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勇
603寝室失窃事件
安勇
这件事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那时我们还是二十郎当岁的小生荒子,刚刚结束最后一次野外实习,马马虎虎学会了经纬仪、平板仪、水准仪的用法,用薄膜纸画完了一张巴掌大的地形图,重新回到了学校里。距离毕业还有大半年时间,我们都有些迫不及待的意思,好像前面有什么美好前程等着似的。事实上,工作几年后我们才知道,根本就没有。班主任老师——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女人——我们私下喊她老太太,已经提前开始依依惜别,不时就会出现在寝室教室里,语重心长地向我们传授社会经验,生怕我们日后吃亏上当。受老太太的影响,同学们的离情别意像化学反应似的被催发出来,各种名义的聚餐、酒局蜂拥而来。我们603寝室的那次会餐,大概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开始的。
那是六月的一个周末,天气很好,从我们寝室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几公里外像火炬似的自由大桥桥头。如果把脑袋伸出去向左转一下,还能看到纵贯市区的伊通河。伊通河流入饮马河,饮马河流入松花江,松花江流入黑龙江,最后汇入太平洋。这样一想时,心似乎就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们喝的是白酒——五十六度的洮儿河。菜都是从食堂打回来的,炒土豆丝、熘豆腐、白菜炒木耳、西红柿炒鸡蛋……最好的菜是一铁勺红烧牛肉炖土豆。这些菜装在一只只饭盒里,刷牙的搪瓷缸洗一洗,酒就开始喝了。第一口喝进去,一股牙膏味,再喝就没了。那一阵子,我们寝室正集体学习划拳,不喝酒时,也会八匹马五魁首地比划几下。我们同时学习的还有抽烟。我们觉得,这些都是走上社会必备的技艺。拳一划开,寝室里的气氛迅速热烈起来,每人打完一轮通关,两瓶酒就见了底。我被派出去再买——我年纪最小,跑腿的事自然逃不脱。两瓶酒买回来,又接着喝。这场酒从中午一直喝到傍晚。中途老马来过一次。老马是学生科副科长,一张长脸,对学生特别狠,抓住屁大点把柄,就挺大嗓门儿吵得没完没了。我们给他起的绰号是马大喇叭。马大喇叭这次态度却格外好,把一张大长脸从门外伸进来,用商量的语气问我们能不能小点声。我们给了他一棵烟的面子,烟抽完了,烟头从楼上扔下去,我们又开始猜拳行令。酒又喝光了,我已经醉得睁不开眼睛,走路直打晃,这次派出去的是老五。老五是个胖子,对酒精过敏,喝一口酒,脸就红得像淋了猪血;喝第二口,全身都会红起来,就像煮熟的螃蟹。老五自己说,要是再喝第三口,他准保会没命。怕闹出人命来,每次喝酒我们都不敢强迫他。老五跑得气喘吁吁,把两瓶酒摆到桌子上。我们又接着喝。这场酒局直到大家酩酊大醉才结束。第二天早晨,我们发现呕吐物像一条河似的,从寝室漫延到走廊,又从走廊流到水房和厕所里。谁也不承认自己是河流的源头。打扫卫生的阿姨骂了一个早晨。
我们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呢?想起来真有些不可思议。这笔账很好算,我们喝光了六瓶酒,寝室里从老大到老八,一共八个人。除胖子老五之外,老四也没喝。老四不是酒量差,而是心情不好。老四总是心情不好,十天里有八天这样。我们的看法是老四这人有些格色,拿现在的说法就是另类。他心情好的那两天,也不大和我们在一起,喜欢独来独往,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用脾气火爆的老二的话说,像个傻X似的。我们怀疑他有些抑郁症的倾向。总而言之吧,八个人里有两个没喝,那么我们六个每人就喝了一斤酒。他奶奶的,那阵子我们有什么愁事,要这么折磨自己呢?
老大嚷起来时,我们刚刚洗漱完毕,脑袋疼得像被铁钳子夹着似的,一说话酒气还浓得刺鼻,起码还有四十度。老大坐在二层铺上,摇晃着手里的夹克衫说,钱丢了,我的钱丢了。
老大是辽西山区人,说话有咬舌音,钱被他说成钱儿——不是常见的那种儿化音,而是要把“钱”字像一块肉似的吞进去的那种感觉。他手里的夹克衫我们都认识,翻领,鸭蛋青色,平时总被他像面旗帜似的挂在床头的铁管上,中专四年,好像没见他穿过别的衣服。我们都停下手头的事,扭头看老大。如果是别人说丢了钱,我们可能会置之不理,甚至还会开他的玩笑。但老大不一样。老大老成持重,不苟言笑,更重要的是,老大节俭又细心,绝对不会出现把钱放在哪里忘记的情况,他说丢了钱,那就一定丢了钱。
我们问老大丢了多少钱?老大的脸像一挂沾满灰尘的门帘,似乎要从二层铺耷拉到地面上,夹克衫的内兜翻出来,像两条牛舌头舔着空气。整整三十块钱,昨天上午刚从邮局取出来,一分都不剩了。老大做着手势说。老大可能急糊涂了,嘴上说三十,只伸出两根手指头。不怪他会这样,那时候三十块钱已经不是小数目,稍稍节俭一点,够一个月的生活费。
我们呆立了片刻,随后纷纷启动酒后麻木的大脑展开分析。开始我们认为,偷钱的人是在夜里趁大家酒醉之际进来的,得手后溜之大吉。但那样似乎说不通,离门最近的老五、老七的衣服也在床头挂着,里面的钱却没丢,老大睡在最里面,反而遭了殃。后来,老五拍拍脑门说,昨晚寝室门是上了锁的。老二横他一眼,你咋知道门上了锁?老五说,锁是我亲手上的,我从小有个毛病,不锁门就睡不踏实。他又进一步提出证明,锁门时他以为人都回来了,正睡得迷迷糊糊,老四在外面敲门,他爬起来开的门。这就排除了外人作案的可能性,嫌疑人的范围咔擦一下缩小了。我们不约而同拿眼睛盯老五。事情很明显了,喝得酩酊大醉的人不可能起来偷钱,没喝酒的老五嫌疑最大。当然了,这里面还有一个原因,老五性子绵软,我们可以放心大胆怀疑他。换句话说,即便怀疑错了,老五也不会怎么样。
老五察觉到苗头不对,脸涨得通红,冲我们摆手,哥儿几个,你们干吗直勾勾盯着我,钱要是我拿的,我还能说出门上锁的事?这不是引火烧身吗?再说了,我有必要偷老大的钱吗?老五的意思不言自明,在我们班里,他是少数几个来自城市的学生,父亲是小干部,母亲是中学教师,都有工资收入,家里经济条件很好,似乎真的没有必要当小偷。
老五咽口唾沫,你们咋不想想,还有别人可能拿钱呢?
除了你,还能有谁?老二瞪着眼睛吼。老二是体育班长,肌肉发达,头脑简单。我不是说所有的体育班长都如此,但老二是这样。他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暴力,大家私下里叫他土匪。
老五,你不要多想,我们怀疑你,也是有根据的,除你之外,大家都喝了酒。老三语气温和地说。老三是团支部书记,善于做思想工作。他已经找好门路,毕业后回乡里当干部,不喊老三时,我们也叫他乡长。
你们再好好想想。老五抹一把脑门上的汗说。
我们想了想,除了老五还是没有第二个人,就又拿眼睛盯着他看。在我们的注视下,老五肥胖的身体缩小了一圈,他摇头、摆手、叹气,最后一跺脚说,你们咋不想想,没喝酒的还有老四呢!
直到这时候,我们才发现犯了一个错误,刚才竟然活生生把老四忽略了。也许是老四不在宿舍让我们没想起他来,或者他抑郁寡欢的性格打了马虎眼,还是我们大醉后脑袋短路犯了糊涂?反正我们是把老四忘在了脑后。不过,一旦把老四想起来,我们就越想越觉得他可疑。
老六说,老四住在老大下铺,有拿钱的便利条件。
老三说,总不见老四家里寄钱,但他生活条件不差,这三年多,他光书就买了两纸箱。
老七说,以往的星期天,没见他走这么早,是不是故意躲出去的?
老大说,我想起一件事,我来汇款咱寝室没有人知道,取钱时在邮局门口正好碰上老四。
我想说,老四在校外有不少朋友,经常吃饭聚会,这都需要花钱。但我和老四关系一直不错,实在不忍心伤害他,只好低下脑袋不说话。
老二一拳砸在床上,我现在就去找老四,让他把钱吐出来。
老三摆摆手,这件事不能蛮干,得讲究策略,弄一套方案出来。钱是小事,感情才重要。再则说,老四拿钱,也许有什么难处呢!咱们要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处理。
我们商定好行动方案,决定按兵不动,等老四自己回来。
直到天完全黑下来,老四才回到寝室里。我从手里的《知音》杂志上抬起头,看见他一脸的沮丧。在那之前,“沮丧”这个词我不止一次使用过,但直到那天起,我才真正理解沮丧的含义。打个比方说吧,老四好像是把黑夜做成面具,戴了回来。老四进屋后就一头扑倒在床上,一言不发望着头顶的床板发呆。
大家不停地冲我使眼色打手势,我只好硬着头皮站起身,绕过屋地当中的一堆垃圾向老四走过去。按照事先商定的方案,由我第一个出马,利用我和老四的关系探听口风。我在老四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时,其他人已经纷纷走了出去。寝室里只剩下我和老四,突然就静了下来,说实话,就好像坟墓一样静。一种窒息的恐慌逼我立刻说话。
老四,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我知道自己有些虚伪,但只能按部就班做下去。
老四一动不动,似乎没听到我的话。我提高声音,又问了第二遍。
老四这才开口,驴唇不对马嘴念出一句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老四病得不轻。我对诗从来不感兴趣,但需要耐下性子,把话题引到老大那三十块钱上。
这首诗是不是你写的?
老四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摇头。就是这时候,我看见老四哭了,两行眼泪从他大眼角流下来,亮晶晶地挂在腮帮上,随着摇头又噼哩啪啦滚到枕头上。我正想问他怎么了,老四突然又笑起来,笑声像一串炸雷似的骤然响起,震得我耳根发麻。我顿时慌了手脚,从椅子上站起来,劝他要想开一点。老四果然病得不轻,已经到了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程度了。
我没事。老四的笑声像被刀砍断一般戛然而止,老八,让我一个人待会好吗?
我语无伦次地说了几个好字,就拔腿从寝室里逃出去,一直跑到楼梯口才长长出了口气。老四的笑声还响在耳边,同时晃动在眼前的还有他的两道目光。那是什么样的目光啊,又直又硬像两根钢钎,似乎已经穿透床板,穿透草垫和老大的褥子,穿透宿舍楼的房顶,抵达了漆黑的夜空之中。
老大他们围过来,问我口风探得怎么样。我摇摇头,啥也没探出来,还没等我提钱的事,老四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我看他病得不轻。老二一拳捣在老五肩膀上,他妈的,偷钱的人咋还有脸哭呢?老五揉着肩膀往后躲,又不是我偷的,我咋知道。老三咳嗽一声,咱们还是按方案进行吧!
第二步大家一起行动。我们陆续回到寝室里时,老四还像刚才那个姿势躺在床上。我们都尽量不去看他,拿起脸盆到水房洗漱,然后迅速爬上床铺。老五锁上门,老七关掉灯,寝室里先是黑了一下,随后,窗外的月光涌进来,又渐渐亮起来。每晚这个时间我们都不会乖乖睡觉,而是要开卧谈会。会议的议题一般都是女同学,有女朋友的说自己的女朋友,没有女朋友的说别人的女朋友。我们从本班说到外班,从本专业说到外专业,偶尔也会扯到校外去。我们照例闲扯起来,老三甚至还讲了一个小笑话。
老四,昨晚你啥时回来的?老大敲敲床帮,第一个和老四搭话。
熄灯后。好一会儿老四才回答。
老四,最近这阵子看你早出晚归的,是不是有什么事?老六问。
没有事。又是好一会儿老四回答。
老四,老大昨晚丢了三十块钱,你看没看见?老二憋不住,气哼哼地把话题扯到钱上面。
事先我们商量好了,由老二唱黑脸,他这句话看似粗暴无理,其实暗含玄机,说得通俗些就是给老四挖好的一个坑。老四不管怎么回答,我们都可以从他语气和用词上抓到证据。比如说吧,如果老四故作惊讶地问,老大丢钱了吗?那就说明他心虚,不敢面对后面的问题。如果老四气愤地反问,老大丢钱我咋会看见?那就代表他心里有鬼,急于逃脱干系。我们不约而同停下嘴,等着看老四跳进坑里去。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情况发生了,老四既不惊讶也不气愤,毫无感情色彩地说出三个字:没看见。
老四虽然没按套路出牌,但他对老大丢钱的事漠不关心,几乎可以肯定他就是偷钱的人。而且我们都发现了,老四回答问话时每次只用三个字:熄灯后、没有事、没看见,好像多说一个字就会累死似的。这太过分了。
老三上了场,老四,情况是这样的,昨晚临睡前,老五锁了门,今天早晨起来,老大发现钱丢了。也就是说,钱十有八九是咱们寝室的人拿的,你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帮老大分析分析。
没有。这次老四只说了两个字,像两枚钉子似的,咣当钉到寝室的空气里。
别他妈绕圈子了,昨晚我们几个都喝多了,只有你没喝酒,钱还能是谁拿的?老二火了。
你们怀疑我偷了钱?老四似乎这才如梦初醒,但他的语气并不激烈,似乎没有力气为自己辩护。停了停,老四叹口气又说,你们怀疑错了,偷钱的人不是我。
老四,你不要用偷这个字,咱们都是好兄弟,钱虽然装在老大口袋里,但也是咱们大家的钱。只要你承认拿了钱,事情就算过去了。钱要是没花,就掏出来给老大,要是花完了,咱们几个给老大凑一凑,从明天早晨起,谁也不会再提这件事。老三的态度让人无比感动,这么说吧,如果我是老四,听了他的话一定会承认的。但老四只是平淡地说,我没拿。
老四,你要是这样说,别怪我们把事情闹大。老二威胁说。我听到他像火车头似的呼呼喘着粗气,把拳头攥得“格格”响,如果不是商量好了行动方案,老二恐怕就要动武了。
随便。老四说。他的语气显得漠不关心,就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与他毫无关系。
计划的第三步是请老太太出马。当然了,按计划,我们也不会闲着,要联合起来冷落老四,简单地说就是做到三不:不和他说话、不对他笑、不向他看。用老三的话说,把老四像座孤城似的围起来,让他感觉到众叛亲离,四面楚歌。围城不能围死,必须网开一面,否则敌人很可能困兽犹斗。我就是打开的那个缺口。表面上我和别人一样冷落老四,但私下里可以和他接触,以便及时掌握他的动向。换句话说,我干的是特务活儿。
第二天傍晚,老太太出面找老四谈了话。上晚自习之前,我们从教室的二楼窗口望出去,看见他俩并排走在不远处的足球场上。他们走完了第一圈,又开始走第二圈。天色渐渐暗下来,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不时能看见老四鼻梁上的眼镜片反射出一缕金黄色的夕阳。走到第三圈的一半时,老四突然停了下来,用手比划着说着什么,好像情绪很激动。老太太大概没想到他会停下,已经走过了几步,又重新回到老四身边,站住脚听他讲。随后,老太太也做着手势,对老四说着什么。老太太和老四站在那里说话时,天色完全黑下来,他们的身影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老太太出马的结果仍然是无功而返。这从两方面得到了证明。一是老太太随后就找老大谈了话,建议老大这件事到此为止,按老太太的意思,再追究下去会影响我们班的安定团结。老大没有接受她的建议,当然也没有接她递过来的三张十元钞票。老大说这不是钱的事,正是为了班级的安定团结,所以才需要继续追究下去。
另一个证明渠道来自于老四。当天晚自习结束后,老四约我去了教学楼后面的槐树林。树林里并不很黑,开得正盛的槐花把树林照亮了,空气中流动着浓浓的香气。我们在一张石桌旁坐下后,老四问,老八,你们真认为老大的钱是我拿的吗?他的语气里充满了疑惑不解,给我的感觉,就好像他一觉睡了几十年,直到此时才终于醒过来,而世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让他无法辨认了。
我点点头说,是啊!
咱们寝室里有八个人,你们为什么单单怀疑我呢?老四问。
老大丢钱的晚上,我们几个都喝醉了,只有你一个人没喝,是清醒的。我不想让问题复杂化,有意绕开了胖子老五。
这是什么逻辑啊,没喝酒就一定偷钱吗?老四像弹簧一样从石凳上跳起来,手掌啪的一声拍到石桌上,很大声地问。落在树上的一只鸟被惊起来,嘎地叫一声飞走了。你们还有没有一些能站得住脚的证据?老四又问。
我一五一十说出了大家的怀疑。
老八,你们这些证据完全都是疑人偷斧,是已经认定我偷了钱,然后才找到的证据,这本身就很荒唐啊!老四哭笑不得地说。
老四,还有一点,昨晚你的表现很不正常。我拿出了撒手锏。
老四突然变得沉默起来,我知道捅到了他的痛处,我们俩都不再说话,石桌下的砖缝里传来蟋蟀欢快的叫声。过了好一会儿,老四才轻轻叹口气,苍白无力地说,老八,不瞒你说,昨晚我和女朋友分手了。我真的没有拿老大的钱,请你和大家解释一下好吗?
老四的话根本站不住脚。据我所知,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女朋友,他这么说只能证明他是偷钱者,这谁也帮不了他。我不知道能向大家解释什么,但我真的不想继续和他在树林里待下去,于是就敷衍地点点头。
老四没有和我一起走,他说要在树林里静一静。我回到寝室里汇报完情况,大家一致认为老四就是那个偷钱的人。老三胸有成竹地说,看来咱们的行动已经发挥作用,老四虽然还在负隅顽抗,但很快就会不攻自破了,下一步咱们需要做的就是把方案坚定不移地执行下去。
事实证明,老三的判断只对了一半,老四的顽强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在大家齐心协力的冷落下,老四变得越来越沮丧不安,在寝室里,他多次试图向我们进行解释和辩白,但遭遇到的都是冰冷的回应。大家已经达成共识,除非老四承认拿了钱,否则就坚决不再理他。在这期间,老四又找我谈了一次话,像老三预料的那样,他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巨大转变,用近乎乞求的语气问我,老八,你告诉我一句实话,究竟让我怎么做,你们才肯相信我?
我诚恳地告诉他,事情很简单,只要承认拿了老大的钱,一天云彩就全散了。
可我真的没拿钱啊!老四带着哭腔说,你们让我怎么承认呢?
所有证据都表明你确实拿了钱,老四,你哪有什么女朋友?
我真有女朋友啊,那天晚上恰巧分了手。
有女朋友你为什么不对我们说?
有女朋友就必须说出来吗?
别人都说为什么你不说,这正常吗?如果真有,你就做个证明,找来让我们看看。
已经分手了还咋找来?
这说明你根本就没有。
你们真的不肯相信我?
换成是你,你会不会相信你自己?
老四叹一口气,无奈地摇摇头。但他却并没有放弃抵抗,在一段漫长的时间里,他像一块坚韧不拔的牛皮糖似的,看到我们寝室里的人就固执地贴上去,不管人家听不听,就自顾自地解释他没有偷老大钱的事。后来,他又把这种死缠烂打的战术运用到了整个班级。搞得我们无可奈何,哭笑不得。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已经放弃了迫使他承认偷钱的打算,但老四还在没完没了地进行解释。我们不堪其扰,看到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逃跑,跑不掉的就赶紧说,老四,我相信你,老大的钱不是你拿的。这种状况直到毕业才宣告结束。
我们毕业时,地矿行业正处于谷底上升阶段。为了更形象地说明这个问题,负责毕业分配的老师讲到这里时,特意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山谷的形状,又点了一个点,标明上升到的位置。但当时我们并未认识到形势的严峻,我们的注意力都在那个山谷上——老师画得有些随意,让山谷下面分成了两瓣,看上去很像一只屁股。
把行李搬进单位宿舍几天后,我们才终于知道谷底的含义。当时,国家任务已经少得可怜,向市场转型的步子才刚刚迈出去不久,地矿行业的前景黯淡无光。大队长开会时讲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不要找队长,要去找市场。测量分队没活可干,我被派到物探分队跑极,整天背着电线轱辘在大山里转来转去,不时就会因为操作不当被电得手脚发麻。一个月后回到队部里时,除了收获到满腹委屈,便是一张被晒得像冻梨一样黝黑的脸,幸好还有同学们的来信。大家的情况也都差不多,有活干的也是些零星的小任务,这多少算是个安慰吧!
有一封信是老四写来的,他没有表达离别之情,也没有谈论自己的状况,上来就开始谈他没偷老大钱的事。结尾还异想天开地说:老八,你如果相信我,就给我回信吧!我当然不会给他回信,谁有心思想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呢?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个好单位,赶快从火坑里跳出去。挖门盗洞地想尽各种办法,又送了人家一只沈努西冰箱作礼物,半年后,我终于调到了市里的矿管办。到新单位上班一周后,我给老四写了封信,劝他要想开一点,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纠缠不休了。老四的回信很快到了,他说不是他纠缠不休,而是我们大家不肯相信他。接下来,他就又开始不厌其烦地进行解释。我再没有给他写信的兴致。寝室里其他人来信说,老四也给他们写了信,同样是上来就说钱的事。此后,老四断断续续又来了三年信,我一封也没有再回过。慢慢地,他的信就销声匿迹了,我觉得他应该已经想开了,我们也都到了恋爱结婚的年龄了。老大已经抢先一步当了爹,其他人也都有了女朋友。
老四消失得很彻底,信没有了,人也不见了。我们班级搞了几次聚会,都没见他来参加。互相打听起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情况,但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差不多每个班级里都会有几个这样的人,没准什么时候就突然一下冒出来了。老四是去年出现在大家面前的,算起来,那是我们毕业的第二十五个年头。接到老四电话时,我差不多已经把他忘记了,十几秒钟后才有些夸张地喊出他的名字。老四倒显得很冷静,直截了当表达了他要出资搞一次同学聚会的想法。
老四考虑得很周到,聚会地点选在一座相对中心的城市。从早晨九点钟起,大家陆续就赶到了富丽华酒店。穿过中间摆着鲜花的玻璃转门,刚一走进大堂,我们几个就被眼前的奢华惊得目瞪口呆。酒店内部的装潢称得上金碧辉煌四个字。触目都是一片金光,一只巨大的顶灯像外星人的飞碟似的挂在天花板上。本城的老六用胳膊肘儿捅捅我,这里是五星级的,有钱老板才敢来的地方,老四这小子看来是发财了。老四去机场接老太太了,先来的同学都汇聚在酒店一楼的休闲区。上一次聚会是五年前,同学们的情况都有了些变化。有几个当上了领导,有几个生意已经成了规模。人到中年,该起来的都起来了,没起来的恐怕机会也不大了。我们寝室的老大刚当副院长。老五越来越胖,和我一样也提了正科。变化最大的人是老二,他经营着一家装修公司,手下有四五个装修队。老二的头发秃了顶,脾气也随和了很多,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一个劲地笑,笑着笑着很突然地说一句,我刚在澳门输了一百万。我们寝室只有老三没有到场。不知为什么,老三这些年一直没混起来,仍然还只是个副乡长。两年前,又一次升迁的机会错过后,老三就得了抑郁症,在家养起了病。
老四出现的时候,大家正在兴致勃勃地说狗。在那之前,本来同学们都已经有些百无聊赖了,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不该说的当然不便提起。有几个人围成一圈打扑克,另有一些人和自己的手机交流,老五和老七谈起养生之道,争论着一天该吃几个白萝卜。突然一个名叫秦小丽的女生尖叫起来,你们快来看,快来看。多数人无动于衷,有两个懒洋洋地凑过去。秦小丽这人总是喜欢一惊一乍的,看到一只青蛙她也有本事惊叫起来。小姑娘时这样来一下还可以,四五十岁了还这样,就有些让人烦了。但这次情况却并非如此。秦小丽手机上的一条新闻说,有一个出门晨练的老人被狗咬死了。我们把秦小丽的手机拿过来,传看了一遍,不止一个人表示不解,怎么可能呢,什么狗有这么厉害?很快有人百度出来,那种狗名叫杜高犬,原产地在南美洲。据说一只可以咬死野猪,四只联手就能打败美洲狮。大家啧啧称奇,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厉害的狗。老五摇着肥胖的巴掌说,要说厉害的狗,第一个要数藏獒,顶级藏獒一只能打败七只狼。老二把秃脑袋晃得像拨浪鼓,你那个只是传说,从来没有人亲眼见到过。最厉害的狗是老美的比特犬,那是真正的斗犬,脑瓜好使,耐心惊人,咬上啥东西就不撒口,一只二十五公斤的比特犬……
正说到这里,老四搀着老太太从旋转门里走了出来。老太太已经七十八岁,身体还很硬朗,可以看书看报上网,只是耳朵有些不灵了,不管对她说什么,她都笑眯眯地冲你点头。老四的变化倒不大,除了后背稍有些驼,体型保持得很好,脸上也不很见老。老大问起他现在的情况,老四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很低调地摆手,不值一提,在国土局混碗饭吃。秦小丽小声说,能撑起这样的场面,最小也是个科级干部。老七说,我看处级也不止。
酒是中午喝起来的。包房大得像一间小型会议室,五六名服务员倒酒传菜。大家看一眼酒瓶上的标签,又吃惊不小,白酒是五十三度飞天茅台,红酒是张裕黄金冰谷黑钻。菜一端上来,大家又继续吃惊,燕鲍翅、龙虾都有了。老二凑到我耳边说,老四这小子出手真大方,这么一场造下来,还不得个几十万。同学们都不肯动筷子,拿眼睛看老四,等着他讲话起杯。老四连连摇头,老师在这里坐着呢,我哪能起杯。大家又都看老太太。老太太笑眯眯地看一会我们,终于理解了大家的意图,端着酒杯要站起来,老四按住老太太肩膀,示意她坐着说。
老太太说,网络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岁月真是把杀猪刀啊!一晃我就快八十了,你们也扔下四十奔五十去了,我希望这种聚会今后多搞一些,你们想想看,就算一年搞一次,咱们还能再见几次面?
大家先是发出一阵笑声,然后热烈鼓掌,心里都有些酸溜溜的。把杯子举起来正要喝酒,老太太又开了口。她笑眯眯地看看老四说,对于我来讲,这次最高兴的是看到了他,我要是没记错,已经有二十五年没见到他了。秦小丽冲老太太撅嘴撒娇,您老人家是不是把人家名字忘记了?大家一阵哄笑。说实话,我也有这样的感觉。老太太不知怎么理解了大家的意思,理一理满头的银发说,他我怎么能忘呢,上学时你们都喊他老四对不对?我们一齐鼓掌,冲老太太伸大拇指,但我感觉她还是把老四的名字忘记了。老太太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记忆力,又补充说,我还记得一件事,当初他好像有一道什么坎儿,总也迈不过去是不是?
我们互相看一看,谁也想不起老四迈不过去的是道什么坎儿。不过酒杯已经举起来了,大家说声过电过电,一阵悦耳的叮当声响起,喝下一大口。筷子伸出去时都有些恶狠狠的劲头,就好像打土豪分田地,不吃白不吃。老四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不怎么动筷子,酒也喝得浅。第二个讲话的是老大。老大已经有了肚子,站起来时像一只破茧而出的蚕蛹,拱了好一会儿。老大先讲了一阵官场上的套话,最后说,老四开了个好头,下一站就是我那里,我在这提前发出邀请,到时候欢迎同学们都去,谁不去就是瞧不起我。
这杯酒喝下去,气氛就热烈起来,大家纷纷表示要做东。我算了算,从老大起一年一场轮下来,老太太参加完这些聚会,也该有一百岁了。下一个敬酒的是老二。老二端着酒杯刚站起来,腰里的手机就响了。老二走开几步,很大声地喊大哥,问对方听没听说小歪脖子的事。对方大概问哪个小歪脖子。老二说,还有几个小歪脖子?年前在东城一个工程挣了一千万那个小歪脖子呗!前几天还在一起打麻将来着。吸毒,硬生生把自己吸死了。我们听在耳里,都有些肃然起敬。老二的祝酒词简洁明了,除了表达出要做东的意思,又额外加了一句,今后同学们要装修只管开口,隔着千里万里,他老二也会派人赶过去。
老四站起来时,喧闹的包房里忽然静下来,连几个服务员都微笑着看向他。老四没端酒杯,双手扶着桌子说,各位同学,刚才老师提起当年我有一道坎儿迈不过去,我想请问一下,在座还有人能想起来是什么坎吗?大家纷纷摇头,要是能想起来,刚才就想起来了。秦小丽惊叫一声,似乎发现了新大陆,是不是你当初喜欢上了哪个女生,人家死活不同意?
老四微笑着摇头,目光炯炯地扫视大家。我们都有些惭愧地低下头,感觉很对不起人家老四,只有老太太不明所以,心安理得地笑着看他。老四等了等,见没有人再开口,指指老大说,我当年那道坎儿和老大有关,起因就是有一天晚上老大丢了三十块钱。接下去,老四就讲起了老大丢钱的往事。讲到大家对他的怀疑和冷落时,老四的声音哽咽起来。老四说,这些年让我能活下去的有两个人,只有他们知道我没有偷钱。一个是全能的上帝,还有一个就是那个真正偷钱的人。
大家都有些不知所措,看得出来,包房里仍然没有人想起这件事,二十五年的时间,早已经让它变成一粒尘埃,飘散在风中了。但大家都是老于世故的成年人,嘴上应和着一些无关痛痒的废话。
老四举起酒杯说,我今天请同学们到这里来,就是想问大家一句话,时至今日,你们相信我是清白的,没偷过老大钱吗?
这次大家的反应出奇一致,异口同声地说出了相信两个字。秦小丽站起来,对着虚拟中的对手翻翻眼皮,胳膊划出个扇面,指着桌子上的酒菜说,傻瓜才不相信呢,这上面摆的东西得值多少个三十块钱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酒宴迎来了第一个小高潮。
这场酒一直喝到了晚上,大家都有了醉意,买了返程票的几个先告了辞,剩下的吵吵嚷嚷张罗去K歌。到了歌厅又接着喝酒,歌唱得都跑了调,难听得像狼嚎。老四也喝多了,使劲搂着我的脖子,险些没把我勒死,嘴巴贴到我耳朵喊,老八,你说大家是真相信我,还是假相信我?
我喊着告诉他,这还有假,当然是真相信。
老四说,我咋感觉你们是看我花钱的份上相信的?
我说,你想多了,你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想得多,不相信友谊。
老四笑笑,就不说话了。
一直闹腾到凌晨时分,大家才依依惜别,拥抱握手抹眼泪,约定好下次再见。
聚会回来半个月后,我接到了胖子老五的电话。扯了会儿闲篇后,老五神秘兮兮地问我,知不知道老四让人举报的事?我说不知道。老五说,不知道你就上网搜搜吧,这事正传得热火朝天呢!用百度,输入老四的名字加腐败,就全都出来了,聚会那天,老四这小子弄得太张扬了。
放下电话,我按老五说的搜索了一下,果然蹦出一堆条目。我点开其中一个,看到是一个匿名举报帖,里面图文并茂内容详实,给我们半月前的聚会来了个现场直播。帖子最后要求老四所在的国土局彻查此事,严惩这种用公款吃喝的腐败现象。
关掉电脑我给老五打了电话,问他估计举报的会是什么人?
老五冷笑,还能是谁,肯定是咱们同学,看老四闹腾得太过分来了气,就弄了这么一手。
我又问,你估计结果会怎么样?
老五压低声音说,很难讲,不过最少得撤职,没准还兴许进去,最近这阵子抓得严,中央都说了,要老虎苍蝇一块打。
我们俩感慨一番,骂了几句那个举报的同学,就把电话挂断了。
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人意料,大概一周后,老四所在的国土局在网站上公布了调查结果。老四虽然是该局职工,但只是一名普通的工作人员,并无一官半职,经过调查,没发现有贪污受贿的迹象。在他名下有一处房产,不久前刚刚动了迁,补偿了几十万元,老四已经亲口承认,这就是他搞聚会的资金来源。
看完这份公告,我一阵心酸,真想不到老四为了证明自己清白,会做出这样的事。我决定给他打个电话。在手机通讯录里翻了一阵,却没找到老四的号码,怀疑是一直就没存储过,只好放弃了打算。过了一会儿再想想,即使打通了老四的电话,我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虽然他的事已经在网上流传很广,但如果当面提及,彼此都会感觉尴尬。这么一想,没打电话还是对的。
不想,两天后的傍晚,老四却主动打来了电话。老四的情绪显得很低落,一上来就主动说出了用拆迁补偿款请客被举报的事。随后说,我现在明白了,你们那天确实是在敷衍我,还是不相信我没有偷钱。
老四,这件事已经过去二十五年了,早就该放下了,你何苦还纠缠不休呢?
老八,不是我纠缠,是大家不肯相信我。
不过是三十块钱的事,相不相信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真的认为这只是钱的事?钱的背后不是还有个理吗?我争的不是钱,而是这个理。
老四,你醒醒吧,这件事除了你之外早就没人记得了,你还和谁去讲理?说句不客气的话,你这叫认死理,你为什么不能好好活着,偏偏在这件没有意义的事情上浪费生命?
老四突然沉默下来,喃喃自语般说,真的没人记得这件事了吗?
隔了一会又说,理都没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正要再劝他几句,电话已经挂断了,耳边只剩下一阵忙音。
当天晚上,正在电视前看一档娱乐节目时,我突然想起老四说的最后一句话,不知为什么,心里顿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老四这家伙不会干出什么傻事吧?电视上的节目刚好告一段落,闪出那条卖毛巾的广告,我找出老四的号码,准备给他打个电话。号码已经按完了,正要按发射键,老婆喊我把遥控器递给她。递完遥控器,再次拿起手机时,我突然发现其实没有什么要和老四说的,能劝他的那些话,白天我都已经说完了,实在不知道还能再和他说些什么。正在我犹豫不决时,广告结束,节目又开始了,我就把手机放在了茶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