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宽雄,朴英花
(延边大学 朝鲜-韩国学学院,吉林 延吉 133002)
中国朝鲜族是在从朝鲜半岛跨过图们江和鸭绿江来到中国东北定居的朝鲜移民社群的基础上,逐渐演变为中华大家庭一员的少数民族。因此,中国朝鲜族文化结构中既带有在朝鲜半岛承袭的朝鲜文化的因素,又汲取了在中国东北长期生活的过程中逐步习染的中国文化的因素,而这种文化的二重结构,在第一代移民的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作为中国朝鲜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的中国朝鲜族文学也具有这种二重结构的特点。这一特点在第一代移民中国朝鲜族作家的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
作为第一代移民的中国朝鲜族著名作家——金溶植的历史小说与朝鲜半岛的历史和文化有着极为密切的互文性。我们通过朝鲜朝时期各种汉文笔记中的“洪纯彦逸话”与中国朝鲜族著名小说家金溶植的历史小说《报恩缎》之间的互文性,可以真切地体会到中国朝鲜族文学所具有的双重文化属性的特点。
朝鲜“洪纯彦逸话”中的主要历史人物是明朝万历时期的朝鲜译官洪纯彦与明朝兵部尚书石星及其夫人,主要讲述的历史事件是“宗系辩诬”的成功和“壬辰抗倭援朝战争”(1592-1598)以及当时明朝出兵朝鲜半岛的情况。
洪纯彦是朝鲜第14代国王宣祖(1552-1608)时期的著名译官。引发于朝鲜朝建国初期的“宗系辩诬”问题,一直到200余年后的宣祖十七年(明万历十二年,1584年)才得以解决。这里需要简要地说明所谓的“宗系辩诬”问题。1390年(高丽恭让王二年),尹彝、李初向明朝诬告称:“李成桂为权臣李仁任之子”。于是,明朝方面的历史文献《太祖实录》、《大明会典》中将李成桂记录为李仁任之子。而《大明会典》甚至记录为“李仁任之子李成桂弑杀四位高丽王谋朝篡位”。[1]
这是关系李氏朝鲜政权正当性的至关重大的问题,因此朝鲜朝当权者当然要求更正太祖李成桂的宗系(族谱)。然而,明朝要么不置可否,要么推诿延后。后来一次偶然的契机,这一问题得到解决。据“洪纯彦逸话”记载,此事得益于译官洪纯彦。而历史事实却与“洪纯彦逸话”不尽相同。
1584年(宣祖十七年),奏请使黄廷彧拿到更正朝鲜王室宗系的副本。1587年(宣祖二十年),朝鲜朝派俞泓到明朝要求提供《大明会典》原本。但是明朝方面以皇帝尚未浏览为由拒绝提供。俞泓磕头恳请以至头破血流,万历皇帝在感动之下特别提供《大明会典》中有关朝鲜王室宗系的部分。之后的1589年(宣祖二十二年),尹根寿取回《大明会典》全帙。至此,“宗系辩诬”告一段落。洪纯彦作为首席翻译官直接参与“宗系辩诬”的整个外交活动。朝鲜朝的正史《朝鲜王朝实录》记录:“廷彧、应寅及上通事洪纯彦加资,赐奴婢、田宅、杂物有察。”
朝鲜国王嘉奖的“宗系辩诬”有功人员有一等功3人、二等功7人、三等功21人。职务为上通事的洪纯彦受到二等功嘉奖。遗憾的是,《宣祖实录》中没有记录洪纯彦的特殊功劳或者石星为报洪纯彦救自己夫人的恩情而提供帮助等内容。[2]
石星(?-1599),字拱辰,号东泉,系明嘉靖年间的进士。从政40余年来,石星历经嘉靖、隆庆、万历三朝,仕途多有沉浮,直到1590年任户部尚书,翌年又任兵部尚书。
石星担任兵部尚书的第二年,即1592年4月“壬辰倭乱”爆发。关于是否出兵朝鲜,明朝文武百官中多数反对出兵。其理由是“蛮夷之间的争斗,我们不必参与”。兵部尚书石星却极力主张出兵,并说服万历皇帝派兵到朝鲜。明朝军队在朝鲜人后代李如松(1549-1598)的指挥下收复平壤、开城,一路将日兵逼退到朝鲜南部。石星在明朝出兵朝鲜的过程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他积极推进“抗倭援朝”其实是出于倭寇占领朝鲜会威胁明朝的想法。但是无论如何,石星在很大程度上援救了危在旦夕的朝鲜。“壬辰抗倭战争”战事趋于平稳时,石星派亲信沈惟敬与日本讲和,试图以割让朝鲜四道给日本以及承认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为条件结束战争。然而,沈惟敬从中作梗导致和谈破裂,倭寇于1597年再次掀起“丁酉再乱”。石星引咎入狱,如同后来的明朝名将熊廷弼、袁承焕,冤死狱中。
朝鲜朝的君臣上下均认为,若没有兵部尚书石星在“壬辰倭乱”初期的鼎力相助,明军就不会出兵援助,即使出兵也不会采取积极的态度,朝鲜上下可谓承蒙石星的“再造之恩”。
同时,“壬辰倭乱”初期促成明朝出兵援朝的功臣绝非朝鲜译官洪纯彦,而是郑菎寿(1538-1602)。郑菎寿1592年任兵曹参判,后任刑曹参判。“壬辰抗倭战争”爆发后,他护从宣祖到义州。担此大任之后,他谏言请求明朝出兵援助,并作为请兵陈奏使派到中国。在郑菎寿的恳请下,石星主导出兵援助朝鲜抗倭。中国的一些学者认为,毫无证据表明私人情谊在此过程中发挥了任何作用,从而否认“洪纯彦逸话”的史实性。也就是说,朝鲜方面所谓石星是为报答洪纯彦解救自己妇人之恩才极力主张出兵援朝的传说不过是浪说而已。[2]
奇怪的是,“壬辰倭乱”结束半个多世纪之后,朝鲜开始流传有趣的故事,即“洪纯彦逸话”。故事说,石星援救朝鲜是为了报答一位朝鲜译官对自己妇人的解救之恩。燕京(或通州)的一位绝世佳人,在朝鲜译官洪纯彦的救助下得以脱离青楼,这个女人日后成为明朝兵部尚书石星的后室。石星是在这个女人的影响下极力主张并说服万历皇帝出兵援助朝鲜,从而挽救了朝鲜的命运。
这种说法似乎是朝鲜人出于阿Q式“精神胜利法”的自我安慰:朝鲜在“壬辰战争”中并非单方面受恩于明朝,明朝也曾受助于朝鲜,所以才能让明朝出兵援助朝鲜。朝鲜人以这种方式聊以自慰。但从另一方面看,尽管“洪纯彦逸话”与历史真实不尽相符,但从这一虚构出来的故事在朝鲜朝中后期长久不衰的事实中可以窥见朝鲜人民心中几百年来积淀下来的亲华情结。
总而言之,“洪纯彦逸话”到了朝鲜朝中后期广泛流传于文人中间乃至民间。《通文馆志》等朝鲜朝中后期合著文献以及郑泰齐的《菊堂徘语》、李肯翊的《燃藜室记述》、朴趾源的《热河日记》、尹行恁的《硕斋稿》等个人著述中都有相关内容。1928年,郑寅普(1893-?)编辑相关资料出版了一部题为《唐陵君遗事》的书。
郑泰齐(1612-1669)官至礼曹参判,曾先后三次以书状官、正朝使的身份出使清朝。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郑泰齐在《菊堂徘语》中记录的“洪纯彦逸话”描述最为详尽,也是最早的文字记录,成为后来许多同类逸话的母本。原文如下:
唐陵君洪纯彦,宣祖朝时译官,而解事识体,有义气,喜施与,盖出乎其类者也。少年时,随使臣赴北京,行到通州,夜游青楼。谓主妪曰:“愿得美娥度此良宵。”妪曰:“此间有士族家女,年才十八,素称国色,而时未经人,价高难图。”洪曰:“币银多少不须论,第言相见可也。”主妪曰:“诺。”而入良久,引一人鬟而出。仙姿绰约,真绝代佳人,而缟以草草。洪问曰:“闻主妪言,则娘子是士族,而何故托身于青楼?又何故以衣白耶?”女低头敛容而答曰:“妾之父母,本浙江人,因仕宦寓居京师。不幸遘疠疾,父母一时俱没,又无兄弟,一身零丁,四顾无依,旅榇在馆,返葬无计。非不知依柱之可耻,蕴椟之为贵,而要得例赠之钱以为丧葬之需,诚处于万万不得已而痛迫之事也。”
言毕,哽咽泣下。
洪闻之愍然,以为我若近此女不义也。仍问:“返葬之费当用几何?”曰:“人言备百金,则庶乎其足用。”洪遂出其行中赍来银子百两以赠之。女叩头拜谢。一行笑洪之仁。
三十余年后,万历甲申,芝川黄公廷彧以宗系辨诬事,奉使赴京,洪以首译随行。到皇城外,望见朝阳门前帐幕连云,威仪甚盛。俄有一人驰来,寻问洪判事,仍言石侍郎夫人要与相见。洪惊惶错愕,莫知其所以。及至帐幕外,夫人入,洪俯伏席端,不敢仰视。夫人曰:“君不知我耶?昔在通州蒙君高义,父母之丧得以返葬,此感结在心曲,久愈不敢忘也。盛备酒膳,同馈一行。”洪再拜而退。
宗系污蔑,累朝陈奏,虽许改正,而犹未详悉。至今行始得状雪。《会典》所载特令謄示,仍为敕喻。此固使臣善为周旋之致,而夫人之故,侍郎亦宣力云。
逮竣事发还之日,夫人赠以五色锦缎各二十匹。洪诣侍郎宅,固辞不受。还到鸭绿江,忽见抬扛军随至,乃前送锦缎也。洪又辞之,领来曰:“夫人之命也。”置诸江而去。洪不得已,具由白使臣,领受。还家之后,见锦缎每匹末端刺成“报恩缎”三字。洪译急人之义可嘉,而夫人之不忘其恩而必报之者如此,尤可尚。京中买锦者,皆归洪家。仍名洪所居洞为“报恩缎洞”。厥后设洞名者,年久讹传云。
壬辰倭寇至,车驾西巡。时皇朝议论,或坚守鸭绿江以观其变,或云夷狄相攻,中国不必救。唯兵部尚书石星力言朝鲜不可不救,且请先赐军器火药。尚书对使臣言本国事往往流涕。此固出于恤小扶弱之义,亦以夫人之故如此云。洪光国功,封唐陵君,其孙孝孙癸亥反正录靖社勋,拜甫川府使,人以为唐陵种德之报云。[3]
根据《菊堂徘语》中的这段记录,“宗系辩诬”和“壬辰倭乱”时明朝出兵援朝均与洪纯彦救助石星夫人一事有着直接的关联。但是这段记录的真实与否还需要作进一步考证。其中值得注意的是,明朝石星的夫人为报答洪纯彦的救助之恩,将亲手绣上“报恩缎”三字的100匹五色绸缎赠予洪纯彦,首尔一处叫“报恩缎洞”的地名亦缘于此。
朝鲜朝后期的实学派文人李重焕(1690-1752)所著《择里志》是重要的地理书。在此书中,李重焕谈及“壬辰倭乱”之际明朝对朝鲜的救国之恩时,写道:“朝鲜服于清,然君臣上下以不忘于壬辰再造之恩为大义理。肃宗朝适当甲申三月明亡之周甲,建大报坛于宫城后苑之西,以太牢特祀万历皇帝,而仍命岁一祭焉。今上庚午附祭崇祯皇帝于旁,甚盛举也。祭必以夜,而祭时虽天晴,辄阴风肃烈,浓云晦暝,过祀即清明,最为可异。余谓,宜以石星、邢玠、杨镐、李如松配享,并有劳于壬辰者也”。[4]接着,李重焕以极为概略的笔调转录了流行在当时民间的“洪纯彦逸话”,兹录原文于下:
世传,译人洪纯彦少时入燕,以累千金求绝色。媒婆夜引入一大宅,见一处女,盛张灯烛,侍婢甚众,而见纯彦泣,问其故,女曰:“父四川人,官至主事。父母俱没,欲卖身,返葬,而妾不再适。今夜相见便当永诀,是以泣耳。”纯彦知为贵家女,大惊,请以兄妹礼,结义女,泣谢从之。使侍婢还所聘金,请以助葬,却之而出。
后,壬辰,纯彦随使臣至兵部尚书石星宅。星偕入后堂,见夫人,即前日结义妹也。星终始力助我国者,盖感纯彦之义。而毕竟以我国事被祸,是尤不可不祀也。
星夫人平日手织大锦,每匹绣“报恩”二字,遗纯彦,价直万金。
丁酉,宣庙命建邢玠、杨镐生祠于城中,以报素沙破倭之劳,亦不及李如松,实欠典也。[4]
在这里,李重焕未提及“宗系辩诬”而只提及洪纯彦救助石星夫人之事与“壬辰倭乱”时明朝出兵援朝时石星“终始力助朝鲜”之事之间的关联,以及石星夫人将自己手织“报恩缎”送给洪纯彦之事。还有,《菊堂徘语》中的青楼女子的籍贯为浙江,而《择里志》所录“洪纯彦逸话”中的青楼女子的籍贯为四川。
朝鲜朝后期文人李肯翊(1736-1806)的《燃藜室记述》被评价为朝鲜朝时期个人文集的巅峰之作。其中“译舌典故”所记录的“洪纯彦逸话”基本上照搬了郑泰齐《菊堂徘语》中的内容,只是省略了一些细节。原文如下:
洪纯彦,少落拓有义气。尝赴燕到通州,夜游青楼,见一女子极有殊色,意悦之,托主妪要欢。见其衣素问之,则曰:“妾父母,本浙江人,仕宦京师,不幸遘疠疾俱没,旅榇在馆,独妾一身,返丧无资,不得以自鬻。”言毕哽咽泣下。纯彦悯然问其葬费,可用三百金。即倾囊与之,终不近焉。女请姓名,终不言。女曰:“大人不肯言,妾亦不敢受赐。”乃言姓而出。同行莫不嗤其迂。女后为礼部侍郎石星继室。星高其义,每见东使,必问洪通官来否。
纯彦还国,以公债未偿,逮囚多年。时本国以宗系辩诬,前后十余使,皆未得请,上怒教曰:“此象胥之罪也。今行又未准请,当斩首译一人。”于是诸译无敢愿行者。相与议曰:“洪纯彦无得生出狱门之望,吾辈宜赔偿债本,赎出而送之,苟得准事而还,在渠为幸。虽死,固无所很。”乃齐进喻其意,纯彦慨然许之。
宣祖甲申,纯彦随黄廷彧到北京。望见朝阳门外锦幕连云,有一骑疾驰来,问洪判事,言礼部石侍郎闻公来,与夫人迎接。俄见女奴十余簇拥夫人,自帐中出。纯彦惊愕欲退。石星曰:“君记通州施恩事乎?我闻夫人言,君诚天下义士。”夫人见即跪拜,纯彦固辞。星曰:“此报恩拜,君不可不受。”仍大张宴。星问东使此来何事,纯彦以实对,星曰:“勿虑。”留馆月余,使事果得准请,石星实为之也。及还,夫人以钿函十,各盛锦缎十疋,曰:“此是妾手织,以待公至。”纯彦归后,策光国二等勋,封唐绫君。人称所居洞为报恩缎洞(即今美洞),其孙、孝孙,为肃川府使。[5]
与《菊堂徘语》相比,《燃藜室记述》中的“洪纯彦逸话”省略了有关明朝出兵援朝的部分。同时具体指出,洪纯彦居住的地方名叫“报恩缎洞”,即“美洞”,就是现在首尔西大门附近的美洞。朝鲜朝后期学者李圭景(1788-1863)所著《五洲衍文长笺散稿》中记录,顺祖二十九至三十年(1829-1830)报恩缎洞曾开设书肆。也就是说,“报恩缎洞”这一地名直到朝鲜朝后期还在使用。朝鲜朝时代“洪纯彦逸话”在民间的传承之广泛足见一斑。“洪纯彦逸话”以及相关地名在朝鲜如此长久且广泛地传承,要求我们必须进一步明确地考证其史实性。
朝鲜朝后期实学派巨擘朴趾源(1737-1805)所著《热河日记·玉匣夜话》中的“洪纯彦逸话”是作者根据口头传承辑录而成的。与上文介绍的两个同类逸话相比,《热河日记》中的“洪纯彦逸话”,其内容无甚变化。具体而言,后者更为简短,很多细节被省略。郑泰齐将“宗系辩诬”和明军出兵援朝都联系到洪纯彦身上,李肯翊只是将“宗系辩诬”与洪纯彦联系在一起,而朴趾源则只是将明军出兵援朝与洪纯彦联系在一起。
《热河日记·玉匣夜话》中的“洪纯彦逸话”是朴趾源根据自己从热河返回北京的途中夜宿河北省玉匣时,与众裨将的闲谈记录而成的。就形式而言,这段逸话更接近于记录口传故事的野谈,但是就其出色的表现力和思想性而言,完全可以视其为一部独立的小说。《玉匣夜话》可谓是由朝鲜朝燕行使团的历代译官们的一系列故事组成的框架型汉文小说。《热河日记》中“洪纯彦逸话”的原文如下:
有言唐城君洪纯彦,明万历时名译也。入皇城尝游娼馆,女绝色,第价有千金者。洪以千金求荐枕。女方二八有殊色,对君泣曰:“奴所以索高价者,诚谓天下皆悭男,无肯捐千金者,祈以免斯须之辱,一日再日,本欲以愚馆主,一以望天下有义气人赎奴作箕帚妾。奴入娼馆五日,无敢以千金来者。今日幸逢天下义气人。然公外国人,法不当将奴还。此身一染,不可复浣。”洪殊怜之,问其所以入娼馆者,对曰:“奴南京户部侍郎某女也。家被籍追脏,自卖身娼馆,以赎父死。”洪大惊曰:“吾不识如此。今当赎妹,偿价几何?”女曰:“二千金。”洪立输之,与诀别。女百拜,称恩父而去。其后洪复绝不置意。
尝又入中国,沿道数访洪纯彦来否?洪怪之,及近皇城。路左盛设供帐迎,谓洪曰:“兵部石老爷奉邀。”及至石第,石尚书迎拜曰:“恩丈也,公女待翁久。”
遂握手入内室,夫人盛装拜堂下。洪惶恐不知所为。尚书笑曰:“丈人久忘乃女耶?”洪始知夫人乃娼馆所赎女也,出娼馆即归石星为继室。比石贵,夫人犹手自绣锦,皆刺“报恩”字。及洪归,装送“报恩缎”及他锦绮金银不可胜数。及壬辰倭寇,石在兵部力主出兵者,以石本义朝鲜人故也。[6]
李肯翊的《燃藜室记述》中的“洪纯彦逸话”,讲述了洪纯彦在石星的帮助下解决了悬而未决的“宗系辩诬”问题。而朴趾源的《热河日记·玉匣夜话》,则讲述了明朝兵部尚书石星为报答洪纯彦解救自己夫人之恩,在“壬辰倭乱”时促成明朝出兵援朝。
那么,这些内容是否符合史实?
根据朝鲜朝的《宣祖实录》或赴京请兵的朝鲜使团负责人郑菎寿的《赴京日记》等史料,洪纯彦并不在1592年9月朝鲜赴京请兵使团之中。尤其是作为正史的《朝鲜王朝实录》中一贯地认为,促成明朝出兵援朝的首要功臣是郑菎寿。
如果曾经参与完成“宗系辩诬”并立下一定功劳的洪纯彦真的是明朝兵部尚书石星的恩人,那么朝鲜朝廷没有理由不把他派到明朝请兵。可见,所谓明朝兵部尚书石星为报朝鲜译官洪纯彦解救夫人的恩情才极力主张出兵援朝,应该是后世好事者们的杜撰。
就是这么一段杜撰而成的“洪纯彦逸话”被朝鲜的众多著作收录并在民间广泛地流传,其原因除了上文中指出的作为弱者的朝鲜人类似于阿Q式“精神胜利法”之外,还应该与石星因为明朝与日本之间的停战交涉中失败而死于狱中的事件有关。应该说,朝鲜人始终对石星心存感激和愧疚之情。于是朝鲜人杜撰出与石星有关的“报恩谭”,以表达无以言表的哀切之情。
金溶植(1925-1986)是改革开放初期中国朝鲜族历史小说创作中成就最为突出的小说家。金溶植出生于以“儒士之乡”闻名的朝鲜庆尚北道英阳郡,幼时在私塾修习汉学。到了近代以后,英阳郡编入安东府。安东不仅孕育出享有“海东孔子”美誉的退溪李滉(1501-1570)等众多优秀的文人才俊,还曾开设陶山书院、屏山书院、石川书堂、英山书堂等书院、书堂。金溶植正是在如此充满书香灵气的地方度过了幼年时光。
1940年,15岁的金溶植随父母移居到中国,1945年毕业于牡丹江的师道学校。随后的10余年,金溶植在北满一带担任中小学教师并开始在文学创作上崭露头角。1957年8月,金溶植因其出色的文学才能,调任延边作家协会机关刊物《阿里郎》编辑部,却随即被打成“右派”并下放到农村。直到“文革”结束,金溶植才得以重返文坛,以更加旺盛的精力投入到文学创作当中。1986年5月,金溶植因肝病医治无效逝世,生前留下了中篇小说《报恩缎》、《云英传》、《闺中悲事》以及长篇小说《薛娘子》、《无影塔》等作品。金溶植的历史题材小说多取材于朝鲜的历史文献或民间故事乃至现代作家文学。例如,中篇小说《云英传》(1983年)取材于朝鲜朝时期的汉文小说《寿圣宫梦游录》(又名《云英传》),长篇小说《无影塔》(1987年)取材于朝鲜现代小说家玄镇健的长篇历史小说《无影塔》。同时,在长篇小说《薛娘子》(1987年)和《无影塔》等作品中,朝鲜岭南一带秀美的山水和丰富的人文景观成为主要的背景。
朝鲜朝时期“男女大防”观念极为森严,男女之间的情杀却时有发生,而且作为街谈巷议在民间广为流传。金溶植的中篇小说《闺中悲事》也应该与1478年首尔慕华馆情杀事件或1894年6月庆尚道文景郡的情杀事件等有关。
金溶植积极创作历史小说的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国朝鲜族与韩国的文化交流还尚未开启。因此,金溶植历史题材小说的创作应该与幼时的汉学修习、读书经历以及自幼在“儒士之乡”耳濡目染的民间传承与人文历史景观有关。金溶植超强的记忆力将这些刻画在头脑中直至成年开始文学创作的时候。其代表性的作品就是中篇历史小说《报恩缎》。[7]
《报恩缎》的内容共由13个部分组成,大致的梗概如下:1.1584年4月,朝鲜朝廷向明朝派遣“宗系辩诬”奏请使。当时的朝鲜夹在“南倭北虏”中间,面临着异常凶险的国内外局势。而朝廷内部,“东人”与“西人”两大党派围绕“亲明反日排清”的外交政策争斗日盛。2.面对“宗系辩诬”奏请使随行首席译官这一危险任务,朝鲜朝廷司译院汉学厅的译官们纷纷借故推辞,后来决定各自出钱赎出狱中的洪纯彦,以代他们出任首席译官。3.结束十年牢狱之灾的洪纯彦出狱,得以与父母妻儿相逢。4.同僚译官们吐露救出洪纯彦的目的,洪纯彦最终决定担任“宗系辩诬”奏请使的随行译官。5.洪纯彦随行奏请使抵达鸭绿江边的义州,回忆起十余年前在北京与一位中国女人的往事。6.“宗系辩诬”奏请使抵达北京。洪纯彦与礼部侍郎石星及其夫人相逢,得知洪纯彦救助的陈小姐与石星结缘的经过。7.十余年前的宣祖13年(1570年),洪纯彦同样以“宗系辩诬”奏请使的随行译官来到北京。在一家青楼,洪纯彦倾注2 000两公款解救了青楼女子陈小姐。这一部分是整个作品中篇幅最长的部分,也是整个作品的核心。8.洪纯彦坦白私用2 000两公款,“宗系辩诬”奏请失败。回国后,洪纯彦因滥用公款的罪名入狱。9.情节回到1584年。洪纯彦受到明朝礼部尚书石星的盛情款待,并在石星的极力周旋下,“宗系辩诬”宣告完成。10.“宗系辩诬”完成后,洪纯彦和奏请使一行在石星的引导下游览北京城的名胜古迹。11.石星的夫人对洪纯彦盛情款待。作为插曲讲述杜娘的爱情悲剧。12.奏请使一行回国时,石星的夫人赠送给洪纯彦300匹“报恩缎”。回国后,洪纯彦受到朝鲜朝廷的嘉奖。13.作为后记,简略地讲述了1592年“壬辰倭乱”爆发后洪纯彦作为请兵进奏使前往北京,在兵部尚书石星及其夫人的努力下,顺利地促成明朝出兵援朝。
这部作品的主题是在歌颂明朝与朝鲜之间悠久的友好关系。通过作品的情节可以看出,这部中篇历史小说的基本情节取自上述《菊堂徘语》、《燃藜室记述》、《热河日记》中的“洪纯彦逸话”。换言之,两者之间存在着极为密切的互文性(intertexuality)。但是金溶植的《报恩缎》绝非原有“洪纯彦逸话”的简单复述或翻案,而是一部重新创作的历史小说。
第一,金溶植的《报恩缎》与朝鲜正史、野史及传说之间有着密切的互文性。这部作品虽然以原有的“洪纯彦逸话”为母本,但是为成就作品的逼真性,作者对“洪纯彦逸话”形成的历史背景做出了详尽的调查。在此基础上,作者将“洪纯彦逸话”置于当时东亚国际政治局势和国内政治环境的背景下,重新安排作品的构图。如果省略对事件历史进程的整体把握,历史小说就会沦落为一味地突出复古趣味的装饰性历史小说。也有一些历史小说仅仅从浪漫的、通俗的层面上借用历史素材,神话性地夸张历史主人公,或者将历史素材一味地归属于历史主人公的私生活领域。就这一点而言,金溶植的《报恩缎》不同于上述历史小说,具备了极高的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例如,作品中对“壬辰抗倭战争”之前朝鲜朝廷内部围绕亲明抗倭的外交路线而展开的论战、朝廷内部“东西”党争中的人物及事件、派遣“宗系辩诬”奏请使的时间及主要使臣的姓名与人数等细节,均与朝鲜正史中的记录基本上一致。可以说,金溶植的历史小说《报恩缎》与“壬辰倭乱”前后中、朝、日三国这一东亚政治环境与政治局势之间也存在着极为密切的互文性。
若没有作者金溶植对中国、日本等东亚历史及文化的渊博知识,《报恩缎》是无法达到这种境界的。尤其在改革开放初期的延边,历史文献和资料极度缺乏。能够在这种文化环境下取得如此成就,实在是令人惊奇。同时,这与作者幼年在“儒士之乡”岭南的成长经历以及超强的记忆力也有着紧密的关联。
第二,金溶植的《报恩缎》更加注重细节描写的真实性和丰富性。这部作品不仅注重对历史进程的整体把握,同时还追求其细节的真实性与丰富性。例如,司译院汉学厅的同僚译官们为躲避重任而合谋从狱中赎出洪纯彦并说服其担任译官的过程,还有洪纯彦在北京的青楼偶遇并解救陈小姐的过程等。作者极为细心地描写这些核心场景,使得作品具备了“洪纯彦逸话”所不具备的细节描写及其真实性。同时,作者还插入不少“洪纯彦逸话”中所不具有的细节或插话,使得作品变得更加丰满,也更具有意味。例如,“宗系辩诬”奏请使们在鸭绿江畔的义州听到的朝鲜船工与明朝使臣之间相互赠答的绝妙五言汉诗,还有杜娘的悲情故事等,这些在原有的“洪纯彦逸话”中只有简短的描述。正是这些努力,成功地将原有不足千字甚至短短四五百字的汉文“洪纯彦逸话”演变成洋洋十万字且内容丰富的朝鲜文中篇历史小说。
第三,作品在情节的构思上更具小说的特性。“洪纯彦逸话”的诸多异本均为顺时性情节结构。相反,金溶植的《报恩缎》则采用“时间交错(Anachrony)”情节构思手法,通过在顺时情节中插入过去时,从而暂时阻断时间的流动。例如,洪纯彦在北京的青楼解救陈小姐的部分是这部作品的核心内容。作者却在作品的后半部才逆时提及这一部分的内容,从而造成一种悬念,诱发读者的好奇心。
第四,作品采用更加流畅、淳厚且符合时代背景的语言,受到读者们的欢迎。历史小说的读者所具有的“期待视野”中包括“文体期待”。所谓“文体期待”是指读者因文学作品的某种类型或形式的特征引发的期待视野。也就是说,读者希望感受到从作品的某种文体所有可能具备的艺术风格和魅力。历史小说应该具备历史小说所独有的问题和流畅、淳厚且符合时代背景的语言,这是历史小说读者的“文体期待”。金溶植的《报恩缎》满足了读者们的这种文体期待。作品适宜地采用古色古香的汉字词、典故成语、终结词尾、称呼等,从而逼真地呈现出作品的时代特征,满足了读者们的“文体期待”。例如,作品的第一章中,右议政卢守慎(1515-1590)与“东人”派的金诚一(1533-1593)对话时,金诚一称卢守慎为“领上閤下”。“閤下”是朝鲜朝时期对正一品官吏的尊称。卢守慎时任正一品左丞相,称其为“领上閤下”,可谓逼真地体现出当时的时代特征。此外,金溶植秉承“引诗入小说”这一东方汉文小说的文体特性,恰当地引用柳宗元的《江雪》等名句,满足了读者们的“文体期待”。
作为朝鲜第一代移民作家的金溶植,出生并生长在富有深厚民族文化传统的朝鲜半岛南部庆尚北道安东、荣阳,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民族文化的启蒙教育,饱受朝鲜传统文化的影响,所以他创作的历史小说《报恩缎》与朝鲜民间传承几百年的“洪纯彦逸话”之间存在着极为密切的互文性,是非常自然的。“洪纯彦逸话”中报恩故事的框架撑起了金溶植中篇历史小说《报恩缎》的文学建筑,写出了中朝两国人民对仁义无比执著的颂歌和源远流长的传统友谊和亲华情感,同时也写出了有着类似于阿Q“精神胜利法”的朝鲜或朝鲜民族的小国或弱者情结:“洪纯彦逸话”也好,金溶植《报恩缎》中所隐含着的潜台词也罢,“壬辰倭乱”中明军赴朝抗倭绝非单方面的支援,而是朝鲜的义士洪纯彦在中国弱女子面前的慷慨之举所换来的。《报恩缎》在历史观方面也存在一些有待进一步探讨的问题。例如,作品仍蹈袭“向明义理”、“崇明排清”的历史观,将光海君评价为“朝鲜历史上恶名远扬的暴君”。这种观点尚待进一步澄清。
中国朝鲜族著名小说家金溶植的历史小说《报恩缎》虽非尽善尽美,但无疑是中国朝鲜族历史小说中最为优秀的作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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