识的,当时的县令要陆羽所在的那个戏班子为太守洗尘演出,结果太守慧眼识人,一下子就看出了陆羽非凡器。我们甚至可以猜测陆羽为太守煮茶时二人一问一答的情景,李齐物慧眼识得这个不同凡响的天才儿童,拣起了这粒掩埋在红尘国的明珠。李齐物是陆羽的自学生涯中第一次可以称之为先生的人,并且陆羽的戏班生涯也因李齐物的出现而结束,他被太守送到了火门山的邹夫子学馆处读书。在那里,陆羽安安心心地读了五年书,同时也为邹夫子当茶童,直到崔国辅被贬为竟陵司马。

那年陆羽十八岁了,躬别邹夫子时风华正茂,而崔国辅则已经六十四岁了,几十年宦游生涯,想必看透了人生的多面,所以,这一老一少反倒结成忘年交。我们只要略作研究,就会发现,陆羽性格虽然急躁,但真正与他犯冲的,好像只有他的救命恩人积公。而后来与他交往的士大夫、官人,都与他有着很深的友情,想来这是离不开茶的吧。

陆羽在崔国辅处待了三年,史书记载他们在一起品茶、鉴水,谈诗论文,每日都开心得很。可是在我想来,如果要说崔国辅收了一个学生,他自己是政府官员,也不是邹夫子这样的身份,显然说不上名正言顺;但你也不能说崔国辅雇了一位茶侍者,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远远超过了主人和仆人的那种关系。另外,陆羽离开崔国辅的时候,崔国辅也没有利用他的官场关系为陆羽谋一官半职,同时,也没有史书记载说陆羽要考科举。相反,崔国辅在送陆羽上路时,还送他白驴、乌牛、文槐书函等。可见他们之间的那种关系,并不在雇佣关系里。合适地说,陆羽算是他的一个比较亲密的门客吧,所以三年之后,陆羽离开他时,他还资助了陆羽不少资金。

那已经是唐天宝十三年的事情了,陆羽正式开始了他的远行,他这次是要到巴山、川陕去。那年陆羽二十一岁,显然是热爱茶的,公元755年的夏天他是在故乡竟陵度过的,他在离城六十里处的一个名叫东冈的小村子里定居,整理出游所得,开始酝酿写一部茶的专著。但安史之乱使青年陆羽成了成千上万的难民中的一位,随着滚滚难民潮,南逃渡过长江,陆羽的信仰又进入了

一个激烈碰撞的年代。

《茶经》中的大量茶事资料,正是在这个时候收集的。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孑然一身的青年,孤苦伶仃地被扔在公元八世纪那个盛唐以来的历史转折点上,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他势必会对这个世界发出巨大的疑问,并且他势必会对以往所接受过的一切教育包括童年在寺院受到的教育进行一番重新的梳理。公元757年,陆羽二十四岁那年,来到了太湖之滨的无锡。离顾渚山已经很近了,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位莫逆之交皇甫冉。接着,陆羽就开始环着太湖南游,穿行在顾渚之间,那里,一位生死之交在虚席以待,他就是唐代名诗僧、谢灵运的第十世孙释皎然。

皎然比陆羽大十三岁,与陆羽相遇时也尚未到四十。青年陆羽和皎然之间的那种关系,显然满足了他的几个层面:一是品茶论道的需要,二是谈禅说经的需要,三是诗文唱和的需要,四是徜徉湖山的需要。最后我们甚至可以猜测,这里面也有着陆羽回到童年的需要。在以后的几十年中,有一位亦兄亦父亦师亦友的皎然始终相伴身边,对一个无家可归寄人篱下的弃儿而言,这是怎么样的慰藉。陆羽虽然以后也曾出游四方,但总体上没有离开过湖州顾渚山附近,我认为有皎然的妙喜寺在,是重要原因。

起初,陆羽就住在皎然的寺中,因此还结识了一大批朋友,比如写“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湖州德清人孟郊;比如写“西塞山前白鹭飞”的渔父诗人张志和;比如女道士李冶;皇甫冉、皇甫曾兄弟当然在朋友之册,还有刘长卿、灵澈等人。可以说,在此期间,没有任何关于陆羽感情生活的记载,只有那首李冶的《湖上卧病喜鸿渐至》给后人留下无限话题,也留传最广:昔去繁霜月,今来苦雾时。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强劝陶家酒,还吟谢客诗。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对茶圣怀有特殊感情的中国茶人们,因为同情陆羽的一生未婚,常常喜欢把唐代女道士湖州人李冶(又名李季兰)和陆羽联系在一起,主要根据就是李冶在湖州生病时陆羽去看过她,她感极而赋诗一首人们因为这首诗而认为李冶与陆羽有爱情,以至于陆羽后来写的那首

《会稽·东小山》,被人理解为李冶被杀之后的悼亡诗:月色寒湖入剡溪,青猿叫断绿林西。昔人已逐东流水,空见年年江草齐。诗意的确充满了哀婉凄凉之情,但未必是陆羽为李冶所写,姑且就艺术地那么认为吧。

人们一般认为《茶经》初稿就是在760年至765年间在湖州完成的,《茶经》的完成使当时才32岁的陆羽名声大噪,可以说,直到这时候,陆羽才真正跻身高士名僧间而毫不逊色了。而他穿梭其间的顾渚山,自然也因茶的优良,从此使世人刮目相看。

有一件重要的茶事发生在这期间。就在《茶经》成书之际,陆羽曾经来到长兴与宜兴交界的啄木岭下考察茶叶。正巧,当时的毗陵(今常州)太守、御史大夫李栖筠来到此地督造阳羡贡茶,并且为完不成任务而发愁。巧得很,这时有个山僧送上了顾渚山的茶,李栖筠知道陆羽是位茶学专家,就请来陆羽请教。陆羽品尝之后,明确地告诉李太守说:此茶芳香甘辣,冠于他境,可荐于上。李太守在茶叶方面,可说唯陆羽是从,当即决定,阳羡茶与顾渚茶一起上贡,果然获得好评。陆羽由此实践,又得出茶之真谛一种,于是便在《茶经》里加上这一条:浙西以湖州为上,常州次之,湖州生长城(今长兴)顾渚山谷。

公元772年,大书法家颜真卿到湖州出任刺史,有研究者认为集结在他身边的士子高僧成立了一个饮茶集团,经常出入于顾渚山间。在我看来倒更像是一个作家协会,每次集会却又少不了诗茶。颜真卿对陆羽刮目相看,是被史料证明的。他到任一年之后就开始编修一部宏著《韵海镜源》,规模大到足有三百六十卷,编者江东名士多达五十余人,陆羽的位置被排到第三,基本上就是一个副主编吧。这部巨著到公元777年完成,献给了朝廷。

就在修书的同时,这个文人集团相会于杼山,建亭纪念。因为是癸丑岁,十月癸卯,朔二十一日癸亥,陆羽给亭取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三癸亭。这个亭现在重新恢复了,许多茶人都把那里当做茶文化的祖庭。

颜真卿是公元777年离开湖州的,陆羽把颜真卿送走之后,又开始了漫游生涯,但此时他的名声已经大到京城了。他自己大概也觉得《茶经》的出版已经成熟了。因此,在皎然的资助下,他于公元780年将《茶经》付梓。也是那一年,他访问了病中的李冶,我想他应该是挟着一本《茶经》去看他的女友的吧。他可没想到,再过四年,李冶就将命丧黄泉。

总之,陆羽作为大茶人,得到了上上下下的一致认可和高度评价,由于名气太大,皇帝不可能不来过问了,于是给了他一个“太子文学”的头衔,让他当太子的老师。陆羽这时候已经有底气拒绝皇帝了,于是皇帝再给他加码,又改任为“太常寺太祝”,陆羽当然还是不去的,他已经在顾渚山深深地扎下了根。

虽然他以后还是周游四方茶乡,公元804年,他辞世于湖州青塘别业,终年72岁。生前好友把他葬在妙喜寺旁,好友皎然墓侧。

我已经读了三十多年的《茶经》,我学习陆羽这位古代茶圣,也已经有数十年了。可是越了解他,越觉得他不可思议,越走近他,越感觉他的伟大。而在今天夜里,在这昼夜均平的秋分时节,在六羡歌中,我深感这位伟人,伟大到神秘莫测的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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