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燕词

2014-03-05 11:11朱宏梅
长江文艺 2014年3期
关键词:阿英燕燕姆妈

朱宏梅

燕燕今天穿了一件杏黄色的隐花缎子旗袍,

头发做过了,用一只亮晶晶的发卡别起,时髦而别致。

脸上薄薄地敷了一层粉,愈发光彩照人。

明媚、娇艳,像五月盛开的鲜花。

荣生啊荣生,算你小子福气!

1

今天大家都在说,太平洋战争爆发了,可究竟什么概念,盈衣搞不清。不晓得太平洋在哪里,为什么叫太平洋战争,究竟谁跟谁打?反正,要打仗,很大很乱的仗。

盈衣几乎一夜没睡。她静静地,几乎一动不动看着燕燕的脸。要不是父亲碰巧“捡”到,恐怕今生今世看不到她了。三个月,仗打了不过三个月呀,什么都变了。可怜的小姑娘,失去了家,失去了父亲和弟弟。盈衣忍不住伸过手去,轻轻抚摸燕燕的头发。她的发质真好,又黑又亮,忖得小脸越发的白嫩。唉,太平洋,太平洋,太平怎么就这么难呢?

打仗要死人,很多很多人。不如死了算了,死了就能见到娘,见到妹妹,见到外婆了,可是,父亲怎么办?荣生怎么办?还有眼前这个女孩子。盈衣想了大半夜,实在支持不住了,沉沉睡去。

等她醒来,天已大亮,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盈衣顾不得梳洗,连忙下楼。咦,人呢?正疑惑,门口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跑出来一看,好家伙,父亲居然歇了生意,“街谈巷议”呢。人们七嘴八舌,是不是从此不太平了呢?是不是那些商团士兵解散了呢?是不是苏州河南岸的铁丝网撤了呢?这些太远太空,阿六不关心。他关心的是柴米油盐是生意。要是孤岛不存在了,大家还会春夏秋冬地过下去吗?答案是肯定的。冬天自然要穿冬天的衣裳,夏天自然要穿夏天的衣裳,这不关战争的事——活着总要穿衣裳的,亘古不变。只要有生意,还怕没油盐酱醋吗?因此,阿六没把什么太平洋战争放在眼里。轻描淡写地说,听讲日本军队从虹口过四川路桥过来了。

的确,侬讲得对。一个人接口道。

死脱侬,活转来啦!阿六惊喜地叫了起来。

盈衣眯起眼睛打量这个西装礼帽、拄着文明棍、两只脚抖发抖发的家伙,半天才认出来,他是父亲的朋友王子琦。

一张陌生面孔。有人戏言,你是不是日本特务?王子琦对那人哈哈一笑:侬看我像吗?

盈衣心里说,像,像坏人!堂兄花之蝶说了,洋装瘪三最垃圾了,别的本事没有,就会追女人。

王老板,你还做这行吗?水根从人堆里挤出来。

王子琦看看水根又看看阿六身边的土根,惊奇地说,你们怎么在这里?

土根腼腆地说,听说报纸上招工人,我们就来了。

喂,侬怎么寻到这里来的?阿六拉拉王子琦的袖口,兴奋地问。

王子琦笑道,我老早晓得了,一直没工夫。老婆呢?儿子呢?好像还有两个女小人。王子琦的目光落在盈衣身上,食指点了点说,这是大的,叫……叫……花盈衣!名字老好听的。十八还是十九了?

阿六说,十八。

盈衣一直警惕地盯着王子琦,听见他问自己,脸上一红,跑了进去。

人们围上来问长问短,无非是时局啦,日本人进租界会怎么样啦,他们认为派头十足的王子琦是场面上的人,一定知道很多。

阿六可不想“公共”了自己的朋友,拨开人群,拖了王子琦就走。

啊呀,你们住亭子间?王子琦文明棍一放,一屁股坐到床上。

六个人,是六个人吧,怎么住得下?

阿六眼里露出悠远的惆怅,喃喃说,侬看见了,只剩三个人……荣生到学堂去了。他突然提高声音,还是讲讲侬吧。这几年一定像孙悟空,上天入地的,搅得结棍。

王子琦拍了一记床沿,啥地方听来的野话?

野话?尊夫人的话也是野话?

王子琦耸耸肩,咦,侬本事蛮大的么,寻到伊那里去了?

阿六紧逼,我问侬,侬是不是勾搭了电影明星差点被人丢进黄浦江?嫂子救了侬,作为报答,侬把铺子给了伊?

王子琦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阿六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王子琦突然收了笑容,女人的把戏,侬怎么就相信了呢?不错,我是和韩师傅有来往,认得几个小明星,但是,我怎么可能勾搭这种下三路呢?我,堂堂王子琦,是跟电影皇后跳过舞的!

跟胡蝶跳过舞阿六是知道的,韩师傅也是知道的,此人专给戏剧界和青楼女子做衣裳。

那么,裁缝店不开了?

唉,赚点钞票不够三个老婆用。偏心这个偏心那个,索性一个不要!大的要裁缝店,要就要吧,我看她怎么弄!两幢房子给了两个小的。反正,反正我也养不出小囡,要老婆做啥?

啥人弄得清爽。我是懒得管。阿六说,那,侬现在靠啥吃饭?

王子琦卖了个关子,这个么,讲了侬也勿懂。

阿六说了声侬骰子活络,不响了。过了一歇又说,我总归不大相信……“扒”了好几年,好不容易生意做大了,就这么丢掉了?怎么舍得?

王子琦反问,你知道吃力不赚钱,赚钱不吃力这句闲话么?

阿六恍然大悟,食指点着他说,侬在做投机生意!小子,当心点,别叫人真的装了麻袋。

王子琦笑而不答。喝了一口水说,我走了,改日碰头。

阿六说,侬留个地址,也好寻侬。

王子琦说,改日我来接你们。

平燕燕一阵风似的跑进来,拎起竹壳热水瓶,往玻璃杯里倒了半杯,端起来就喝,还没入口就扔了杯子。她甩了甩烫痛的手,瞄一眼阿六,又咚咚咚跑下楼去。

这个是啥人?王子琦瞪大了小圆眼,盯着燕燕窈窕飘逸的身影。

我师兄的女儿。阿六捡起地上的杯子看了看。还好,没有碎。

平家的?王子琦是知道阿六这个师兄的,情同亲兄弟。

小姑娘真漂亮,像一泡水嘛,绝嫩。王子琦摇着头感叹。

阿六白了他一眼。

做啥?我又没有讲错咯。王子琦挤了挤眼睛。endprint

侬呀,还是老毛病。阿六无奈地叹口气。

伊怎么在此地?屋里厢人呢?

死了,被日本赤佬炸死了,统统炸死了。

唉,作孽!租界还好。幸亏我在租界啊。侬怎么不来寻我?对,侬是要到平家去的,你们感情好啊。不过,侬怎么不带平家一道到租界来呢?算了算了,过去的事体不讲了。王子琦摆摆手,小圆眼一转,喂,我想认伊做过房女儿。好好交补偿补偿。

补偿?要侬补偿?阿六肚皮里想。但是人家也是好意,硬邦邦回掉不大好吧?往小人身上推,能推掉最好。

估计伊不情愿的,陌里陌生的……

侬叫伊来!王子琦热切地说。

阿六拗不过,又不敢直接和燕燕说,只好叫女儿,盈衣——,盈衣——

盈衣跑到楼梯口,扬起脸问,作啥?

叫侬燕妹妹来。

噢。盈衣想,准是那个姓王的出花样,没啥好事体。

盈衣噘着嘴,无精打采地走到大门口——燕燕坐在门槛上发呆呢。

燕燕,阿爸叫你上楼去。盈衣用指头点了点燕燕的右肩。

做啥?燕燕回了下头。

我也勿晓得。

■。

燕燕懒洋洋上楼,懒洋洋问阿六,爷叔侬叫我?

阿六指指王子琦,这是我的朋友,王子琦先生,侬叫伊——

寄爷!王子琦插了上来。

燕燕斜了王子琦一眼,啥人认得侬!

燕燕!不可以没礼貌。阿六嘴巴上蛮凶,心里却是发虚:万一她动气了怎么办?他最怕她往外面一跑——这么大的上海到哪儿寻去?

王子琦站起来,躬身向平燕燕伸出手去:伯伯没有小人,侬做我寄女儿吧,我,我邪气欢喜侬。

燕燕的一双手贴在身旁不动,晶莹的黑眼珠瞪着王子琦,突然一个转身,跑下楼去。

阿六嘲笑王子琦,侬看,自讨苦吃!

王子琦嘿嘿一笑,慢慢交来嘛。他从西服口袋里挖出一卷钞票,抽出几张黄鱼头(一张十块),塞到阿六手里,这是见面礼,侬给燕燕,酒么,就不摆了,局势混乱……

阿六塞回去,啥人要侬钞票,伊又没有答应咯。

不给面子?

不是面子……咳,算了,我先收了,跟她说说看,不来事侬勿怪我。

一言为定!王子琦高高兴兴走了。

阿六叫了盈衣来,把认干亲的事说了下。他说,认就认吧,身上又不会掉块肉。这话是对盈衣说的,更是对自己说的。

盈衣幽幽地看了父亲一眼。她不愿意燕燕走近这个人,油腔滑调的,搞不懂父亲怎么放心。她很想说,不!我不同意!可是,她不敢。她知道父亲的脾气,向来说一不二。

盈衣吞吞吐吐说了认寄爷的事。燕燕警惕地问,伊作啥不认你们?盈衣噎住了。她能说因为你漂亮吗?燕燕不耐烦地说,认吧,认吧。才说完,忽然来了精神:是不是可以有好衣服穿有好东西吃可以出去白相?盈衣板着面孔说,是。

2

王子琦又来了。这回是开了流线型小汽车来的。娘姨太太老妈子,弄堂口站了不少人,连张家姆妈也跑出来了,问阿六,这人是你们家亲戚?阿六说,不是,是我的一个朋友,也是做裁缝的。张家姆妈不相信,做裁缝怎么可能买得起汽车呢?

改日告诉侬吧。阿六匆匆说了一句,钻进汽车。

汽车在平坦的柏油马路上飞驰。除了王子琦,所有的人都是第一次乘小轿车,荣生很兴奋,不时问东问西,阿六也不制止。这些问题也是他想知道的。

王伯伯,这车是侬买的?真漂亮!我顶喜欢黑颜色了,大方,派头!

不是,租的。

司机也是租的?为什么租啊?

王子琦没回答。盈衣也觉得这个问题很傻。

王伯伯,侬钞票真多,侬是做啥事体的?下趟我也做这个。

瞎讲,侬年纪轻轻的,要做正经事体的。

侬做的不是正经事体?

王子琦哭笑不得,我炒地皮,侬讲侬做得来吗?

荣生嘀咕道,我是做不来的。这不是投机生意吗?

小瘪三,人无横财不富,晓得吗?

王伯伯,侬住在啥地方?

先到金陵酒家,吃好饭,我带你们去。

……

谁也想不到,王子琦居然买下了整整一幢石库门,比花凌海家的那个还要大。燕燕和荣生到处跑,你这边,我那边,就是不愿意一起走。阿六心情陡然沉重:这两个小鬼,将来怎么过到一起?

盈衣也是一个人,慢慢走,从这间走到那间。她在想,王子琦会不会接他们过来住呢?这么大的地方就他一个人,真是浪费。

阿六和王子琦坐在大厅里的太师椅上,家长里短瞎扯,只字不提生意上的事。

阿六问,你不想再成家了?

王子琦摇摇头,笑了。阿六看出来了,那笑容的深处似有几分落寞。王子琦已经不是战前的王子琦,有话也不直说了。

那,你要这么大房子做什么?阿六游泳似的,手臂画了个弧。

王子琦说,自己住啊,享福谁不会?

阿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淡淡说,我回去了,这阵比较忙。

王子琦说,好,我送你们。

自此,王子琦三日两头跑来。阿六不耐烦了,你吃饱了没事干,我还做不做生意了?那,我带伊出去白相来事吗?王子琦挠挠小分头说。盈衣偷偷翻了他一眼。好吧,阿六想了想,对盈衣说,侬和妹妹一道去吧。王子琦嘿嘿一笑,不放心我啊,搞个监工?盈衣抢了一句,我还不高兴去呢。王子琦也不尴尬,依旧笑嘻嘻说,喔唷,盈衣不开心了。是要出去白相相的呀,老闷在屋里要出毛病的。

三辆黄包车直奔南京大马路。王子琦打头,花盈衣殿后。走了一段,燕燕非要第一个,说王子琦挡了她的视线。刚刚调整好,一辆外国人开的敞篷汽车,突然对准盈衣这辆横冲过来,黄包车夫赶紧避进弄堂。外国赤佬,又吃醉老酒了。车夫对准过去的汽车唾了一口。盈衣往踏板上跺了一脚说,快点,跟上,跟上!晓得!车夫调转方向,一阵紧跑。endprint

下了车,王子琦说带你们开开眼界。

果然开眼界。百货百货,真是多啊!五光十色的舶来货看得盈衣姐妹目瞪口呆。

这,不是在打仗吗?哪里有打仗的意思?

盈衣瑟缩在柜台和墙的夹角处,偷看那些尊贵的客户,时髦的红男绿女——大都是男人掏腰包送给身边的妖艳女郎,这些女人大都年轻,说着带着江浙或是苏北口音的上海话,还有说英语的,她们嗲兮兮依在男人身上,像不得不绑在棍子上的,软塌塌的花秧。

一个阔太太模样的胖女人,伸出腊肠似的,又短又粗又红的手指头在试戴钻戒,脸上是十足的傲气。燕燕伸出自己的手看看,又抓过盈衣的比比,忽闪着黑葡萄似的眼睛说,阿姐,我的手比侬好看。语气里有些小小的得意。盈衣说,是的呀,手指头介细,皮肤介白,细■。燕燕鄙夷地瞟了那个胖女人一眼,真是难看死了,一点配不上这些东西。盈衣拉拉燕燕的袖口,轻点,人家听见了要不高兴的。燕燕身后王子琦突然说,燕燕,寄爷帮侬买一样,侬自家拣!盈衣闻言变了脸色,说,勿要勿要!啥人稀奇这种物事!走,燕燕,有啥好看的。燕燕挣脱盈衣的拉扯,说,看看又不碍咯……哎,阿姐侬看,柜台里厢的女的真漂亮!我也要像伊拉这样。盈衣不知道做店员好不好,自己是赞成呢还是反对。王子琦说,走走,吃点心去。出了门,王子琦才说,燕燕啊,乖囡,做店员顶没意思了,这点点薪水买胭脂都不够,还要应付急色鬼。燕燕问,啥叫急色鬼?王子琦哈哈一笑,啊呀,我忘记侬还是小囡,这么讲吧,就是看见女人就走不动路的那种,咳,我也讲不清爽。就是坏的男顾客,得罪伊吧,饭碗敲掉,敷衍伊吧,又坏名声。这种日脚怎么过?燕燕不做店员。那我做什么?王子琦说,当然比这个好啦,放心,包在寄爷身上。

王子琦说的吃点心其实是去茶楼。逛了两个小时,也累了,坐一坐还真是用得着。这个王子琦倒是蛮细心的。越是这样,盈衣越是觉得燕燕危险。

大新茶室在大新公司五楼,与跳舞场、跑冰场鼎足而立。四壁桌椅一色的苹果绿,光线充足,座椅舒适,点心品种多而实惠。喝完茶,吃完点心,已是下午三点多了。盈衣说,我们回去吧。燕燕不肯,我还没逛够呢。盈衣恨自己嘴拙,心里有话却说不出来。当然,是反对的话。

一路上,王子琦絮絮叨叨,从女同学说到姨太太交际花舞女按摩女野妓女招待乡下姑娘。盈衣想,这个人,和那些穿黑拷绸短衫裤的“白相人”有啥区别?父亲怎么会跟这种人做朋友?还好燕燕没在听,始终瞪着清澈的大眼睛,从马路这边穿到那边,这爿店看看,那爿店看看,仿佛一个人在逛。那两个只好跟着她走,仿佛她是船头,他们是船尾。她的两条辫子又黑又亮,皮肤又白又嫩,尽管穿着棉袍子,还是能看出来少女美妙的身段。王子琦看一眼,喜欢就增一分。脸上的笑容像涟漪,一圈圈漾开。盈衣拎着新买的东西,不离燕燕左右,像丫鬟,更像保镖。

走到一家照相馆跟前,燕燕站下了。她的脸几乎贴在了橱窗玻璃上。橱窗里,几张电影明星的照片,或端庄,或风情,正笑嘻嘻地看着她。王子琦也凑了上去,几乎要贴上燕燕的后背了。盈衣一把扯开王子琦,横在两人中间。

这丫头,急吼吼做什么?要拍照片还不简单?

啥人要拍照片了?啥人要拍照片了?盈衣被激怒了,这不是羞辱人嘛!

我要烫那个人一样的头发!平燕燕转过身来说。

盈衣惊惶地看着燕燕,脸一下子白了。

我要这种头发!这种头发!她指着橱窗里的长波浪说。

王子琦也呆了,侬,侬还小,过两年再烫好不好?过两年更漂亮!

我就要现在!就现在!现在!燕燕又跺脚又扭腰,引得很多路人朝她看。

好好好,现在烫,现在烫!王子琦轻轻拉拉燕燕的辫子。

盈衣哭了。

燕燕冷冷地说,阿姐侬哭点啥?又不要侬钞票。

不是,妹妹,是……不大好的,小姑娘不作兴这种打扮的,这种打扮……

王子琦拦住盈衣,侬别瞎讲,我觉得蛮好,就是,就是……

燕燕叫起来,闲话瞎多!到底来事不来事啊?

来事,来事!王子琦说,盈衣,干脆你也烫吧。

盈衣从齿缝里迸出三个字:我——不——烫!

好好好 ,侬不烫,不烫。

盈衣一个人呆在门口,看着来来去去的街车,形形色色的路人,站累了,蹲下来;腿麻了,又站起来。

出来了。王子琦的头发又齐整了些,五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像四十多,只是,那双浑浊小圆眼昭示了他的年龄和阅历。燕燕的样子真的像“野鸡”,那头发就是野鸡头!盈衣觉得触气死了,好好的女小人,弄成这种样子,回去怎么向父亲交待?盈衣的耳朵里嗡嗡响,仿佛阿六已经在大发雷霆。她一紧张就要小便,绞着双腿急促地说,王伯伯,太晚了,我们回去吧。王子琦说,好,我送你们。盈衣咬了咬嘴唇。最好送!都是侬惹出来的事体,不能让我一个人“吃排头”(挨骂)。

阿六的嘴唇在哆嗦,脸色由白而青,两条钢针似的眉毛拧来拧去,看见王子琦理都没理,当然,也没看盈衣一眼。

盈衣也没看父亲,东西往床上一丢,就去了马桶间。等她硬着头皮回来,王子琦已经走了,燕燕跪在床上,那里,已然成了百货铺。

盈衣你过来!父亲的的眼神像一鞭子打过来。

我是怎么交代侬的?作啥不拦牢伊拉?!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痛苦。

盈衣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唉,侬也拦不牢……只怕从此不安逸。阿六头一甩,去吧,烧夜饭去,我肚皮老早饿了。

盈衣慌慌的,扶着楼梯往下走,小腿又胀又酸。

她想起了逃难,那时,虽然没日没夜地走,一家子还算热闹亲热的。心里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3

还真的被阿六说中了。燕燕从此不安逸。那王子琦看出阿六不喜欢,竟从此不登门,只管打电话给燕燕,而燕燕呢,接到电话就飞了。开始的时候盈衣还悄悄跟过,三转两转就跟没了——一辆出租或是黄包车把他们弄到了西餐馆或是电影院。这是燕燕事后说的,轻描淡写。阿六和盈衣哑口无言。只有荣生抢白她,有什么稀奇?她道,稀奇稀奇就稀奇,你去过没有?没有吧?荣生嘀咕一句:浅薄!便不理她了。不理就不理,燕燕每天只是守着烟纸店等电话,或者在弄堂里晃来晃去。盈衣按照父亲的嘱咐,不时走出来看看她还在不在。弄到后来,盈衣不耐烦了,对张家姆妈说,她又不是犯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们能管到她30岁啊。张家姆妈也说,是啊,管是没有用场的,要是阿六亲生的,伊敢啊?现在是,打不得,骂不得。也怪那个王子琦,衣裳,皮鞋,氢气球,发带,手袋,一样样弄转来,女小人到底是贪白相贪漂亮的呀。闲话讲转来,人家是寄爷,条件又好,宠点也是应该。盈衣噘着嘴说,宠也要有个分寸啊,搞得像小姐派头。阿爸只晓得叫我管,我怎么管?一日到夜“盯牢黄包车”?张家姆妈,侬去讲讲。张家姆妈摊开两只手,我也勿晓得讲点啥。endprint

日子快得就像刀切面,刷刷地飞过。燕燕的行头越来越多。春天单大衣,夏天绸大衣,秋天夹大衣,冬天皮大衣,珍珠项链,翡翠胸针,高跟皮鞋。就差涂脂抹粉了。买了新东西一回来就摆弄。这天,燕燕得了一枚戒指,18K嵌宝戒指,宝石是粉红色的。她把戒指拿给正在楼下择菜的盈衣看,盈衣点点头,说好看。燕燕把它戴在食指上,对着阳光。指头是半透明的粉白,戒指里藏满了绮丽的光线。她亲吻它。亲完又从衣兜里拿出一面小圆镜来照。盈衣一眼看见,跳起来去抢燕燕手里的镜子。燕燕不给,侬做啥?盈衣咬紧了牙死命拽,燕燕一口咬在盈衣手上,盈衣啊的叫了一声松开了。啥稀奇,还侬!燕燕把镜子往墙上狠命一掼,镜子上的玻璃似乎是愣了一下,稀哩哗啦地往下掉。盈衣冲过去,猛推了一把燕燕,燕燕仰面一跤。这一跤很重,燕燕半天才爬起来。侬,侬欺负我……,燕燕尖叫一声,冲出了大门。

水根对盈衣说,侬闯穷祸了,侬怎么推伊呢?盈衣大叫,侬晓得个屁!啥人叫伊偷我镜子的?

阿六正好从外面回来,皱着眉头说,出啥事体了?水根说,老板,一点小事体,姐妹俩闹矛盾……

阿六心里一紧,问盈衣,燕燕呢?

盈衣倔强地说,不晓得!

水根说,她跑出去了。

阿六看见地上的碎镜子心里明白了几分。他知道,这面镜子是她娘的遗物,盈衣一定是为了这面镜子跟燕燕闹的。还不快去找?水根,侬也去。

家里的人全出动了,直到天黑也没找到。是啊,在上海,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盈衣垂头丧气回来,无意中往垃圾箱边看了一眼,发现一个人坐在路灯下,伸手做手影,翻来覆去只是一只大耳朵的狗。不是燕燕是谁?盈衣奔过去,燕燕,侬吓煞我了!阿姐不好,不要动气了啊。燕燕推开她,默默站了起来。盈衣一路低声下气地赔不是,见燕燕没反应,就去牵她的手。这回,燕燕没有反抗。

第二天,燕燕又出门了,盈衣觉得心慌。她是不是还在生气呢?她很想跟她去但又不敢。一来家里走不开,父亲也没叫她跟着,二来燕燕不见得愿意她跟去。人家寄爷寄女儿,你老跟着算什么?

按例,燕燕晚9点必回,这是说好了的。可这一天,鹞子断了线。

燕燕进家门这两年,阿六老多了。操心啊!这孩子,没爹没娘没兄没弟,孤单单一个人叫人怜都怜不过来,可偏偏犟得要死,说东偏西。自家的孩子要打要骂没说的,可这是平师兄的孩子啊。说心里话,阿六是十二分的上心,他可以丢了自己的儿女不能丢她。他王子琦是谁呀,一个老克腊,老江湖。正经事体不做,去结交什么女明星,炒什么地皮。怪我不长眼睛,小鸡交给了黄鼠狼。师兄啊——!阿六懊恼得真想撞墙,似乎已经看见燕燕衔着香烟,趿拉着鞋,蜡黄的面孔,活像一支“老枪”。短命王子琦,不得好死的王子琦!

荣生不知什么时候手里拿了一只鸡爪在啃,阿六上去就是一记头皮,只晓得“触祭”(吃),还不快去寻妹妹?寻不到一个也别转来!

盈衣赶紧拉了弟弟朝外跑。跑到外面,又觉得茫然。想了想,吩咐弟弟,侬到四周看看,我一个人去寻。我有经验,我知道她去什么地方。

荣生知道阿姐是不放心自己,但他也不放心阿姐呀,女孩子,又是夜里,上海滩什么事情没有啊?荣生说,阿姐,我们一道走吧。

盈衣说,打仗都经历过了,还怕什么?

盈衣想去南京路去,可身无分文,又不想回去找阿六要,只好走着去。心急腿慢,盈衣快要哭出来了。

这是远东最漂亮的道路,也是最繁华、最驳杂的地方。白相人、特务、富贾、妓女,赌场、舞厅、电影院、西餐馆……什么人没有,什么东西没有?抬头是粗粗细细的电线,低头是忙忙碌碌的脚,就连空气也是黏稠的,让人透不过气来。日本人禁用弧光灯、普照灯、装饰灯及招牌灯,因此暗了许多,如潮的人流黑乎乎的面目不清。盈衣紧张而焦虑地辨别着行人,可哪里来得及?简直就是挂一漏万,况且,马路对面看不见啊。不行!她得有的放矢。

凡是燕燕有可能去的地方盈衣都去过了,做头发的地方,喝茶的地方,游乐中心,洋布店,衣庄、银楼、茶食店,酒店餐馆。最后,她蹲在了国泰电影院门口。

燕燕说,王子琦常带她到这里来看电影的,新片来了一定看。

散场了,盈衣睁大了眼睛,一个也不放过。可是,没有他们。这是最后一场。父亲说,找不到别回来。盈衣又回到南京大马路。所有的店都关门了,行人寥寥。盈衣茫然地站在路中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不知道,当局规定,夜店提前到凌晨2时打烊。

盈衣麻木地往前走,往前走……

黄浦江退潮了,日军飞机扔下的炸弹在水里忽隐忽现。盈衣捡了块石子扔过去。外滩!这是她深刻记忆的地方,曾经露宿在这里的呀。那些难民,盈衣一闭眼就在眼前晃。

江风很大,盈衣捋捋吹乱的头发,摸摸发烫的脸,不知是紧张还是发烧了,反正,很累很累,她想躺下来,又怕有坏人,往四周张了张——,咦,那里有个人,在江边徘徊呢。

会不会是燕燕?盈衣吓出一身冷汗。

燕燕——,燕燕——,盈衣用尽全身力气喊,边喊边跑过去。

那人慢慢回过头来。盈衣愕然退了一步。这不是花凌海家的丫头,阿英吗?

阿英?盈衣试探着叫了声。

谁?那人犹犹豫豫地回应。

阿英是侬啊!侬怎么会在这里?

阿英老了,憔悴了,可面孔的轮廓还在,眉眼还在。她凄然一笑,盈衣呀,我都快认不出了,要不是——

她没说,但是盈衣知道,她是想说要不是你的偏头(斜颈),她是认不得的。认不得也不奇怪,毕竟,她们只见过一次,那时她还是9岁的小姑娘呢,变化能不大么?

盈衣说,我去过花凌海家,没看见侬。

唉,勿去讲伊。侬怎么在此地?半夜三更的。

盈衣说,唉,一句半句也讲不清爽。

走!到我屋里去,我有交关很多闲话要对侬讲。endprint

盈衣迟疑地看看阿英,不知道是去好还是不去好。燕燕还没找到呢,可是她也不想放弃阿英,要不是巧,恐怕比登天还难,也许,刚才她想跳江呢,看样子,她很落魄。再说,她想知道爷叔花凌海家的事,毕竟,之蝶在那儿……

屋子里黑黢黢的。只有一张小床和一张破桌子。盈衣觉得脚下踩着了什么,捡起来一看,是只洋线团。

侬坐呀。阿英拉亮了电灯。

天啊,她的头发灰白了!盈衣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她比小婶婶小,算来不过三十来岁。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居然老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英见盈衣不动,便自己坐了下来。那板床晃了晃。

坐吧,不会塌掉的。

盈衣小心翼翼搭了半边屁股。

侬啥也勿晓得。阿英眼睛里露出迷惘的神色,仿佛在回忆什么。

老太爷死脱侬晓得吗?应该晓得的,廿六年八月十二日,侬爷来吊孝的。太太怀疑是我毒死的,理由是,我是侬二婶婶苏兰兰的人。

老头子不是生病死的吗?怎么成毒死了?

盈衣听父母说过,父亲这个堂弟是招女婿的,那么花之蝶应该姓毛啊。太太不是叫毛彩娣吗?

这里厢的是有窍开(机关)的,老爷立下遗嘱,等伊过世后,家产划归女婿名下。可他拖了几年就是不死。太太怀疑我家小姐教我弄死伊爷的,没了老爷的财产做后盾,二太太就能扶正了——别看老爷表面对伊凶,那是做给太太看的,不就因为财产还没到手嘛。巧么也巧,那天夜里老爷叫肚皮饿,我就送一碗面条去,凌晨他就死了。当然,苏兰兰根本没指使我,也就没追究。可是她始终放不下,怀疑是老爷指使的,说我是老爷的人了。真是天晓得!生一百张嘴巴也讲不清爽啊!这桩事体是过去了,但是,两位太太的疑心病没去,不管屋里出啥事体,总是怀疑到我头上。反正我也不做了,今朝告诉侬,花之蝶不是花凌海亲生儿子。

盈衣头脑里像爆炸了一颗炸弹,“轰”的一下,土到了脸上。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她那炸成一个坑的脑袋实在无法正常运转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解放了还是陷入了更深的泥潭。她该怎么梳理对之蝶的感情?

侬怎么晓得?有啥根据?盈衣颤声说。

我当然晓得啦。我跟了我家小姐好多年了,知根知底啊。要说家底,苏家还是很好的,一点也不比毛家推扳(差)。只是,乡下人家,呒啥规矩,苏兰兰人漂亮性格也活泼,一日到夜招猫逗狗,十八岁那年被人弄大了肚子,对方是一个出了名的无赖。苏兰兰死活要嫁他,老爷太太气得要死,一把火把房子烧了,三天三夜的火啊!两口子也被烧死了。幸好小姐没在家,否则就绝户了。那个无赖就带了我们从川沙跑到了上海。侬想,伊会和她结婚?养小囡?就是想也没本事啊!结果,这只赤佬将我们主仆卖给了花凌海。

毛家先是不肯接收,万一那个无赖找上门认儿子怎么办?岂不是家当旁落?原以为花凌海迷上了我家小姐,其实也不完全是,这是我后来知道的。他雇了流氓杀了那无赖。这么一来,毛家也不好说啥了,女婿有暗毛病,总不能女儿另嫁吧?但是姓毛是决计不能的,因此,花之蝶就姓了花。

等等,盈衣说,什么叫不完全是?什么叫暗毛病?

嘿!阿英跺了下脚说,小姑娘,我怎么跟侬讲呢?就是不会生养!懂了吧?花凌海喜欢苏兰兰的年轻美貌更喜欢她肚子里的小囡。啊呀,我也不晓得他到底喜欢小人多一点还是苏兰兰多一点。反正,喜欢是真心的,啥人不欢喜年轻漂亮的女人呢?太太多难看啊,又黑又矮又胖,像只海豹。这时的阿英才让盈衣找到了当初的感觉:有点娇,有点憨。

海豹?盈衣努力想象海豹的样子——她的心脏实在吃不消了,她得转移一下对花之蝶的关注。

可阿英还在这个问题上打转。

这桩事体瞒得紧,估计侬爷娘也不晓得,更别说侬了。哪一年,看看我这记性!对,就是打仗这一年。

淞沪抗战,1937年。

对对,那年的年底。不晓得怎么搞的,街坊有风声传出来,说花之蝶不是花家骨血,是野触小鬼。他们就怀疑是我散出去的,又不是我一个人晓得,凭啥讲是我传出去的?我晓得,还是为了老太爷的死,这趟不过是借因头而已。

叫侬走?不怕侬真的讲出来吗?

不怕的。人家会讲,主人家回头了伊,伊怀恨在心,造谣呢。人品不好。

那,侬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盈衣看看阿英,再看看又矮又小的棚屋。虽然潦倒,倒也干干净净。

作孽,我在公馆做了这么多年,耽误了嫁人不说,也没积攒多少钞票。只好租这种短命房子……我也想嫁人,但是不敢啊!上海啥等样人没有?要是卖到堂子里,哭也来不及了。再做一家吧,像毛家这样条件的哪里寻去?一般人家请个把佣人啥事体不要做啊?侬叫我去倒马桶我还倒不来呢!别看我丫头出身,粗生活我还真没干过。没办法,只好一面当衣裳,一面寻人家。好在,衣裳不少呢。

当铺那种地方,我何曾想要踏进去?第一趟像是做贼——夜里厢,夹了只包袱,偷偷摸摸走到当铺门口,不敢进,假装路过,绕个弯。一圈又一圈,就像这只洋线团。想想明朝没有吃的了,总不能讨饭吧?只好硬着头皮,按住了“砰砰”跳的心口,踏进去……晓得吗?上海人典衣服叫上娘舅家,这是要面子啊!

盈衣想,上海人的确要面子,借钱买贺礼,坐包车去道喜,派头十足,其实,明朝早上自己买点心的钞票也没有。

侬没进去过吧?当门口摆着一块屏风,阿英边说边比画,一个大“当”字比两扇门还要大些,转到屏风后面,有只像人高的柜台,里厢的人一副晚爷面孔,不灵的衣裳还要遭奚落,好像白拿伊钞票似的。皮衣和布衣还能值几个钱,如今绸价一落千丈,一件长衫,新做时十六七块,现在顶多当上两块多钱,说这瓢货色属于“穷嫌俏,富不要”,难以出脱。女人家的衣裳更吃亏,顺手翻得乱七八糟,一声不要,用白眼珠送你出大门。唉,一件宝蓝底苹果绿滚边的,一件翠绿底桃红滚边,多好看啊,不要!

阿英拿出一大叠当票来,递给盈衣,唉,只有当票没有衣裳了。endprint

盈衣接过那叠纸,凑到灯光下。白颜色的毛边纸上,印着蓝字:“当票”,数目和所当东西的名称是用毛笔填进去的,写的什么看也看不清楚,像鬼画符。完全是草体,而且只写一半偏旁。几乎每张上都有“破”、“毁”、“烂”、“坏”等字样。

破了烂了还收?这不是瞎讲么?

唉,还不是伏笔么,等打交道的时候,侬就吃亏了。潮州人的门槛,再精没有了!

真是盘剥得结棍!盈衣气愤地说。

算了,还有什么交道可打?侬讲我手里这点当票有啥用?逾期不赎,听凭变卖。变卖就变卖吧,我是没钱赎。阿英闷叹了口气,幸亏仗打玩了,否则有了东西也没处当。唉,这世人生啊!

侬刚刚想跳江?盈衣想问,可她又不敢。万一人家没这个念头呢?这不是提醒她了?她和自己一样,遇到了难题,只不过,她的难题要大一点,不,大过天!没有进账,那是要饿死冻死的呀!盈衣为难了,她实实在在帮不了她。要是她拉了阿英回去,怕是自己要被赶出来了!救了田鸡饿死蛇。想起父亲自然想起了燕燕,盈衣浑身一凛。急促地说,阿英,我要走了,要紧事体。

阿英急了,拖拽着盈衣的衣服,求求侬,我求求侬不要走,帮帮我吧!帮帮我!

盈衣颤声说,今朝不来事,改日,改日我来看侬啊。她掰开阿英的手,逃命似的奔出去。

她奔啊奔,没有方向,没有目标。空旷的马路上,只听见自己“啪啪”的脚步声。腿越来越软,速度也越来越慢,最后,被窨井盖拌了一跤。这一跤,倒是把她跌醒了。说不定,荣生他们找到她了呢!盈衣一下子有了力气,跳起来往家的方向跑去。

灯光!亭子间的灯亮着。她几乎是一头撞进去的。

燕燕!盈衣哽咽着叫了一声。

4

盈衣病了。似乎每块骨头都错了位,嗓子也哑了,拿水杯的手在发颤。荣生想陪着姐姐不去上课,被父亲斥骂了几句,出门的时候,怏怏地瞪了燕燕一眼:害人精!燕燕头一扭,冲天花板翻了个白眼。

燕燕,盈衣轻轻唤道。燕燕走到床前,摸摸盈衣的额头,说,阿姐,侬吃点水吧。盈衣一把抓住燕燕的手,喘着气说,燕燕,侬,侬昨日夜里……到啥地方去了?我寻也寻不着,寻也寻不着……盈衣的泪珠一颗一颗掉下来。

燕燕头一低,我不过是不想回来。

盈衣说,侬不要阿姐了,不要这个家了?

燕燕手一抽,漠然道,又不是我家!

盈衣一阵头晕,颓然倒下。

燕燕说,我去叫医生!

别,燕燕你别。我死不了。

燕燕没理盈衣,冲下楼去。

阿六正在为一位女顾客量体,量一处,小本子上记一笔。燕燕奔到眼前,急吼吼说,爷叔,侬去叫医生呀!快点叫呀。

阿六说,不要紧,困困就好了,侬陪陪伊。

燕燕惘立半晌,无精打采地回到楼上。

吃过午饭,传呼电话又来了。不用说,肯定是王子琦!盈衣气得眼冒金星。这人简直就是,简直就是……盈衣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说他是狐狸精吧,他是个男的,说他是搅屎棍吧,我们成屎了。怎么能一日到晚找人呢?这日子还怎么过?

看见燕燕奔出去,阿六的心一下子到了井底。手里的剪刀“啪!”地往台板上一拍。水根和土根不约而同朝他看。阿六铁青着脸,又拿起剪刀,“嚓嚓”地剪布。

过了几分钟,燕燕回来了。她没走!盈衣惊喜万分,眼睛闪着春风杨柳,身上也有了力气。她撑起身子,将一杯水咕咚咕咚灌进肚里。盈衣的心仿佛干涸的土地,才下了一阵雨又出了太阳,湿润润,亮闪闪的。看来,她对她是有感情的,她不忍心丢下她这个姐姐。看看她,多像她的盈庭啊!不行!她不能丢了这个妹妹。她得拴住她的心。她得去找顾国桢。

盈衣硬撑着走进铺子,对阿六说,阿爸,我闷,想出去走走。

阿六看了她一眼,说,也好,出去见见阳光吧。燕燕呢?

她在看小人书。

为了稳住燕燕,盈衣只好把心爱的小人书拿出来。稳妥起见,盈衣又求张家姆妈,烦劳侬帮忙,看着点我家燕燕,我出去一歇,马上回来。

说马上回来盈衣心里是没有底的。啥人晓得她在哪里呢!

顾国桢还是那个顾国桢,高高的额头,瘪瘪的嘴,素素的打扮。她看见盈衣眼珠子要掉出来了,咦,太阳从西面出来啦?侬怎么有空?

盈衣苦笑笑,侬命好啊。吃饱荡空筲箕饭(旧时苏沪一带,常把吃不完的饭放进竹编的篮子里,挂在房梁上吹。这样不会馊。寓意是,衣食无忧),想做啥就做啥。

顾国桢整理完红红绿绿的传单,在一只小铁罐里捣糨糊。

侬还在救国?盈衣揶揄道。

是啊,不当亡国奴,解放全人类!

侬先解放解放我吧!盈衣赌气摔了一叠传单。

顾国桢放下手里的小木棍,拍拍手说,好吧,我给侬十分钟。啥事体?

盈衣把燕燕的情况简要说了一遍。

我不晓得怎么办了!盈衣两只眼睛吧嗒吧嗒朝顾国桢看。

顾国桢双手拄着膝盖,老练地说,其实,她根本就没脑子想一想自己在干什么,想要什么。越是亲近的人她越要伤害,这能给她带来快感。这里面有三个方面的原因,首先是战争——

不用说,顾国桢肯定要说因为战争她才变成这样的。我不同意!盈衣打断了顾国桢的话,我家不是也死了好几个吗?可我也没变呀。

侬是侬,伊是伊。不一样的。

不一样?盈衣一想,也是。她家一个人也没有了,而且,我比她大四岁,四年的萝卜干饭不是白吃的。

第二呢?

第二,燕燕在青春期(盈衣插言:啥叫青春期?),这个就不细说了,我没时间,青春期的一个特点是:紊乱。头脑空洞却又心事重重,看上去对什么都不在乎,其实什么都在乎。

是啊,盈衣放过青春期这个词,认同顾国桢的判断。人家王子琦花了多少时间多少钞票啊,也没换来一个笑脸。你说紊乱不紊乱?还有,盈衣想起了母亲的镜子。你说你要镜子不会叫王子琦买啊!要买什么样的就买什么样的,偏来拿我的。别人越是宝贝她越是要拿!顾国桢讲得对,就会欺负对她好的人。endprint

喂——,想什么呢?侬不听我不讲了啊。

侬讲,侬讲——

第三点,伊原本过的是小老百姓的苦日脚是吧?受的是安分人家的教育是吧?王子琦带给她的物质享受颠覆了她幼年所受的道德教育和生活准则,她搞不清楚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

什么教育,准则,我不懂。反正,我觉得燕燕很危险,看见伊走起路来乳波臀浪的样子就心惊肉跳——男人都是馋痨坯呀!一日到夜野在外头,有啥好结果?

怎么能说没有好结果呢?盈衣朝地上啐了一口,呸呸!啊呀,闲话少说,你说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安慰她?

没有用的。她还小,表达不出情绪,只能转移到生理和行为上,发脾气、做噩梦、不说话……

侬讲得又不对了,我也做噩梦呀,我也不说话呀,那我也是小人?

顾国桢说,抬杠是吧?我不跟侬讲了!

盈衣说, 我也没有力气讲了。我走了。

顾国桢送出门来,说,侬把我的话好好想想,总之,不要计较她,多给她时间。

时间?谁给我时间呢?我自己还有一大堆想不通的事体呢。盈衣边走边想,这个顾国桢到底和从前不一样了,新名词像花,一朵一朵开出来,都听不懂了。她弄那些传单做什么?被日本人抓住了是要杀头的呀!不要命了?盈衣想回去劝劝她,又一想,没用的,她花盈衣是个没用的人,连燕燕都管不好还去管顾国桢?

盈衣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感觉自己一无所获。顾国桢只说了原因没指明她的行动方向,等于是只空心汤团。她花盈衣就是只空心汤团,脑子也是空心汤团。你说你有什么用?真是个没用的人!

没用的盈衣在家的用处就是干活。盈衣不发烧了,盈衣好了,盈衣该干活了。

西北风一吹,盈衣就想起了阿英。不知道她有没有找到人家,有没有过冬的衣裳,有没有饭吃。怎么帮她呢?钱是没有的。没有的……没有的,盈衣脑子里在转,可衣裳有啊。有两件棉袍子呢。二婶婶给做的那件没舍得穿,送给她吧。原先是想给燕燕的,可燕燕比她高,况且今非昔比,床底下都是她的衣裳呢。

趁着没人,盈衣把那件棉袍翻了出来。真好看!蓝底白菊花,缎面的,那菊花浮雕般凸起,就像大海里的浪花。她捧着“大海浪花”,心里很高兴。她可以帮到她了。

这次是白天,盈衣看清楚了,阿英的房子是在被炸的废墟上临时搭建的,就在汇中饭店旁边。

门关着,盈衣有种不祥的感觉。一脚踹了上去。没有反应。又是一脚。门吱呀一声开了,跟着飞出一句骂,扯那娘的,寻死啊!

一个大萝卜似的头颅、猪样身材的中年男人瞪着盈衣,干什么你!浪你的亲妈妈!一上火,他的江北腔出来了。

盈衣瞪着他,不说话。

阿英毛蓬蓬的头出现在门口,是盈衣呀,喔唷侬做啥啦,勿要吓着小姑娘,进去,进去呀,我马上回来。她又拉又推那男人,嗲声嗲气地说。

阿英走出来,带上了门,低声问盈衣,侬怎么来了?

我还想问侬呢!盈衣生气地说,随便做啥也比这个好啊!

侬想到啥地方去了?阿英呆了一呆,苦笑道,伊是我老公。

老公?盈衣怀疑的眼神一闪,侬会寻这样的老公?

样子难看点,人还是不错的,要不是伊救我,我老早没命了。

救侬?

是啊,算了,过去了。啥人不是过一天是一天呢?

一阵江风吹过,露出她的肥白屁股。她居然没穿内裤!刚才,她还朝他飞眼风呢,自家男人能飞那样的眼风吗?

骗人!侬骗人!盈衣叫起来。

侬还小,不懂的……手里拿的是什么?

跟侬不搭界!盈衣凶狠地说。

阿英眼神突然散乱,呆立在那里。

日你妈妈,快点啊!里面的男人不耐烦了。

进去吧,再会。盈衣勉强笑了笑,眼睛里却闪出了一丝泪光。手一沉,“大海浪花”滑到了地上。盈衣捡起来,拍拍上面的尘土。头也不回地走了。

5

阳光淡淡的,很安静。阿六也很安静。他刚刚作出一个决定:办酒!公开荣生和燕燕的订婚。小姑娘有了身份就不会乱跑了,她有家了,有归属了,他不用担心受怕了。这是和张家姆妈商量过的。她一口赞成,她说不要怕燕燕跑掉。存心要跑的话,还会回来?小姑娘老早把这里当家了。她还有亲人吗?没有了!那个王子琦有侬亲?她不过是被花花世界迷惑了!

张家姆妈一说,阿六心里便有了底,有了底,心里安静了。

但是燕燕不安静,她跳了起来,啥人要■,看见就触气!寿头怪脑的,戆嗒嗒的。爷叔侬自说自话!

荣生小声咕哝道,啥人要■,小刺毛!

阿六说,燕燕啊,我不是自说自话,侬年纪小,不记得了,这桩事体是我跟侬爷讲好了的。喏,侬拿去看看。阿六从箱子里拿出庚帖。

可不是,父亲的笔迹。燕燕蒙了。

阿六说,我请人合过八字了,和荣生的没有冲克,定亲酒一摆,这桩事体就完成了。燕燕呀,侬爷的闲话总要听吧?

反正没跟我讲好!讲好也不算!燕燕扭过头说。

张家姆妈道,燕燕啊,乖囡,爷叔和侬爷是最亲不过了,伊当侬自家女儿看待的,不会亏待侬的。侬不是欢喜盈衣姐姐吗?以后一直在一起了呀,多好啊。

好个屁!侬少管闲事!

燕燕!不许没礼貌!阿六瞪起眼睛。

一道愤恨的白光从燕燕脸上闪过,她冲了出去。

燕燕!燕燕——,盈衣拔腿要追,被阿六一把拖住,随便伊去!我就不相信伊不回来。阿六想起张家姆妈的话,底气十足。盈衣又急又无奈,泪水在眼睛里打转。

果然,吃晚饭的时候燕燕回来了,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盈衣悄悄问燕燕,妹妹,侬想通了?

想通了。燕燕吊儿郎当地说。

侬真的想通了?endprint

啊呀,侬■。燕燕钻进被窝,蒙住了头。

盈衣睡不着。阿英、燕燕、顾国桢、周伯伯、黄老师、张老师、母亲、外婆、盈庭、小毛头……一个个从脑子里过。她努力避开花之蝶,可他就像一个不倒翁,按倒了立起来,按倒了又立起来。怎么对付他呢?不等盈衣想好对策,花之蝶就来了。

花之蝶是苏兰兰带来的,来吃订婚酒。

怎么摆酒是阿六最伤脑筋的事,家里肯定不行,就算张家姆妈腾出地方也不够啊,算了算人头,少说也得六七桌。这是广而告之,燕燕是我花家的人,各位不要动她脑筋(一朵鲜花,谁不手痒),因此,凡是搭界的有往来的都要请,包括老客户。下请柬的时候阿六声明,一概不收礼,只是一起高兴高兴。吃白食谁不愿意?众人自然踊跃。可问题是,这笔钱怎么出?谁出?阿六不慌。有两家垫底呢,他们都是有钱人。一家是堂弟花凌海;另一家当然是王子琦。其实吧,也就是他一个人。这个人重要啊,甚至比花凌海还重要,他是燕燕面上的人,娘家人。不,不对。不能算娘家人,算了是要下聘礼的,岂不多花一笔!因此,阿六给这两家送请柬去的时候打算什么也不说,不说不收礼更不说王子琦是燕燕的娘家人。有种事体,还是打闷棍的好。他们的礼轻不了,这酒席呀,不过是阿六先垫上,搞不好还可以赚一笔呢。这些都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燕燕的情绪。小祖宗又刁蛮又任性,要是在酒宴上闹起来……阿六一直想不通燕燕为啥变成这样,到底是因为丧父之痛还是别的原因?他可是在电车上遇见的她呀!失踪的这些日子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她的衣着不像是流浪儿,她的食宿究竟怎么解决的?她身上怎么有钱?这些老问题一直在他脑子里转。你看她跟王子琦跟得那个紧啊,她喜欢享受,喜欢俏,喜欢有钱人。我们家怎么供得起?啊呀,他倒是吃不透了,到底要不要这个儿媳?能要这个儿媳吗?但是他答应了平师兄的呀!师兄死了七年了,七年来,这桩事体他无时无刻不在心头。阿六不敢深想,但又不得不想。还是把细点,再和张家姆妈商量商量吧。

张家姆妈问阿六,要是燕燕是侬亲生怎么办?就算她做过不好的事体侬会推伊出门吗?会让伊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吗?会不管伊死活吗?阿六说当然不能。张家姆妈道,这就对了。阿六说,还有桩事体,娘家也是我,婆家也是我,我不晓得两种身份怎么捏在一起。张家姆妈说,这个简单。订婚不是结婚,做两件新衣裳就可以了。顶多打只戒指。对了,打算啥辰光圆房?阿六说,过两年吧。这次弄一弄主要是想让小姑娘收收心。张家姆妈点点头,是啊,野惯了,总是桩讨厌事体。

想到要去见王子琦,阿六有些尴尬。为燕燕烫头发的事很久没理他了。不过,这个台阶是迟早要下,逃不过去的。

王子琦蛮坦气,他说侬要我做啥只管讲。阿六客气地说,侬是燕燕的寄爷,我是来听侬吩咐的。

哦哟,小阿弟,啥辰光变得这副样子了?王子琦笑嘻嘻说,仿佛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过隔阂。

阿六想,我变?还不是侬变!看看侬这身打扮,啥地方像老早的王子琦?唉,算了,算了,犯不着。

阿六把办酒的事说了下,王子琦说,那种地方小家败气的,物什最无吃头……别误会,我不是讲侬,侬的情况我是有数的……这样吧,放在大加利酒楼怎么样?名字老吉利的。钞票我来!

阿六道,不好意思的,哪能要侬花介许多呢?再说,我请柬都发出去了。

还有半个月嘛,再发一次!换好地方还不愿意啊?钞票么,王子琦拍拍阿六的肩膀,毛毛雨,不要摆在心上。

阿六拱手道,那么我替燕燕谢谢寄爷了。

王子琦笑了,侬只戆浮尸,又来了。啥叫自家人,啊?我问侬!

阿六不好意思再绷着,揶揄道,到底是有钞票人,气粗啊。

王子琦哈哈一笑说,自家人,自家人!

阿六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去花凌海家的路变得轻松了。

迎接阿六的是扑面而来的颓败,房子还是老样子,家具还是老样子。只是,人声仿佛隐在了墙壁里,冷清而诡秘。应门的苏兰兰一身寻常衣服,丝毫看不出时髦的少奶奶的派头。怎么回事?阿六暗自心惊。自己只管忙,竟然忘了苏兰兰好久没来做衣裳了。她多爱打扮啊!一件新衣,最多穿两三次。有一次,大概是过年吧,好几个年轻女佣穿着苏兰兰的衣服,满院子桃红柳绿的。太太当着他的面责怪花凌海,侬看看,侬看看,此地是大观园啊,都是姐姐妹妹啊?哪有这样做主子的?花凌海笑笑说,我觉得没什么啊,蛮好看的。还蛮好看?毛彩娣气得说不出话来。后来,大约觉得自己管不了,干脆吃斋念佛去了。

出于礼貌,阿六觉得应该笑一笑,可他笑不出来,就连说话的声音里也满含忧虑,小婶婶(上海人常依孩子的口吻称呼对方),我阿弟呢?人呢?

阿弟是具指,人呢,是泛指。苏兰兰是何等聪明之人?自然明白了阿六的意思,笑着说,伊不太适意,太太陪他去乡下了。这里就我和之蝶,哦,还有两个底下人。

奶妈呢?

苏兰兰头一低,奶妈死了,痨病。我直说了吧,老爷也是这个病。

阿六叹口气。当年他就想,花凌海那样的咳嗽不是好兆头呢。对于肺结核,阿六是心有余悸的,他的三个妻舅,老丈人都是死在这个病上……奇怪,她怎么没传染上?为什么是奶妈?也许是不巧吧。

那,皮箱厂交给谁管呢?阿六问。

还皮箱厂呢?苏兰兰边摇头边笑,阿哥啊,现在是啥形势?打仗啊!打仗要钞票,要物资,啥地方来?还不是中国人头上刮皮?吃屎政府做龌龊事体,叫业主到跑马厅登记,100块的东西只给二十多。当我们戆大啊,还不如削价卖掉呢。

阿六说,怪不得,前一腔街上人特别多。

抢购呀!现在呢?价钿上去了。哪能不上去呢?仓库空了呀。阿拉仓库也空了,一只皮箱也没有!不是讲阿拉是民族资本家吗?这趟吃亏的就是民族资本家!倒闭的工厂交交关(很多)。不生产了,生产个屁!

阿六想,这么大的变故她还笑得出来,真是服帖伊!

做实业到底做不过投机呀。阿六想起了王子琦。endprint

苏兰兰没接阿六的话,拍拍额头说,啊呀,侬看我,昏头了,阿哥,进来,进来呀。

阿六这才想起此行目的,赶紧送上请柬,我不进去了,小婶婶,这是荣生和我平师兄的小人订婚,侬带之蝶来吧,一定要来啊,还要侬帮■。

阿六简单说了说情况就告辞了。

这个苏兰兰有点不对,一口一个老百姓、政府、民族资本家。不过,他没心思也没工夫去研究别人,一个平燕燕就叫他头痛了。

6

最头痛的是盈衣。离五月初五只有两天了。花之蝶是必来的,她该怎么应答?一张口是堂兄妹,不对,一张口是好朋友,也不对,这两种身份都是模模糊糊的,模糊的根源就在于他的不明来历。她头痛,她简直要头痛死了。

日子是父亲和张家姆妈定下的。他们说,“五”就是我,两个我,合而为一。都合而为一了你们还闹什么闹!口彩不错。至少,这两个小冤家不吵架了。荣生见人就脸红,目光闪烁,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盈衣看见就想,弟弟长大了,是男人了。一想,她的心里头就不是滋味,说不出是伤感还是失落。她的角色到头了,荣生不需要她了。长久以来,这种既是姐姐又是妈妈的感觉一直充满了她的心,如今,她的心空荡荡的,像一只被抽去了枕芯的空枕套。可是不恨燕燕吗?一点也不。

两天很快,就像一道闪电,在空中一划而过。

她惴惴去赴宴,想不到,他居然坐在她身边!

座位是小婶婶安排的。主桌一共七个人,以燕燕为中心,左边依次为小婶婶、张家姆妈、她,右边是荣生、王子琦、他。

他坐在她身边,就像一堆炭火。恍惚间,她成了一只被烤的鸡或鸭。整个的人僵了,脖子不能动,屁股不能动,就连眼睛也不能动。她什么也动不了了。但她的脑子还在转。这个位置有一点是好的,她有理由不朝他看——不作兴斜着眼睛看人的,总不能扭着身子看你吧?既然看不到,她可以假想他根本没坐在那里,那堆炭火根本不存在!

不看他可以看对面。

对面,小婶婶忙着呢。排座位、点人头、查菜单……序曲篇幅不长,又是急板,十来分钟左右便奏完了。苏兰兰朝阿六使了个眼色:好了,你开始吧。

盈衣心里有一把乱箭,其中一支射向了苏兰兰。小婶婶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她挥霍着堂叔对她的宠爱,从来说话做事不顾忌什么,现在好像变了一个人。

凡事都是有原因的,碰巧盈衣又知道了原因。那日,阿六和张家姆妈站在房门外说话(他们以为她不在里面),阿六说花凌海活不长了,厂子的倒闭伤了元气,一个痨病鬼,又伤了元气,活不长了。花凌海一死,之蝶和小婶婶就没有依靠了。那毛氏多多少少有体己,平时又节俭。小婶婶呢,怕是有多少用多少呢。之蝶怎么办?振兴家业?谈何容易!

可怜的之蝶。盈衣身体一下子冷了。心里的一支箭又搭上了弓——

还没瞄准谁呢,阿六咳嗽了。很威严的咳嗽。众人安静下来。

祝酒词无非是三言两语,主旋律是:吃。可是没料到,连阿六自己都没料到,不善辞令的他居然口才好得一塌糊涂,就像一根湿柴,塞进炉膛就着了,叫人难以置信。当然,所谓口才好不过是复述从前的故事,盈衣熟悉的故事。因此听着听着就走神了。身边的炭火又开始升温,她很想跳起来逃走。越是这样,就越是觉得父亲的“散板”漫长。

阿六话音刚落,苏兰兰就娉娉婷婷站起来,来来来,大家举杯,祝他们这对苦命鸳鸯永结同心百年好合!这是一句真正的祝酒词。意义相当于揭去酒坛的盖子。

人们开始还矜持着,仿佛只是餐前开胃,直到“开乌全鸭”上来。

“开乌全鸭”是大加利酒楼的名菜,三十年代曾轰动上海食坛。所谓“开乌”实际是盖乌,一只大乌参盖在鸭子上,食客读别了,后来,店家干脆就顺“民意”改了菜名。此菜一上桌面,全席飘香。人们的筷子齐刷刷戳进那只砂锅。

盈衣紧张了,她担心燕燕扑上去抢。想不到,燕燕出奇的乖。她的乖是自始至终的:阿六叫她敬酒就敬酒叫人就叫人,只有一样,盈衣看出来了,她没有笑,哪怕象征性地咧嘴都没有。不笑有不笑的好,端庄、矜持。可盈衣觉得心疼。你说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应该是笑靥如花,活活泼泼的呀。盈衣幻想燕燕脸上该有的表情,忘记了身边的花之蝶。

可花之蝶没忘记。他很郁闷,盈衣怎么不理我?我哪儿得罪她了?他紧皱眉头,端坐不懂。那双筷子也不动,整整齐齐摆在小碟子边上——他一口也没吃。苏兰兰发现儿子的异常,隔着桌子就叫开了,之蝶你吃啊!盈衣一惊,下意识转过脸来。他怎么了?怎么没动筷子?饿着了怎么办?心里焦急,一焦急什么都忘了,夹了一只鸡腿放进之蝶碗里。之蝶冲动地抓住了盈衣的手腕,盈衣“腾”地红了脸,甩开之蝶的手,眼光瞟向父亲。还好,他没注意她。

盈衣按住扑扑跳的心,离席而去。

之蝶跟了上来。盈衣更紧张了,脖子朝右下方转了30度,小声说,侬勿要跟牢我,人家看见像啥?

之蝶说,怕点啥,我也出来透透气,里厢忒闷了。

盈衣说,我上厕所呀。

之蝶说,我也上厕所。

盈衣哭笑不得,站定了说,讲吧,啥事体?

之蝶笑了,做啥这副样子啦?怪我不来看侬?

脚长在侬身上,来不来是侬自己的事体。

盈衣确实生气,哦,自己不露面,叫人送几本书,送支钢笔来,什么意思!不就是我父亲脸难看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眉开眼笑过?再说了,你的面子重要还是我们的友谊重要?自私鬼!

不知不觉,她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定位成朋友而不是亲戚。

之蝶说,好啦,勿要动气了。屋里有事体呀,我啥地方也没去——,不相信?不相信侬可以问顾国桢。

啊?问伊?你们有来往啊?盈衣想,这只赤佬,我这里不来去她那儿?搞啥百叶结!

上次不是互留了地址吗?伊来过一趟,是路过,闲话没讲几句就走了,还是一副火烧屁股的样子。endprint

哦。这样啊……我还没碰着过她呢。盈衣嘴上在敷衍,心里念经似的:要不要问呢?要不要问呢?问吧,万一他不晓得呢?不是穿帮了?不问吧,她实在难过,像憋尿一样难过。守住一个秘密是这样的难!啊呀,赶紧说吧,站在这里不像腔!盈衣越想说越是说不出口。那花之蝶也是一副有话说不出的样子。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都在等对方开口。

一阵人声传来,不要送了,不要送了,回去陪客人吧。

盈衣慌忙转回去,甩着两只并没有洗的手,假装上厕所回来。

送客的是阿六。他看看女儿身后的花之蝶,重重咳嗽了一声。盈衣明白父亲的意思:我是怎么关照你的?注意点!

盈衣低着头,与父亲擦身而过。

还真散了呢。有的在穿外衣,有的在相互告别,有的已经走到了门口。他们脚在动,嘴在动,脸盘却向日葵似的朝着平燕燕,眼睛里是艳羡或别的什么。那些人一定在想,花裁缝家白捡了一个宝贝呢。的确是宝贝!盈衣的目光投向燕燕。燕燕今天穿了一件杏黄色的隐花缎子旗袍,头发做过了,用一只亮晶晶的发卡别起,时髦而别致。脸上薄薄地敷了一层粉,愈发光彩照人。明媚、娇艳,像五月盛开的鲜花。荣生啊荣生,算你小子福气!再看那荣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只小赤佬,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盈衣感叹一番。忽然觉得不能这样傻站着,连忙走过去帮张家姆妈。

张家姆妈正在往钢精锅里倒剩菜,见盈衣过来,说,侬到隔壁一桌去吧,这里好了。盈衣拎着空锅子不动。虽然这是平常人家平常事,但总是不好意思的。盈衣迅速扫了一遍,几个阔太太已经走了,苏兰兰不在,花之蝶也不在。还有父亲和王子琦。他们去哪里了呢?盈衣心不在焉,手里的一盘面筋肉丝,一半在锅里,一半倒在了桌子上。张家姆妈一把抢过,啊呀小姐,侬在做啥呀?我来吧,侬去陪燕燕。

燕燕和荣生站在门口送客,好婆走好,阿爹走好,太太走好……

哟,还真像小夫■。有人打趣道。燕燕只当没听见,荣生往边上横了一步,觉得不妥,又缩了回来。盈衣心神不定地站了会,对荣生说,我去看看阿爸在做啥。六缸水混就六缸水混,她要告诉他!盈衣绷着脸,抿紧了嘴唇,仿佛一张嘴就要泄气。她走过厕所,走过厨房,快到休息处时,听见了苏兰兰的声音。盈衣赶紧蹲下,装做拉袜子,尖起耳朵听。

苏兰兰叹了口气,说,我是蛮喜欢这幢房子的,多宽敞啊。可惜,抵押给银行了,赎不转来了。

阿六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她在说谎!阿英说,因为之蝶的事泄密了,他们才卖了搬家的,根本不是抵押。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之蝶呢?她跑向了门口。果然,他叉着腰站在那儿呢,看样子他在等他的母亲。人是找到了,可是,她怎么说呢?她说不出口。

盈衣想了想,走向柜台,问人要了纸和笔,急急写了几句。

她把纸条往之蝶手里一塞,逃走了。

7

苏兰兰换好衣服,坐到了账桌前。给花阿六家的礼金得上账。刚摊开账本,满面泪水的花之蝶冲进来,将一张纸条拍在了母亲桌子上,顺手把算盘撸了。啪的一声,算盘散架了,珠子哗啦啦滚了一地,一杯水也悉数倒在了账本上。苏兰兰生气了,侬做啥?我做啥?问问侬自家。侬看看,看看上头是啥?不要面孔!苏兰兰气得两眼发黑,侬,侬只小赤佬,要死啦。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哆哆嗦嗦将纸条拿起来,凑到台灯下……她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是啥人写的?造谣!造谣!花之蝶一声冷笑,造谣?侬不觉得心虚么?别急,我又不会拿侬怎么样的,我也不想晓得亲爷是啥人——我想也想得出伊是啥等样人。苏兰兰张口结舌,瞪着儿子说不出话来。花之蝶惨然一笑,走出房间。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儿子的声音渐远。苏兰兰听不懂他在念什么,但是她知道,他正在离她远去。

她踉踉跄跄追出来,小大姐跑过来扶住,太太,太太你怎么了?苏兰兰有气无力地推开她,说,我没事,今天吃力了。你去吧,注意点少爷,有动静告诉我。

苏兰兰慢慢走回房间。她不敢睡觉,她怕之蝶连夜出走。不行,这桩事体一定要摆平,否则,她拴不住儿子。儿子没了,她就活不成了。思来想去,只有阿英了。肯定是她泄漏的。可是,她不识字啊。纸条是谁写的呢?这个人既认得阿英也认得之蝶。盈衣?一定是盈衣!但是,她和阿英又是怎么联系上的呢?她明明不知道阿英的下落啊。她得去一趟。

苏兰兰把纸条交给了阿六。她说,你认认,这是盈衣的字吗?阿六怒冲冲扯了盈衣过来,是不是侬写的?盈衣绷着脸,不响。不响就是默认。阿六气得要打她,盈衣倔强地站在那里,不躲不闪。苏兰兰赶紧拦住阿六,对盈衣说,这桩事体我不怪侬,侬也是被利用的。这样吧,侬带我去寻阿英,我晓得侬碰到过伊了。盈衣别过头,不理不睬。心里想,事实就是事实,敢做不敢认?要我出卖阿英?不干!苏兰兰低声下气求道,盈衣啊,侬大了,懂事体了,不是我小婶婶怪侬,这种事体不好瞎讲的,要弄出人性命来的呀。侬不晓得,这两天之蝶嘴巴里老是叽哩咕噜的,不晓得讲点啥,这样下去神经要出毛病的呀,我真是急煞了,侬一定要帮帮我。苏兰兰呜呜地哭了。盈衣左右为难。说实话,她也有些怀疑阿英说的不是真的。也好。当面锣,当面鼓,讲讲清爽。她看了一眼苏兰兰,简短地说,好吧。苏兰兰破涕而笑,好盈衣,乖盈衣,小婶婶谢谢侬。

盈衣她们兜了几个圈子也没找到那片棚户。是不是盈衣在捉弄她?苏兰兰有些怀疑。但是,以盈衣的秉性,她是不会撒谎的。她倔,她柔弱,但她老实。盈衣也急了,是不是自己记错地方了?不会啊,上次是大白天,难道大白天做梦?好像真的是做梦一样,否则,怎么会一点痕迹也没有?苏兰兰说,不要急不要急,再想想。盈衣呆呆看着一大片荒地,忽然醒悟,对呀,这是什么地方?汇中饭店!汇中饭店边上挨着棚户区像啥样子,肯定是被人推平了,那么阿英呢?盈衣搔头摸耳,乱了方寸。我记得是在这里的,是在这里的。我们问问吧。问谁呢?苏兰兰朝四周看看,人影子也没有。对盈衣说,你别动,我去问。她朝汇中饭店方向跑去。过了一会,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盈衣——这里——这里原来——是有的——他们拆了,要盖副房。什么叫副房?盈衣问。大概是开水房什么的吧,我也不晓得。苏兰兰双手撑在膝盖上,无力地说。原本她还想挽回局面,只要阿英改口,即使让出少奶奶的位置她都愿意。如今她不知去向,没有机会了。之蝶相信盈衣……解铃还须系铃人啊!苏兰兰忽然眼睛一亮。扑通一声,苏兰兰朝盈衣跪了下来:盈衣盈衣,我求求侬,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我离不开伊啊。侬去对伊讲,侬是开玩笑的,不是真的。好吗?好吗?盈衣吓坏了,小婶婶侬起来,侬起来啊。盈衣伸手去拉,苏兰兰定规不肯起来,侬不答应我不起来。这下把盈衣逼上了绝境,紫棠脸一下子变得深红,泄气地说,好好,我去对伊讲,侬起来,起来。endprint

多多少少,这个小婶婶是给了她温暖的。她想起了那只暖手,那件“大海浪花”棉袍。帮她也是应该,可是,她欺骗了之蝶呀。做人怎么这么难?

苏兰兰爬起来,抱住盈衣,哽咽着说,盈衣呀,等侬做了娘,就晓得了。

盈衣默默推开苏兰兰,过了会,她说,我再写张纸条吧。

她们跑到汇中饭店,问门房要了纸笔,盈衣一笔一划写了一行字:我开玩笑的,不算。

自此,盈衣愈加沉默,整天没有一句话。荣生扭着姐姐说长道短,盈衣淡淡一句,要做大人了还这样。荣生嬉皮笑脸说,这不是还没做嘛。

燕燕自从订婚后几乎没怎么出门,就连王子琦也不大来电话了。阿六安心不少,面色也和悦了不少。也许,那天对女儿有点过了,阿六想补偿下,不声不响给盈衣做了一件新衣裳。

盈衣接过衣裳,什么也没说。

8

日子轻盈地在树梢上跳来跳去,就像一只鸟,它真是一只鸟,不管是枯枝还是新枝,只顾自己跳来跳去。一跳就跳到了燕燕和荣生圆房的日子。

1945年6月16。张家姆妈一说,阿六疑惑了,不好吧?张家姆妈笑眯眯说,我晓得侬意思。6月里结婚,勿要棉被(面皮)是吗?那是指阴历6月呀。这是个黄道吉日,恰好又是燕燕18岁生日。阿六点头。张家姆妈又说,以后的事体我也想好了,盈衣住到我那里,侬么,就到铺子里,跟水根他们轧轧吧,以后想办法租大点的房子。阿六说,要不要摆酒呢?张家姆妈讲,当然要啦。阿六沉吟道,排场勿要大,一桌就够了,至亲好友,吃顿便饭。多买点糖果,邻居散散算了。张家姆妈说,这一桌我包了。还有,燕燕的嫁妆我也包了。就算是我的女儿吧。那个王子琦,男人家家的懂点啥?阿六感激地抓住了张家姆妈的手,不知说什么好。张家姆妈脸上一红,抽出手来,笑着说,邻舍么,帮忙是应该的。阿六也觉着自己冲动了,咳嗽一声,说,我和水根去买两件家具,叫土根把亭子间粉一粉,亮点,也有个新气象。张家姆妈说,好,好。阿六取出所有的积蓄,将所有用度分成几份。其中一份送去给张家姆妈,可她坚辞不受。她说侬看不起我。话说到这份上,阿六只好作罢。

这日一大早,盈衣和张家姆妈去采买结婚用品。站了很久不见车来。怎么这么少啊?盈衣看看站牌,咦,怎么换成塑料的啦?能拿的都拿走了,恨不得把我们的炒菜锅也收了去呢!干嘛?造飞机炮弹呀。日本赤佬,最不是物什了!张家姆妈愤愤地说。可不是,来来往往大都是脚踏车、人力车。别说公交,小轿车也少了,卡车则一辆也没有。盈衣愁眉苦脸地说,唉,要打到啥辰光啊。张家姆妈说,侬问我,我问啥人去?

提起打仗,张家姆妈的好情绪就像鸡蛋撞上了石头。

买什么都要排队。直到黄昏,她们才回来。两辆三轮车,一车桶盆被褥、一车箱橱杂货,盈衣和张家姆妈合坐一辆黄包车跟在后面。

亭子间的东西腾出来了,粉刷一新。阿六和水根将新买的一只小规格的双人床,一张可以折叠的方桌、一对榉木小杌子和一只脸盆架放进亭子间,就什么也放不下了。张家姆妈来看了看,总觉得缺点什么。对,要张画什么的吧。燕燕不是喜欢电影明星吗?挂一张!阿六说,要挂就挂日历牌那种吧。

燕燕谁也不理,一个人默默整理自己的东西。几只纸板箱里,都是王子琦送的衣物。盈衣过去帮忙。燕燕说,我自己来吧。盈衣叮嘱道,有事体叫荣生啊。噢。燕燕没抬头,应了一声。

是夜,盈衣陪燕燕睡在张家姆妈家,水根、土根,荣生、阿六,四个男人在灶披间打统铺。水根弟兄倒下就睡,荣生夹在中间,一动不敢动,像一只木偶。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木偶,被父亲牵来牵去。直到现在,他还是懵里懵懂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不喜欢燕燕。从道理上讲,他应该娶她为妻,父命难违,又是平伯伯遗孤。可,总觉得自己的妻子不该是她。不是她又是谁呢?顾国桢的影象突然跳了出来。荣生一惊,怎么可能呢?他们统共只见过两三面。不过是喜欢那种类型的女孩子吧。睡吧,想这些有什么用。明天,就是他的死刑。荣生又是一惊,怎么想到死刑这个词了?睡不着,又不能动,荣生真是难过死了。

阿六也不动,明天的事零零星星在脑子里过——早上八点,我和荣生去迎燕燕她们;一对龙凤戒很漂亮,燕燕应该可以满意;张家姆妈买了一只樟木箱,床底下怕是塞不进吧?还有一大堆东西呢,怎么放?先堆在床上吧,总有办法的。三天后回门,回门又要麻烦张家姆妈了。干脆让燕燕认干妈!怎么把王子琦这个干爹忘了?不要紧,明天早上让水根跑一趟。想着想着,阿六睡意朦胧,燕燕穿着他做的粉色软缎旗袍笑盈盈过来了,她叫他阿爸,朝他鞠躬……

天刚亮,盈衣慌慌张张跑到灶披间,说燕燕不见了。阿六跳了起来,怎么回事,她不是和你们睡在一起吗?什么时候发现的?盈衣说就刚刚。我累了,睡得很死,根本没听见她出去。张家姆妈呢?她,她还睡着呢。唉,唉,阿六一声接一声地叹气,什么话也说不出。盈衣说,我去找!阿六摆摆手说,算了,找不到了。就当我没有遇见她吧。阿六吩咐盈衣摆香案,他朝空中拜了几拜,师兄啊,怪我无能,没照顾好我们的燕燕。

盈衣含着泪水也拜了拜。她的来,她的去,就像燕子掠水,空留惆怅。

后来,盈衣偷偷找过几次,可哪儿哪儿都没有,没人再见到过她,就连王子琦也失踪了。有人说在浙江看见他们了,有人说在苏州看见他们了。莫衷一是。

又是8月。可1945年的8月,非同寻常。15日中午,张家姆妈狂喜的声音把大家从屋里喊出来,胜利啦!我们胜利啦!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真的?人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张家姆妈说,我亲耳听见的。你们听。果然,外面马路上人声鼎沸。阿六说,放假三天!

水根他们决定回昆山探望老母,荣生跟老同学游行去了,阿六说我去理发,盈衣则被张家姆妈拖上了街。

上海在沸腾!几乎每一条路上人潮汹涌,人们好像疯了似的,跳跃着高喊,胜利了!胜利了!喊哑了喉咙,喊出了眼泪。沿街商店打出巨幅的广告:“庆祝日寇无条件投降,本号大减价。”盟国的国旗在阳光里飘扬,灿然如花。

盈衣的心里也开出一朵小花。胜利了!燕燕一定会回来的。

责任编辑 楚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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