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初期知识分子在1949年的抉择与遭遇

2014-03-06 11:02:06
关键词:保守主义冯友兰自由主义

王 义

(四川大学 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5)

20世纪的中国经历了“千年未有之变局”,无数注定影响中国历史的大事都在此间发生了:1919年的五四运动,1937—1945年的抗日战争,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以及1966—1976年的文化大革命。在这些无数惊心动魄、触及灵魂的大事中,有一个特殊的群体始终与这些大事紧密关联。他们或是发起人或是鼓动者或是被“改造”的对象,但是他们始终抱有的家国情怀、文化传承者的赤子之心是一致的。他们就是20世纪初期的中国知识分子。在20世纪上半叶,中国的知识分子群相对而言还是处在一个比较自由的社会环境,有的出书、做学术综合东西方文化,培养国家命脉;有的直接参与政党,以更直接、有效的方式实现自己的理想。但是,1949年的政治变局却让文化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他们犹豫彷徨,究竟是留在大陆?还是出走台湾?因为这样的抉择面临着多重困难,一方面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故土难离,另一方面却要面对一个与自己理念完全不相同的新生政权,前途未卜。

20世纪初的知识分子经过几年的不断分化,逐渐形成三种类型:一是新儒家为代表的保守主义知识分子,二是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三是左翼知识分子。这三类知识分子,面对1949年的抉择,怀着各不相同的信念却有着相似的决定——留在大陆。

一、保守主义知识分子的抉择

保守主义是近代中国的一大思潮,它是由西方文化的入侵而引起的,从张之洞“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开始,到康有为的“保国、保种、保教”,再到现代新儒家“综合中西文化”一脉相承。虽然同为保守主义,但新儒家的知识分子或者是留学欧美,或者是接受西方文化,他们都打破了以前保守主义的“国粹思想”,用自己的理性来分析和发扬中国传统文化。一般而言,他们都能学贯中西、融汇古今,给当前的中国社会予以合理的解释,并指明未来的方向。这种文化保守主义的一个特点就是始终以家国情怀为重,以中国固有文化的传承为使命。

文化保守主义者中,梁漱溟、冯友兰、贺麟等作为这一群体主干和开创者,他们的抉择影响着文化保守主义这一群体的动向。梁漱溟作为现代新儒家的开山鼻祖,在面对国共两党之间的斗争时,他曾以第三方的身份参与调停,失败之后,就退出政治,在重庆开始写《中国文化要义》。此书始终强调中国文化特殊性的一面,认为国共两党以党建军建国的道路是不可能成功的,但历史的事实告诉他“错了”,中共实现了国家的统一。他认为当代中国政治中有两个问题最根本,一是统一的问题,一是民主的问题。但在梁漱溟的心目中,统一问题显然更重要、更迫切。他说:“民主只能在统一中求得,统一可能离开民主,民主却离不开统一。四分五裂,谈不上民主。这点说,统一高过民主。”[1]既然共产党实现了统一,他就没有理由不相信共产党。何况在此之前,梁漱溟也与共产党有密切的联系,曾在延安与毛泽东彻夜长谈。在重庆解放后,他致电毛泽东与周恩来,表示接受共产党的邀请,同意到北京来。

同为新儒家的冯友兰,在家国情怀的牵引下,也留在了大陆。在国共两党生死搏斗时,冯友兰正在美国访学,很多朋友劝他在美国长期居住下去,但他坚决地说:“我决不当‘白华’”。[2]在客居异国时,他始终牵挂着自己国家的命运,于1948年2月回到祖国。此时,国共两党的军事斗争已见分晓,基于历史的经验,冯友兰认为国民党必将出现新一轮的“南渡”,但此时的“南渡”却有别于历史上的情况,这是同一种族、同一文化的争斗,是一场实实在在的“改朝换代”。因此,冯友兰要顺应历史的潮流,积极与新政权合作。

在广州的熊十力也没有走,他本是一个无党派、无心政治的人,他一心以王夫之为榜样,认为即使在异族统治下,依然可以“为往圣继绝学”,但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熊十力的三大弟子,徐复观、牟宗三、唐君毅与老师的理念不同,分道扬镳,在海外延续中国文化的慧命。陈寅恪来到广州后终究也没有走,因为他觉得胡适是因政治上的原因非走不可,而他与政治却是绝缘的,所以他最终选择栖居岭南度过余生。他再三地说:“我不愿逃到台湾去,依附美国。‘何必去父母之邦!’”[3]这么几位知识分子的抉择映射出保守主义知识分子的心态,他们从自我的学识出发,而所学与所思,必然牵动着国家、文化的情感,所以,他们留在大陆与自己拿生命做学问是一脉相承的。

二、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抉择

自由主义作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思潮,在世界近代历史上扮演者意识形态的作用。它以不可阻挡的趋势在世界范围内横行,当这股思潮涌入处于传统氤氲的中国时,立刻引起一批知识分子的追随。20世纪初的知识分子大都接受过欧美的教育,他们不仅对自由的理念有深刻的认识,更重要的是要将这些理念演化成现实的政治。

在当时的社会中,他们以自己的独立思想和人格存在,秉持自由的理念,既不依附于国民党,也不依附于共产党,以办报作为自己的生存方式。他们认为新中国政府的组成应该是多个党派共同组织的结果,不应当是某一个党派的独占。他们以“文人论政”的方式大胆地批评国民党政府,对共产党的政策也保持着警惕。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理性与和平,而不是武力。但在当时的中国,不支持某党派和某个社会阶级,那就意味着和他们不是朋友。因此,他们是处在夹缝中的知识分子。“在朝党嫌他太左,在野党嫌他太右”。[4]面对1949年的政治抉择,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有一种说不出的苦衷。一方面是令人失望的国民党,他们查封报社,禁止言论自由,暗杀自由知识分子,闻一多、李公朴的死更让这群知识分子感到惶恐和气愤。另一方面是自己不太满意的共产党,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在关于《怎样分析阶级》的文件中已嗅到了他们在未来的社会中可能被改造的命运。为此,沈从文在受到左翼文人的攻击后,诚惶诚恐,当北平解放后,曾试图自杀。

在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中,储安平最能体现他们的处境。储安平曾是《观察》周刊的创始人,一生论政,对自己信奉的自由主义理想有执著的追求。但他的这种追求并非一种非理性的狂热,而是运用自己的理性对各种势力予以深刻的分析和评价,这是储安平在政治上成熟的一面。他分析国民党有两大病症:一是腐化,二是缺少一种新陈代谢的作用。这两件事互为因果,实际上是一回事。国民党的腐化是不可否认的,正因为种种腐化导致新生的力量无法继起;同样,因为没有新生力量的更替,致使腐化形成恶性循环。这充分表明了储安平对国民党政权的失望与无奈。但对新生的共产党,储安平也根据已有的观察经验提出质问:“因为唯有承认人民思想及言论的自由,始能真正实现民主的政治,然则吾人以此事衡量共产党,则共产党是否能容许今日在共产党统治区域中的人民有批评共产主义和反对共产党的自由?假如容许,则何以我们从来没有看到在共产党区域中出版的报纸有任何反对共产党和批评共产党的言论,或在共产党区域中有何可以一般自由发表意见的刊物?”[5]1“就我个人而言,共产党今日虽然大呼民主,大呼自由,而共产党本身固不是一个能够承认人民有思想言论自由的政党,同时共产党所谓的民主,是‘共产党的民主’,而不是我们所要求的‘人人可以和平地,出乎本愿,不受任何外力干涉,而自由表示其意见’的民主。”[5]1可以看出,储安平对中国未来的前途十分忧虑,既然有了清醒的认识,为何储安平仍留在大陆?就个体生命而言,他或许自己有诸多的原因,如妻儿子女,而就其作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代表,他还是抱着与人为善的心态,对未来充满了幻想。何况,他们曾是国共之外的第三方势力,共产党为尽快夺取政权,也对他们许下了许多诺言,表现出尊敬和宽容。

另一位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罗隆基在当时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一是腐朽的国民党政权;一是与“自由理念”不相同的共产党。但在中共的劝说和邀请下,罗隆基还是留在了大陆。另一层的原因就是,罗隆基一直对自己在政治上的才能有足够的自信,并曾幻想以自己当年所作的贡献,可能会成为外交部长或者驻英大使的人选。[6]但是,罗隆基不仅没有实现自己的理想,反而因为出众的辩才和口才,引起无休止的批判。

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虽然在理念上认同西方的价值和理性,但在情感上,他们的身上依然可以看到传统士人的那种以文论政治,以笔刻正义的形象。他们的出发点依然是民族主义的,所以,面对1949年的抉择,他们留在大陆依然是可以理解的,这成了中国自由主义的一个怪相。

保守主义知识分子和自由主义知识分子都曾做过艰难的抉择,而左翼知识分子们却为共产党的到来欢呼鼓舞。在1948年共产党节节胜利的形势下,一大批逃在香港的左翼知识分子返回到解放区。但是,在以后的政治运动中,尤其是“文革”,这三类知识分子都遭到了严重的冲击,无一幸免。

三、一代知识分子的遭遇

留在大陆的知识分子,一般有三种情况:一种是专业本身与政治不可分,如政治学、社会学、新闻学,这种情况还应包括左翼知识分子,他们是以现实政治参与为职业;二是专业本身与政治无关,但学者本人对政治热情很高;三是专业与政治无关,本人也对政治无兴趣。这三种人在历次的政治运动中,所受的冲击只有轻重的不同,却无一人可以幸免。

就第一种情况而言,这批知识分子为了能够学有所用,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就锋芒毕露,站在自己专业的立场上,敢于揭示政治统治的黑暗面。在解放后,政治运动中他们必然是首要冲击的目标。新闻专业出身的储安平在中央统战部发表“党天下”的言论,被划分为“右派”,精神上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再加上妻子的离去,长子断绝关系,让这位曾意气风发的斗士已到了生命承受的极限。在文革期间,他从关押他的“九三学社”后院回家,看到居室、客厅均被洗劫一空,除了满地的碎纸乱片外,已一无所有。储望华在《父亲,你在哪里?》一文中回忆说:“面对此般情景,父亲的心便整个地绝望了。于是,他踽踽离开家中,走了出去……”从此以后,储安平便失踪了。同他一起做《光明日报》的罗隆基也被毛泽东钦定为“章罗同盟”,拉开了“反右”的序幕。罗隆基除了每天从早到晚参加一场又一场的批判会,深夜里还要写交代材料。他四处辩解“章罗同盟不可能”,但在人人自危的年代,无人愿意为他证明。心力交瘁的罗隆基最终于1965年12月死于心绞痛。社会学出身的费孝通,在1957年以自己专业的敏锐感知到政治气候的变化,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这让他一夜之间,从“红得发紫”沦为“牛鬼蛇神”。文革开始后,他在重压之下写了检讨书,更经历了抄家、批斗、住牛棚、上干校的全过程,在极其恶劣的自然环境下接受训话、拔草等惩罚性劳动。这三位都是解放前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他们遭此横祸是新中国社会改造的必然结果。但对共产党忠心耿耿的左翼知识分子也得到了同样的下场,而且较之其他知识分子更为惨烈。历史学家吴晗,在文革前期“大红大紫”,与政治走得很近。为积极响应毛泽东提倡海瑞精神,他写了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从此便再无安生的日子了。他被扣上“反动学术权威”,“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的帽子,从心灵到肉体都遭到迫害,而且逐步升级。从1966年下半年到1968年3月入狱之前,吴晗全家几乎天天被揪斗,最终全家无一人幸存。另一位历史学家翦伯赞,在文革时期,受到专案组成员无休止地威胁恐吓,人身侮辱,最终因不能承受生命之重而服安眠药自杀。在这种动乱的年代中,政治与专业相关,个人与专业不可分,他们的罹难是一个时代的悲剧。

就第二种知识分子而言,虽然他们所学的专业与政治无关,但个人对政治十分感兴趣。这些人在文革中也受到激烈的冲击,如冯友兰、潘光旦等人。冯友兰经历了抄家、批斗、游街、关牛棚等一系列文革中的普遍模式,其家人也受到牵连。更为不幸的是,此时他正患有前列腺肥大,几经周折后,做了手术,在出院的第二天,腰间挂着排尿瓶参加批斗会。潘光旦在1957年划为“右派”,是人类学、民族学界五大“右派”之一,罪名竟是“破坏民族团结”。(此前,潘光旦提交调查报告,认为土家是一个单一的民族。)在文革中,他被迫接受劳动改造。潘光旦由于身体的残疾,以及残酷的生活环境,再加上,作为“阶级敌人”的心理负担,最终没有承受得起“生命之重”,在费孝通的怀里结束了生命。

第三种情况的知识分子专业与政治无关,本人对政治也不热心,他们是纯粹的学人,但在政治变易的过程中,他们也不是局外人。饶毓泰即是这样一位自然科学家,他是中国早期物理学发展的奠基人,1948年成为中央研究院物理组的院士,在文革中惨遭横祸,自杀身亡。吴大猷曾给饶毓泰写过小传,他说:“一生严正,从无政治活动如饶氏者,亦横遭侮辱,于10月16日(1968年)自缢于北大住宅。”[7]熊十力一生不过问政治,曾企望效仿王夫之深山之中著述,但在文革中也经历了艰难的岁月,晚年的他身穿一件长衫,跌跌撞撞,双泪长流,口中念念有词“中国文化亡了”。

这批留下来的知识分子,即使没有在“反右”中陷落,也必然在文革中受难,而那些出走海外的知识分子始终有一种“飘零无根”的感觉,仿佛是被母亲放逐的孩子。但他们能自觉承担文化的慧命,使中国传统文化的种子在海外薪火相传。这就是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

20世纪初的知识分子已成为一个时代的印记。他们的命运是不是会给我们这样一种启示:不尊重知识分子的时代,是黑暗的时代,没有知识分子参与的现代性也是有缺陷的现代性。更进一步说,没有学术作为支撑的政治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让学问成为一种民族的智慧宝库,成为政治的源头活水,避免再成为政治的牺牲品,这是现代国家的要求,也是人性的呼唤。

参考文献:

[1]梁漱溟.梁漱溟全集[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738.

[2]冯友兰.三松堂自序[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118.

[3]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M].北京:中华书局,2010:260.

[4]朱光潜.自由分子与民主[J].观察,1948(19):15.

[5]储安平.中国的政局[J].客观,1948(2):1.

[6]吕孝信.传纪文学[M].台北:传记文学杂志社,1974:38.

[7]谢泳.逝去的年代:中国自由知识分子的命运[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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