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梦燕
童年的雨鞋(外二题)
黄梦燕
童年的雨鞋,说起来有点童话式的。
我家兄弟三个,我是老三。旧社会里,新阿大,旧阿二,破阿三,这是一般家庭的潜规则,无论衣服、鞋袜均是如此。我们兄弟间相差都是二年,当上面两位哥哥读小学一年級、三年级的时候,我还只有六岁。哥哥们因每天上学,雨天就有了雨鞋,可这雨鞋也是叔叔们穿下来旧货。至于我,没有上学,根本没有资格穿雨鞋的。下雨天,母亲是不让我出去的,只能呆在家里无所事事。这时,真想到小店门口找伙伴们去玩。可没有雨鞋不能出去,真是窝囊极了。小店门口是我们村子里最闹猛的地方,那里不仅有几爿小店,能买糖果饼干之类的东西。更主要的店旁还有一个祖堂,常年开着门,是我们小孩打弹子,雷(滚的意思)铜板,跳房子的好地方。而村里人家的一些事儿,大至婚丧嫁娶,小至婆媳吵架叫族长调解,也都在那里进行。祖堂距我家只有四五十米路,那边一有什么响动,我都能听到。特别是小伙伴们玩耍时发出的叽叽喳喳吵闹声,更能听得一清二楚。当听到这嬉闹声,自己又不能去,真是难受极了。一次,人家结婚,刚好是雨天。花轿一到,炮仗嗵嘭放,铜锣嘡嘡响。俗话说得好,“铜锣响,脚底痒”,当时,我不仅脚底痒,而且心也被扰得似热锅上的蚂蚁,看到母亲正在厨房间洗菜做饭,我想乘机偷偷地跑出去。可没有雨鞋怎么办?刚巧看到墙角边放着一块龙骨,我灵机一动,脑子里立刻闪过有人把龙骨做成雨鞋穿的情景,我想自己何不试一试。我赶忙从柴堆抽出两根草绳打好结,又把狭狭长长、中间有个半月形直通槽沟的龙骨拿来(这种龙骨砖现在很少见到了,过去人家用来砌内墙的),拦腰把它一劈为二,把两条草绳嵌到龙骨砖的槽沟里,两只脚踏在龙骨砖上,两手挈着草绳。要走的时侯,把龙骨挈起来,走左步挈左边,迈右步提右边。好像踩高跷一样,有点摇凌凌的感觉。又唯恐脚和砖离开,从砖上滑下去,人会跌在地上,心里确实有点害怕。刚开始走的时候很不顺利,由于人小力薄,臂力不足,要把连砖带脚挈起来,十分费劲。由于手和脚配合不好,走得很慢很吃力,短短一段路竟走了十几分钟,后来多走了才渐渐适应了这种“雨鞋”。走到祖堂一看,新郎新娘已经在拜堂成亲了。我把这龙骨鞋连同草绳捞在手里,挤进人群里,看着有人硬把公公婆婆从后堂拖出来见礼,让婆婆头上戴上羊角尖,叫那公公老头背上一条火耙柄,惹得在场众人哈哈大笑。在快乐的笑声中,我忘记了吃饭,结果被母亲找到后狠狠批评了一顿。后来这双“雨鞋”就被母亲丢了,从此雨天依然不能出去。
直到上了学,我总算享受到穿雨鞋的待遇。但这种待遇不像有钱人家可穿元宝套鞋,我穿的依旧是哥哥换下来的木底油布雨鞋,黑色的鞋面上已补了几个孔。木底很厚,像做戏中老爷、相公穿的那种靴子。穿这种雨鞋很不方便,路上的石板很硬,鞋底的木头也硬,大家硬别硬,走起来发出嘀阁嘀阁的声音。而且有点拗脚,十分不自在。步子不能迈大,也不能走快,也只能缓缓地走。有时遇上下雨天路滑还要跌跤。
下雨天在礼堂里上体育课,体育老师叫我们玩游戏,让几个小朋友用布包住眼睛做“瞎子”,叫他们捉人,谁被捉住谁就替换他。我穿着那木屐雨鞋在逃避“瞎子”捉人中,不小心踩到一位女同学的脚上,痛得她立刻跍(音姑,蹲下意思)倒在地大哭起来。弄得我面红耳赤,十分尴尬。因年幼无知,既没有向人家赔礼道歉,也没有把她扶起来,不知所措呆若木鸡地站着。幸亏体育老出来打圆场,把她扶起后,讲了几句好话,并说我不是故意的,以后小心一点就是了。我从内心深处感激这位老师,虽过去了半个多世纪,至今仍记忆犹新。童年的雨鞋给我欢乐,给我痛苦,也给我带来感怀。
活泼、清冷、调皮的山风夹带着梅花的幽香从林间钻出来,似在迎接观光的客人,又似在捉弄梅花仙子,把满林子的梅树都搅动起来。纵横交叉的树枝摇曳碰撞,仙子们或相互窃窃私语,或翘首弄姿打扮自己,或翩翩起舞展示国色风姿。白色的、粉色的、红色的花瓣像鹞子般的随风飞,撒在你的衣服上,钻进你的颈脖里,飘落在嫩绿的草地上,让你深深感受到梅花的纯清、冷艳和洁净。
北仑九峰山梅园是省内品种最多、面积最大的梅园之一,其地栽数量达6000多株,盆栽100余盆。当你一眼望去,满坡都是红白间隔的梅海。最让你惊奇的是几株已有数百年历史的古梅,它们分别栽于明清之间。它们有的树形富态、丰盈,如一位丰腴少妇的仕女梅;有的似历经世事沧桑,形容枯槁的老叟梅;也有的树分两叉,若情同手足的连枝梅;还有高大挺拔,树形峨巍的壮汉梅。其中的老叟梅和连枝梅主干似枯桠,树姿也显得十分清瘦,但苍健古顽的枝梢依然有几朵疏朗的花朵点缀其间;新生的枝条却有一种勃发的态势,它们的花儿还开得相当艳丽,似在为这个阳光明媚的春天争光添彩。如果按“品梅四贵”的原则,即“贵稀不贵密,贵老不贵嫩,贵瘦不贵肥,贵含不贵开”的说法,九峰山上的古梅绝对是上品。
更让你赞叹的是在梅影潭里看倒映的梅花。从数百米高的网岙龙潭里流下来的溪水,穿桥过石,几经曲折,流到下面梅影潭中。潭水滟潋碧波,清澈见底,连鱼儿鳍尾在水中些微的翕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当你看到水中云天映衬的梅树时,那灼灼如火的红梅,艳若娇美的桃云;冰清玉洁的白梅,宛如寒冬的瑞雪;金光燦然的黄梅,骄似旭日的朝霞。云雀在蓝天白云的水底下嘎然飞过,勤劳的蜜蜂在倒映的花丛中嘤嘤采蜜。这一切的倩影美景让你深深感到梅影潭的无穷魅力。
当你在惊叹之余,不禁会发问这里的梅花为啥种得如此之多?一个流传在民间的传说让你感到这里梅花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大约在一千多年前,有大批海盗入侵浙东沿海,大肆进行焚杀抢掠。当地百姓为抗击海盗,不分男女老少奋起抗敌,死伤百姓不计其数。此事惊动了上界,玉帝派栖居在九峰山上的九条龙神一起助阵,它们上腾碧空,下跃蓝波,与海盗决一死战。搏斗中,神龙用自己身上的鳞甲如箭镞般地飞向敌人,打得海盗落花流水。事后,老百姓为纪念神龙,造了一座龙神庙,并把所有的鳞甲收拾起来,埋在九峰山麓上,第二年,当大地春回时,鳞甲却开出了艳丽的梅花。九峰山风景区按此传说,种植了大批的梅树。
踯躅九峰梅园,不但让你欣赏到梅林迷人的美景,而且还能让你体味到浓浓的赏梅文化。在隔三差五的梅树边竖着一块块咏梅的诗篇。如王安石《梅花》诗:“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杨万里的《探梅》诗:“山间幽步石胜奇,正是深夜浅暮时。一枝梅花开一朵,恼人偏在最高处。”其中南宋诗人陆游可谓咏梅的佼佼者,他高大的雕像矗立在一处梅花丛中,诗人低着头,捻着胡须,似乎正在聚精会神地为一首咏梅的诗词斟字酌句,反复吟诵。在他身旁的一块石碑上正刻着他的《卜算子·咏梅》的名篇:“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诗人以梅花独放于饕风冷雨的寒冬昏夜,寂处于驿外断桥边的恶劣环境,表达了诗人在黑暗年代里,为抗金救国,坚持斗争,虽粉身碎骨而矢志不渝的精神。面对这样一位痛苦的诗人,我们为自己生活在阳光灿烂的年代里倍感幸福。
每到早春二月,成百上千的市民涌上山前来观赏梅花。孩子们拉着母亲的手,活蹦乱跳地露出天真快乐的憨笑;姑娘和小伙子们边赏花,边在梅园旁植树造林,脸上也露出生机盎然的酣笑;老人们站在梅树下,在照相机镜头里留下了甜蜜幸福的欢笑。每当我看到这一张张笑脸时,心里总感到无比的欢畅,竟突发奇想,这不也是一种盛开的“梅花”么?而这种“梅花”似乎比九峰山的梅花更富有活力、更富有激情、更富有时代气息。
我每次经过乡村学校,看到错落有致的教学楼,窗明几净的课室,碧绿如茵的草地,总要想起我的启蒙学校,那是一所曹姓的祠堂。班级多,教室少,一二年级的课室只能因陋就简,在祠堂的最后进的大殿里,选择一面靠壁,三面用竹簟围起来,围成一个个教室。教室与教室间只隔一层薄薄的竹簟。教室没有窗户,遇到阴天或雨天,室内光线暗淡,孩子们为了看清字,只能把书本贴近眼睛,老师也把黑板上的写得老大老大的。二十几张的课桌,陈旧破残,没有坐的凳子,学生只能自带。上学的第一天,因为我没带凳子,只能整整站了一个上午。中午回家吃饭时告诉了妈妈,妈妈说家里拿不出与课桌相般配的凳子,只能拿一把高凳去将就一下。我个子矮小,老师把我的座位排在最前边,可高凳一坐,我成了“当头炮”,别人看黑板的视线被我挡住了,老师只好把我换到最后一排。这样坐在教室里,看别人坐得都比我低,自己高人一等,颇有点“鹤立鸡群”的样子,感到怪难为情的。
麻烦的事情接踵而来,老师叫我们练习本上写字,坐在这样的高凳上,不能俯下身来伏到课桌上,只能跳下凳子,站在桌旁才能勉强凑合。但写出来的字更像蟹爬似的。后来没有办法,只能把高凳的四脚锯掉一截,于是我又回到了最前排。这样的教室配这样的课桌、凳子,有人把它比喻成臭蟹配臭醋,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
可我们小孩倒不在乎这些,而在乎老师讲话的音声,自己课室和几个比邻课室的讲课老师,有男的、有女的,声音有洪亮的、有清脆的,也有沙哑的,几种声音此起彼伏,抑扬顿挫,混杂在耳朵里,不知听谁的好,常分散我们的注意力。尤其当隔壁老师叫学生集体朗诵课文的时候,我们教室里的老师只能停止讲课,叫学生们自己练习写字。
这些困难倒还可克服,最令人担忧的是这破祠堂的屋梁上已生了白蚁,每当潮湿闷热的天气,生着肢膀的白蚁似雪片般的飘下来,落在课桌上,落在学生的头顶上,孩子们好奇地拍打着,捕捉着,乐不可支地当作一种游戏来玩。而上课的老师则不时地抬着头,用恐惧的目光望着屋顶的栋梁会不会突然坍下来,变成了冤死鬼。
在这样的危房里,持续读书好几个月。老师和学生家长不断地向学校提出意见,要求调换课室。校长也无能为力,只能打报告给当时国民党县政府教育科要求拨款重修校舍,可教育科长的回答令人啼笑皆非,他说:“当今天下‘徐蚌会战’(淮海战役)激烈,共军步步进逼,国军节节败退,国家在正在危难之际,你们学校只能自立。”政府撒手不管,老师学生只能罢教罢课。最后,没有办法,我们只能搬到西边厨房隔壁的几个杂什间里去。
这一杂什间墙壁破旧,冬天,西北风咕嘟嘟从墙缝里钻进来,吹得孩子瑟瑟发抖,只能用旧报纸把墙缝塞住。可冷风还是从屋顶瓦片缝里倒灌下来,这一下可没有办法解决了,整个课室不但寒冷,而且光线也很差,只有两个小小的石窗户和屋顶上两块窄长的天井玻璃板透进一点光来,特别在阴天,室内更暗。一位上了年纪的女老师,因视力不好,为看清备课簿,只能在讲台里点上一盏美孚灯。这位女老师也很怪,看备课簿时灯捻得亮一点,不看时就捻得幽一点,这样一亮一乌,一节课要搞十几次。我看了感到很好奇,不知道老师为啥要搞这把戏,回到家里向妈妈一说,才知道这位老师很节俭,在为学校省点火油钱。这种事情在现在看来好比神话,可当时的学校就是这个样子。
由于课室下面是潮湿的泥地,又是天寒地冻的腊月,我身上穿的是两位哥穿得十分破旧后改制的棉袄,根本没有什么热气。脚上虽有一双棉鞋,但怎能抵挡阴冷潮湿的环境,我的手指和脚指头都生了疼疮,又痛又痒十分难受。不少学生也和我一样,有的同学从外面拿块砖来垫脚,但仍无济于事。我们唯一的希望早点下课,只要铃声一响,大家都蜂拥到祠堂的大墙边,使劲地挨人阵,双肘拼命地撑,双脚拼命地用力牮,把前面人挤出,自己挨上去,人和人挤在一块,相互取暖,以此来暖和一下双足。可下课时间仅仅十分钟,上课铃一响,只好再回到阴冷的教课里,不一会足又冰冷了。
由于教室毗邻厨房。上课时,厨房里发出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尤其是一位声音像喇叭一样响的大块头饭师傅,他一讲话,全班四十几位孩子的注意力全被他吸引住。一次,一位总务老师进厨房问大块头,今天吃啥菜?大块头回答说,今天是冬至节,让老师们改善改善生活,河鲫鱼烤葱,红烧肉煮萝卜,味道交关赞来!孩子们听了都不约而同地哄笑起来。不一会,厨房里发出滋拉滋拉下油锅的声音,随后便飘出葱烤鲫鱼的浓郁的香味,这香味真让我馋涎欲滴,不住地往肚子里大咽口水,而且也好像感到一种饥饿的感觉了。这启蒙教室虽然条件极差,但至少已没有生命危险了。而祠堂的后大殿就在我们搬出不久,轰然倒塌,我们总算逃过了生命的一劫。童年的启蒙,带着旧时代的悲凉始终铭刻在我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