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色

2014-03-06 12:44成都凸凹
文学港 2014年2期
关键词:涂鸦颜色

成都凸凹

颜色

成都凸凹

“到时候你龟儿就晓得颜色了!”

这是亦汪的口头禅。同样的意思,我的口头禅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私下里我得承认,就这一个意思的两种表达而言,亦汪高明。到时候——到什么时候?颜色——什么颜色?这里有悬念、紧张、谶咒和恐吓。它让人从听了这话的那一刻起,不得安宁。即使安之若素,也有伪装的成分。得出这个结论,实乃历史经验与教训使然。

获知我将在一周后去西藏,亦汪就在电话里嚷叫:“衣服、药品带莽实,注意保养身体,千万莫感冒哈。肺病,晓得不,肺病!谁让你娃一嘎啦赘胖呢……”我打断他的啰嗦:“球哦,你把老子当三岁的细娃儿嗦!”

“到时候你龟儿就晓得颜色了!”

他恶狠狠吼出口头禅,扣了电话,成都与拉萨之间出现超大忙音,分贝散得不成人形,那种饥荒与绝望,只有鬼祟的低能动物才有。

是西藏会给我什么颜色看,还是亦汪会给我什么颜色看,心里没底。也不是没底,我至少清白,前者属于大自然的紧密拥抱,后者来自小人文的点滴“关怀”。并且,我更相信后者的颜色。撂下电话,开始卡着时间等着看颜色。狗日的亦汪,你哥子咋个如此好战如此记仇呢!

老是告诫别人小心前路给出颜色的亦汪,事实上却总是被时代给出的颜色所伤。印象最深的一回是,因为太阳的颜色问题,他竟出现了政治问题,还差点进了局子。情况是,他写了一首诗,题目《黑太阳》,于是他成了轰动9401厂的“黑太阳事件”主角。那一年是一九九零年,轰轰隆隆开来的改革开放都热热闹闹欢喜一个年代了。

但那是在山沟里;山沟里的真理是,时间比城市慢。

没去过西藏。去西藏是我的梦。只想干净而透明地独占这个梦。于是,决定利用这个公休假一个人去。到成都外江音乐广场旁边的天府旅行社办完单飞手续、交完六千九百元费用后,我感到特别轻松。轻松特别了,又感到了不轻松。亦汪就在拉萨,真的不去招惹他?如果他的鹰眼犬鼻侦得我去了而不去见他,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动作?思前想后,还是给他打了电话。果不出所料,满嘴欢迎我去不说,还骂我干吗找旅行社,直接找他岂不撇脱,钱多呀?那口气,坤得吓人;坤里面,有友情,更多的,是财气。出所料的是,他老了。也是,五零后,干过知青,不老不成神物了。真是老了吗?说他老了,是我除了被他的啰嗦折磨,还听出了他声音的沙哑。可是,那沙哑的声音真是出自昔日舞台白马王子和当下诗坛过气诗人的喉管?难道喉管安错了地方,或者与我通话者压根不是亦汪?不是亦汪又是谁?神秘西藏尽出神秘事,神秘人。撂下电话,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亦汪吧。”

“你是——”

“我是涂鸦啊。”

“涂鸦?哦,哦,好,好。你真是涂鸦?”

“你真是亦汪?”

“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了,龟儿子,还是兄弟!”

“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了,狗日的,还是哥子!”

你看,成都拉萨是隔得远,可毕竟有信号连着呢,至于吗?成都这边是真不敢肯定拉萨的声音,拉萨那边难道也不能肯定成都的声音?是我变得不是我了,还是他在托大或装逼?

早在口上拗着劲之前,心头就虚火了。为避开缺氧来得太过陡峭,我放弃铁鸟儿和空茫长空,选择蚯蚓样的火车和火车一样不断涌来的色块:藏羚羊、白牦牛、蓝湖、青草……这样,沿着青藏线,弯弯曲曲,慢慢悠悠,我来到了圣城拉萨。火车站有高海拔,野黄狗,雾色厉鸟,有幢幢人影,但没有亦汪。

如果亦汪没闹出“黑太阳事件”,我真怀疑自己是否还会和他保持时断时续的联系直到今天,而没有这种联系,时隔二十多年,他哪有机会再对我抛出他的口头禅。

亦汪终其一生闹腾的动静,也比不过“黑太阳事件”。想起亦汪,我会想起黑太阳;想起黑太阳,我会想起亦汪。二者早已互为标识。这是在我这里的秘密,我没对人说过,皇繁简不知道,洪师傅不知道,亦汪自己更不知道。

讲“黑太阳事件”,必须从9401的一个诗社讲起。

晚饭后,天还没黑尽,一位穿着灰蓝劳保服、工人师傅模样的人找到涂鸦宿舍,找到了涂鸦,这人就是洪师傅。

现在想来,洪师傅不出现,什么事儿没有;洪师傅是9401所有诗歌故事所有社会乱象的始作俑者。

涂鸦住在工厂生活区和尚楼里,四十七公里三号单身楼二零六室。大山深处云遮雾障的三线军工厂为单身修的住所无一例外都是苏式筒子楼,各楼层中央,都有一根竹筒般的内廊横穿其间。男单身住的,叫和尚楼。与和尚楼对应和匹配的,自然是尼姑楼,当然,这种对应和匹配纯属象征性的,因为后者的数量与体量远远少于前者。还当然,在“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年代惯性和“深挖洞、广积粮”的地域框定下,男多女少,或许本身就是国家层面的对应与匹配。为了不至于落单,常有和尚楼跑出老公鸡,张翅膀,咕咕咕,围着尼姑楼疾速转圈。转圈归转圈,要踩上去,不容易。这话也不对,对涂鸦不容易,对亦汪却是容易至极。

“你是涂鸦?”

涂鸦点点头。叫笔名,而不喊刘大为或大为,涂鸦判断,来人是文学爱好者,虽然来人年纪不轻。果然。来人作了自我介绍。他说他姓洪叫不渐,三十七车间木模工,爱好诗歌创作,大串联时期和一九七六年清明节在天安门广场朗诵过。又说,自己找到涂鸦,是因为他老婆吕大姐是小青师傅的师姐。能够写几笔歪诗的小青师傅,老在师姐面前炫耀诗话,这样,隐潜在9401这潭深海里的诗歌大鳄涂鸦,就入了师姐的法眼,继而入了洪师傅的法眼。为丈夫宏大的事业捕捉信息,她骄傲呢。

小青师傅与涂鸦同过车间且室友过,自是知晓从不在广播站与黑板报发诗的涂鸦的诗事。

至于为什么找涂鸦,洪师傅是这样说的:“我想成立……不对,我觉得我们9401厂应该成立一个诗社。你知道,全国许多地方都成立了,星星诗火,必成燎原之势。我也知道你写诗特多,也发表了一些。我正在厂里联络一些诗歌爱好者,尽快把这个诗社成立起来。”又说,“我已找了蓝亦汪,他很激动,说还要引荐几位女诗人进来。你是我找的第二个人。”

洪师傅的一番言语,既摆明了自己名正言顺的诗社发起人身份,也有了惹涂鸦加入的说服力。但涂鸦还想稳起个二郎山,熬下牌。

“蓝亦汪是谁?”

“9401还有不认识蓝亦汪蓝诗人的?”

涂鸦当然知道蓝亦汪是谁,虽然蓝亦汪并不知道涂鸦是谁。常在厂广播站高音喇叭和厂工会俱乐部舞台出现的名字和身影,你想不知道都难。此刻,涂鸦之所以说不认识蓝亦汪,纯属自负作祟,当然更不想丢份,谁叫洪师傅联络诗人的顺序把他排在亦汪之后呢?

涂鸦的应承,让洪师傅喜形于色。他应该看见了一种预期,或者说一种颜色。

此后几天,洪师傅一天不拉,施展当年搞串联本领,又借鉴小说电影中地下工作者手法,穿行在9401“山、散、洞”在十多公里夹皮沟的夜幕里。

洪师傅出动,亦汪、涂鸦等被洪师傅说动的青年跟着出动。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势头、形式和秘密,有点像早年的红色革命火种,和后来的黑色传销。夹皮沟两侧山坡巨树上的猫头鹰们看见了一幅特别的游动网状地图,惊奇,但不说出。夹皮沟底的金沙河一直在说,但没人知道它说的啥。

如果再多些时日,诗社组织一定会更加威武雄壮或更加阴柔秀美一些,但洪师傅等不及了,准确地讲是亦汪等不及了。亦汪被洪师傅挠到诗歌痒处后,挠上了瘾,反过来推动洪师傅前进,而洪师傅鉴于亦汪的积极性和影响力,不能不给面子。常识是,你不给面子,他就给颜色。

9401厂诗社成立大会如期在洪师傅家隆重举行。洪师傅住一楼,自己围了一个菜园子兼后院,特别适宜聚众与活动。与会者凡二十八人。大会议程如下:介绍、宣布、座谈、喝酒。召开成立大会前的头天,还开了一个筹备会。其实,重要的是这个筹备会,成立大会上的所有宣布,无不来自筹备会的决定。

筹备会上首先讨论的是诗社名称,大家伙儿七嘴八舌,映山红诗社、端午诗社、光头主义诗社、看不见的战线诗社,等等,什么名都想遍了,还是觉得“9401诗社”既妥帖,又牛逼。数字做诗社名,神秘,后现代,关键是,全国独一根啊!把“9401”排列在诗界如雷贯耳的“今天”、“莽汉”、“整体”、“非非”、“海上”等阵容中,也是万绿丛中一点红,鹤立鸡群。

这个妥帖又牛逼的好名儿是亦汪取的,虽然后来事实证明这个好名并非好名——没为诗社带来荣光与前景不说,反带来了情况;但亦汪此刻是得意的。亦汪连巴两支烟,吐出一团团呛鼻黑雾后,四个阿拉伯也随之吐了出来。

定了社名,又讨论组织人事问题,提出并确定社长、常务副社长、副社长、秘书长、副秘书长、常务理事、理事、成员。社长的竞选最激烈,主要集中在洪师傅、亦汪和涂鸦三人身上。加上皇繁简就是四人,但他主动撤退了。大家开始不理解,后来理解了,作为挂职读书上电大的厂团委副书记,官场黑马,在背后使暗力,远比亲自扛旗有效果。三人竞选社长虽则激烈,但表面看上去却是风平浪静,和颜悦色,及至谦让有加。洪师傅创作实力与业绩平平,但属老字辈,又系发起人;亦汪创作实绩尚可,又挟白马王子之风,惜咄咄逼人,气势如虹,让人不风自抖;涂鸦诗作及评论见诸全国报刊,业内已小有名气,但性情温和,奔走聚众和煽动力欠发达,属于一脸猪相、心里嘹亮那种。

再激烈的竞争也得有个结果,激烈到最后就成了平衡的产物。开始,亦汪与涂鸦互不相让,后来,又同时相让,把社长宝座让给了在一旁微笑不语只顾掺茶倒水的洪师傅。洪师傅坐正后,即提名涂鸦为常务副社长,亦汪、皇繁简为副社长,紫妙儿为副社长级秘书长。洪社长的提名获得了比较一致的通过。涂鸦心里明白,一把手洪社长把他提为二把手,是觉得相较亦汪,自己来得安全些。

筹备会上,与会十二人都捞了个官,除了五位带长的,余下的七位无一例外成了常务理事。可就在人事议题快结束时,小青师傅嚷开了:“还有副秘书长没议呢!”于是开始议副秘书长,议了半天,议而不决,最后议不下去了,就将七位不带长的常务理事全选定为了副秘书长。

现在,洪社长已经打完成立大会总结,亦汪站起来用那种搞笑的浙江奉化口音说:“诸位,委任状已颁发,请大家按照社长示谕,积极行动起来,多多发展社员,繁殖你的部下,壮大我们组织!否则,老子就要动粗口,娘希匹!”看了涂鸦一眼,又说,“好了,喝酒,不醉不散!”

只要有亦汪在,气场就姓蓝,哪里还有涂鸦的语境?此前,这是涂鸦的担忧,此时,没有了担忧,有的只是淤塞与承受。

洪社长大嚷:“喝酒、喝酒!”

酒肉春天一样丰饶,因为除了吕大姐备办的,还有大家伙儿自带的。山沟里朋友会餐,多半是这种打平伙性质,倒也其乐融融,不念亏欠。

洪社长老婆以女主人身份敬了客人酒。小青师傅注意到了师姐的变化——师姐看四位女社员的眼神有些掩饰的异样。四位女社员是:紫妙儿、小橙、黛巧巧、小白。小青师傅毫不隐讳地对涂鸦说过,他参加诗社,就是冲着女社员来的,你想,她们有工人的女手,有诗人的女脑,多稀罕啊。涂鸦笑了,鼓励他说,女人本身就是诗嘛,为女人来,也就是为诗来,没错啊。小青师傅恍然大悟,原来你小子也跟我一样,加入诗社,是起了打猫心肠哇!涂鸦说,写好诗,功夫在诗外嘛,没有颜色的诗社,莫球劲。

严格讲,小青师傅入社不是冲着女社员,而是冲着女社员中的小橙。这事儿本没人知道,甚至当事人小橙也不知道,但随着一位外省诗人的漫游至此,就大白天下了。

外省诗人是中国诗坛新近冒出的一匹黑马,秦人,叫秦巴子。秦巴子漫游到川省后,就想到9401诗社走动走动。他先找到区文化馆,通过苞谷杆,与洪社长接上头。天下诗人是一家。诗社好酒好肉把秦巴子侍候了一通后,在厂招写了房间,安排他住下。谁知这个秦巴子竟在酒酣耳热推杯换盏之间道法了得地约了小橙,要小橙到他房间习诗,开小灶,接受单独辅导。小橙略有犹豫,但还是怀着得宠妃子一样的心情去了。面对诗皇帝,小橙羞怯,低下头,把自己的诗作诚惶诚恐递了出去。小橙入房不到一个钟点,服务员敲门了。秦巴子刚把门打开,小青师傅就劈头盖脸打将过来。“小小的橙儿是我养的花/岂容他人来撷她。”这是小青师傅写的诗,一诗成谶了。

秦巴子被打后,既不找工厂保卫部门,又不去地方公安,自个儿就没影了。因为当事人没了影,小青师傅就算白白练了一回手。不久,苞谷杆带来一消息,说这个秦巴子是假的,真秦巴子还在长安古城墙上朗诵呢。假秦巴子到四川后,不敢去“中国诗歌首都”成都骗吃骗喝玩女人,就专选信息迟滞的老少边穷地县级城市下手。

小橙只把在房中不到一个钟点的情况耳语了几位闺蜜,可不知怎么亦汪就知悉了。涂鸦听亦汪说,假秦巴子的企图只到了小橙左手点位——他是握着一只如水小手辅导诗歌的——还没有向幅员和纵深发展门就响了。

吕大姐与丈夫的男女诗友们应酬了一回,又去了厨间。她捏着坚挺的不锈钢勺把想心事,脸盘子一下有了少女的红——跟师傅作了十多二十年的爱,从今儿起,一个时代终结,今后,该跟社长作了——师傅与社长一定是不同的。今天,她既尝到了丈夫魅力带给她的骄傲,又尝到了女社员红石榴一样饱满的青春带给她的烦躁、醋意与刺激。但总体上是满足的。是的,什么都还没做,她都有点满足了。

第二天早上,9401号筒式高音喇叭激昂的起床军号响过、《东方红》乐曲放过后,黑莉白白净净的声音就日复一日地出现了:

“9401厂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待播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联播,又说,“今天播出的我厂新闻有:我厂研制的某型号产品昨天通过二炮初验;我厂成立首个诗社;七车间三结合小组又克难关……”在接下来的新闻详播中,还把诗社发起缘由、筹备情况、成立议程以及组织机构名单进行了交代。重要的是,报道说,成立诗社的意义与“为中华崛起而读书”有关,与“知识就是力量”有关,与培养情操提高素质有关。

9401诗社昨天被民间宣布一次,今天被官方宣布一次。

这样,洪社长夫妇还没穿好衣服起床,就脱了衣服,抱着黑莉的分贝又来了一回。

这样,9401诗社,在大广播里,就与国家拳头与机密(某型号产品)并驾齐驱,等量齐观了。

诗歌在前进。只是,这会儿,9401的诗人们永远想不到前进路上会遇到怎样的命数。

亦汪没来拉萨火车站接我,正常,随团旅游嘛,不差侍候。但我还是有了落寞。虽是入团旅游,但旅行社只负责给我一张成都去拉萨的硬卧火车票,然后告诉我到夺底路圣域大酒店集中,与当地导游小朱联系,享受小朱的拼团服务。从后来的情况看,或从旅游行规看,与其说是享受小朱服务,毋宁说是接受小朱安排。在导游眼里,游客与反复转手的商品有区别吗?

圣域大酒店,多大的名儿呀,但出租车拉着我七倒八拐人问了四五个找了老半天才找到。出租车没有坑我,圣域大酒店小巧且低调地隐匿在打了催生激素的高大建筑群中,让人视若无物,像被四舍五入后舍去的那些小数。

小朱安排我与一位南开大学研究生同宿一室。放好行李,简单洗漱后,已是下午四五点光景。小朱说,今天的日程就是呆在大酒店休息,以适应高原拉萨的气候。晚餐自理,千万别走远哦,危险。小朱安排毕,特别看了我一眼,尔后甩开屁股,风景摇曳,颠了。

小朱一颠,我和南开研究生也颠了。我俩不想颠的,可全国大一统标准化的标间,让人不得要领,时间像千脚虫一样挠得人坐立不安。我俩决定突破标准房间美学,去看看西藏、看看拉萨的不标准。旅游不就是去那些不标准的地方吗?我们还没脑残到忘了大老远跑这儿干吗的程度。

“第一次进藏?”出租车问。

“嗯。”我们答。

我和研究生正热烈讨论“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与“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颜色轻重问题,没再搭理出租车。

“到了。”出租车再次说话了。

“这是哪儿?”南开研究生问。

“布达拉宫!”我说,我已看见了车窗外山包上的白色宫殿式建筑。它太知名了,想不知道都不成。

站在布达拉宫广场,亦汪来了电话。他很惊讶,他说你龟儿到处乱跑,胆子也太大了,不老老实实在宾馆呆着,保持体力,到时就晓得锅儿是铁倒的!

坐上返回圣域的出租车,出租车问去哪里,我和南开研究生才想起,我俩并没告诉先前那辆出租车送我俩来布达拉宫啊。

返圣域前,我俩去路边“富顺豆花”餐馆填肚子。我抹了嘴,埋了单,以为南开研究生会说声谢的,但没有。小子,把俺当那种任人宰割的大款了。

“从成都出发,上火车,经绵阳、宝鸡、兰州、西宁、格尔木、那曲,今天下午四时,一双内地的大脚踏在了拉萨三千七百米海拔的土地上。

秦岭、青海湖、可可西里……透过车窗,看见了牦牛、绵羊、狐狸、高原鼠,和一些不知名的爬行动物及飞禽。当然,还有特别蓝的天和特别白的云。火车爬上高原,车厢内开始充氧。

布达拉宫广场,前诗人、老拉萨、康诺尔高管亦汪兄打来电话,说要休息,否则危险。当然不以为然。沿红山(玛布日山)依顺时针方向转了一圈后,天便麻麻黑了。

到拉萨就运动,违反了‘以休息存体力,渐次适应之’的高原禁令。但没有后果。在布达拉宫的场力面前,所有的定力,都无以抵御。现在,只是在感受布达拉宫外表的力量与光晕。明天,将进入圣城内部的内部,中心的中心。”

半倚床靠,手机写二零一二年八月三十日日记粘贴到新浪博客并分享微博,之后,卧床睡觉,却不能入睡。南开研究生把个小小的电视机研究得山崩地裂,让世界都不消停,更奈何我?后来,他消停下来,并传来绛色的鼾声,我却一整夜都处于悬空、倒置、噩梦和半醒半睡状态。这个不眠之夜,让我紧闭嘴,大骂南开,大骂研究生,不知骂了多少遍。第二天,一见到小朱,急忙提出换单间住。她说为啥。我故作暧昧地有点贼眉鼠眼地看了她一回,说不习惯与男人尤其陌生男人同宿一室,怪怪的。她笑了,两杠牙齿,在高原红中间,有冰雪的白。她笑了,理解了,却并不表示她同意。她说,调单间可以,但你得付全费,而不是像你说的,只增补一张床位的费用就可以了。我说,我的入团费,可是含有一张床费的。她说,没错。又说,可这个团的男客为双数,当然这是我们精心安排的结果。又说,这就是说,你如果增补一床的费用,我们就会为你倒贴另一床的费,显然,先生不会为这点芝麻事难为小朱。

自然不会难为小朱,虽然我自费游,又系政府机关中无权无势的上班俸薪一族。我掏钱,难为着自己,小朱风平浪静。

后来的事实证明,舍了银子,却未必得了目的。得不到目的,正是源于亦汪口头禅中颜色的作用。

南开研究生莫名其妙一分钱不出就享受了单间待遇。但好景不长,一宿而已,小朱一圈电话打下来他就有了一位必须笑纳的新室友。

第一天没见到,第二天没见到,第三天晚上才在“梦里水乡”见到千呼万唤始出来不知说什么好的亦汪。

9401诗社的成立几乎是与八五届电大最后一年开学同步进行的。那是初秋,山雨细绵,云雾抛纱,金黄的、紫乌的松菌在松毛中撑懒腰,天地朦胧出绝佳诗意——好一个出诗歌的地方,好一个出诗人的季节!

洪社长发号召,莫辜负!社员们齐响应,莫辜负!他们开始努力读书、拼命写诗、积极交流、大声朗诵,把内功练得声势浩大,厂人皆知。

厂人皆知后,他们骄傲了,又有些不好意思。作品只在车间、处室宣传栏黑板报和厂广播站至多北京部里系统内刊《航天报》《航天文艺》发来发去,这,岂不是井蛙观天、自娱自乐?小了。

小了,就直不硬腰,笑不灿烂,钓不到那些车间处室级乃至厂花级的颜色。这是社员们,当然主要是男社员们的痛处,他们不允许这样。女社员也不允许,因为这关涉诗社并影响到她们自己的价值与荣誉。

厂工会神剑文艺学会、厂团委文艺委员会也不希望这样,因为这不能令他们的工作总结更活色生香,参加表彰会喉咙更粗。

意见惊人一致。

为了让厂人把他们看大些,他们决定从战略高度和战术策略两方面规划和部署一下诗社未来的打法。立足9401,先拿下工厂所在地太竹工农区,再搁平辖有太竹工农区的通绥地区,继而揽取省城成都,继而杀向北京,最后进军全球。这个颇有成吉思汗气魄的雄图霸业,他们拟定用五至十年乃至一生时间完成与奋斗。

这张诗歌蓝图令社员们彻夜难眠;令得知内情的非社员们诚惶诚恐,如临紫虎绿豹,黑牙白夜——咱身边一夜间咋出现这么多诗歌恐龙?

练内功的同时,组织建设同步展开。由于申请入社的青年职工大有势不可挡趋之若鹜阵仗,新社员遽增,诗社不得不在重点车间处室设立分社。又由于绘画、书法、摄影等其他艺术门类人才亦有入社的激情与诚心,诗社不得不下设几个兴趣小组。一时间兵强马壮,人才济济,大有与厂工会、厂团委官方组织三分天下、三足鼎立的态势。

在如何拿下太竹工农区的战略研讨会上,按照洪社长安排,由对诗界洞若观火的常务副社长涂鸦对工农区诗歌形势作专题报告。涂鸦最后说,一句话,除了在座的爷和姐们儿,太竹的诗歌势力主要为一报四人,一报指的是《金沙河》诗报,四人指的是区文化馆副馆长兼《金沙河》诗报主编苞谷杆、平滩镇背二哥、花蕊乡放牛娃、鹰背乡泥巴砣。

《金沙河》诗报已搞过全国诗歌大奖赛;苞谷杆科班毕业,与文坛黑马张建华、雪米莉、李明泉同学,个人诗集即将出版;背二哥、放牛娃、泥巴砣的铅印名字已出现在十来家党报和行业报上。

“张建华是哪个哟?”小白一边掰葵花饼吃,一边问。

“参加过青春诗会,与王家新、柯平他们一届,第三届。现任《巴山文学》启明星诗卷编辑。通绥地区,除了远去新疆的杨牧,远去西藏的洋滔,就数这个张建华了……”涂鸦说。

“管球他哪个?通通干掉!”涂鸦没说完,亦汪不耐烦了,但不知他为什么不耐烦。

接下来,讨论如何拿下一报四人。

亦汪用他那长有倒钩的鹰眼望了一遍女社员,还没望第二遍,紫妙儿就跳起来嚷道:“蓝亦汪你啥意思?你不会是打鬼主意,让我们女同胞施美女计壮烈去吧?”

大家伙儿不开腔,弄得紫妙儿莫名其妙后,才哄堂大笑。笑过之后,亦汪说:“女同胞们,你们就释然吧,即或这帮坏家伙,包括太竹那三个狗日的,都巴不得你们施美人计,我蓝亦汪也不同意!谁他妈同意,我他妈跟谁急!”又说,“再说,就算你们想施,也应该,并且只能往我这儿施,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还没说完,就被女社员女土匪们七手八脚掀翻在地花枝招展地侍候了一些个粉拳绣腿。

涂鸦在一边干笑,凄楚无比。他想有亦汪的待遇,被打得五彩缤纷,云蒸霞蔚;他想跟亦汪一样,有女人缘,可怎么努力,都是白搭,都是“女人远”。

闹过之后,包括皇繁简、涂鸦在内的大多数人提出先易后难,先把背二哥、放牛娃、泥巴砣收拾后,再去干掉苞谷杆,最后拿下《金沙河》诗报。亦汪说话了,拿出面墙背人的标志性动作,一边说NO、NO、NO,一边伸出左手食指,在离脸半拤的空中大尺度摆动着。

于是,会议决定擒龙擒王,直捣龙潭,一举定乾坤。

具体策略是,坐定中堂,跷起个二郎腿,让苞谷杆毕恭毕敬、规规矩矩前来拜他们的码头。

区文化馆位于区政府所在的三十一公里,苞谷杆是坐班车来的,十几公里山间公路,摇摇晃晃了一个小时。苞谷杆无意中听到9401诗社本周日在四十七公里金沙河边召开诗林大会,就抱一叠《金沙河》、拎两瓶绿豆曲酒赶了来。

由苞谷杆通知的背二哥、放牛娃、泥巴砣,也屁颠屁颠从不同的山间小道赶来。三人怀揣诗稿,手拎腊獐腿、活金鸡、红苕酒等,一边走,一边把山歌唱得像满山满沟逐草而往的牛羊。

工农区有名有姓的诗人都到了四十七公里,这既是赶诗歌集,又像赴一场举世瞩目的武林大会。

苞谷杆、背二哥、放牛娃、泥巴砣自然是灌得烂醉,然后像死猪一样被拖去了厂招,第二天才头重脚轻地转回了自己的狗窝。

其实他们也不是被哪个灌醉的,他们主要是自个儿喝醉的。又其实,喝醉前,他们已经醉了。面对那些京腔朗诵的诗歌,尤其是女京腔朗诵的诗歌,再辅之亦汪的现代舞,他们定力立散,方寸大乱,哪能不醉?

9401厂的前方厂在北京。在建好三线,让毛主席他老人家睡好觉的号召指引下,涉及中国四五百万人大迁徙的国家行动开始了。前方厂包建9401厂的结果是,中国西南地区这条十多公里长的山沟里涌来了以北京人为主的五湖四海的人。工厂是一九六零年代中期开建的,随着外乡人的入驻,四川本土人也来了不少,人数仅次北京。涂鸦、亦汪就是本土地方上来的,不属于那些似乎在口音上就高人一等的二代三线人——内部子弟,如皇繁简、黑莉、小白等。

任你京腔再洋盘也挡不住苞谷杆他们要在此刻表现自己的冲动,那些土得掉渣的川话把女诗人们笑得花枝乱颤。这更加剧了地方诗人的醉意。

不久,新一期《金沙河》诗报面世,它几乎成了9401诗社专号。又不久,诗社常务理事以上成员被邀参加太竹工农区文学艺术界年会。会上,诗社副社长以上级别成员被安排坐主席台。会餐时,区领导多来了几副颜色,主桌就只给诗社留了社长、常务副社长俩坐席。

酒过数巡,洪社长要学区领导给各桌敬一轮酒的风采,决定率各位副社长走一轮,可满场找亦汪,就是不见人影。再找紫妙儿,也没影。

洪社长被厂保卫处肖处长铐走了。

洪社长是在《金沙河》诗报几乎成了9401诗社专号那期出刊第三天上被带走的。

当时洪师傅正在高跨度的三十七车间干活,随着警车的啸叫,肖处长和两位身穿公安制服的保卫干部手持长短枪走了进来。三人随车间支部书记绕过木工机床走到洪师傅面前后,就摸出月光一样漂亮的手铐,咣一声铐了洪社长。洪社长没闹明白,车间机声轰鸣,咋还压不住手铐的脆响。洪社长被带上警车,带到厂保卫处保密室才知道,俩保卫干部是搞保密工作的,而自己涉嫌泄密。

《金沙河》诗报出刊那天,洪社长亲自出马,率小青师傅、阳涌两位身坯子瓷实的男社员,早早就等在区文化馆门口。他们是坐军用吉普来的,而吉普是皇繁简找厂军代室借的。看见苞谷杆扶着一辆载了报纸的架架车来了,他们冲上前,不顾体面,拆包抽了几张先睹为快。见拉架架车的力工等不及,才帮着苞谷杆把报纸卸下车,搬进文化馆文学辅导室。见自己的心血如此招人待见,苞谷杆的心情终于大好,脸苞上手脚上的笑像多彩的苞谷缨子一样随风飘扬起来。苞谷杆先前心情不大好,是因为见到了9401的三位诗和尚而沒见到一位操京腔的诗尼姑。

草绿军用吉普把诗报拖回厂的当天晚上,诗社常务理事以上高层开了个诗报发行研商会。高层决定,本周日,大张旗鼓搞个欢庆活动,毛了,给厂长个面子,把他老人家也请来开个眼界。让大家伙儿始料不及的是,还没欢庆,更还没给厂长面子,社长就没面子了,岂止没面子,连面都见不到了。研商会上,亦汪提出将诗报放在厂上下班接送大巴上,让干部职工自由取拿;涂鸦提出按各车间处室受众人数确定分发数量,然后由诗社基层组织成员将诗报投放进各分箱里。他说,这样,各车间、处室的文书自会帮我们发放到人群中。小白说,要是有架直升飞机就好了,直接来个天女散花,诗从天降,那才浪漫。小橙说,那直接用咱们生产的卫星绕地球散发一圈岂不更浪漫?包不定还有几张劲头足的,飞上月球呢。

自然是按涂鸦方案执行的。执行的当天早上,诗社以群体面目亮相于专业诗报的消息,就从黑莉的高音喇叭嘴里七彩鸟儿样飞了出来。摸零件看尺寸的工友们,成了摸报纸看诗的读书人;他们争相传阅,不懂装懂,念念有词;整整一天,诗歌成了这座高密级国家军工厂的最大消息。

最大消息持续到第二天,就变成洪社长被带走的更大消息。

长得牛高马大一点不像诗的洪社长是上午被铐走的,第二天下午才被皇繁简带离保卫处。洪社长后来说,他感觉箍在手上的那两根金属条子也是诗,因为他是遭了诗祸啊。又说,不过,也不悔,就当箍他的,是两行臭诗吧。

洪社长原籍福建龙岩,当兵转业安排来的9401。他的客家话变体出的普通话把肖处长和两位保密干部折磨得够呛。三人顶多能听懂一小半,另一大半,得连懵带猜。

“9401诗社这个名儿,在咱厂内部用用也不是不可以。但出了这个厂的地盘,就不行。至于拿到厂外的报刊上去公开发表,就更不行。还不是不行的问题,是比不行更严重的问题,是泄密,泄密就是犯罪、犯法!犯得重了,就得关监,甚至吃枪子儿!什么,洪不渐,你说什么?还不渐,我看你说话就犯贱!”肖处长狠狠吸了几口纸烟,又说,“你知道吗?番号,9401这个番号,是绝对保密的!它是国防科工委编列的,国务院批拨的!属于国家机密,是绝对保密的!现在,诗社把这个密泄出去了,而你是诗社的社长,事实上的法定代表人,所以,你得负这个责!

“你是老师傅了,也该知道,国家为保这个密,把我们厂命了两个名,对内就是9401厂,对外却是国营新长城机械厂。你们要是精灵些,也该把你们的狗屁诗社命名两个名儿嘛,对内叫9401诗社,对外叫新长城诗社嘛,多好!啥?你说啥?晚了!已经晚了!说啥都晚了!”

夜里,洪社长是被铐在保密室的暖气管上过的。峡风、金沙河、山狼、黑熊以及那些不知名的动物的叫声从窗户传进来,让他一会儿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一会儿黑云压城城欲摧,一会儿傻笑,一会儿惊骇。说他不后悔当社长,鬼都不信。诗社社长以降全他妈受益,就他倒霉,不公了。自己还能出去吗?就算出去了,老婆孩子以及工友们会咋看自己呢?到了后半夜,他拼命让自己不想,但“想”,打死不干。“想”是一头乌青的倔牛。

一夜未眠。凌晨六点,叫床的声音通过电话传来。上午,进入布达拉宫内部。在这个前藏达赖喇嘛政教合一的中央地带,我一直在寻找着秘宫的另外出口与另外出路。在我这里,金巨柱、红梁檩、黄绸壁,到处都是六世达赖的身影,他念经、写信、游荡,像俗人一样行世。六世达赖喇嘛是位诗人,我因此记住了他的名字——仓央嘉措。我还记得我的朋友、西藏诗人洋滔二十年前在一首诗中写过仓央嘉措凌晨从情人家走进布达拉宫后门留在雪地上的那行脚印。那行脚印,是仓央嘉措留在世上供藏区至今传唱的不尽情歌。事实上,我在布达拉宫内部什么也没找到,这里仿佛集合了全球所有的色块,包括我,包括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都是作为色块的一部分,共同构成了布达拉宫的这一刻、这一上午。

布达拉宫给我的颜色,既没让我感到美好,也没让我感到不适,只有辽远、敬畏与自己的卑微。

下午,看了供奉有文成公主从长安带进藏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的大昭寺,转了藏俗文化浓郁的八廓街。八廓街很有意思,它绕着大昭寺,转了一圈,又一圈,无穷圈。在大昭寺,思绪在唐朝,我老是想到文成公主、松赞干布,还有驰骋草原、马背上的吐蕃。

转八廓街,是分了心的,一直在等亦汪的电话,但没有等到。晚上,花一百八十元随团在容中尔甲演艺宫吃藏餐,看似若草台班子、山寨版的《西藏风》演出。这顿藏餐的内容有酥油茶、青稞酒、牦牛肉、糌粑等。西藏遍布川菜馆,这是我西藏行唯一吃的一顿非川菜。之后,又随团观览了一遍布达拉宫夜景。

穿行在建筑秘径中,生怕丢了,就盯着小朱不放眼。这样,一整天看得最多的景点,就是小朱撅着屁股尖着胸脯颠来倒去的鬼样子。

晚上独自睡了一个标间,但依然失眠。旅藏,除了林芝一宿,夜夜失眠。难不成,因缺氧而失眠,就是亦汪所说的西藏给我的颜色,或颜色中之一种?

南开研究生自然是不知道我为啥突然就不与俊朗而年轻的他同宿一屋了,这样,我俩再碰面时,彼此居然不自然起来,表状与内里均有一种诡异在蛇行。后来,我又发觉,或许,不自然,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感觉,他从根上就屁事儿没有呢。

虽方方面面都让我爬了些坡坡坎坎,但总体而言,西藏之行是舒服的。

“要想呼吸急促、不平静,就上西藏/要想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吐尽/一肚子恶臭,就上西藏。让广大天空和/大地,把自己小下去、小下去——/小得那么美好、谦逊和干净。不能/成为雪莲、白牦牛,就做一朵格桑或者/什么也不做。是的,在西藏/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让自己,被太阳照着/风吹着,黑黑的,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哦大海远去,又重返高原:/蓝天在水里,草原在头顶,羊群在天上/心肠唱歌,骨头吐氧,内心从/纳木错开始,平静到羊卓雍模样……/夜深了,就仰望星空/和那些远去的先贤叨嗑——无边思想:/草尖上晶莹欲滴露珠。甚至/看见前世与后世轮辙/在慢慢呼唤、滚动……这么高、这么近!/薄得只隔一根软软雪线……神的/声音吗?——西藏是一个什么都能遇见的/地方:正像我遇见你,你遇见我。”

这首诗叫《在西藏,或幸福从平静开始》,是我返回成都当天,熬更守夜写出的。本来就舒服,写出来,更舒服了。

皇繁简从多个渠道知道了番号泄密事儿。知道后,直接去找了厂党委副书记褚书记,之后,去了保卫处。

这样,皇繁简去见肖处长看上去像求情或者解释什么,实质上却是宣布厂党委的一项决定。明白这个意思,肖处长用时不超过五分钟。皇繁简说:“9401是一个保密番号,这没错,但它只有与工厂连为一体时,也就是说,只有成为厂番号时,才涉及保密。它与诗社连为一体,跟与一道算术题连为一体,与牛羊的只数与人民币连为一体,有什么两样?这还用保密吗?”

肖处长争辩说:“诗社的成员和活动场地是9401厂的,这与小学生的算术题,牧民的牛羊,中国的人民币,能一样吗?它有事实上的法律效果。”

皇繁简说:“关于这个问题,褚书记是这样看的……”

肖处长说:“哦,原来皇书记是从褚书记那儿来的,早说嘛。”就故作洒脱地给来者扔了颗烟。来者退了烟,说:“不会,谢谢。”肖处长一笑,说:“哦?忘了忘了。”

但肖处长还是从行业规则和保密专业的角度,提出了三点意见,并对皇繁简说,供皇书记参考。皇繁简听出了他语气中夹杂的几许讥嘲,但还是满脸微笑满口谢谢地应承了。

按照“肖三点”,洪社长个人做了一件事,洪社长与诗社共同做了两件事。洪社长个人做的是向保卫处写份检讨。见平了反,他开始是想着等着肖处长向自己交份检讨,至少赔礼道个歉,现在却调了个个儿。他气得一跳三丈,但落地后把吕大姐和娃儿一看,就乖乖儿写了。肖处长读了检讨,忍不住笑了。这他妈哪是检讨?文体不对嘛,一件严肃的事被写得像诗一样花里胡哨。就这文字水平?乱弹琴!但他还是认了。他要的是花团锦簇的形式,不是黑咕隆咚的内容。

洪社长与诗社共同做的,一是更名,二是回收诗报。当然,回收在前,更名在后。肖处长说,通过分箱发放的诗报,怎么着都在工厂这口锅里,煮熟的鸭儿飞不了,好办,让厂电播站吼几嗓子就行了。关键是发放在工厂以外的诗报。这里又有两种情况,一是区文化馆和诗社通过人手现场发放的,二是通过邮局寄发出去的。

这事儿说来容易,操作起来烫手。大家伙儿听说要回收,反而藏了,盼今后成为收藏珍品为一夜暴富增光添彩哩。好在肖处长也只是顺口气,面对洪社长交来的一卷诗报,装模作样问了几句后,就一把火烧了。诗报是在保卫处小楼屋面预制板上烧的。怪就怪在肖处长划根火柴点燃诗报后,一小团坚硬的火球,本来是端端上飞的,却突然朝肖处长飞去,把他的眉毛狠狠咬了一口。夹皮沟里的诗人们无人不信,肖处长的眉毛是遭诗歌咬的。

关于诗社取名,肖处长的意思可以像他们厂一样,有两个名。但洪社长固执己见,坚决不干,其坚决的程度,只差以辞去社长一职相胁。没有人知道,他铐在暖气管上的那天夜里,9401这串阿拉伯数字,是条可以泅游与爬树的花蛇。

鉴于社长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鲜明态度,大家伙儿一致同意诗社只更名,不增名。现在诗社有了一个新名儿,叫颜色主义诗社,简称颜色主义。这个新名儿是涂鸦提议的。涂鸦的本意是,不要诗社二字,就叫颜色主义,说它是一个流派也行,说它是一个群体也行。但大家伙儿说不行。大家伙儿说,这样一来,岂不是都叫成员,岂不是以前的选举任命打水漂了。咱一辈子没当过官,既然当上去了,又敞开了,哪有脸下来啊。

说到为什么选用颜色一词,平时言子不多的涂鸦脸红脖子粗地说了近两小时。他说,颜色主要有两层意思,这两层意思一正一反,正处于美学的两极。两极的延展与发散,是一个混沌的球体。这个球体,就是道,是世间万物,当然,也是我们的诗歌。颜色的正极是柔性的美丽,例如,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中的颜色,例如,诗心的色彩。颜色的负极是坚硬的力量,是一种让人恐惧的厉害。我们厂生产的军品就是这东西。这东西可怕,却是国家的底火,国家对世界的发声硬不硬,看的就是自己的底火硬不硬。它更是我们的饭碗、生计,我们想离开它也不行。他说,既然我们的诗心和饭碗暗合着颜色的两极,而颜色的意志与喻示又是我们的道,那我们这个诗人群,除了取颜色为名,还有其他选择吗?是不?

“不是!”亦汪说,“你这是概念偷换兼强词夺理。”

但大家伙儿认同涂鸦的概念偷换兼强词夺理,亦汪也就无话可说了。

9401的诗歌晦气终于因为皇繁简升任厂团委书记而消弭无迹。岂止消弭无迹,对颜色主义而言,可谓扬眉吐气,旗鼓重振。因此,皇繁简的个人出场与亮相,略等于诗社更名后的一次隆重而盛大的出场与亮相。

皇繁简电大毕业不到两月就去了副。成为团委老大后,第一个动作就是设立并举办9401厂青年艺术节。为了更宽广地覆盖艺术人众,艺术节组委会将参加者年龄定位在十六岁至四十五岁之间。这个年龄定位,让工会和教育处颇为光火,但并未爆发。

艺术节之所以大获成功,主要在于方案策划到位;颜色主义之所以一炮而红,完全在于诗歌无孔不入地浸淫和侵略了其他艺术门类。

为了低成本而迅捷地获得一个高质量的策划案,团委充分利用了广播功能。黑莉在广播上一吆喝,基层团支部团小组,以及有兴趣无自识的职工全都行动起来了。团委一时间成了堆积艺术节方案的仓库。对此,皇繁简又满意,又不满意。满意的是热身了,声势了,不满意的是,没有一宗策划,点中他的穴位。

这事不知怎的被亦汪知道了,他建议洪社长召开一个不通知皇繁简参加的诗社紧急会议。会上,他面墙背对大家说了一大堆这次紧急会议的背景目的和意义,然后,他以名牌大学青年权威教授的口吻说,有什么问题吗?我给你们十分钟提问。回答完两男一女的提问后,他突然转过身来说道,好了,提问结束。我们颜色主义一定要给皇社长扎起,帮他把政绩抽上去。在此,我建议,我们颜色主义每人拿出一个充满创意又切实可行的方案,供他选择!

颜色主义的集体参与,令皇繁简惊讶之余面浮喜色。他接过洪社长亲自呈交到他手上的一大叠方案,连说,谢谢,谢谢!诗人是最富原创精神的高级生物。这里面,肯定有货,我有直觉!

团委最终执行的方案,是亦汪和涂鸦两人方案的拼盘。这样的结果,令两人均感意外。对手在呢,独大,困难了。但总之还是高兴,只是没有高兴到忘形。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毕竟只是一厢情愿,一山不共二虎也只是旁观者的茶叙清谈;一个常务副社长兼小老弟,一个大哥大兼副社长,博弈与斗狠,任重道远。

不用说,拼盘成合案的不具名作者,是皇繁简。

青年艺术节组委会的执行团队把合案夯得很瓷实:美术展摄影展上的作品必须由颜色主义配诗,书法展上的作品必须书写颜色主义诗句,演艺类板块节目为亦汪编导的诗乐舞专场演出……

艺术节全称为:“随诗歌飞翔”中国航天9401青年艺术节。

不光皇繁简、颜色主义,凡捆绑在这个节上的单位、部门、个人都是获益者,比如,航天部、基地和省、地团委。中青报用近半版的尺度给出了自己的尤其团中央的态度。是的,这个节怎么看都有点像后来的“长二捆”。

“番号泄密事件”打击了诗社,更惹怒了诗社,诗人们憋着一口气,像狗刨骚式的,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拼命刨着诗歌的秘密。

拼命的收获是,颜色主义堂而皇之进入了《诗歌报》《深圳青年报》联办的“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流派大展”。按说,颜色主义算不上一个流派,因为成员鱼龙混杂,除了操持现代诗兵器的,居然还有一些写打油诗和古体诗的。为了入展,亦汪与涂鸦紧密合作,观点达成了前所未有的一致。洪社长、皇繁简、阳涌以及紫妙儿、小橙、黛巧巧、小白等也予以了全身心的配合。最后,他们把精心炮制出的急就章、简介、宣言、主张、作品等,装入文件袋式的牛皮纸大信封,挂号寄出。最后,只有蓝亦汪、涂鸦二人作为颜色主义代表刊展了作品。皇繁简开玩笑说,这俩小子一定搞了鬼名堂。洪社长说,别瞎掰,我看不会。可在亦汪、涂鸦两位当事者听来,就像自己做了偷儿似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经此一展,或者说经此一役,亦汪、涂鸦二人在本码头的诗歌地位才不可撼动地固若了金汤。

颜色主义进入大踏步前进时期。仿佛过了雪山草地,甚至打翻了日本军国主义,现在面对的只是与摧枯拉朽捆绑一起的刮民党散军。

这样一来,搁平通绥地区的计划,不仅提前,还成了通绥地区搁平诗社的行动。在地区官方刊物《巴山文学》操办的秋季诗会上,应邀参加的涂鸦、亦汪成了研讨会、酒宴的主角,其势不啻后来的歌会明星。

酒宴中,二人被编辑部全体人员和地区所辖各县诗歌码头舵爷敬了酒——不排除其中一部分属恶意和非恶意灌酒性质——就兴头遽增,张牙舞爪开来。涂鸦一飞,落脚在了自己的凳子上,这样,他的朗诵就有了势能与高度。这样,亦汪就鲨鱼摆尾,动静浩大地爬上凳子,又爬上饭桌。二人面对大家伙儿朗诵,刚开始还有颜色主义合力对外、步调一致的架势,没多久就成了相互斗嘴式朗诵;一个嗓子在变成破风箱,一个喉咙在变成砂轮机;第一主角的风光像一只颜色明确的候鸟,随着掌声的向度南来北往更迭不休。

酒不仅壮诗胆,也壮色胆。疯到最后,亦汪不满足了,等不及了。他和涂鸦都在等一种美妙时刻的到来,但总不到来。总不到来,涂鸦还扛得住,亦汪却不干了。亦汪纵身向人群扑去,一双熊爪轻而易举就从惊慌失措的羊群中捉住了那只既漂亮温良又掌声密集的小母羊。亦汪一张酒气弥坚的熊嘴拱了小母羊左边;前往右边的途中,小母羊的小巴掌就大尺度扇了过来。熊亦汪已成坦克亦汪,机器的马达轰轰隆隆,自然歇不了菜了。诗歌的小母羊危在旦夕。就在这旦夕之间,涂鸦的宏翅罩了过去。

但涂鸦明显贬低了亦汪的人格与魅力,超拔了小母羊的圣洁与愤怒,因为他次日黄昏亲眼看见二人手牵手在渠江边漫步成弹道轨迹。是的,小母羊选择了诗歌老师,但沒有选择他。他看见小母羊亮晶晶红艳艳,搞得江心船上的风灯搖曳不定,躲躲藏藏。

女人容易出名在小母羊身上得到印证。半年不到,在《诗刊》《诗歌报》分别发诗一组,由此出名。出名后,调入省作协,成为道上人,人称赫诗人。

酒宴上,颜色主义诗歌主将亦汪、涂鸦站在高高桌凳上声嘶力竭声色俱厉朗诵,等着一群小母羊五彩缤纷淹没过来,是有完全靠谱的立得住脚的实际依据的。虽然几分钟后就被证明事实与依据略有出入。

依据来自省城之行。

去年底,亦汪、涂鸦二人去了省城成都,是请公休假自费去的。公费出差去一点问题没有,问题是,他们沒有接到活动主办方《星星》诗刊发来的邀请函。没有接到邀请函没有程仪他们还是去了。为庆祝《星星》创刊30周年,《星星》在成都举办为期一周的“中国·星星诗歌节”。北岛、顾城、舒婷、杨炼、江河、叶文福、李钢等十位新当选的“我最喜爱的当代中青年诗人”应邀参加庆祝活动。这是中国乃至世界之东诗歌界的大事,在社会上尤其知识界教育界的影响,一点不亚于一次正大光明的航天发射或一回悄悄眯眯的核试验。

不仅十诗人入住的花园宾馆被围得水泄不通,连十诗人白天演讲的省作协会议大厅也成了戒备森森的地方。大门被临时增调的武警荷枪实弹把守着,窗孔被无数脑球码放得密不透风。两位来自大山深处的缪斯信徒一心想化身军工厂的产品杀入会场,见吟出了名作《在清朝》的柏桦亦因掏不出入场券而被武警拦在外边,只好干嚎,却不行动。但两人还是听见了北岛血红的声音,听见了顾城雪白的声音——谁也想不到,顾城后来移居新西兰激流岛,声音变得比北岛还血红还锋利。很好了,毕竟听见声音了。

在文化宫举行完颁奖典礼后,十诗人刚一出现在成都街头,万人空巷了。蜀人抚掌而歌,四合而来,几个女学生模样的女子,身体的重量几乎全吊在男诗人脖子上。男诗人的脑球被一股丁香劲力拉下来,几乎拉成了女学生胸部的高度。男诗人的脸蛋、额堂像天上飞来的馅饼,被一帮成都女饿鬼啃了个天昏地暗。男肤红了,全是他妈的胭脂的红!诗歌万岁、诗人万岁的啸叫排山倒海不亚于文革场子。有一男青年兴奋得无以排遣,就大吼一声诗歌,然后把一柄水果刀插在自己手臂上。青年看到鲜血一喷如火炮二喷如礼花三喷如诗歌,激动得昏死过去。

在新声剧场朗诵完后,观众久久不去。十诗人被保安隐藏在后台化妆室,门反锁着。消息还是走漏了,走廊内外人声鼎沸。保安抱着一堆颜色各异的笔记本进屋,请诗人签名。两小时过去了,笔记本还在源源不断传递进来。满屁股坐在化妆桌上的顾城铁青着面色说,我不管,我要出门!他拥着妻子谢烨,一把拉开门,气势汹汹往外闯。离开成都时,顾城依依不舍,他说,成都人太好了,干脆我在成都办讲座,卖门票,直到剩下最后一位听众。

经过超女海选等一系列娱乐活动的闹腾与积攒,成都已成名副其实的追星造星之城。但这座城市最大的追星事件,就是亦汪、涂鸦亲历的这次。这次事件,与歌星球星官星财星无关,它追的是诗星,它发生在耶元一九八六年十二月间。

亦汪、涂鸦亲历了发生在省城的中国大事,回到9401厂后,却没有得到应有的礼遇。原因是,二人除了火车票,居然拿不出亲历大事的有效证据。比如照片,比如签名,比如活动见报消息,都与二人无关。

重要的是,二人的说法也不尽一致。一个说叶文福朗诵完《将军,你不能这样做》,面对观众的狂欢热浪,就拿手臂当红旗挥动,喊一声“我的人民呀”便昏倒在地。一个说不对,叶文福没有昏,他不过做了个舞台上的形体动作而已。一个说舒婷漂亮海了,一个说福建女子大多丑陋,舒婷至多算一个不丑的福建女子。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省城的一周是二人的蜜月期,二人精诚团结到了自己都特别感动的程度。没想到,南橘北枳,蜜月期一搁进9401,庚即瓦解。省城,万众瞩目十诗人,沒他们什么事。沒他们事,他们就没事。

甭管有无参会证据,黑莉都笃信不疑。她像信任自己的小嘴巴并大喇叭一样信任亦汪的诗嘴巴。她没想到,她把写好的新闻稿交厂政工部宣传处审,却被枪毙了。理由是,没有邀请函,就算参加了,那也是凑热闹,这与成都任何一位市民站在街头伸脖子瞧一瞧活动的动静有什么区别吗?没有。

被枪毙,黑莉也不恼;重要的是,她做了;并且,亦汪知道她做了。

进藏第三天上,随团去了羌塘草原上的天湖、圣湖纳木错。一浪一浪的蓝,扑来,像一群海狼。因在火车上见湖而不能亲近湖,因此,一到湖边,就捧了湖水往嘴里送,但是,除了微微的涩,没有尝到咸——这个住在世界屋脊上的大湖,是个咸水湖。

“才初秋,风就十二月党人般冷凝、陡峭/鹰隼俯冲角度/在鱼看来,与昨夜梦神似——/一把悬空刀随羽赋形,吐纳/黑色警句。湖边跑来:一打一打的蓝/无边、很厚,打在身上,比海更能附体——更能/灵魂出窍。在纳木错,羌塘草原和那根拉山/多像睡眠婴儿,静静的,以存在方式/显露不存在——高山像天空一样低矮/——只有纳木错在奔跑!只有/纳木错在飞翔!就是十次八次来过的人/每一次再来都有昏旋感觉——甚至/风、盐、回忆,把一些人灌得呕吐不止:/每走一步,都必须慢在思想后。在纳木错/千万别迈出夜晚帐幔,那样/雪花飘飘,你会疑在天上,自己是/水底圣域王子——那样,星星低语的/无不是远方明眸、温辞和蛊”

这是我《初秋,或在纳木错》的诗呓。

纳木错位于拉萨当雄和那曲班戈之间。去纳木错,翻海拔五千一百九十米的那根拉山口,遇雨,天冷,缺氧,终于有了明显如黑白如饥胀的高原反应:胸闷、头晕、气喘、瞌睡、想呕吐——海拔硬生生插入身体。看完那片液体的巨蓝,开始返程。午后两点在当雄县吃过午饭,去了念青唐古拉山下的羊八井地热发电厂。因身体不适,没有泡温泉。一路上,小朱与南开研究生不仅屁事儿没有,还鸡叫鸭叫严丝合缝地对上了藏族情歌,这更加剧了我的不适。我对两人吹过牛,在西藏,诗友会排着队请我。两人的歌,怎么听来,都像是笑话我。小朱的荤段子是可以引人笑得喷饭,但我听着还是想吐。她是藏人,却把汉话说得很纯正,她藏名白玛。

已不再想亦汪电话。他那人风一阵雨一阵天一码地一码的,什么时候有个正形和准儿?就在我只顾承受海拔的颜色不再想诗友兼哥们的友情与敌意时,电话响了。

不知是大巴开慢了还是主人家太心急,总之,我跳下刚拢拉萨的大巴打的赶到北京中路“梦里水乡”酒楼时,雅间里一桌男女已用坐台的耐性等我一个钟点了。

刚下出租车,就听见有嘶哑的灰蓝的声音大喊我名字:“涂鸦!涂鸦!”顺着声音与颜色望去,看见一个男人站在“梦里水乡”酒楼底层大门处向我挥臂。此男光头,戴墨镜,身体肥硕,大腹便便,着休闲装套咖啡色摄影马夹,一副又酷又艺术的黑社会打头。此男正是亦汪。十年不见,他咋出落成了这副颜色,以前那个清瘦俊逸玉树临风的青年哪去了?

脾性却是未变,上来就甩我一顿日诀:“逼崽儿咋个长瘦球啦?看来咱哥们这身肉交换场地了。要不是你这胡子拉碴的狗屎样,老子还不敢认你呢?”进门,过大厅,把我一爪扯着往楼上走,“他妈的什么鸟破车,倒骑牦牛都到了!我看明天别跟团了,哥子亲自开车送你去玩!明天去哪儿?”

主题很明确,亦汪作东,为他的兄弟涂鸦我旅藏接风。落座后,亦汪一一作介绍,至此才知道,陪角儿,除了康诺尔西藏办事处三位小美女,其余四位竟全是官场人物,副厅、处座、主任什么的。四人中,三位在成都置有房产。亦汪与他们称兄道弟娴熟圆润得俨若本帮自聚。显然,这是亦汪整合经济号召力、文化号召力而获得的政治号召力。突然想起,十二年前,他曾在外江颜色酒吧没有呈现的东西,今天呈现了。后来,去林芝路上,还有玛吉阿米,我又领教了他之于女人的号召力。经济、政治、文化、女人,这序咋排呢?但不管咋排,都应该是他的四位一体。

高原本就还在大脑中拳打脚踢,加之又听说刚到拉萨不宜饮酒,因此就声言今天不整酒。但没能如愿。在“梦里水乡”,我充分领略了亦汪用一罐一罐青稞酒施出的政治颜色。奇怪的是,我没有醉。本是想与三位小美女好好喝一壶的,见四头官场虎在侧,作罢。

亦汪啊,你狗日的摆的这个所谓的接风宴,到底是为谁接风呢?这些美女与酒,我他妈能消受敢消受吗?这些陪客,是陪我吗?我他妈陪他们才是。

9401厂广播站在结束午间广播前,播送了一则奇怪通知。

之所以说奇怪,是那些被通知的人,七零八落,从一线工人到厂中干,竟没一共同点。没共同点,怎么可能尿到一只壶里呢?高音喇叭把黑莉的声音吼得太阳那么高月亮那么清晰:“下面播送一个通知。通知:请以下同志听到通知后,于今日下午两点三十分,到厂电大一号教室,参加一个培训。易曦、白健、王卫东、乌志、洪不渐、薛铎、张晓滨、白兵、魏旭、王怀恕、青吉林……请以上同志,自带一支钢笔,一本稿笺纸,准时到场。请相互转告。再通知一遍。通知:请以下……”

通知名单四十二人,亦汪、涂鸦也在其中。待得进入厂电大小院,慢慢向一号教室走去时,他们才回过神来,原来是有共同点的啊。被通知的人,都是可以写几笔诗的嘛!诗,就是这些散兵游勇的共同点。

有十来人涂鸦不认识,悄悄问了洪师傅、亦汪等几人后,心里有数了。没有人认识所有人,但彼此点拨后,就有了涂鸦一样的数。

其实还是没数。当猜到是一个诗友的培训班时,大伙儿还暗自一喜,莫非厂工会或厂团委从京城为我们请了诗歌大师来讲座?但很快就发觉不是那么回事儿。一进教室,看见了黑板上的诗句。大师咋会讲这个呢?大师要讲就讲里尔克、艾略特、博尔赫斯,孬死也该讲食指、北岛啊!诗友们在教室坐下后,立即鸦雀无声了,因为肖处长带着几个保卫干事和厂子弟校语文教师正走进教室。难道清寡如水静如处子的诗歌又惹了事儿?

肖处长对一位保卫干事点了下头。保卫干事开始朗声点名。

点名毕。肖处长笑笑,说:“大家不要紧张,心态放轻松点,没什么事。”又指了一下黑板,说:“上面是郭小川《团泊洼的秋天》里的诗句,想必大家很熟悉。请大家按平时的书写速度抄一遍,签好名,不准涂改,七分钟,七分钟交卷。”

秋风像一把柔韧的梳子,梳理着静静的团泊洼;

秋光如同发亮的汗珠,飘飘扬扬地在平滩上挥洒。

……

秋天的团泊洼啊,好像在香甜的梦中睡傻;

团泊洼的秋天啊,犹如少女一般羞羞答答。

大家看了一眼黑板上的诗句,脑瓜儿中立刻跳出三个字:查反诗。涂鸦早在初中时代就见识过查反诗的阵势。但他今天很快否定了,不像啊,黑板上的字很多,可没有那几个字啊。义、共、东、主、毛、会、席、社、打、泽、产、倒、党……一个也没有。

肖处长严肃地说:“时间到!”见几位保卫干事和语文教师收了诗笺,又嘿嘿干笑两声,故作轻松说,“现在,请大家再抄一遍。刚才用右手抄的,这次用左手。刚才用左手抄的,这次用右手。抄好后,签好名,不准涂改,九分钟,九分钟交卷。”

涂鸦、亦汪走出教室前,眼睛把黑板狠狠啃了一口。电大是他们熟悉的地方,令他们奇怪的是,一首诗咋就跑进教室跑上了黑板?这诗是谁提供的?提供一首有助破案的诗,非胸有千船诗的行家里手不可为。

一昼两夜无事。

第三天上,早间广播结束前,黑莉又高音喇叭了一个通知。这次通知了三十九人,依然都是男性,依然都是诗爱者。显然,这三十九人,比头天的四十二人,在诗写的段位上,拉下了一至N个档次。也有例外——

皇繁简的名字居然出现在三十九人中。

显然,首批四十二人,没有出现肖处长期望的笔迹。于是,用第二个通知,把查找范围扩容了几近一倍。

据说,第二个通知的名单中依然没有皇繁简,他是自个儿要求进来的。又据说,《团泊洼的秋天》就是他奉了厂长令,向肖处长提供的。事后,洪社长几人求证过他,他笑而不答。

谁都知道第二次抄写的是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谁都不知道这首诗是谁提供的。据说起初依然请皇繁简提供,但遭到了不容商量的近似粗野的拒绝。

还有一谜,八十一位诗青名单是谁向保卫处提供的?一人,还是多人?

踏平通绥后,颜色主义就想着该进军省城了。可还没想好怎样进军,9401又出事儿了,当然不是关乎国家安全的军工产品的事。

出的是诗歌产品的事儿。

不知是谁,把他的诗歌产品,极具耐心地,一件一件向一个女人投去。他的耐心呈等差数列前进,越投越密,越投越猛,动静大了。这样,女人就失却了耐心,在丈夫伴陪下,把一木箱从爱床下拽出的诗稿,啪一声,扔在了保卫处肖处长一丝不苟的办公桌上。丈夫嫌动静不够,伸手将木箱来了个底朝天,处长土漆桌面顿时白得像下了一场雪。桌子听见了白雪裹挟的声音,羞人了,吱扭吱扭全是床声。

那些惹事儿的诗歌产品,是一些用诗行写就的情书。女人是9401“五朵金花”之一、厂女篮替补队员佟哑花。

佟哑花是涂鸦的技校同学,更是他当年的暗恋对象。佟哑花得知涂鸦暗恋自己时,自己已被绑在厂男篮队长展二娃的战车上了。

佟哑花收到的情诗多得和露骨得让她扛不住时,她认为自己受到了黄颜色骚扰和性色彩侵犯。她不能再容忍和纵容同学的胡搅蛮缠了。遂请了病假,避了人,把同学约到一片松林中。涂鸦接到电话后,不明所以,一路上忐忑不安,像做贼一般。难道有好事?可能吗?如果可能自己敢吗?展二娃可是自己行过拜师礼的篮球、羽毛球师傅!人说朋友妻不可欺,师娘你也敢欺?他走拢松林,以为自己早到了,却见佟哑花极鬼魅地从一块大石后闪出。他按捺住狂喜,没有变身小豹子扑过去。

她一脸煞白,局部却有红晕与愠色杂糅。他盯着她,奇怪了。

她小嘴一张,低声质问:“大为,你怎么回事嘛?”

他莫名其妙:“我咋了?”

她:“装,你就装吧。”

他:“佟哑花,到底怎么回事?”

她从提包中拿出一叠情诗递给他。他接过稀哩哗啦翻了几翻,说:“你写的?不是你的笔迹。我说你咋写起诗来了。”又说,“喂,什么意思?谁写的?”她说:“不是你写的?”他说:“这烂诗?我写的?再说,我的笔迹你认得的。哦,你是怀疑我假他人之手抒自己之情了。”又说,“都嫁人了,我何必做这下三烂勾当坏你们夫妻感情?”

佟哑花在确定不是涂鸦所为后,就将这事儿告诉了丈夫。展二娃一听,火冒三丈,却不得要领。厂男篮教练崔高工见他为这事闹心大了,就支招怂恿说,让保卫处查吧。

肖处长收到一大箱情诗后,本想简单查查,查得出来更好,查不出来拉倒。听锣听声,听话听音。展二娃听出了肖处长心机,哼一声,拉着年轻貌美的老婆出了保卫处大门。吃过晚饭,想着气不打一处来,就找到崔高工,一把扯了闯了厂长家。厂长一见崔高工,一下变成崔高工当年那个傻逼日屌的徒弟娃。作为球星的展二娃虽说有些过气,但毕竟是叱咤过通绥地区球坛的风云人物,谁叫厂长曾经也是展二娃众多球迷中深藏不露的一个呢。

厂长本就豪情,酒后又增了程度,就豪情万丈了。就当着两位来客面,直杠杠给肖处长拨了电话去。

聚首“梦里水乡”后的两天里,亦汪驾一辆三菱越野,陪我去了林芝。

是想感动的,但一想到他的炫示,就只管承受,默不作声了。装得莽,吃得夯。去的途中,从亦汪手中接过方向盘,驾车冲过五千二百三十米的米拉山。海拔高低的秘密,被脚板下油门的轻重弹力暴露无遗。这是我第一次高原驾车,感觉好极了:它有跟做爱不同的爽。我们超了那辆银灰旅行大巴,小朱和南开研究生看见我,尖叫起来。不可否认,在西藏,是想听小朱或者别的哪个女人尖叫的,但不是现在,时间场地都不对嘛。他们应该看见我笑了,笑得极有中产阶级那种内藏虚假的体面。他们也宿林芝,一家很有些性价比的宾馆。我说我去住那儿吧,懒得给旅行社省银根。亦汪说,去个球。

返程,再一次在空无一人的公路上呼风唤雨爽驾。亦汪得知我没带驾证,急叫我停车,他说这里的警察,比他妈饿狼都凶,抓你关个十天半月,回川公职都玩没了。看他脸色,就知道,一定吃过警察的亏。这小子也有怕和吃亏的时候,哈哈。在巴松措湖心岛,看了水葬台,一下对这个湖里的水有了说不清的感觉。早知如此,哪敢把尝饮一个地方名水滋味的个人癖习用在纳木错?临林芝城时,看了康诺尔藏药种植基地,顺便了解了虫草、藏红花、螃蟹甲、伞梗虎耳草、熊胆、野牛心、秃鹫、耳草、囊距翠雀、船形乌头、纤毛婆婆纳、水柏枝、翼首草、毛瓣绿绒蒿、蓝石草、乌奴龙胆、山莨菪等的一些皮毛知识。

一路上,他讲了许多女人故事。他说,你知道内地来拉萨的男女为什么都是单身吗?他们有些是援藏干部,干几年就回去;有些是来淘金的读书人,没淘着,要回去,淘足了,也要回去。这些文化层次颇高、思想观念前卫的男男女女碰在一起,没有故事,才怪。

“你呢?”

“我自然是有故事的哦,否则,还叫亦汪?”

他的故事,让我毛焦火辣,尤其酒精点着时段的下半身。但我扛着,不声张,跟他死磕。

晚上。林芝小城。我们与康诺尔林芝基地两位叫扎西的男胞饮白干,微醉。两位男胞露在布料外的皮肉均呈黑红色,不同的是,一个黑多点,一个红多点。扎西带我们去了条件一般般却是林芝最港的宾馆。次日一早,两人还陪我们去看了“江河汇合”处——“江河”指雅鲁藏布江与尼洋河。抚着字碑,大家照了相。不知怎么回事,有点怕这两人,颜色、骨架、肌肉、声音、气息,都让我怕。但亦汪不怕,非但不怕,反是两人怕他,怕得都唯唯诺诺了。难道,两人的神秘出现,也是亦汪赐给我的对比度超大的颜色?

晚上的酒喝得比火车还慢。兴头上,接了一个电话,是西藏诗人乙乙打来的,他盛邀我去山南喝酒。显然,乙乙是从博客上逛到了我的行迹。在博上发布第一条来藏消息时,我还在成都。

“举凡吾国,大约只有西藏、新疆未去了。它们,都是我的向往。

今晚八点五十,将乘一列火车,沿弯弯的青藏线,慢慢去拉萨。旅程广大,我只身一人。蓝天、草原、雪线、湛湖、牧人、牛羊、寺钟……藏手缩脚的你们,将从梦中一一走出了。除了拉萨,日喀则、纳木错、林芝也是要去的。那里的朋友得知我要去,酒碗都捏出了汗。不感冒、不缺氧,颇有体重的我下定决心对自己说出这六字时,有几分紧张,有几分兴奋。但无论如何,后天下午四点一下火车就见分晓了。

写诗是快乐的,独自去西藏,更快乐。这次不去珠峰,仅仅是为下次再进藏留下理由。新疆也会去的,现在不去,仅仅是让自己多多幻想几回那方的美女佳人。

为了这个,我放下笔,休博十日。”

——这是我八月二十八日来藏临上火车前放在新浪博客上的《休博公告》。那时,西藏于我,只是想象和词。

亦汪显然沒想到有人邀我去山南喝酒,似乎这一动作消解和稀释了他对我独家的深情厚意,就抢过电话,气急败坏吼道:“老子们正喝呢,去你那里捞球啊!爬爬爬,莫岔了老子们兴头!”不等我说,扣了手机。哎,都奔六了,肝火还是这么旺。

肖处长动用9401最大公器的手段,展开最大规模的排查,但没有出活儿。这令所有人无比沮丧,除了那个制造情诗的与老鼠一样逍遥的坏小子——只有他无比得意。

他是嚣张的。用的诗笺是9401公用笺,信壳是9401公用信封,钢笔誊写,英雄牌天蓝色墨水,收信人佟哑花,收信址成都七号信箱二十二分箱,寄信址一律两字:原址。成都七号信箱是厂址,二十二分箱是厂设计所代码。佟哑花是厂设计所最蹩脚的设计员。所有的投信点位都是太竹工农区范围尤其厂区范围内邮筒。9401厂距省城成都一两千里,其对外地址和信址却均是“成都七号信箱”,其八千职工身份证上的住址均显示为成都人民南路××号附××号,天知道信件怎么就到了与成都平原屁关系没有的大山里。各车间、处室地址和信址为某某分箱,某某由数字指代。

信息如此丰饶线索如此清白,但那一大箱情诗笔迹的主人却像隐身人与核弹位置一样不为世人所知。

厂外的诗人就没有可能?或许更有可能,因为那些拙劣的移花接木嫁祸于人的伎俩太过明显,精明得翻了山。这样一想,苞谷杆、背二哥、放牛娃、泥巴砣等就被请进了工农区公安分局。

这种行动不啻想娃崽想疯了,逮到女人也不管是不是绝经女就搞,劳而无功了。

肖处长当然不想将自己无能的一面展现给厂长。他开始了他的方法。这样,涂鸦、亦汪、洪社长、小青师傅、阳涌,约十来人,一个二个被传唤到了厂保卫处侦讯室。这十来人是肖处长心目中真正的嫌疑人,虽然笔迹与他们无关:涂鸦暗恋过当事人;亦汪确确实实用实名给尚未婚嫁时的当事人写过两首情诗且一度为当事人的舞伴;洪社长是当事人的铁杆球迷;小青师傅的诗风与写给当事人的那些情诗颇有相似之处;供职于厂情报处的阳涌是伪造笔迹的高手……

涂鸦暗恋佟哑花失败后,心灰意冷,加之身处“地方上来的”川话身份与“内部子弟”普通话身份在僧多粥少雌性资源严重不足的爱情角力中的劣势语境与焦虑处境,就败走9401,在一个县城找了位女友来安慰自己。谁知安慰深了,机会来了的关键时刻是想拔出也拔不出了。随着诗社的成立和诗歌的走俏,他在9401的爱情语境越来越强,也越来越痛苦不堪,饱受折磨。直到几年后,诗歌冷了,他才跟着平顺下来。平顺得太久了,又起了一个人的旅藏梦。

后来,在基地报社工作时,涂鸦还遭过一次冤枉“诗祸”。因他在加拿大《明报》、马来西亚《中华日报》文艺版发诗,连续不断收到的美元稿费,惊动了省、地两级国安。三位国安在他宿舍翻箱倒柜,搜拿报刊,训诫他长长脑子,不要被境外反华势力利用。

国安是身着便衣开着一辆切诺基来的。国安都离开山沟两天了,基地保卫处才接到一个有关国安来过并要求注意涂鸦动静的内线长途电话。

凭肖处长的专业手段与狠劲,从涉案嫌疑人中揪出犯罪嫌疑人,一点问题没有,但他还是有了问题,因为厂长决定不必再查了。厂长决定不必再查,是因为厂长命令肖处长率全处人员立刻投入另一个案子中;这个案子有关9401正在生产的某型号军品,而根据北京部里保卫司提供的信息,刑侦目标方向已锁定在了境外特务身上。

“9401军品出事9401保卫部门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要不是部里及时通知我们更改图纸,我看你我都得吃花生米,但我吃之前,首先吃的是你!”花生米,即子弹头。厂部专题研究会上,涵养已然修习得很好的厂长跳将起来把肖处长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通。

“情诗案”直接影响了“军品案”!

肖处长焐着一团火回到保卫处,直到看见一木箱情诗在一根火柴中由白蓝变红蓝,最后变黑变白,成为空中灰烬,烟消云散,才平和下来。

平和下来之前,他还大声武气骂了一声锤子厂长。他骂得价天响,但除了他自己和他肚里的蛔虫,没有任何人听见。

“情诗案”偃旗息鼓大半年后的一天晚上,亦汪与涂鸦拼酒,眼见着就要倒下,他却杠着身子告诉了涂鸦一个秘密。他说,他知道那些写给厂花佟哑花的情诗是谁写的,但他不说。

听亦汪说秘密,要亦汪说秘密,涂鸦早忘了拼酒。这样,直到曲终人散,秘密与酒,涂鸦一样都没有整伸抖。

我要拿下安徽省,草在前面开路

……

我要安徽的西面,我目前正在路上

用半条命朝另半条对折过去

——李亚伟《水中的罂粟》

李亚伟是莽汉主义主帅。亦汪、涂鸦正是用李亚伟这几行诗的气势,在高不可攀森严壁垒铁桶一块的诗坛中拔城掳地,见人杀人见鬼杀鬼,杀出一条血路来的。

首先是诗歌开道。但很快发觉仅仅诗歌开道是不够的,见效如老牛拉车,慢了。于是,辅之以口舌开道、烈酒开道、放浪形骸开道、追女孩开道等形为艺术,结果起色立见,效果大好。

涂鸦在《诗刊》《诗人》获了奖,亦汪在《诗歌报》《星星》获了奖。颜色主义两位主将像两匹黑马甚至大宛国汗血马,把本社团其他成员拉下了岂止十万八千里。

两人齐头并进,诗江湖名头在仲伯之间。时代的诗歌和诗歌的时代飞速发展,这令诗人气喘并焦虑。这时,亦汪发见了一条捷径,看见了一种可能。他说:“涂鸦,咱们合作一盘如何?”涂鸦说:“啥,合作,合作啥,咋合作?”他说:“我看了一下,咱们是有合作基础的。你想,一大,还是二大?咱们在诗坛冲锋,你是一,我也是一,速度跟别人没什么两样,正常了。”又说,“诗歌忌讳正常,写诗忌讳正常,夺取诗坛桂冠当然也忌讳正常。”巴了一口烟,又说,“我们让一翻倍,来个二的速度,单色变双色,就不正常了。还没懂起?老弟呀,哥子的意思是,从今天起,咱们俩联名发表作品,像宋渠、宋炜一样,随便哪个发表一次,就相当于另一个发表一次。哥子当过知青,晓得咋个操社会闯江湖。诗坛不就是江湖?”这个建议,没让涂鸦兴奋,反倒让涂鸦意外。另外,亦汪外显的口气,多少有些屈尊、下就以及恩赐的意思。

但涂鸦同意了。

但两人同盟合作不到一年就分崩离析了。合作提振了前进的速度,但合作中出现的多寡、优劣、诗观等带来的复合性纠结与烦恼,大于并缭乱了前进的速度。两害相权取其轻,在两人这里,打破结盟重蹈覆辙是为轻。

亦汪在《星星》获的那个奖,涂鸦表面上大大咧咧不在乎,心里却是有看法的,看法中甚至还夹杂了一些酸酸的忿忿的东西。自此以后,涂鸦内里就有了轻看乃至鄙视诗歌在官方平台发表和获奖的陋见,并把这一陋见保持到了现在。

情况是这样的。

《星星》拟办“中国星星杯青年诗歌大赛”,正在寻求协办单位,涂鸦就把这一消息告诉了皇繁简。作为厂团委文艺委员的涂鸦,一直为没能在青年艺术节后再给哥们儿皇繁简创意出出彩的青年类活动项目而心存愧色。把这个消息送给皇繁简时,他觉得自己的愧色正在褪去,同时,又褪不下去,因为这一消息中多多少少夹杂了私货。看着涂鸦激动的表达,一贯冷静的皇繁简不由自主跟着激动。是啊,文以载道,艺以化人,文学,艺术之母,而诗歌,又是文学皇冠上那颗多彩珍珠。将9401,哦不,让新长城机械厂团委搭乘诗歌的火箭,闪耀全国,牛了。

“协办单位,多少费用?”

皇繁简看似随便的一问,在涂鸦看来竟有些突然,自己一时就像犯了错,被人揭了短点了穴,局促起来。再好的事儿,说到钱,就有点那个。

厂团委最终没出一分钱,却把这事儿办成了。皇繁简去了一趟厂工会,就与工会主席达成了十二字协议:协办诗赛,工会出钱主办,团委出力协办。这个意思是,对工厂,团委是协办,对大赛是协协办。

所谓团委出力协协办,就是皇繁简和涂鸦带着一万二千元人民币,出差省城。大山沟的人去省城洋盘,当然是美差,涂鸦想去,亦汪也想去,但最终皇繁简带了涂鸦去。一切顺利,交了钱,签了协议。

协议是在大慈寺对面省作协宿舍楼叶延滨家签的。当时还是出了一点小情况,也就是一点分歧吧。按《星星》要求,一万二是一个协办单位的费用,而皇繁简这方要求,只出一万二也只有一万二,但媒体宣传大赛时须给予两行的版面,显示两个协办单位,即“国营新长城机械厂工会”、“国营新长城机械厂团委”。《星星》还有一个规矩,拉赞助费的串串有百分之二十的费用,说得不好听叫回扣,说得好听叫中介费、联系费。经过一番开诚布公的彼此理解的谈判,最终达成协议如下:《星星》收取一万二,大赛宣传文本上显示协办单位一行字,即“国营新长城机械厂工会、团委”。协议的前提是,皇繁简、涂鸦自动放弃二千四百元中介费,当然,也可以把这个前提理解为,二人提取了中介费,又把中介费作为工厂的赞助费交给了主办方。

涂鸦前前后后上蹿下跳跑东跑西捣腾出的一个成果,却没形成自己的成果。没形成自己的成果也无妨,偏偏是,形成了亦汪的成果。《星星》搞诗赛,9401出了血,厂工会厂团委认为大赛组委会、评委会应该会心照不宣又非常默契地考虑这一因素,适当倾斜几个获奖名额出来,就在高音喇叭上大张旗鼓动员诗爱者踊跃参赛。颜色主义深谙其中含义,不禁莞尔,自然全体出动,各人先先后后将几首自认为的得意之作连同五元参赛费挂号寄出了山沟。但好些人却是悄悄眯眯鬼头鬼脑的干的这事——万一名落孙山岂不丢份?谁知揭晓后,才发现只有亦汪一人得彩。亦汪一人得彩,大家伙儿心有不爽,却纷纷祝贺,高声道喜。唯涂鸦一人不是不爽,而是极致的不爽,乃致大为光火。

咱共产党在前方打日寇你在重庆打牌,日本打垮了你却摘桃来了,都什么事儿啊!早知如此,何必为莫须有的私货几生愧色?

其实,亦汪与涂鸦在《星星》这个擂台上打金章,还是以平手告罄的。亦汪是获了奖,可此前的那个诗会,涂鸦的风光却是远胜了亦汪。诗会结束后,《星星》出了期诗会专号,在这个专号上,涂鸦的组诗《大师出没的地方》非常隆重体面地出现在头栏“我的探索”中,而亦汪的两首诗《悬棺》《老洪和他遮天蔽日的爱情》,则被轻描淡写地扔在了一个极简陋的栏目里。在前进大踏步前进。雀斑越来越大,越硬,越鲜艳/其中一粒飞来,老洪/猝不及防,打入黑洞……”《老洪和他遮天蔽日的爱情》中,是位身高一米四一四的女人。

从叶延滨家出来,皇繁简、涂鸦突然想着应该找流沙河为厂团委刊物《新长城青年》题写刊名或题个词什么的,就在红星中路街边问了一正从身边走过、拎着菜篮的中年男人,谁知这位朴素得像棵大白菜的人,竟是《许茂和他的女儿》作者、时任省作协主席周克芹。

去省城,二人还公私兼顾地与诗友向以鲜、徐永见了面,合了影;照片上,皇繁简乳白羽绒服、涂鸦蓝黑西装,比起向以鲜淡黄茄克、徐永深灰呢料风衣,就有了山里来客气息。在这个没有火箭、卫星、导弹气场作后盾的地方,二人有些许自卑,但没有表露迹象。相反,二人却有一种貌似的骄傲,俺是航天人呢。二人没有想到,短短几年时间下来,这种骄傲就跑去了爪哇国。二人还只私不公地去登了青城山。在青城山的青中,他们看见了岷山峰尖上雪的蓝。

直到大赛启事大面积刊发,皇繁简才有了一丝受骗的感觉。他以为协办单位只新长城一家,哪知却有数十家之多,密匝匝的,像一长串新疆葡萄。新长城镶嵌在一大堆狗屎企业中,哪里还有火箭一飞冲天的国家气派。怪只怪自己没研究好协议就签章了。直面工会主席的意见,皇繁简直到大赛揭晓都没有对涂鸦表达意见,这让已然走背时运的涂鸦更加悔不当初。

林芝一宿,是在西藏唯一睡好的一夜。这多亏了委屈的海拔和不委屈的植物。别了扎西二人,我和亦汪去了藏区红教宁玛派喇嘛岭寺,但没有进去。寺不大,顺着亦汪一点不像舞蹈家的指头,我透过寺门望见了一些男性生殖器的巨大造型。

驾车,先逆尼洋河,后顺拉萨河,回了拉萨。一路上,树木森森,莺飞草长,牛羊成群,一会儿南国景象,一会儿北国风光,一会儿太阳一会儿雨。茶马互市,形成了大昭古城,在此故址,我们煞了一脚。

路上,为一个很小的问题产生了争执,之后,是长达一百公里不说话,一个闷头开车,一个闷头坐车,像俩闹别扭的孩子。这是个什么问题,回成都后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国际公海争端?藏歌水准评估?都有可能,唯一不可能的,是像二十多年前那样,关于一首诗,或一首诗中的一粒词。

见路边有藏人卖蘑菇,亦汪就停车买了一大筐。到了拉萨,又将蘑菇直接扔给了一家街边小餐馆的老板娘。康诺尔,就在小餐馆背后一个小区内。亦汪让公司三位小美女带我参观了他的阔大但不豪华的办公室,看了他困觉的窝子,这些,都没让我感到稀奇,稀奇的是,他的办公室、走廊、宿舍,到处都铺晾着随时准备带回成都的蘑菇、藏药等西藏土特产。因了这些土特产,我的参观步态,就成了猴子在铁夹丛林中的惊险纵跳。

三位小美女不仅陪我参观,还陪我晚饭了。三位小美女不是“梦里水乡”的三位小美女。

晚饭在小餐馆进行。老板娘用蘑菇加工出来的几大盘特色荤素,让我的食欲海拔激增。9401年代,颜色主义诗人们就经常上花蕊山自采蘑菇,然后拿到厂区路边小吃店加工烹制,既有劳动与手艺的成就感又有节省银子的窃喜感。没想到,亦汪竟将三线人的这一优良品德与习俗,沿袭到遥远的拉萨。

在这家小餐馆,意外地遇到了一个人,一个熟悉的女人。

从飘满一位昔日女诗友色彩和蘑菇色彩的小餐馆回到圣域,已有些晚了。没想到小朱和南开研究生还在大厅沙发上嘻嘻哈哈聊天。我摇着身子晃过去,一口酒气把小朱喷成了一朵格桑。我说,小朱,晚上还给安排活动吗?我想活动。小朱说,不安排,自由活动。又说,自由活动多好哇,想找哪个妹妹找哪个。我坏笑着说,拉萨这人生地不熟的,哪找去?我就想你帮我找一个呢。小朱霍地站起来,胸前的珠峰像两柄刺刀杀过来,涂先生,你看我陪你活动去如何?

妈的,老子就是再灌一万吨酒也醒了!

“你,你是一个假藏胞!”

“你才是!”听了我的诬蔑,小朱把脸直接气成猪肝。

去日喀则,是次日即九月四日晨。翻越四千八百米海拔的冈巴拉山,俯瞰并亲近修长、静美的羊卓雍湖。经小小的卡诺拉冰川,观悲壮的江孜古城“宗山抗英城堡遗址”,看浮现奴隶主昔日生活场景的帕拉庄园,之后,到了西藏第二大城市日喀则——到了后藏政教中心、班禅喇嘛驻锡地扎什伦布寺。路上,意外碰上了藏民的望果节。

透过大巴车窗,突见一队藏人身穿节日盛装,五彩缤纷,或骑各色藏马,或执各种藏族乐器,一路吹吹打打,沿着山的方向,行于空无一人的田畴地垄,不知何故。急问小朱,方知乃藏族望果节也。这个节没有围观,我们是过客,更是唯一的观众。因多见了作秀作出的仪式及活动,方感眼前景象的珍稀可贵。但不敢停车、下车,生怕惊扰了他们的“望果”之气,就像惊飞一林鸟儿一池鱼儿。于是,手忙脚乱,站在车内,一阵毛拍。这队人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去干什么,我们不得而知。隔着扑了黄尘的车窗,留给我们的是永远的背影和谜。他们的面部表情呈何种颜色呢?在西藏,什么都可能遇见,正像我遇见她,她遇见我。是啊,从日喀则回到拉萨,就遇上她了。

扎什伦布寺坐落在微斜的山坡上,由一个又一个红墙黄瓦单体建筑构成一片建筑群落,远远望去,恍若一座森严壁垒的军事城堡。在斑驳寺壁上寻找班禅故事,总能看见达赖影子,正像在布达拉宫寻找达赖故事,总能碰到班禅影子。达赖与班禅都是创立藏传佛教格鲁派(黄教)的宗喀巴大师的弟子,在历世转世过程中,彼此互为师徒。如果班禅大师的转世灵童出世,则以达赖喇嘛为师。如果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出世,则以班禅大师为师。此习世世代代不变。

在扎什伦布寺,一抬头,看见一群手执木杵的藏民从前方屋面走过,一时惊为天人。那时黄昏,雾霭,他们的身影刻在天空中,我相信谁也画不出这么有震撼力的画面。他们是一群夯筑屋面的修房人。

藏区,最简陋的是藏民的居所,最富丽堂皇的是住着喇嘛(意为大师)的寺庙。藏区,旅行车一停景点,就有藏民小孩一拥而上,讨钱要物,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藏区,纵目所及无不干净至极如天堂圣地,唯公厕肮脏无比。行走藏区,我咋个总感到汉人蓝亦汪那零点零零几的平方面积就像一个无解的藏区呢?

从日喀则顺雅鲁藏布江回拉萨,途中,藏民家里,一位身罩绛红色披风的男人把戴在自己手上的一副栗瓣色佛珠送了我;我惊喜异常,视为缘。现在,我的左手腕上就戴着它;对于它的保佑,深以为然——事实已经证明并将继续证明。回成都几个月后,写有一诗,叫《手链吟,或福祉如约》:一切都在呈现:石头绽花,大海/开门。一个喇嘛的脉息,十五粒佛珠的/低语……九月,西藏从四面八方/撒蹄跑来;九月,西藏在左手转圈/无限环绕。才一百来天/桃花还没掀红,酥油灯就点燃春天/——本命年也还在赶路。告诉我,多少/雪山在抽丝哈达,多少圣域在放飞/天鸟。从手腕到肋骨,从/呼吸到内心:语言发光,云开雾散/攀过天梯的人,是有福的人;攀过天梯的人/顺着檀木珠玑,向上升去……/这一年,缘即圆;这一年,我的女人/格外温柔,我的儿子总来上酒/哦远方朋友、亲人,一团红云/走在日喀则到拉萨的路上——/一团红云,走在成都到成都的手上——/一分十五,十五合一,那么滑润、贴切/像雪融,更像融雪:变化,看不见

出日喀则不远,看见车窗右侧山峰上的天葬台。袅袅松烟,是传递给秃鹫的饕餮信号,是一行诗返回天空的药引子。

大巴在去日喀则又返拉萨的椭圆形旅游线路上走着,几拐几不拐,就去了一些地方,这样,跟在小朱舞动的红旗和舞动的屁股后边,还现场观赏了制香、弄茶、手绘唐卡等藏族古法技艺。

得知《星星》要办青年诗歌大赛,是亦汪、涂鸦在江油诗会上听叶延滨副主编说的。

涂鸦收到《星星》在李白故里江油县举办第二届四川青年诗人诗会的邀请函后一百二十度高兴,亦汪收到后高兴一百二十度,当两人几天后彼此得知对方同样拥有这一礼遇后,彼此的高兴就只有六十度了。这天,颜色主义在金沙河边春游,亦汪在抓鱼的兴头上说话了:

“女诗友同志们,男诗友同志们,本人蓝亦汪有好消息与你们分享哈。”亦汪看了涂鸦一眼,从胸兜里掏出一个印有红色毛体星星二字的雪白信封,又说,“大家知道不,《星星》青年诗会,四川诗界的黄埔军校呀,这次在江油举行,鄙人有份,鄙人有份呀!”亦汪在充分享受完大家伙儿的掌声后,听见了一个声音,很难听的气息偏灰的声音:

“也有我。”涂鸦边说边从衣兜里掏出一折印有红色毛体星星二字的雪白信封。

白鹤、黑鹤、麻鸭飞泅结合,把风水划出了心跳、弧线与颜色。河边春游,自然离不开烹鱼煮酒,但春游活动才结束一天,亦汪、涂鸦就忘了鱼酒的滋味。

亦汪、涂鸦兴致勃勃去江油开诗会,但没开,就回来了。

亦汪、涂鸦从山沟出发,坐了一白天汽车到通绥,坐了一白天加一晚上火车到省城,又坐了大半天火车才到得江油。在长钢招待所住下后,见到了几位蓄长发剃光头挲拖鞋、色相超凡脱俗异于常人的后现代青年,视为同道;一问,才知全是来自三线的川省一二流诗人。几个人中,涂鸦与来自攀钢的山杉早有书信往来,见面就分外热络,几个人一圈烟打下来,就都热络了。热络了半小时,又半小时,渐渐冷了下来。因为除了他们几人,就再不见人来报到。不仅无人报到,连会标和接受报到的会务人员也没有一个,不正常了。他们就在招待所打电话,好不容易通了,却听《星星》编辑部主任沈铁军说,回吧,诗会延期了。你们几个三线单位的,远在山里不说,电话还是设有密级的内线,通知不上,对不住了,辛苦你们白跑了一趟。何时再开,到时再通知你们。沈铁军当时沒说延期原因,但他们很快就知道了,北京那个大广场有事呢。

沈铁军是诗会一揽子事的具体筹备人和操作者,但待得诗会正式举行时,却没了他的事。据说,因他在广场那件事上跳出来撺掇一大堆诗人作家在一张声明上联名签了字,被下放到山区当小学教员了。

从江油回到成都,几人并沒急着回山沟;都出来了,不能白出来吧。

喝酒,论诗,骂诗坛的娘,骂诗比自己孬名气比自己大的诗人的娘。听他们口气,天下就他们几人最牛逼。住在《星星》过街对面的九环宾馆,环视世界,睥睨天下,念念有词:诗者,王者也。还在回成都的火车上,大家就商议成立了“侃侃诗桌”,决议以此打翻“莽汉”、“非非”、“整体”。《文艺报》《文学报》均发了涂鸦执笔的四川“侃侃诗桌”流派成立的消息,这是后话。但这个新流派所有的活动,就是宣布“侃侃诗桌成立了”,也就是说,它只存世了一句话七个字的时间。这天,九环宾馆,玩得兴起,山杉大叫,我想日,日。说着,拉开裆链,掏出小弟弟来,呼吁兄弟们比大小。他说,那些鸡巴人,臭名比老子大,这玩意儿,硬通货,总沒老子大吧。大家伙儿纷纷掏出小弟弟,一边满屋蹿跳,一边握在手里比划,像握着一支如椽秃笔,在天空和大地上写出生命气息浓郁的乳白诗。

不知怎么的,傍晚的山杉突然说杨黎名气太大,且目中无人,说着竟抽鼻有声,像女人一样啜泣起来。亦汪、涂鸦首先跳将起来,走,锤子哦,锤他龟儿子去!

虽同为三线或军工诗人,但还是有小圈子之分的,譬如翟永明、李钢兵器,亦汪、涂鸦航天,山杉钢铁,雪村核工。这次杀向省城,亦汪、涂鸦就表现出了高度的小圈子的自觉、团结与一唱一和的狡黠。

涂鸦:“操嘴嘴儿,老子就没见过这世上有哪个操得赢亦汪哥哥!”

亦汪:“涂鸦老弟好口才却不常用,他常用的东西是啥话不说,上去就是脚尖、砣子!到时候你们龟儿子,不,应该是杨黎他们,就晓得涂鸦的颜色了!”

大家为山杉兄弟报仇本只是提个虚劲,图个口舌之快,见航天雄起了,就来了情绪。于是冲出宾馆,在川大与望江公园一带锦江畔的路灯下再次提劲打靶,装模作样寻人滋事。只有不喜言辞的涂鸦咬着牙梆,一对拳头危险得像俩地瓜手榴弹。仿佛掉过线,又仿佛自甘粉丝,山杉肯定地说,这一带是川省诗歌舵爷杨黎、李亚伟、孙文波、钟鸣、欧阳江河、石光华、万夏、尚仲敏等经常出没的地方。几个山蛮子自然是一无所获,自然是连夜去了火车北站,灰溜溜梭回到大山里去了。

不仅灰溜溜,涂鸦和亦汪还累得要死。是《稀世佳人》和《颜色》把他们累的,前者是一册诗集,后者系一本民刊。

二人车马劳顿累死累活把一大摞诗集和民刊抱去了江油,又抱了回来。他们本是想把诗集和民刊发行给诗会所有参加者,并通过他们影响省城。结果是,只发行了几本,且全随着几位三线诗人回到了大山里。有了这次惨痛经历后,他们第二次赴会时,就不敢也不想抱一摞书刊去了,但他们没有拗过颜色主义常务理事会的决定。颜色主义成员的大事,都是要上会的。

颜色主义的头头脑脑虾兵蟹将们见了被莫名放了鸽子的诗集,一些失望郁闷哎呀连天,一些阴到高兴幸灾乐祸。郁闷的自然是这本诗集的作者了,不郁闷的自然是那些当作者未遂被沦落为读者的主。

出一本代表颜色主义整体水准诗集的动议前一年就有过,但大家认为时候未到。这次是涂鸦提出、亦汪附议,全体一致通过的。会议还决定,诗集定稿后交由涂鸦推荐的武汉大学诗丛编委会编印出版。

涂鸦很快反馈回了武大方面的详尽信息,对方要求书为三十二开本,一本控制在六七个印张内,每个页码取费三十五元,先付款,后下厂,成书后出版社留存一百册,向作者返书九百册。

颜色主义本着宁缺毋滥原则,决定这本合集只收十二位诗人作品,每人零点五印张。上哪十二人,就涉及评出颜色主义诗群中哪十二位水平最高,这样,每个人的认知就有了一定的差异。为避免矛盾,以示公平,决定首先自愿报名,再投票公选。

爱诗,且又属于高薪一族的国防职工,拿几百块自费出合集,一点问题没有。因此,出书信息甫一发布,应者如云,两个工作日内就有五十二人报名。通过五十二人的无记名投票和现场唱票,得票数由高至低的大致顺序出来了,依次是涂鸦、亦汪、皇繁简、小白、阳涌、紫妙儿、洪不渐、小橙、可也、黛巧巧等。之所以说是大致顺序,是因为有票数相同的情况。好在大家没把这一情况当情况,否则,麻烦了——是再次投票,还是以年龄或姓氏笔画为序?

十二位作者名单确定后,就该确定目录及作者作品在书中的次序。最简单的方法是按得票数由高至低排,但这一排法,意味书中作品越往后读越差。他们就设身处地想到,如果自己是读者,岂不是读了第一位作者的作品,就可以不必读后边的作品了?这当然不妥,得重排。可排来排去,总让排在偏后和所谓的压轴人不舒坦,闹心了。这时,皇繁简说话了:“既然出资一样,就抓阄吧。”亦汪一拍桌子:“要得!该死球朝天!”抓阄的结果是涂鸦打头,亦汪压轴。大家都说此乃天意,颜色主义两员大将就该架着大家伙儿奔向艳阳的诗歌大道,实现共富的崇高目标。又说,亦汪昨晚肯定做了那事,只不知与哪个美妞做的,否则,手气不会这么霉。亦汪哈哈一笑,然后一本正经说,你们咋晓得的呢?又说,这就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谁都以为排序问题终于落幕了。但没有。

亦汪说:“按照丛书体例,作者简介印在书的前后勒口上。我认为,这个简介序是可以不与书中作品序一致的。这就又牵涉到一个排序问题,谁先,谁后?”

大家伙儿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亦汪又说:“这就不用商量了吧,作品排前的,简介就排后,翻个个儿,颠倒过来,公平。否则,胀的胀死,饿的饿死,我答应,老天爷不答应啊!啥叫约定俗成?这才叫!”这样,勒口上的作者简介次序,亦汪打头阵,涂鸦唱压轴戏。读者看书,大多首先看作者简介,并且,一般不会想到后勒口还有简介。处于劣势的亦汪只轻轻一个乾坤大挪移,就变了乾坤。

由于作者太多,不可能都涌上封面扎堆,就需在封面上体现一个编者的名字。思前想后,大家无不觉得这活儿简单,袖着手,贡献出自己的名字就行,于是,就觉得自己最合适。偏偏是,谁也不认为你合适。这样,编者人选就突破了9401范围,最终一致同意用航天部神剑艺术学会文学部长张蓬云的名字。张蓬云自然是做梦也沒想到,一个馅饼越穿八千里路云和月来了。

还请了《巴山文学》张建华作序。序文中当然也涉及作者、作品顺序、评价口吻及所占篇幅问题,但不再讨论,因为讨论也于事无补。

书名几经更易,最终定为《稀世佳人——中国航天颜色主义诗选》。

诗集从山沟远赴江油诗会前,十二位作者庄严地颤栗地在诗集扉页上签署了自己的诗名,凡六十本。诗会现场,送者送得意气风发,获送者被送得笑容可掬,令二位送者没想到的是,诗会散场时,他们发现至少有六本以上签名诗集和十几本民刊居然被粗心主人拉下了!诗集趴在招待所床上、桌上、沙发上的样子,像惨不忍睹的六只病猫。回到沟里,二人对六只病猫只字未提。

省城应该是没有拿下,但在亦汪、涂鸦口里,在皇繁简、洪社长等颜色主义社员们听来,完全是拿下了,完全是蓝涂二人为洪帮主和众诗歌兄弟诗歌姐妹把颜色主义侍弄得与省城各诗歌袍哥码头平起平坐了。久而久之,这成了糊涂账。

就像与苞谷杆、放牛娃他们不打不成交一样,多年后,涂鸦也与杨黎成了朋友。多年后,涂鸦还坐上了成都市诗歌委员会执行主任的位置,虽然这个位置对诗歌业界基本没有多少说服力。

两个多月后,天下无事,亦汪、涂鸦二度去江油。这次有仨收获,一是新结识何小竹、李自国、晓音、席永君、萧融、吴勇等诗友,二是听叶延滨透露了《星星》办诗赛消息,三是成功向诗会参加者发行了诗集《稀世佳人》。

亦汪口若悬河,才情汪洋肆虐,这天生的外交家,一天不到就与叶延滨称兄道弟了。

情况就是这样的。

颜色主义正紧锣密鼓着手第二次杀向有“中国诗歌中心”、“诗歌重镇”之誉的省城时,不择时间地点永远高调行事滔滔不绝如长江之水的亦汪出事了。

准确地讲,亦汪绊倒在一个词上。

更准确地讲,亦汪绊倒在一个词的颜色上。

没错,蓝亦汪是因“黑太阳”中的“黑”出的事。

出事的时候,皇繁简、亦汪、涂鸦三人已从电大毕业四五年了。皇繁简从厂团委副书记、书记,一路飙升至厂长助理兼厂办主任,现在是9401沿海窗口单位“新长城海南公司”总经理。涂鸦已调基地报社任编辑记者。亦汪任厂工会文艺干事兼厂俱乐部主任。亦汪是称职的,甚至是这个职位的不二人选。这个9401公认的舞池里的白马王子,当年与佟哑花跳迪斯科、探戈的风采,让跳舞连狗熊都不如的涂鸦两眼充血,心肌绞痛,杀他的心或自杀的心都有过。

亦汪出事,反应在涂鸦这里,以为是男女问题,但偏偏不是。可好色鬼亦汪的男女问题,偏偏又是因为这事,拔出萝卜带出泥,带了出来。

发现亦汪出事,是因为亦汪这个大活人在9401人间蒸发了。

再晚,亦汪总是回家过夜的。这天,反常了。亦汪老婆早上一到车间就把电话打到厂工会。“麻烦喊蓝亦汪接下电话。”“蓝干事!蓝主任!……蓝干事不在。”“您知道他哪儿去了吗?”“他出差了。”“出差?几时走的?”“昨天晚上。”“出啥差?”“说是一位同志入党,他跟沈主席他们搞外调去了。”“几时回来。”“外调的时间,从没个准儿,哪个说得清。”

晚饭后,小白踩着准点进了厂工会职工俱乐部刚开的门。舞曲放了一曲又一曲,直到曲终人散,她才落落寡合地离开。第三天上,忍不住悄悄问了调音师。调音师坏坏地看了她几眼,然后说,想蓝主任了吧?她立即用恶煞煞的低声域说,想哪儿去了?我们只是舞伴!调音师说,小白,你自己想歪了是吧,我的意思是,你俩可是咱们俱乐部舞池最牛的一对搭子,你瞧,没有你俩在场中翩翩起舞,不知少了多少颜色,哎。又说,蓝主任出差了。

小白是不相信蓝亦汪出差这一说的。全9401厂,除了当事人,也只有小白不相信。

城市跳舞已趋过气和淡定而山沟跳舞依然劲爆。亦汪出差搞外调的那个晚上,俱乐部完成跳舞工作后一如既往地于十点半清场闭馆。小白往住家即十七幢家属楼方向走了一段后,折了方向,沿一条三角形线路,走进公路旁的小松林。她看见亦汪四肢打开,躺在厚达半尺的松针上抽烟,并仰望被松枝分割成不同形状和色泽的星空,样子酷毙了。二人在松林中待了一个钟点多一点。这段时间里,亦汪告诉她,明天他将把一个新舞教给她,让她成为这支新舞在9401的第一位女主人。

正是自己在这一时段里的亲历以及所获悉的信息,让挂空的新舞女主人小白有了自己的判断。她不想在颜色主义圈子发布自己的判断但还是发布了。

小青师傅问小白:“亦汪没出差?你是咋知道的呢?”

涂鸦嬉皮笑脸说:“小青师傅,这就是您老人家多事了哈,人家小白咋知道,关您么事呀?但我相信小白,即,相信亦汪成了诗仙,不翼而飞了。”嬉皮笑脸到最后,竟有了幸灾乐祸唯恐天下不乱的味道。

洪社长肃然道:“涂鸦,别开玩笑了。按小白的说法,也就是说小白说的是事实,亦汪不成失踪了?这样一来,工会从上至下岂不是在撒谎?可工会为什么要撒谎呢?再说,沈主席可真是外调去了。”又道,“这中间,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小白的判断影响了更多人的判断,并惹得更更多人议论纷纷。这样,谣言就出来了。但很快,谣言成了事实。于是乎,工会的说法反倒成了谣言,虽如此,但没人追究。

因为是亦汪自己出事了。9401,对于一个出事的人,公权怎么施与,包括造假,都是对的。

那天晚上,肖处长安排四位带枪保卫干部蹲守在亦汪住家的六十八号家属楼下。亦汪一直没出现,出现时,比预定计划晚了一个半钟点。对于这一个半钟点,肖处长沒作过多追究,但亦汪与小白那点事儿,却是沒法遮掩了。这样,小白主动与丈夫小宋师傅三刨两下离了婚,很快,9401就没了她的身影。有人说她去了海南,被皇繁简介绍到一家不错的公司,不久成了皇的二奶,但皇打死不承认。

亦汪被控制在保卫处后,褚书记就安排厂工会沈副主席、厂政工处楚副处长带一名保卫干部,去亦汪原籍外调。

褚书记是在军用吉普车上听见黑太阳的,当时,吉普车正行驶在厂区内金沙河边水泥公路上,鲜红太阳离落山还有一竹竿远。这是夏天,天气老长。圆圆的黑太阳从9401高音喇叭圆圆地传出来,以蝉翼的身形透过车壳缝隙后,黑子一样散落进了褚书记耳中。褚书记刚参加完航天部政治部会议回来,周身都是国家层面上政治中心、经济中心和文化中心的庄严感、神圣感和色彩感。

从褚书记这方看,如果火车晚点,或者接她的军用吉普路上抛锚,再或者她压根不留心9401晚间广播,她就听不见黑太阳。从黑莉这方看,如果按常规一首诗歌早中晚分三次播送一天,也就没事,可偏偏她打破常规多播了一天。宣传部无法成为掣肘黑太阳的因素,因为它紧把新闻稿关的同时,将文艺类作品的审稿权,下放给了广播员;但这显然是宣传部的一大渎职,因为黑太阳的声波布满数十公里空气并掀起一种风向,承担后果已成必然。

“下面,播送著名青年诗人、厂工会职工亦汪的诗歌新作《黑太阳》。黑太阳,作者亦汪,朗诵者黑莉。起风了……”

起风了

天空那座岛

被我摸到了玫瑰声音

听出了蛋白质颜色

为了证实

睁开眼睛

为了实证

又把眼睛紧紧瞌死

血,不再流红

泪,不再抽盐

昼背面,大得像球

小得更像球,噢,球!

时间黑洞

最强大汽态

吸进、吐出

噢,一座词岛伟热

起风了。手忙脚乱

西。红上去。东。黑下来

对吹的真理加剧智慧

奔跑索性必然

厂广播站。黑莉朗诵得声情并茂,热泪盈眶。黑太阳,不就是我黑莉的象征吗,以物喻人,借景抒情,你亦汪的那点心思与聪明,黑莉我懂。

山坡上。小白坐在芭茅草丛中听广播,太阳把她的神色照得清美而凄惶。两只灰麻色野兔跑来,待在离她三尺的地方,这奇声怪音的世界让其一只赤红,一只漆黑。她扭转头,决定不再看它们。

广播在亦汪家中响起,亦汪一边扒饭一边看电视。广播诗作,十年,早已麻木不仁。

除了黑莉、小白,整个9401没有人对《黑太阳》流露出特别的兴趣,让人没想到的是,心思缜密、对党无比忠诚的女书记褚书记对它感了兴趣。9401已有多年没出政治性事件和案子了,它呼唤一个人制造黑太阳,并让黑太阳与褚书记相遇。

在康诺尔附近飘满蘑菇香色的小餐馆,意外遇到了二十多年不见的小白。一跨进小餐馆,就见一身素白打扮、身形儿绝对伸抖的中年女子站在桌边招呼服务生这样那样,见了我,大呼涂鸦。呼过之后,又说,认不出我了吧,老了。我一看,是小白,忙不迭说,哪里,小白嘛,还是老样子,小诗妹嘛。又说,咦,你不是在海南吗,咋个在这儿?难道跟我一样,也是来西藏放单?小白看了亦汪一眼,大大方方说,哪里哟,来好些年了,在亦汪哥哥这儿讨生活呢。

亦汪伸出双手对准小白的头我的肩一按,说话了:“哪来这多废话?都给老子坐下,整酒!”

喝的是泸州老窖,小白也喝,喝得不多。酒桌上,亦汪一如既往地独大,尤其对女人码干吃尽、吆三喝四,说,给我最好的兄弟涂鸦敬酒,先一起来个,再一个一个走。待走了这一程式,又发布另一程式,见我差不多了,又说,行了,任谁也不准敬我兄弟了,哪个把他整醉球了,就由哪个把他侍候到自己的被窝里去醒酒!

亦汪这样一说,自然想醉了,也自然就没机会再接包括小白在内的美女的酒借酒发疯了。其实,从亦汪在我面前显示的作派和资源来看,我肮脏且可耻地以为也相信他是会在某一天,为我派发一个西藏天空下的温柔之夜的。这会儿,又想,或许,明天去日喀则,他会再让我脱一次团,遣一辆车,让小白或那个嫩红色的小美女当一回司机,但没有。幸好,飞返成都的头天晚上,也就是从日喀则返回拉萨的当天晚上,我自个儿有了一次美丽的邂逅,否则,西藏行,作为一个上半身和下半身双双健康的男人,在某一方面,真是糟践得不成体统,寒碜得不像话了。

从日喀则回到拉萨的心情,说不上急切,也说不上不急切。如果说想见亦汪,那也只是因为情诗案和黑太阳故事还在那儿牵着。等在圣域,但没有等到亦汪电话。闲来无事,就想找事。拉萨诗友贺大胡子后来告诉我,那天,他找我来着,却把我的电话记错了一个数字。好不容易摆脱了南开研究生的纠缠。他也莫事,就想找我玩。奶奶的,爷们孬死是中国著名诗人、国家公务人员,岂能成为一个小屁孩兴之所至的玩器?日喀则之夜,小朱本是约我喝咖啡来着,难得的美事,却被这小子撞来活生生给二了。你说中国严苛教育体制下出的高学历,咋就这么二呢?

是夜八点一刻,北京西路,坐了藏戏艺术中心剧场第二排正中座位。正是在祖国西陲的这个中央位置,邂逅了她,邻座,八零后,上海女孩。不由摸了摸手上的佛珠——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旅途艳遇?从圣域遛单出来,是来看西藏大型唐卡式歌舞诗演出《幸福在路上》。正是因为看了诗意的、宏大的、原生态的、有故事的、以福祉文化为主旨的《幸福在路上》,我才在前边有《西藏风》似若草台班子与山寨版一说。刚一落座,她就勾着腰肢扁着身子移了过来。

“您在看诗?”落座后,她问。

“嗯。”我说。晚饭后转街,转进书店,买了本诗集。

“谁的?”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

“这老头写得不错。诗句奇诡,意象丛生。我看不懂,但能感受。”

“你知道他?”

“刚获了诺奖的,想不知道都难。”

就这样认识。彼此留电话。显然,她对诗人是好感的。她说她还在上海读大三,这是第三次进藏。她说,有个扎耶巴寺,人迹罕至,特有禅境诗意,值得一去。她说,如机缘到了,她可以陪我去。我说,明天就要飞成都上班,下次,相约进藏,好吗?她笑了,抿嘴不语。

正打开话匣的幕布聊得兴起,台上的幕布拉开了。那一刻,感觉她的脸跟我一样,有了油画的寡郁色彩。我发现,我的两眼望着台上,另有两眼却望着右边。还发觉,每一个人,不光有名姓、声音、尺度、脾性,还有颜色。是的,全世界绝没有两个颜色一模一样的人。反过来,一模一样的同一颜色,在两个人眼中也绝不一样。真好,她是浅粉色的。坐着,不仅身贴身手挨手,还有发丝与体香不时袭来,偶尔,我想到了这个晚上,会不会惊现传说中的一夜情?

散场后,站在剧场大门外花岗石梯步上,她没有动,似乎在等我说什么;我是想说的,但终是没能及时启口。没能及时启口,不是因为我胆小,或是因为她相貌平平,反是因为她漂亮得过分了——漂亮得让我只能在美的面前犹豫却步!就在我不再犹豫决定启口的那一刻,电话氢弹般炸开了。就在我接电话的当口,她挥挥手,没入了属于她的夜风。为记下这个美丽而又遗憾的邂逅,我写了首堪称意淫的诗:

今夜。幕未张启,日记本打开:文字/落入内心剧场。进藏十天/直到第九天,才挨邻西藏:一颗温软的心……/歌之,舞之,乐之:十万座雪山/十万座天湖,也不能把明天,一架飞机翅膀/演绎成草原或直接/叫停在舞台。今夜,两座城市/在拉萨海拔相遇,悬空感觉/加深奇像,却没有失重危险/灯光时明时晦,像布达拉宫墙头马尾草/灿烂、卓然、猩红、略含毒素——/哦美丽力量,让人勇敢、沉湎/又耽于胆怯。至于掌声/它往往在天边响起,从近处散开。今夜/所有幸福都来自路上——真理是——/不走一辈子路,不能邂逅/自己的雪莲与格桑。今夜/台上台下,耳语与对话,正视与斜窥/日记本让秘密封山,独把一条哈达/通道,留给牦牛、藏马和猎人。今夜/玛尼堆转过身来,露出微笑与方向:/八点一刻,北京西路一百八十八号,第二排座位/心跳随夜深加遽,高原开始反应——但/与缺氧无关,与缺氧无关

这首诗,同时也是观《幸福在路上》的点滴感受。

剧场外,那个比一粒大公分痔疮都讨厌的电话是亦汪打来的。

如果不是皇繁简从海南飞回向厂里专题汇报窗口公司工作,踩准了点,还真不知道亦汪会被保卫处控制多久。

皇繁简回厂时,推却了厂办接风宴,却接受了洪社长、涂鸦等颜色主义几位领导的小聚邀约。这个小聚,自然成了对亦汪的大谈。当然,皇繁简更多的是倾听,偶尔跟着表达一下很有层次的愤懑。

皇繁简回厂时,三人外调组已回厂月余。对亦汪血亲历史问题外调的结论是,既不能肯定有问题,也不能肯定无问题。亦汪父亲是位战功赫赫的南下干部,现在看来,他对我党的牢骚与对我党的贡献一样名声在外。还有一个问题,亦汪的外祖母曾是洋教堂养大的孤女。这一点,本是与亦汪有着深凹眼高挺鼻幽蓝眼红卷发的俊逸长相一点关系没有,外调组也认为没关系,但民间层面却认为有关系。

瘦上加瘦完全脱了人形的亦汪出来的当天晚上,颜色主义准备浩浩荡荡浩气长存地为他办一台接风压惊酒,涂鸦更是想与他醉一回直至哭一场,但亦汪没有出现。

那天晚上,亦汪既没出现在理想的颜色主义中,也没出现在现实的家里。大家伙儿知道,诗才横溢的亦汪绝决地离开了诗歌,不回头了。

亦汪能从保卫处半全着身子骨走出,包括涂鸦在内的9401全体干部职工都认为,这取决于皇繁简找了褚书记、厂长尤其厂党委一把手向书记,而三位领导取决的,不是皇繁简眼镜背后那副发出智慧光芒的脑花,而是他身体背后有个在北京当副部长的被他称之为爹的老头子。

但这只是一方面。皇繁简还出具了中国作家协会对《黑太阳》一诗政治问题的审鉴意见。中国作协认为,就诗论诗而言,看不出《黑太阳》一诗提供了反党、反领袖的明显凭证。

皇繁简拿出的盖有中国作协党组章子的审鉴意见,为三位领导透露了诸多来自北京的信息,三人除了表示暗自的惊讶,只互利互惠同生共死地呵呵干笑了几声。他们本想弱智地问你怎么有这首诗,你去过北京吗,但没有问。对于一个有备而来的硬手,干笑,是最好的策略。

皇繁简回厂汇报工作其实是一宗策划,策划人是他自己。他接到涂鸦打去的与黑太阳有关的长途电话后,结合另外的、更具象的信息,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与决定。

亦汪出来后,皇繁简还去找了褚书记,作了一回面对面的交流。没想到,一个简单的思想交流,却演变成了一宗复杂的颜色较量。

褚书记说:“皇助理,《东方红》你会唱吧?我相信你们这一代是听着《东方红》、唱着《东方红》长大的。”见皇繁简笑而不语地点了点头,又说:“1970年4月24日21时35分在甘肃酒泉东风靶场发射成功的我国首颗人造地球卫星,对我们中国来说,对我们中国航天来说,何其重要,何其骄傲、光荣!可为啥把这颗卫星命名为东方红,为啥让它向全世界播送东方红乐曲?因为最能体现新中国内涵、代表新中国形象,最能激发全中国人民爱党爱国激情的,就是东方红。是的,东方红的地位无以替代!卫星与红色结合,构成了中国有史以来的最强音。一句话,我们中国的颜色是红色的,我们航天的颜色更是红色的!”

皇繁简依然微笑说:“可是,这与黑太阳有关吗?”

褚书记:“怎么无关?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皇助理,你是有文化的一代,又写诗,在这里,太阳是什么颜色,又象征乃至代表什么,不用我细说了吧?因此,把太阳说成黑色,并以黑太阳为题,写出一首诗来,这样的诗,不是反诗吗?这样的诗人,不是别有用心吗?这样的事,怎么说,都是一桩极其严重的政治事件!”

皇繁简:“反不反诗,中国作协党组已作出了书面审鉴意见。”

褚书记:“所以我才按照组织原则,服从了厂党委决议嘛。但是,按照组织原则,作为一名普通党员,我总可以保留意见吧!”

皇繁简:“褚书记,我想在这里阐述一个常识,准确地说,是谈一谈自己对颜色、太阳和诗的粗浅理解。”

褚书记冷冷地仰着头,脸上写着愿闻其详的挑衅表情。皇繁简想放弃,但覆水难收了,他说:

“语言是一种存在的信息。颜色是光的语言。诗则是诗人以语言为载体,发展母语的同时,向尘世传达诗人的一点个人感悟。颜色进入诗中,就有了诗人强加于颜色身上的实现诗人主张的颜色文化符号,它可以是一种场能、一种生命、一种变化,也可以是印象、标识、象征、气息,更可以是一种手段一种爱情。重要的是,不论颜色、太阳,还是诗,它们都是人人都可资共享使用的公共文化资源,领袖可以,平民可以,甚至一只羊也可以。”

褚书记:“在中国,红太阳指什么,人人都明白,人人都不会去争去抢去涂改和丑化,这,已约定俗成了。”

皇繁简:“在时间面前,从来没有约定俗成的东西。人类、国家、民族都是随时间变化的产物。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时代不同了,有些单一的颜色,是可以更丰富一些的。就说太阳吧,它在每一秒,每一个位置,每一个人眼里心里,出现了不同的颜色,这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褚书记:“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代,自己的时代颜色。在我心中,我们的时代可以前进,也必须前进,但不能变颜色,更不能变本色!皇繁简同志,作为一名老党员,我在这里提醒你一句,你的思想很危险,这样下去,会犯错误的。你还年轻,有很光明的政治前途,你要和那些激进而幼稚的文艺青年保持距离,不要被他们蛊惑了……”

褚书记其实是懂诗的。多年后,有人透露,查情诗案那回,就是她向保卫处提供的《再别康桥》。

“黑太阳风波”平息后,“黑太阳风波”主角亦汪又掀了个风波,但此一时彼一时,这一风波小得只能算前一风波的余绪。亦汪以断然的辞职方式离开了9401厂。亦汪是带着老婆、娃儿一起走的。不久,消息传来,他们一家三口在省城立脚,亦汪两口子进入一家大型药材公司。

亦汪还没离开保卫处隔离室,宣传处长就离开了自己钟爱的岗位,他被组织上安排去了洪社长所在的木模车间当党支部书记。中国作协党组救了蓝亦汪却没有救了他。文艺稿件纳入厂宣传处审稿范畴已成厂广播站新规。

亦汪还没离开保卫处隔离室,黑莉就成了褚书记儿子的女朋友。一身正气、作风凛然的褚书记坚决反对黑莉成为自己未来儿媳,耳目众岁的她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亦汪与黑莉之间有一种不清不白的关系,但她的坚决没有拗过儿子的脾性。这样一来,亦汪的出事,倒像是她为讨好儿子精心布的局设的套,连黑莉与宣传处长都像是她局中和套中的棋子了。

一年后,黑莉正式成为褚书记家唯一的儿媳妇。又过了一年,褚书记已到还差两岁多就退休的年龄。这时,褚书记一家离开9401,调回北京前方厂。消息在9401传开,大家伙儿才清白,原来紧握拳头高喊着“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时刻准备打仗”口号离京的褚书记,人到了三线山沟,户口簿却是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清白的大家伙儿同时犯了糊涂,黑莉投入褚书记家,是对诗人黑太阳的恐惧与反动,还是对北京金太阳的向往与热爱?

从没人宣布颜色主义解散但还是解散了。

从结社到解散,从发轫、巅峰到冷寂,从9401诗社到颜色主义,这个民间社团组织从没到官方文联口申报、年检过,亦没到政府民政口登记、办证过,也就是说,多年来,它内部组织及运行机制的正规化、庄严性及仪式感,对于这个国家来说,其实都是可笑的非法的,随时可以被查封取缔的。

随着皇繁简移师海南,涂鸦、亦汪离开9401,以及在诗歌边缘化大环境和拜金主义滥觞过程中,颜色主义成员有人升官、有人坐牢、有人失踪、有人发疯、更多人东西南北讨生活,这个民间组织就逐渐没有了活动。换言之,时间宣布了它的解散。

至此,涂鸦的诗歌写作,成了一个人的战争。涂鸦的诗笔也不是没有停过,他一停就是五六年,只不过他是颜色主义社员中停得最晚的一位,并且,停过之后,又重新拾起诗笔成了诗歌归来一派。涂鸦本想立足基地报社副刊大写而特写,却被迫响应基地机关精兵简政、下海经商号召,离开报社到9401脱险调迁新厂筹建地外冮县(后升级为外江区)承头办起了一家国有独资公司,这一办就是七八年。罢笔停诗,正是他下海的这一时段发生的。满怀信心办公司,办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的,谁知才几年功夫就厌烦了。令全世界都沒想到,厌烦了公司,却吃起诗歌的回头草。为了全心全意写诗,他调进县文化馆。到了文化馆,却被文化局抽去写与文化沾边的公文。统战部急缺一位公文写手,他不想去,但组织想他去。这样,他正大光明专业写诗的理想色彩,被组织成了鬼鬼祟祟的业余爱好。

在文化馆领着薪水专业写诗的那段美好时光里写了两年诗后,经不住朋友撺掇,就以老婆的名义入股开了家县境内最大的酒吧。酒吧取名颜色,是他提议的,因他所持股份最大,提议就成了决定。开酒吧的第二年冬天,亦汪一如既往的身影出现了。亦汪一来,就嚷着让涂鸦把颜色主义的分子们洪社长、紫妙儿、小橙、黛巧巧、小青师傅等招呼来聚一下。彼时,9401已调迁至外江好几年了。厂长皇繁简来聚会,晚了一小时,他刚从北京部里开完会,直接从双流机场赶来。

聚会在颜色酒吧,由多年没过社长瘾的洪师傅主持,费用采取AA制。好好一场聚会,最后的结局是,桌子被掀,人仰马翻。大家伙儿兴冲冲来,骂骂咧咧去。

不用说,开始是何等高兴啊,握手,拥抱,你一拳我一脚,欢声笑语差点撑破酒吧。不用说,掀桌子的只能是亦汪。

“大家说,大家说,大家这些年都干了些啥?”洪社长还没开始主持,亦汪就主持开了。他双腿圈在酒吧椅里,说话的语气宽宏大量得像到了某个格上的领导。都是颜色主义成员,本无主客之分,可亦汪从西藏来,算是客人。客人一主持,瞬息之间角色转换,反客为主了。

大家伙儿于是争先恐后讲自己这些年的故事,这样,整个场景,就像极了众人向亦汪作专题汇报。刚开始,亦汪的感觉很好,但慢慢地,就显得不屑与不耐烦了。上班、干活、下班,千篇一律的工厂生活,让一场激动人心的汇报变得漫长无比了无生趣,把亦汪折磨得要死。涂鸦看出亦汪的痛苦,说话了:

“亦汪大哥离开咱们也有十好几年了吧。他不回来则罢,一回来就从遥远的西藏来,够诗意够浪漫的了吧。他可是有满肚子的故事要倒出来呢,如果说我们的故事有筷子长,他的故事一准儿比喜马拉雅山脉还长吧。所以,让我们以史上最热烈的掌声有请并欢迎蓝副社长盛大出场!”

亦汪手握一听嘉士伯,迎着掌声站起来,欠身说:“谈不上,谈不上。不过,可以交流,可以汇报。”拉开嘉士伯,仰脖子喝了,一抹嘴巴,话锋立硬:“老子是有一点经历,一点故事,今天高兴,索性都倒出来,供几个妹儿一乐,更让你几副颜色羡慕死老子!”

亦汪的出场,哪是交流与汇报,纯他妈一个大会主题报告。他一边走,一边讲,脚下走出的路线,竟酷似公鸡踩蛋转的那一圈一圈的圆;听报告的人众,是只又乖从又紧张的母鸡。

亦汪还是对涂鸦讲的故事表示了兴趣,听完,竟唏嘘不止了。涂鸦讲道:

9401搬来成都后,军品生产部分还留在山沟洞子里。一些职工仍在山沟,一些出来的,就轮着回去。亦汪你还记得后来增补的那位副社长吧,金师傅,他就沒出来,留在了沟里。在一次产品试验中,他死了,死于意外。他都死了好几年了,我们也没去看他一眼。前年清明,我跟洪师傅几个,专门回沟里去看他。却见他的坟竟被人挖过。在给他砌新坟的过程中,刨开土,我们不仅看见了他那长了金属锈的并不完整的骨头,还看见了一册与泥土混为一谈的诗集,就是那本《稀世佳人》。至于谁挖了他的坟,为什么挖,他的骨头被谁取走了部分,诗集是谁放进坟中的,没人知道,成谜了。

亦汪的出场,主要谈了两个方面,一是经济,二是文化。他是想谈三个或者四个方面的,但他谈不下去了,他醉了。

他是这样谈经济的。军工,锤子军工!要不是倒了黑太阳的霉,哦不,沾了黑太阳的光,老子哪有今天的风光?成都有家集团公司你们一准儿知道,康诺尔药业,一上市企业。我离开9401,直接就当了康诺尔战略策划部部长,不到两年,坐上了康诺尔董事长助理宝座。大前年吧,集团为加强西藏办事处力量——集团药材全是来自西藏呀,没有西藏,集团球都不是,你说西藏重要不——就在赠股给我基础上,让我兼了藏办主任。刚去集团那阵,集团还沒上市,是我一手包装上市的!我亦汪牛吧,有本事吧,可这还不够,我还有牛逼透顶的运气呢。你们知道啥关系最铁?那就是: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逃过学,一起下过乡;一起爬过墙,一起开过裆;一起醉过酒,一起嫖过娼;一起坐过牢,一起分过赃。我和康诺尔董事长的关系,除了没有一起坐过牢,其他都一起过!当然,一起扛过枪,不是指一起当过兵,而是指当知青时一起当过基干民兵。这次来得急,没给各位准备礼物,就一人一根皮带吧,世界名牌,康诺尔意大利公司在意大利本土厂家直接订做的。服务生,把老子的东西拎来!

一男一女俩服务生将一堆礼品盒从服务台拎了过来。那女服务生长得很有些姿色,具体来说,是龙泉山桃花的颜色。

谁也没对亦汪那包括经济经历、经济身份等在内的经济情况表示过怀疑,是亦汪自己在第二次来外江时露出了行为的可疑。他可不是小气吝啬的种,难道是囊中羞涩?

第二次来,亦汪也喝醉了,但沒有这次厉害。他悄悄告诉涂鸦,等会儿完了,跟哥子到成都去操,你看哥子是咋个操的,你老弟要啥妹儿,金逼银逼,随你挑。亦汪别过颜色主义人众后,上了涂鸦的车。涂鸦乘着酒兴,一踩油门,车儿风驰电掣起来。二人在成都红照壁一带小巷里游荡了一阵,夜风吹来,酒渐渐醒了,几个屁一放,肚儿也有了空响。亦汪就提出,附近有一家清汤蹄花渣渣面,去吃一钵吧。还在吃面的当口,涂鸦就想,今天就当是老子送你龟儿回家吧。亦汪的房宅就在红照壁一带,老婆在家呢。吃清汤蹄花渣渣面,是涂鸦与亦汪在成都的最后一次见面。再见面,已是多年后,在拉萨。

亦汪两次来外江与颜色主义聚会,都是打甩手直接走进颜色酒吧的。他说,为了与大家伙儿尽兴,他把车子和司机放回去了。

他谈经济时,眼睛往皇繁简那边去的几率大得多,其次是紫妙儿,让人感觉他的经济报告基本上是讲给两人听的。同时给人一则暧昧信息:皇繁简与紫妙儿之间有一种关系,而这种关系,他心知肚明。

他是这样谈文化的。我还写诗?写麻逼个诗哟!老子那年一离开9401就没写了,《黑太阳》是老子诗歌生涯的终结版。老子没写诗不意味老子不能当诗歌的爷!省作协设立的那个川省诗歌奖够牛逼的了吧,你们知道这个奖真正的老板是谁?就是俺亦汪,蓝亦汪呀!这样一来,也就成了,老子想把这个奖颁哪个杂种就哪个杂种,评委敢不听?不听,我看他是不想当不想得那几张匹零券的评委费了!为什么这样说?因为这个奖是我们集团赞助设立的,它的全称叫康诺尔杯川省诗歌奖。最初老大,就是董事长,没想以这种为省级诗歌奖冠名的方式营销康诺尔。省作协诗委会那个赫诗人,当年多有名的美女诗人呀,为拉这笔赞助,脸皮都跑得没了颜色不说,还跑厚了足足半寸,但没用,老大打死舅子不松口。老大不是没钱,老大是不想把真金白银交给狗屁诗歌打水漂。

但赫诗人运气好,那天下午,她持之以恒百折不挠走进康诺尔时,正好遇上履新不久的我,这还不算,偏偏她认出了我!是的,她认识我,这个涂鸦应该知道。认识我一切就简单了,很快就设立了这个由我全权代表资方的奖。这个奖是双年奖,设立这个奖后,每两年她都会准时给我打电话,屁颠屁颠围着我转,烦死啦。烦死了就得解套呀,我一句话,老大就不再与省作协续约了。听说涂鸦老弟还在写诗?早知道前几年我就派发一个奖给你了。现在沒辙了,不过沒事,一个诗歌奖,不就一个屁吗?不,屁都不是。所以,我劝老弟还是別整诗歌这些球莫日眼的不靠谱的东西,不听哥子话,到时候你龟儿就晓得颜色了!来,整酒!

大家伙儿看出来了,涂鸦更看出来了,亦汪关于文化的主题报告,基本上是讲给涂鸦和紫妙儿听的。这样,颜色主义各位都犯了傻,难道紫妙儿的那点女性色素,不仅与皇繁简、亦汪有嫌疑,还涉嫌到了涂鸦身上?

后来,亦汪完全烂醉了,他扭着紫妙儿喝兼动手动脚尚嫌不够,还对紫妙儿恶煞煞说:“给,给小白,黑莉,还有,还有那个佟哑花,打电话,让,让她们马,马上赶来,陪老子喝,喝酒……不知道电,电话?都,都他妈9401,还不……”

自然没人为一个酒疯子打电话。

亦汪一气之下,把一张吧桌掀了,酒瓶、酒杯摔了一地,各种颜色的液体溅了颜色主义一身。涂鸦也醉了,就给了亦汪一顿醉拳,并同时承接了对方一顿醉脚。颜色主义的几个酒疯子横七竖八睡在颜色酒吧,像一些乱七八糟没有归整的诗行断句。次日醒来,彼此嘟囔着日妈的狗日的,然后羞涩一笑,贼一样闪出酒吧,成了空气。

亦汪第二次来外江是两年后,聚会的人少了许多。别的不说,因为诗歌相见,以诗的名义聚会,理由既不充分,更不服众。

我看着山坡边一群白色黑色混杂一块的牦牛说,其实做一只牦牛也不比人差,简单、悠闲、健康,吃最生态的食物、喝最纯净的雪水、放没有臭味的响屁、拉不恶心的屎尿、玩乐一生一世,不费脑不干活,想做爱就做爱,想跟哪个做就跟哪个做,挺好。

从林芝回拉萨的路上,我的自言自语,打破了我和亦汪一百公里的不言不语。

亦汪噗一声笑喷了:“我看你是要么做爱少了,憋的。要么做爱多了,少不下来了。这倒有点像从仕的人,上不了位,就会退而为它,上了位,就不想让位了。”

“别拿这事儿洗我了。我哪能跟你哥子比?你可是大众情人,爱情专家。喂,老实交待,不说一辈子,就截至今天,你说,你坏了多少良家女子?”

“坏了?”

“那就说睡了多少吧?”

“感兴趣?”

“嗯。”

“除了这个,还有感兴趣的吧?”

“没了。”

“对9401那些往事,比如,情诗案的制造者?比如,黑太阳主角之谜?”

“哦,这些?我还真想知道。哥子,别卖关子了,说吧,我估摸着,不说你也难受。”

“好吧。我就一股脑告诉你吧。不过,不是现在,而是你旅藏结束我送你去机场时。”

“旅行社有车送,不用劳烦了。”

“这有啥劳烦的。”又突如其来问道:“说说你吧。除了老婆,你还睡过多少女人?当然,不包括拿钱嫖的。”

“没有。一个也没有。”我梗着脖子说。

“你没与佟哑花上过床?我是说,后来,9401搬迁成都后。”

我一惊,这世界的秘密,他怎么知道?随之变了脸色,不再吭一字。被人揭短,我也可以不怕的,但我怕展二娃;也不是怕展二娃,是怕展二娃知道后,对佟哑花不利;说白了,遭亦汪拿住而不反击,怕的是佟哑花。

亦汪自然是没送我去机场。去机场的头天晚上,我正待启口对她,那个八零后上海女孩,说点什么带颜色的话,亦汪却在电话里说开了:“你龟儿躲哪儿去了?你看下手机,老子一晚上起码给你打了一百个电话!好,不说了,我在玛吉阿米酒馆,八廓街东南角。送行?球!哪个给你送哟!你不是要听9401的故事吗?快来吧,打的!”我一句话没说成形,他就挂了电话。急忙拨过去,想对他说NO、NO、NO,但他的电话一直处于占线。望着女孩娇小的浅粉色背影渐小成无,真想把手中苹果砸到多少多少公里以外,如陨星,落在亦汪那张讨厌的脸上,不,直接塞进他嘴里!

闯进玛吉阿米临八廓街一卡座前,正想对亦汪发一通火,却见小白白狐一样从我背后闪了出来。她说:“涂鸦,来了哇。坐,想喝啥?”一边大大方方说话,一边从亦汪对面靠椅上拿起坤包。把我安顿巴适后,一个转身,背向卡座挥了挥手,像一首朦胧诗一样走了。走前,她说,你们聊吧,我走了。我客气道,走什么走,一起喝酒吧。她说,男人聊白,女人在,不方便的。我说,说啥呢,咱们啥关系?亦汪不耐烦了,冲她吼道,磨叽个卵,走吧走吧,别影响哥们喝酒!

一肚子火被小白岔了,又被亦汪用连碰三杯咂酒的方式进行了软着陆。但还是气咻咻向亦汪抱怨了本人今晚为赴这边约会而丧失了那边约会的好春光。亦汪听了,一笑:“这事呀。我说你老弟今晚咋个脸色有些不对呢。听我说,你说的好春光,应该只是一种可能。再说,美好的东西,永远是得不到的,和能得到而不去得到的。你不是问过我睡过多少女人吗?告诉你,除了老婆,我谁也没睡过。当然想睡了,可睡了,还有诗意吗,还有美吗,还有我跟她们一大群像哥们一样美好相处吗?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又说,“你龟儿不是有她电话吗?你这就给她打电话,你们有戏,老子立马走人。”这话真诚,但听来像搡我。

亦汪与那些层出不穷七彩花一样围着他转的女人之间的关系真有他说的那般清白吗?他的话,我是该信,该不信,还是有选择地信?咦,这哥子该不是下半身出现了硬的问题吧?绝不可能,因为在成都红星中路九环宾馆,我们几个三线诗人,都亮过剑的。想到这里,直骂自己心理阴暗、思想下作。

在玛吉阿米,亦汪一边自顾自喝酒,一边给我讲了两个遥远的发生在9401的故事。

他是这样讲第一个故事的。给厂花佟哑花写情诗的是紫妙儿。紫妙儿是用右手写的,她只能用右手写,因为她本身是左撇子。没有查出“情诗案”嫌疑人,不是因为嫌疑人聪明,而是因为保卫处脑残,谁叫他们翻来倒去自始至终都只锁定我们这群生来带枪的写诗人呢?他们忽略了女诗人那个群体,以为情诗只能出现在异性之间。全世界全人类解决问题的方法有无穷个,其中一个,就是女人假以男人之手,向她的情敌发起诗歌的攻击。具体到紫妙儿这里,她就是希望用一首接一首的情诗导弹,弯来弯去都对准佟哑花发射。不为别的,只为技校生佟哑花一来到9401,就夺走了她痴恋的球星兼情哥哥展二娃。从这个意义讲,紫妙儿的导弹,形似对准佟哑花,实则对准插在佟哑花与展二娃之间的那枝丘比特之箭。她想打飞他们,让展二娃向她飞来。她失败了吗?没有。她知道很可能劳而无功,如果那样,她要的就只是报复的快感,一场让人人自危的恶作剧,一种藏在暗处沾沾自喜式的诗意而疯狂的发泄。

他没有挑明不言而明的他与紫妙儿的关系。

他是这样讲第二个故事的。黑太阳与小白有关。黑莉以为我是写给她的,其实我是写给小白的。我不讲这个故事,黑太阳有它的读法,讲了这个故事,还是有它的读法。诗歌的写,是一种纯个人化的创作,读也是纯个人化的再创作。误读,恰恰是诗学上的一种美。这个,你已操成方家了,哥子就不废话啦。

夏天,耍星期,我约上小白去了花蕊山里的抠鼻子沟。中午野炊了一顿,酒足饭饱后,我穿裤衩,小白穿泳装,双双跳进瀑布下的清潭游泳。游够了,就在树荫下歇凉。小白说,她还热。我说,都怪这狗日的太阳太毒,这样吧,我在你身上画个黑太阳就不热了。她拼命点头。我俩就满山采了些内含深色水汁的野草和树叶来,砸出了半碗黑色颜料。她趴在一块大石上,我正待在她背部下色,她竟一个翻身,仰睡着;待我正要为她肚脐以上部位上色,她又突然掏出一只乳来说,这个像太阳,涂吧。我怔了怔,一边吸烟欣赏、享受,一边用指头精心描画。两支烟抽完,一个乌黑发光的太阳就挂上了她的前胸。她跳起来,嘻嘻哈哈跑着,一任黑太阳在她的身体上汹涌、激荡、大放光芒。跑回来时,一白一黑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跑在它们女主人前面,比女主人还跑得欢,跑得野。疯够了,就不满足了。她看看西下的太阳,说,她又冷起来了,那意思是再在她左乳上画个红太阳。我俩又满山采了些沾红带赤的各种不同植物色料盛在满地阔叶上,大红、朱红、嫣红、深红、水红、橘红、杏红、粉红、桃红、鸡血红、荥经红、玫瑰红、玫瑰茜红、茜素深红、土红、铁锈红、浅珍珠红、壳黄红、橙红、鲑红、猩红、鲜红、枢机红、灰玫红、杜鹃红、枣红、灼红、绯红、殷红、紫红、玛瑙红,什么红都有。开始描画红太阳,谁知,怎么也不能赤红起来,并且,越描越黑,最后彻底成了黑太阳。好在小白并不恼,她跑起来:一座圣洁雪山上嵌着一对动人乌金。

是两棵野樱桃树上挂着的长蛇把我们吓下山的。长蛇打着静止的秋千,一条大红,一条大绿。回到厂里,我连夜写了黑太阳,并赶在咱们的刊物《颜色》付梓前,让你编了进去。黑莉见了这诗,欢喜了得,就拿去广播站朗诵了。小白听了她的假想情敌朗诵我写给她的诗,激动不已,但心情比怪味胡豆还怪。我听了,不好说什么,只有悄悄羞愧了。我因黑太阳出事后,小白去海南找皇繁简,把《黑太阳》交给他。皇繁简看了诗,又接了你的电话,连夜北上进京。

亦汪提到的诗歌刊物《颜色》,属民办性质,是颜色主义自筹资金办的,由我和亦汪轮流坐庄担纲主编,共办了三期;《黑太阳》就刊登在第三期上;亦汪被控保卫处后,《黑太阳》被查封停办,从此再没复刊。

《颜色》创刊号就差点被查封,没有被查封,还真有赖于9401这块牌子,地方新闻出版管理部门一听说是国防保密单位的事,谁不睁只眼闭只眼绕道走?创刊号是我编的,出刊后,不知怎么就被太竹工农区文化局新闻出版股知晓了。他们看了刊物,认为有两大问题,一是内容胡言乱言、稀奇古怪得不好把控,且与上边关于媒体的宣传口径以及主旋律八竿子打不着,二是无公开刊号或内刊号,属非法出版物。他们看出了问题,但并未处理问题,这就使得刊物得以存世三期,直到把《黑太阳》刊出。

对地方政府来讲,国防保密单位的事不论大小都令人谈虎色变,连工农区的区委书记都是9401厂党委副书记兼着呢。既然工厂军品可以不纳税,十几公里厂区内职工家属办商店开馆子可以目无政府不办工商执照与税务登记,那么,让一本诗歌民刊逍遥法外又有何妨?

一个至今都没坐实的消息说,向区文化局新闻出版股告密的是官办刊物《金沙河》主编苞谷杆。

西藏行,压根就没从亦汪嘴里正儿八经听到过“诗”字,他在玛吉阿米讲的两个故事,却是反复提到了诗。诗得够厉害了吧,不想,还走不脱,亦汪说,兄弟,咱们那本集子,《稀世佳人》,你那儿还有吧,回成都给哥子寄几本来。我没问他还要诗集干吗,只很乖地点了点头。

据说,玛吉阿米,既是六世达赖喇嘛、诗人仓央嘉措那位美丽情人的名字,也是情人当年居住的那个土黄色小楼的名字。

后来,我竟像个狗仔党,突然说:“我俩都离开9401了,现在,你对9401怎么看?”

他莫名反问:“怎么看?”

“恨,还是爱?”

他把酒杯往吧桌上一杵,腾地站起,几下脱了上衣。说:“自己看吧。”

他赤裸的上身在我眼前大得像一张肉黄的画布,遮蔽了玛吉阿米的同时,把画布上两处纹身那么刺眼地刺进了我的眼里。两条手臂都有纹身,彩色得像唐卡一样的纹身。

我惊呼:“两条龙?你纹了两条龙?”

他说:“再看。”

粗看,是两条龙,细看,一条手臂纹了一枚龙身的火箭,一条手臂纹了一把龙身的锄头。龙身上,鳞甲斑斓。

更惊讶了。我说:“你竟把你的知青岁月和航天岁月刻在了身上?”

见周遭不少人围来观看,啧啧称奇,他慢吞吞接过我递给他的衣服,笼在了身上。坐下,连喝两杯酒,说:“对下乡的磨砺,对9401的经历,我啊是想恨,恨不起来,想爱,爱不上去。因此,把它们刻在身上,既算是爱恨交加,更算是一种深刻的记忆与怀念吧。”划动俩手臂,又说,“不过,你还别说,如果说这二十多年我是一只逆水的船,划动我的,还真是锄头、火箭这两条桨啊!”

直想流泪,但我忍着,不让它流出来,只让它流进去,流心里去。任何时候,我都不能在这个与我演对手戏的哥们面前示弱,正像他永远在我面前逞凶一样。

不想离开玛吉阿米,但玛吉阿米打烊了。出大门,身后竟多了一条黧黑的汉子,他是康诺尔的司机。亦汪把我送到了圣域。他没下车,直接从车上递我一件包装精美的东西,说,拿去吧,送你狗日的,再见!三菱跑了老远,又喊道,敬好,别送人,不听老子的,到时候你龟儿就晓得颜色了!

嘶哑的黄喉扣上高喷的气压,使他的声音在拉萨的夜风中,像9401亩锈沙。

蓝亦汪送我的,是一块小叶紫檀;宽八寸,长两尺,其上有字,乃藏文六字真言;黑底,阳篆,嵌银。现在,它挂在我家客厅,纤尘不染,色泽如诗如歌。

次日,飞成都,用时一小时四十分。拉萨机场,小朱悄悄告诉我,你他妈蒙对了,老娘真是假藏胞。说完,吱吱吱笑得像红狐。南开研究生问我,她笑啥。我说,笑你。说完,我咯咯咯笑得像母鸡。双流机场,做了几个深呼吸,还好,并没有因为富氧,产生晕氧、醉氧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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