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克宾
(山东大学易学与中国古代哲学研究中心,山东济南 250100)
损益与易道及《易》书
——帛书《要》篇“损益之道”章释蕴
张克宾
(山东大学易学与中国古代哲学研究中心,山东济南 250100)
马王堆帛书《要》篇“损益之道”章以损益二卦论四时阴阳之变,是一种较为独特的卦气说,所表达的不仅是四时阴阳的损益消长,而且将“产”作为天地之变的价值归宿。由对损益之变的体察,《要》篇提出了“易道”的观念,以“顺于天地之心”为易道之要义,并以“君道”的视野来论易道,实现了易学由筮到德再到道的理论提升。随着易道观的提出,《要》篇对《易》之为书的内涵和价值做了新的解读,特别从易象角度阐发三才之道和四时之变。与《说卦传》相关章节相比,《要》篇“损益之道”章的问题意识和致思理路更为原始,带有春秋战国之际古人对《周易》进行理论创作之初始阶段的痕迹。
《要》;损益;易道;君道;天地之心
损益是《周易》中的两个卦,这两卦从减损与增益的角度讲阴阳的消息、物事的变化,这种契入天人变动的独特视角和把握方式受到历代易学家的推崇。马王堆帛书《要》篇的“损益之道”章,是今传本《易传》之外最早对损益二卦的思想作系统解读的文字,所涉内容既与传世文献相关,又别具一格。其文曰:
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学界关于帛书《要》篇的研究论著已有近200种,但多集中在文句释读和一般学术意义的阐释上,对其哲学意蕴的研究略显不足。有鉴于此,笔者拟从易学哲学的视野对《要》篇“损益之道”章的思想内涵做一阐发,一方面希望能够揭橥易学所独有的损益思想,另一方面则希望通过与传世文献的比较对早期易学的发展形成更为深入的认识。
一
“未尝不废书而叹”,废为放置之义,“废书而叹”即放下书而感叹。“未尝不废书而叹”说明孔子不知一次地感叹损益二卦,认为损益之道与人生有密切的关系,是“吉凶之门”,且“足以观得失”。而损益之所以是“吉凶之门”,并不是局限于人事的变化,而是有其宏大的宇宙论根据。这个宇宙论根据就集中体现在四时的运行和万物的兴衰上。在《要》篇看来,益卦象征“春以授夏之时”,即春夏之交,是万物生长繁茂的时节,其间阳气上升、阴气下降,“长日之所至也”,夏至之时阳气臻于极致,其后阴气开始上升;损卦象征“秋以授冬之时”,即秋冬之交,是万物凋退、衰老的时节,其间阴气上升、阳气下降,“长夜之所至也”,冬至之时阴气臻于极致,其后阳气开始上升。益卦之时万物生长但最终必致衰颓,损卦之时万物衰颓但最终必致复苏,“极损则益,极益则损”⑥《周易正义》,《十三经注疏(上)》,王弼、韩康伯注,孔颖达疏,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96页。。这里以损益两卦来解说四时物候的总体变化,应当属于卦气说的范畴。
所谓“卦气说”,“乃是一种视构成《易》符号系统的卦为节气物候之变化、阴阳二气之消息的涵摄符示者的学说”。⑦王新春:《易学与中国哲学》,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83页。卦气说产生于先秦,而完备于西汉。据汉人孟喜之“六日七分”说⑧详参林忠军:《象数易学发展史》第一卷,济南:齐鲁书社,1994年,第61-65页。,益卦配正月节气立春之末候,损卦配七月中气处暑之初候,也就是说益卦在春季之始,损卦在秋季之始,这虽然也应合了“万物之所出”、“万物之老衰”的时令,但与《要》篇所论“春授夏”、“秋授冬”、“长日之所至”、“长夜之所至”并不一致。《要》中所论损益之卦气说较为疏略,只是将损益二卦与春夏秋冬和冬夏二至相照应,而汉代以孟喜为代表的卦气说则较为缜密,每卦所值月份、节候都相当严格。这说明《要》篇所反映的卦气说是先儒将六十四卦与节气物候相结合的初级形态,或者说是卦气说的雏形;另一方面也进一步证明,西汉易学家孟喜的“六日七分”说,虽然有“改师法”之嫌①班固:《汉书·儒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599页。,但也确有其历史的渊源。从理论上看,《要》篇的损益卦气说虽然不如汉易卦气说缜密,但其内涵却更为宏大,它不是将损益二卦分配于具体的节令,而是以之涵括四时物候的整体变化,从而呈现四时阴阳的吉凶消长,这是汉易卦气说中损益二卦所不具有的理论功能。因为在汉易那里,损益二卦只是象征着某一时节,无法以之通论四时之消长,更无法深入地“观天地之变”。因此说,《要》篇的损益论虽然反映的是卦气说的初级形态,但却有后世卦气说所没有的理论功能,它在理论上是自洽的。
《要》篇说:“益之始也吉,其终也凶;损之始凶,其终也吉。”在自然视域下,天地四时物候的变化乃是自然如此,本无所谓吉凶。吉凶的评判,势必出于价值的选择。在《要》篇看来,天地四时之变以“产”为其价值归趣。益卦符示春夏之际,乃是“万物之所出”,是“产之室”,这里的“出”和“产”都是“生”的意思。刘大钧先生指出,“《要》中此‘产’泛指春之产育万物的阳气,故而《史记·天官书》称之为‘产气’。”②刘大钧:《孔子与〈周易〉及〈易〉占》,《社会科学战线》2010年第12期。产气即是生气,“产之室”即为生气之所在。正因为益卦之始阳气充盛,万物生发,其终则阳气衰弱,万物凋敝,所以说是始吉终凶。损卦之始阴气充盛,万物衰蔽,其终则阳气萌生,万物复苏,所以说是始凶终吉。“产”正是四时损益变化的价值所在。《要》篇将这种天地生成万物的力量和过程,称之为“产道”。四时损益之变就是“产道穷焉而产道[复]焉”③“复”字,原帛书残缺,此据刘大钧先生之论而补之,见所著《孔子与〈周易〉及〈易〉占》,《社会科学战线》2010年第12期。的周流生生的过程。《系辞传》说“变通配四时”,又说“变通莫大乎四时”,因此,通过四时损益之变就“足以观天地之变”了。《要》篇以“产”作为天地四时之变的本质,这与《系辞传》所说“生生之谓易”、“天地之大德曰生”的观念是一致的。
因此,《要》篇以损益观天地之变,所表达的不仅是四时阴阳的损益消长,更为深层的乃是说天地之变是以“产”为其价值之归宿,四时的损益往复不是减损与增益的同质性循环,而是充满生命力的积极推展,变化中的天地是一个生生日新的天地。
二
损益作为对变化的一种表达,较之于一般性的变化更为具体,既是变化本身的一种展现,又是对变化之原因的一种解说。由此,损益也就成了契入并把握天地人物变化之道的一个门径,这使得损益之道具备了即体即用的特性,能够“明于天之道而察于民之故”(《系辞》),《要》篇所云“损益之道,足以观天地之变而君者之事已”之理论根基正在于此。上文的损益吉凶观正是联系天道与人事的津梁。
《要》篇说:“是以察于损益之变者,不可动以忧憙。”明察损益变化的人,不可见损则忧,见益则喜,应该知道损益之间是互相转化的,损可以转为益,益也会转为损。言下之意,天道之损益是人道吉凶之所本;天道人事的变化与吉凶都可以通过损益之道得到认知和把握,关键是要“与时偕行”。《彖传》云:“损益盈虚,与时偕行。”这个“时”首先是指天时,也就是上文所论的四时之损益。《要》篇虽然没有像《彖传》一样明确提出“与时偕行”的观念,但不可否认“与时偕行”乃是其损益卦气说所要表达的意向之一。其次是指人事所处之时机、时遇,处当损之时则损,处当益之时则益,在动态的发展的视野下把握天道与人事损益变化的平衡,恒处于中正之道,不为当前之吉顺而喜,也不为当前之凶厄而忧。
由对损益之变的体察,《要》篇进一步提出了“易道”的概念。它说:“故明君不时不宿,不日不月,不卜不筮,而知吉与凶,顺于天地之心,此胃(谓)易道。”所谓“时”“宿”“日”“月”与“卜”“筮”一样,都是藉之以趋吉避凶的方法。邢文先生考证,“时为先王应时的祭礼,或曰时享”,“宿,祭祀前的斋戒”。①邢文:《损益与君道》,载《道家文化研究》第十八辑,北京:三联书店,2000年,第337页。所以“不时不宿”之“时”和“与时偕行”的“时”含义是不一样的。“不日不月”,也就是不必看日月之吉凶。《管子·白心》云:“不日不月,而事以从;不卜不筮,而谨知吉凶。”《韩非子·亡徵》云:“用时日,信鬼神,信卜筮而好祭祀,可亡也。”《要》篇“夫子老而好《易》”章也说:“德行无者,神灵之趋;智谋远者,卜筮之蘩(繁)。”在《要》篇看来,人不应被动地屈从于天地变化的吉凶,而应通过损益之道的认知和把握超越天地吉凶之变,这种超越不是宗教性的而是哲学性的,是“顺于天地之心”的结果。所谓“易道”不是神秘的卜筮之道,而是“顺于天地之心”之道。
《系辞传》虽然也多论易道,如“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夫易,彰往察来,而微显阐幽”、“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等等,但并没有“易道”之专名。就目前所见文献而言,是《要》篇最早提出了“易道”的说法。与《系辞传》对易道的描述性说明不同,《要》篇所说的“易道”侧重于人法天而动的实践性内涵。易道既不是天道的代称,也不是人道的别名,也不是天人之道的统称,而是人顺应于天地的实践之道。“顺于天地之心,此谓易道”,这是《要》篇易道概念的独特之处。其次,《要》篇之“易道”所表达的人顺应于天地的实践性是着眼于君道而言的,“顺于天地之心”的主体乃是“明君”。在古人看来,君王是人世的主宰,君道乃是人世之至道,以君道论易道非但不是对易道内涵的缩小,反而是对易道重要性的凸显。在《淮南子·人间训》的记载中,孔子也是从君道来论损益之道:“孔子读《易》,至《损》、《益》,未尝不愤然而叹,曰:‘益损者,其王者之事与!’”我们知道,在汉代以易学为首的儒家经学成为官方学术,《易》被视为王者之书,易道作为君王之道的内涵被进一步明确。②王新春:《易学与中国哲学》,第112-114页。当然,《要》通过损益之道所传达的君道的内涵与汉易中君道的内涵是有区别的,此当别论。
据上下文所蕴之义,《要》篇所谓的“天地之心”可以解析为三层基本含义:一是指天地自然损益变化之气机。天地阴阳盈虚消长,四时运行,万物随之而有生成衰亡,是一个“产道穷焉而产道复焉”的生化过程。顺此天地之心,君王应该顺应四时物候之变化而行使政令,利导民众的生产生活,《象传》所说的“后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就是君王“顺于天地之心”的表现。
二是指天地生物之心。《彖传》云:“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复卦()一阳生于五阴之下,是天地生机萌动之象,所以复卦所见天地之心即是天地生物之心。在《要》篇中,天地的损益变化是以生成万物为价值归宿的,天地之心并不是纯然的变化之心,其损益变化是以生成万物为目的的。这一点上文已有所论述。明君顺应天地生物之心落实于政治领域就是要教养民众之身心、成就民众之德业。《彖传》所云“天地养万物,圣人养贤以及万民”,与《要》篇明君顺于天地之心意思是一致的。
三是指天地减损骄盈而增益谦虚的德性。帛书《缪和》云:“天道毁盈而益嗛(谦),地道销盈而流嗛(谦),[鬼神害盈而福嗛(谦),人道]恶盈而好嗛(谦)。溓(谦)者,一物而四益者也;盈者,一物而四损者也。”谦卦《彖传》之论与此大同小异。今、帛本《易传》都通过谦卦之理来论损益之道。其所谓“盈”就是指骄盈自大,“损”就是卑下自谦。天、地、鬼神与人都增益卑下自谦者,都减损骄盈自大者。这与《老子》第七十七章“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也有相通之处。因此,“圣君之道尊严夐知而弗以骄人,嗛(谦)然比德而好后,故[天下归心焉]”(《缪和》),圣明的君王虽然具有非常之尊严和高远之智慧但却不骄满,谦虚地亲比有德之人,而将自己放在次要的位置,这样天下都会归心于他。天道毁盈而益谦,明君顺于天地之心就应当自损而求益。
在今传本《易传》中,损益二卦所蕴含的君道还体现在君王与臣民的上下关系上,《彖传》云:“益,损上益下,民说无疆。”“损,损下益上。”君王自损而益民则国日益,君王自益而损民则国日损。帛书《要》篇也将人伦关系化约为上下关系,它说:《易》“有人道焉,不可以父子、君臣、夫妇、先后尽称也,故要之以上下。”在损益之道的视野下,人道的上下关系自然具有“损上益下”或“损下益上”的政治内涵,惜乎《要》篇对此语焉不详。
《要》篇由损益之道而揭示的“顺于天地之心”的易道,彻底超越了卜筮之道。我们认为,《要》篇“夫子老而好《易》”章的核心问题是卜筮与德义关系问题,意在实现易学由卜筮到德义的创造性转化,是对卜筮的第一层超越;①张克宾:《由占筮到德义的创造性诠释——帛书〈要〉篇“夫子老而好〈易〉”章发微》,《社会科学战线》2008年第3期。而“损益之道”章的核心问题是损益变化中的天人关系问题,意在超越卜筮而揭示易道的规律性、创生性和道德性,是对卜筮的第二层超越。因此说,“损益之道”章的论题和思想在“夫子老而好《易》”章的基础上又转进了一层,完成了易学由“筮”到“德”再到“道”的理论提升,呈现出一个更为宏大和丰富的易道。
三
《要》篇由损益而契入天人之变,从而转进到易道的层面,这种理论上的突破为重新解读《周易》一书开显了新的诠释视野。文本意义的解读都是一定诠释视野下的解读,不同的诠释视野或理论背景所解读出的文本意义是不同的。在《要》篇“夫子老而好《易》”章中,孔子读《易》就自觉地进行了诠释视野的转化,他说:“《易》,我后其祝卜矣,我观其德义耳也。”又说:“我求其德而已,我与史巫同途而殊归者也。”这就是我们上文提到的由卜筮到德义的转化问题,相应与这种意义的转化,《周易》也就由卜筮之书转化为德义之书。那么,《要》篇“损益之道”章对“易道”的开显,就更进一层将《周易》提升为蕴含了天人之道的典籍。所以,《要》篇在提出了“顺于天地之心”的易道观念之后,接着便说:“故《易》又(有)天道焉,而不可以日月生(星)辰尽称也,故为之以阴阳;又(有)地道焉,不可以水火金土木尽称也,故律之以柔刚;又(有)人道焉,不可以父子、君臣、夫妇、先后尽称也,故要之以上下;又(有)四时之变焉,不可以万勿(物)尽称也,故为之以八卦。故《易》之为书也,一类不足以亟(极)之,变以备亓请(情)者也,故胃(谓)之‘易’。”这段话看似与本章论“损益之道”的主题不相应,实则却是由“损益之变”而升进到“易道”后的题中应有之义。
帛书《系辞》说:“易与天地顺,故能弥论(纶)天地之道。”又说:“刑(形)而上者谓之道,刑(形)而下者谓之器。”《易》之为书包含了天地人三才之道。天道是不能用日月星辰等具体物象所涵括的,所以《易》用阴阳来蕴示天道;地道是不能用水火金土木五大物类所涵括的,所以《易》用刚柔来蕴示地道;人道是不能用父子、君臣、夫妇、先后等关系所涵括的,所以《易》用上下来蕴示人道。须知,此阴阳、刚柔、上下都是就卦爻符号而言的。阴阳是卦爻的两大属性,这两大属性又具体落实为刚柔之质,任何一卦一爻无不具有阴阳之性,也无不具有刚柔之质。上下则是就卦中爻位关系而言,卦中任意两爻之间因为阴阳刚柔属性的不同而构成不同的上下关系。可见,《要》篇是通过对易象的解读回答了《易》如何涵摄天地人之道的问题。
《说卦传》云:“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六画而成卦。”两相对比,从致思路向上看,《要》篇是对《易》如何涵摄天地人之道的思考,而《说卦传》则属于对《易》中天地人之道的直接陈说。从逻辑上说,没有《要》篇对问题的探索,也就不会有《说卦传》结论式的说明。二者在内容上也有所不同,《要》以“上下”论人道,《说卦传》则以“仁义”论人道。如上所言,上下是就卦中爻位关系而言,与阴阳、刚柔一样都是易象,而仁义则不是易象所直接具有的含义。从符号学上讲,如果以仁义来论易象则需要对易象做进一步的赋义工作。对比《要》与《说卦传》这两段文字,前者应较后者更为原始,后者当是在前者基础上的沉淀和改造。
在天地人三才之道外,《要》篇又特意点明《易》中有“四时之变”。四时之变是天地之变的最大表征,天地间万物的变化皆本于四时阴阳的变化。刘彬先生指出,“有四时之变焉,不可以万物尽称也,故为之以八卦”中的“万物”是指“随着四时的变化而出现的各种物候,如《夏小正》所载:‘三月田鼠化为鴽’、‘五月良蜩鸣’、‘七月寒蝉鸣,时有霖雨’、‘九月雀入于海为蛤’、‘十月玄雉入于淮为蜃’、‘十一月陨麋角’等。”①刘彬:《帛书〈要〉篇校释》,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9年,第59页。以物候解“万物”是非常契题的。四时之变表现为具体事物的变化,但具体事物的变化并不能涵摄四时之变,故《易》以八卦来符示四时之变。对此,《说卦传》有较为详细的说明:“万物出乎震。震,东方也。齐乎巽,巽,东南也,齐也者言万物之絜齐也。离也者,明也,万物皆相见,南方之卦也。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盖取诸此也。坤也者,地也,万物皆致养焉,故曰致役乎坤。兑,正秋也,万物之所说也,故曰说言乎兑。战乎乾。乾,西北之卦也,言阴阳相薄也。坎者,水也,正北方之卦也,劳卦也,万物之所归也,故曰劳乎坎。艮,东北之卦也,万物之所成终而所成始也。故曰成言乎艮。”正如王新春先生所说:“《说卦传》‘万物出乎震’一段文字,开示了一种由八卦涵摄符示的时空一体、互诠互显、物在其中的动态流转型立体宇宙图式。此段文字及其所开示的这种图式,无疑可以视为卦气说的雏形。”②王新春:《易学与中国哲学》,第83页。《说卦传》的这段话可以说是对《要》篇以八卦符示四时万物之变的精妙诠释。
《易》以其卦爻之象涵摄了三才之道与四时之变,其所独具的这种“象语言”超乎具体事物之上,在阴阳、刚柔、上下的动态的变化中呈现天人宇宙之图景。《系辞传》对易象的变动性有深刻的揭示,它说:“《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正是在易象的超越性和变动性的意义上,《要》篇在指明《易》中有三才之道与四时之变之后概括性地说:“《易》之为书也,一类不足以亟(极)之,变以备其情者也,故谓之‘易’。”
由上可见,《要》篇“损益之道”章,不仅是对损益卦义的论说,而且通过“损益之变”揭橥了“易道”观念,又在此“易道”观念下对《易》之为书做了哲学性的解读和定位。通过与《说卦传》的对比,可以看到《要》篇该章的问题意识和致思理路都较《说卦传》的相关内容更为原始,带有春秋战国之际古人对《周易》进行理论创作之初始阶段的痕迹。
四
在揭示了《易》书的内涵和特性之后,《要》篇“损益之道”章最后又回到损益与君道的主题上来,使整段文字前后呼应。它说:“又(有)君道焉,五官六府之不足尽称之,五正之事不足以产之,而诗书礼乐不[读]百扁(遍),难以致之。不问于古法,不可顺以辞令,不可求以志善,能者繇一求之,所谓得一而君(群)毕者,此之胃(谓)也。损益之道,足以观得失矣。”
所谓“五官六府”,先秦汉初典籍记载不一。《墨子·节葬下》:“[治]五官六府,辟草木,实仓廪。”《鹖冠子·鸿泰》:“五官六府,分之有道,无钩无绳,浑沌不分。”其具体所指,《礼记·曲礼下》云:“天子之五官,曰司徒、司马、司空、司士、司寇,典司五众。天子之六府,曰司土、司木、司水、司草、司器、司货,典司六职。”(郑玄认为此五官六府皆是殷制①《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上)》,郑玄注、孔颖达疏,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261页。)而《左传》昭公二十九年云:“故有五行之官,是谓五官。……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左传》文公七年:“水、火、金、木、土、榖谓之六府。”(此说亦见于《大戴礼记·四代》)可见,《礼记》中“五官”是指各类政务及其官长,“六府”是指主管各类财赋之机构,而《左传》所谓的“五官六府”专从五行的角度而言。就其实质而言,《左传》、《礼记》的“五官六府”在内容上是一致的,体现了古人将五行与官职相配的思想。如《急就篇》“诸物尽讫五官出”,颜师古注:“古言五官者,总举众职,以配五行,无所不苞,事起五鸠五雉,若今言百官也。”②《急就篇》,《丛书集成初编》,史游、颜师古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88页。《淮南子·天文训》又云:“何谓五官?东方为田,南方为司马,西方为理,北方为司空,中央为都。何谓六府?子午、丑未、寅申、卯酉、辰戌、巳亥是也。”此“五官六府”之说则承《左传》五行之论而演绎之,涉及到干支五行生克关系,已经超出“五官六府”的政治性义涵,非《要》篇之所谓也。
所谓“五正”,《春秋经传集解》卷一杜预注:“五正,五官之长也。”李学勤先生说:“五正,也见于好多古书,此处的意义近于《管子·四时》(作‘五政’)和《禁藏》,泛指各种政令。”③李学勤:《周易溯源》,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387页。如同三才之道一般,君道不是形下的政务所能涵摄的,五官、六府与五正只是君道得以实施的政治机构及人员,并不是君道本身。依《要》篇之义,从典籍之中而不是从五官六府之中更能把握和体察君道,因为典籍所载乃是“古法”,是自古政治智慧的结晶。诸多典籍中,《诗》《书》《礼》《乐》虽然也内涵君道之义,但却过于松散,记载的往往是君道的某一方面,要想短时间内从中对君道有深入的体察是很困难的,“不读百遍,难以致之”。与其他典籍不同,《易》之为书包含天地人之道,尤其是其中的损益之道足以“观天地之变与君者之事”,领悟了损益之道也就领悟了君道之要义,《诗》《书》《礼》《乐》中君道之义也不出此范围,因此说是“得一而群毕”。
由《要》篇可见,其作者认为《易》的价值要高于《诗》《书》《礼》《乐》,原因就在于《易》是讲“天人之道”的书,而《诗》《书》之类都是讲“一事一理”的书。这是《要》篇揭示“易道”之后对《易》的价值与地位的新认识。对此,郭店楚墓竹简也有所反映,其《语丛一》云:“《易》所以会天道人道也,《诗》所以会古今之恃(志)也者,《春秋》所以会古今之事也,礼交之行述也,乐或生或教者也。”④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94-195页。《汉书·艺文志》也说:“六艺之文:乐以和神,仁之表也;《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礼以明体,明者著见,故无训也;《书》以广听,知之术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五者,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经考证,我们认为《要》成书于春秋末期到战国初期,而郭店楚墓竹简则被认为属于战国中期,那么从《要》到《语丛》再到《汉书》,反映出从先秦到两汉之际有一个《易》的价值确认和地位提升的过程。《易》地位提升的过程与“易道”的开显是同步的,是深妙的哲学意蕴而非神秘的卜筮功能使《易》最终得以超越群经。
最后,还需指明的是,如果我们肯定《要》中的损益之论确为孔子所发的话,那么结合《论语》的记载,损益之论还蕴涵一个历史文化发展观的问题。《要》篇云:“不问于古法,不可顺于辞令,不可求以志善。”何为古法,它与损益之道又有什么关系?观诸《论语》其意思就明白了。“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为政》)在孔子看来,夏商周三代文化制度体系的嬗变,既有继承又有变革,是随着时势的变化而逐相损益的,而非一成不变的。三代文化制度间的损益就是这里的“古法”,不能明晓历史变迁中文化制度相损益的道理,就不能因时因势地掌握和处理现时代所面临的问题,也就难以实现理想的政治局面,也就是“不可顺以辤令,不可求以志善”。《要》篇这句话是从损益的视角来观照历史的发展。所以说,损益之论还内蕴一个历史文化发展观的问题,这自然也属于“君者之事”的内容。这也正是损益之大用的一个体现。
[责任编辑:刘春雷]
Sun(Decrease),Yi(Increase),the Tao of Change,and the Book of Changes——On“The Tao of Sun and Yi”in Yao Copied in Silk
ZHANG Ke-bin
(Shandong University,Center for Zhouyi and Ancient Chinese Philosophy,Ji'nan 250100,China)
The chapter of“the Tao of Sun and Yi”in Yao copied in silk excavated in Mawangdui sets forth the changes of Yin-Yang in the four seasons through two hexagrams of Sun(损)and Yi(益).It is a distinctive Gua-qi theory(a theory elucidating the correspondence between seasonal points and hexagrams).The theory not only expounds the changes of heaven and earth from the angle of Yin-Yang's raising and diminishing but also sees the creativity as the standard of the value.On the basis of“the Tao of the Sun and Yi”,Yao puts forward the concept of“Yi-Tao”.Following the heart/mind of heaven and earth is the gist of the Yi-Tao.The chapter of“the Tao of Sun and Yi”brings about the promotion of Yi-Studies from divination to morality to Tao(the basic law and the ontology of the universe).In the field of vision of the Yi-Tao,Yao reinterprets the connotation of Zhouyi.In particular,it discusses the Tao of the Three Powers and the changes of four seasons from the point of Yi-images.Compared with the some chapter of Shuogua,the problem consciousness and the thinking line of Yao are more primitive.It is the impression of the initial stage of the theoretical creation on Zhouyi in the Pre-Qin period.
Yao;sun and yi;yi-tao;the tao of monarch;the heart/mind of heaven and earth
B 22
A
1002-3194(2014)04-0012-08
2013-03-14
张克宾(1981- ),山东莘县人,哲学博士,山东大学易学与中国古代哲学研究中心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易学与中国哲学。
教育部人文社科基地重大项目“马王堆帛书《易传》系统释义与哲学解读”(2009JJD720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