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芳
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老师让他感到有点惊悚。
她怎么能这样镇静呢。
如果她尖叫几声,或者昏倒过去,
他这个男人至少还能显示出一点英雄救美的豪气来。
1
苏小瓷是孤独的。
这句话作为小说开篇多么没有新意,更不可原谅的是它显得如此矫情。这世上,谁不孤独呢。其实,我只是想说苏小瓷的一种状态。嘴巴的状态。她丢失了嘴巴。
在嘴巴说话这个功能上,她丢失得很彻底,几乎没有说话的必要了。至于亲吻的功能,也可以忽略不计。这样说,并非指苏小瓷是团刺猬,人们躲过她乱糟糟的锋芒。相反,如果她愿意,只要她稍动嘴巴以示快乐或是痛苦,就会有人乐颠颠地跑过来,仰面向上承受唾沫。或者在他们眼眶里也装上汪汪的眼泪。
这样你会明白,苏小瓷是团光。亮的,闪烁的,勾人魂魄的。
苏小瓷是圣徒。
圣徒,你知道吧,她处在神与人之间。原本是人,但是得到了永生,是人走向神道路上的榜样。神通过她来关照人,人通过她来洞见神。如果没有了圣徒,人如何与神亲近呢。神毕竟是威严的。
至此,我还没有介绍苏小瓷的身份,还在卖弄我的圣徒学。很假里假气,是吧?对不起,我只能假下去。对于苏小瓷的身份,我只能如苏小瓷一样丢掉嘴巴,不再透露只言片语。这是不允许的。神说。
2
神固然万能,但总有他不能预料到的,比如说那起偶然事件。
那天原本应该由解剖学老师带领学生们去陈列室。他不想去。这个年轻人目光清澈腰杆挺拔。脸上的朝气和光泽让他有足够的理由厌恶那里。他问,苏老师,你去吗?
哪儿?
陈列室。
我去。
真的?
年轻人有点发愣。他只是想开个玩笑,让这个语文老师见识一点恐怖,没想到她一口就答应下来了。年轻人因为饱足的青春,没有摔上更多的跟头,他以为只要自我努力,就可以掌控这个世界,何必分分秒秒算计走向神的通途呢。因此有点傻,有点可爱,有点成为苏小瓷能呼吸的极少的新鲜空气。他问苏小瓷早餐的油条怎么样,近期上映的电影怎么样。他只是在问候油条和电影。苏小瓷不必费心猜测油条、电影背后的玄机。现在,他只不过问她去不去陈列室。为什么不去呢?陈列室再怎么恐怖也不会跳出一个活生生的人,缠住她,追索神的方向。
陈列室的讲解员见到苏小瓷时,有点吃惊。他不明白这次为什么会派一个女老师。他迟疑了一会,掏出一串钥匙,稀里哗啦地拨了一圈,找到最大那一把。
轰,一股强大的味道劈头盖面扑过来,尽管戴着两层口罩,苏小瓷还是被狠狠地袭击了。仿佛一块冰冷的厚重的湿毡,堵住了鼻孔和嘴巴。她的鼻腔一阵酸涩,眼泪刷地一下涌出来。
人头扑过来。
大腿扑过来。
手掌扑过来。
酱紫色的冰凉的人头大腿手掌全扑过来,扑进她的眼睛。苏小瓷浑身发冷,两条腿钉子一样钉在地上不能动弹。
讲解员回头看了一眼苏小瓷,说那个,喏,那个。他指了指左边。那里是一排子宫。他说,那个起码五十岁了。苏小瓷看到了一个瘪瘪的气囊,千疮百孔的样子。这样一个再也无爱无欲的器官,曾经也烈焰熊熊爱过一个人,为一个人生过孩子吧。苏小瓷的心一阵一阵阴冷。
学生们穿过子宫区,走向展厅的角落,那里一顺摆着五个黑色的大瓶子。老师,瓶里是什么。哦,下次再看,下次再看。讲解员急于结束这次讲解。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老师让他感到有点惊悚。她怎么能这样镇静呢。如果她尖叫几声,或者昏倒过去,他这个男人至少还能显示出一点英雄救美的豪气来。成天守着一堆人体零件,他太渴望来一点激情了。好了,来了一个美女。她却像坨冰。讲解员转过身向外走去。紧接着,苏小瓷听到了惊天动地的尖叫。女生们被马蜂窝砸中似的,一阵乱跑。
瓶口被一个女生掀开了。瓶里装着一个孩子。一个睡在溶液里的孩子。
3
福尔马林:甲醇含量为35%至40%的水溶液,具有防腐、消毒和漂白的功能。苏小瓷关闭电脑里关于福尔马林的百度,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个孩子。她看清楚了,瓶子里的孩子果真没有腐烂,他只是在福尔马林里睡着了。可是,他会苏醒吧。醒来,就会支离破碎,血肉模糊?孩子的影子开始折磨苏小瓷身体的某个部位,几乎在她行走时构成了障碍,就像鞋里进了一粒砂子。
孩子浑身青紫,神情忧郁,暴雨中眼睁睁地望着她。然然,妈妈抱你。苏小瓷刚一碰他,他就像一盒多米诺骨牌,哗啦啦垮掉了。她惊醒过来,心中一阵惶恐。她紧紧地捂住肚子。他就在她身边,他不仅在她身边,而且就在她体内。他进了他的子宫,他仍活着,他需要她,他分明在叫她妈妈,妈妈。他那么疼,他快要碎了。
那一天,五月七日,大暴雨。大暴雨跳起脚来下了三个小时。苏小瓷疼了三小时。刀子、钳子穷凶极恶对准她,横一下竖一下,狠狠地戳着绞着。
怎么样了啊,怎么样了。我真是作孽,作孽。苏小瓷的婆婆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她神经质似的小声骂着自己。她恨自己做下的决定,可是,她已经不能将苏小瓷体内的刀子拔出来。它进去了,就要肆意妄为。
连续几小时的战斗让医生急躁不安,她趴在苏小瓷大腿间,手里的动作越发快了。你看,这应该是他的脚趾。医生说。苏小瓷的婆婆咬紧嘴唇,胆战心惊地望了一眼那团血糊糊的东西。
钳子又斜刺过来,猛地向上一搅。一股热流唿地一下涌下去。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屋子。苏小瓷看见自己的灵魂,它飞离了肉体。
好了,好了。医生重重地跌坐到椅子上,伸手撸了一把脸,撸了一把的汗。她说,乖乖呀,我从没见过这么多血。
男人结束全省青年干部封闭训练回来时,苏小瓷已在床上躺了两天。他抱她,她推开了。小瓷,我们还会有的啊。他泪流满面地抱住她。她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endprint
那个支离破碎的孩子,苏小瓷来不及看上一眼。婆婆拎着黑色塑料袋很快走开了,她走得那样惊恐,她把孩子扔到哪里去了呢?是垃圾桶里,厕所里,还是田埂上?
苏小瓷找了他十二年。
4
男人响着轻微的鼾声。他背对着她,睡得很好。
苏小瓷拉了拉他的胳膊,将他的脸转向她。
我看到孩子了。苏小瓷说。
唔。男人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苏小瓷伏下身,对准男人的脸,一字一顿地说,我看到……我们的孩子,我们的。
男人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惊醒过来。他面前的这张脸像一块燃烧的炭。苏小瓷的眼睛苏小瓷的眉毛都在发光。急促的,凄厉的,拼却一生纵情燃尽的姿态。你又来了,是不是?男人嘟囔着,暗自恼恨这女人又犯病了。他坚决地转过身,重新背对着她重新入睡。他得睡好,养足精气神,明天的汇报很重要。
屋子里一时间静下来,静得有些失真。仿佛男人刚才只是做了一个莫须有的梦,苏小瓷并没有说到孩子。男人叹了口气,转过身抱她。苏小瓷冰冷的身体让男人打了一个寒颤,他能拿她怎么办呢?
从前,他是知道拿她怎么办的。
一个低眉的女子,有一点忧伤,有一点恍惚。整个迎新活动中,任凭其他女生争奇斗艳,苏小瓷只是低头无语。偶尔抬起头,她的眼神是游离的,虚空的。男人注意得久了,心里腾起怜香惜玉的感情。
他扯着这头,她扯着那头。他说,里子要拽直,被面要理平整。这叫牵被子,你们那里也叫牵被子吧。她低着头不答他。他怎么可以碰她的被子呢。太暧昧太私密了。然而,他就碰了。她刚把被面铺到乒乓球台上,他就走过来了。好像他一直在等她缝被子。整个被面缝好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白色底带有暗花的毛巾,缝在被子一头。你们女生脸上的面霜总是让这里油腻腻,是不是?他抬起头问她。她的脸红了,心跳也失去了深浅。
他帮她缝被子。帮她钉扣子。帮她梳头发。
苏小瓷心跳一次次失去深浅,城池便很快陷落。
他确实会做很多事。会帮老师洗衣服,缝被子,会帮老师哄孩子,照顾老人,会依据老师的脸色来决定每一个回答。毕业时,其他同学来自哪里回到哪里,回到乡下小镇上,只有他顺利留校任教,进入干部后备库,完成人生第一个飞跃。缝被子的附属品是成功收编那个低眉的女子。
哪一天你做不好苏小瓷的全职保姆,小心你那梳头发的手哦。婚礼上,全班姐妹警告他。她们班上一共产生了五对恋人,可是这样的恋情像一场预演,毕业的大幕拉上,就要谢观众。只有他们贪恋舞台,派生出新的情节,结婚。他如何能不疼爱她。这个低眉的女子五岁时,车祸让她失去父亲,十二岁时,母亲去广州打工,一去不回。
应该承认,这样的回忆很遥远了。让一个神重返凡间,追忆肉身前尘,很有些不堪。他现在要做的是签字审批开会,他该如何平息一个女人偶发的烈火呢?
5
早上醒来时,男人的头还是痛的,意识有些模糊。但是,他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日历,就能确定苏小瓷确实说到孩子了。这些年,苏小瓷控制不住的时候,不管那一天是哪月哪日,她都会把日历手表挂钟全调到五月七日。五月七日像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
十二年了,苏小瓷依旧记得男人的一个电话。那时,刚做完早孕测试,她给他电话。电话里,男人在颤抖。他结结巴巴地说,宝……贝,宝贝,明天,明……天我就戒烟,买奶粉,买奶……粉。男人并不抽烟,戒烟买奶粉只能说明他还是一个凡间的人,不可脱俗地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一定要说点什么,才像一个要做爸爸的人。可惜,喜悦的光很短命。他们没有准生证。办结婚证时,男人要赶着外出考察,来不及办准生证。他们没有想到睡觉的成果说到就到了。
到底哪一次出了问题呢。年轻岁月的睡觉原本是时时刻刻都可以出问题的,何况两地分居,每个相聚的夜晚都气吞山河高峰迭起。一晚上他们睡三次觉。第一次睡得凶猛,睡得地动山摇天崩地裂。男人从准备回家的那一刻起,整个人就骨头一样硬了,等待着万马奔腾。第二次是在午夜,人并不是很清醒,但身边的肉体是清醒的,暖烘烘的,香喷喷的。两个人缠在一起,琐碎,缠绵。天亮了,肉体又被注进汹涌的欲望。男人拼了命要吃掉她,吃了她,才安心回到一个人的夜晚反复咀嚼。苏小瓷恍恍惚惚了,热热烫烫了。她能说得清楚是第几次疏忽了防御?
有结婚证还不能生?婆婆与计生办理论。
不能,没有准生证就是计划外超生。
超生就超生,不就是超生罚钱么,罚就罚。婆婆一意孤行要定这个孙子。一定是孙子。婆婆坚信。
苏小瓷和男人开始给孩子取名字了。
果果。苏小瓷说,爱情的果实嘛。
恒恒。男人说,一个永恒的世界。
然然,然然。苏小瓷兴奋得大叫起来。爱情的果实也好,永恒的世界也好,这都是对的,都是他们寻找的。然,古汉语解释为样子,也可解释为对的肯定的。这个孩子这个样子来到婚姻里就是对的。她爱“然然”。
然然,然然。苏小瓷连着叫了几声,忽然一把捂住自己的脸,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她曾是被上帝丢弃的孩子,没了父母。现在,上帝醒悟了,给她母亲的身份,作为弥补。
怀上然然四个月后,司机送男人回家。司机暂时还不是他的司机,是男人上司的司机,上司赏识他。这样的年轻人拥有自己的司机是早晚的事。比如说这一次回家,就可以决定他拥有专职司机的日子。这一次回家,他得决定一个生死。
婆婆被儿子带回来的消息打败了。
有人要告你?真的要告?他能告赢?不能生啦?真的不能?两天内,她将这些问号一次一次搬出来,砸给儿子也砸给自己。儿子的脸早已被砸伤了,灰暗的,沉默的。
是,这一次我们可能不能生。他虚弱地说着,扭过头不敢望那张满是期待的脸。
婆婆不能再问下去了。如果有“能”的万分之一机会,她相信他的儿子决不会放过万分之一。这么多年来,她教他做人要谨慎周到,要给所有人赔笑脸,要看所有人脸色行事,要把一句话放在心里想了再想再出口,要会洗衣缝被哄小孩。这么多年来,儿子上学时,她提着土特产赔着笑脸,去拜访班主任年级主任校长。儿子从政了,她提着土特产赔着笑脸,去拜访镇长书记更大的镇长更大的书记。她像只老母鸡,谦卑地拜着一个一个码头。她相信,这都只是他起跳的垫脚石。等他跳起来,所有人要给他赔笑脸,所有人要看他脸色行事,他说一加一等于三,就等于三。婆婆受够了她的丈夫,那个税务所的办事员。一辈子窝窝囊囊,对谁都要仰头送笑脸。人家看都不看一眼,人家直接一脚踩下去,笑脸烂了,稀巴烂。婆婆渴望看到一张意气风发的脸。她坚信,意气风发不久就会在儿子脸上显现。endprint
然而,这一次,垫脚石遇到了大麻烦,遇到了一块绊脚石。绊脚石如此理直气壮,如此千钧之力。超生不仅要罚掉钱,更要罚掉儿子的前程。有个人盯住了她的儿子。他敢超生,那个人就敢告垮他。她急于要这个孙子,那个人急于要儿子已经快到手的位置。
婆婆折进她的房里,将那些小袄子小裤子小兜兜一件一件折叠起来,分类打包放进箱子。从得知苏小瓷怀孕的那一天起,婆婆就着手做这些衣物了。最软最软的棉布,最密最密的针线。然然穿着这样的衣服最舒服最贴身。她笑呵呵地对小瓷说。妈,还早呢。不早,不早,我还要多做一点尿片。
然而,真的就早了。也不能说早了,只是她的孙子然然遇上了前程。她做再多的尿片,也不能让儿子的前程毁在自己的妇人之见上。前程这东西,可是矜持得很,来了就要抓住,不管不顾地抓住。否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孩子嘛,再睡几次觉不愁没有。天下的事总没有圆满的,要得了这,就得放了那。当年,她如果不是想找个有工作的男人,她就和邻村那个气宇轩昂的小伙子结婚了。手也牵了,嘴也亲了。每次小伙子抱着她,她的心跳铁锤一样,让她呼不过气来。他却是个种地的。她选择了端铁饭碗的税务所男人,也选择了一辈子的窝囊气。她盯着苏小瓷日渐气势磅礴的肚子,盯了很久,她的嘴唇咬紧了一次又咬紧了一次。末了,她说,小瓷,有人使坏,黑了良心要告我们的状。她说得很淡,语气是漂浮的。那些词如同吃了泻药,在她嘴里站不住了,跌跌撞撞地往外撞。说完这句话,她很快就走进厨房,趴在草堆上,她的肩膀剧烈地抖动,泪水打湿了草垛。
苏小瓷不懂政治,可是她懂自己的情感。她不想看他灰暗的脸。他的脸扭曲了,像是扎满了钉子,有些恶狠狠,有些无助。她说做掉吧。她的眼泪涌了出来,大颗大颗的,止也止不住。
如果在他们的婚姻中还有一个生命能叫他们爸爸妈妈的话,然然的失去将只是一个偶然,但是这却成了一个必然,他们生活中必然绕不去的暗礁。失去的然然不愿意一个人呆着,他收果子一样,收走了随之而来的两个孩子。苏小瓷一声咳嗽都会导致流产。怀上第四个孩子后,苏小瓷严格按照医嘱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保胎。三个月快结束了,她下床到阳台上给玉兰浇了一次水。水带走了孩子。
是胎盘分泌功能不足,黄体功能不全,还是染色体异常?各项体检与盘问下,罪魁祸首露出真容。钳子,刀子,罕见的流血量暴露出来。
男人说,我是真凶,我是有罪的。
男人愿意戴罪服刑下去。苏小瓷不能,她不能好好地睡一场觉了。男人的肉再怎么贴近她,她也觉得浑身被绑架了似的。她哪里都不能放开。紧绷绷的。男人进不了她。是的,倘若她得到了肉体的欢爱,那么她也是有罪的。被杀掉的然然就是在她恍恍惚惚享受欢爱中不请自到的。
假使她投入了,他就一定能男欢女爱吗。也不一定。一个悬而未决的议案,一个漏洞百出的报告,一个千头万绪的会议,让他的下面如同霜打的茄子。他们竟然连着三个月没有成功地睡一次觉。两个人都觉出不正常。他们努力睡,甚至尝试了各种体位,但从前的天翻地覆不见了。他们像两块生硬的面团。苏小瓷开始害怕床。不知道该拿床怎么办。
离婚吧。这一串渗透血丝的日子,她熬着,熬不住了。
男人说,不,我们抱养孩子。
不。苏小瓷说。她缩在沙发上,低着头抱紧双膝。屋子里死一样沉默,只有墙壁上的挂钟咔嚓,咔嚓,一步一步走得惊心动魄。分针秒针撞翻了台灯,撞翻了椅子,撞翻了床,笔直笔直撞到苏小瓷胸口上,生疼。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苏小瓷抬起头,看见男人狠狠地抽着自己的脸。一下,两下,他要一直抽下去。苏小瓷扑过去,拽住了那只手。她一把将男人搂在胸前,嚎啕大哭起来。这一刻,她知道,她和他都是绝望的,软弱的,他们相依为命。没有孩子我们也要在一起。男人哽咽着。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暴风后的沙滩。
苏小瓷再也没有提起离婚。
6
小米粥煮好了,开水烧好了,包子蒸好了。按照惯例是苏小瓷先将开水放温,递到男人手里,再递药。然后,男人喝粥吃包子,苏小瓷烫他的西服。
她抬起头,刚好望见他的脸。那张脸还带着夜间的虚胖,他的头顶中心有了一小块的空缺。用两边的头发遮过去,还看不出秃顶的样子。但这都是假象。时间一长,两边头发也不能自保时,用什么去遮挡呢?
对于苏小瓷而言,这男人有许多假象。他在主席台上的慷慨陈词是假象。他在人群里的谈笑风生是假象。真的是高血压,是依靠两颗安定才能入睡,是神经紧张。对,他神经紧张。晚上,他家的门会反复开关。啪,他扭开锁。啪,他关上锁。男人身体前倾,他几乎就要趴在防盗门上了,他的右手扭着锁柄,左手用力推着紧锁的门。一二三,他小声念着。
啪。啪。啪。锁响着,苏小瓷心底很深的地方,痛了一下。为了显示神的能量,男人丧失了他作为一个正常人的许多正常。比如信任一把锁的牢固,信任嘴巴除了开会还可以亲吻还可以说说家常话。
在家里,他丧失了嘴巴。
他们抱在一起的晚上,他曾经有过多么强大的嘴巴,曾经说过那么多的情话傻话疯话。现在,他能说什么。说一次会议一个方案?他在外面说够了大话空话假话,当然也有小话实话真话。真真假假大大小小虚虚实实的比例只有他清楚。他很累。他不愿再说了。说家常话吗?家常了就会怀念,就会说到然然,说到从前。这些都是柔弱的,而生活为他提供的无非是接连不断的斗争,像荆条一样。
在家里他只说把文件袋给我。周末要开会。他的语气他的眼光都是飘忽的,像落叶浮在水面上,没着没落的。
有时,苏小瓷故意找茬和他吵架,期待他嘴巴的回应。可是,他耷拉着头闭着眼窝在沙发上,像一堆腐烂的土豆。看着他在主席台上指点江山,她恐惧极了。在他体内,她看见了两驾马车,一驾南辕一驾北辙。他会四分五裂成什么样呢?
像失去第一个孩子也失去了所有的孩子一样,男人抓住一个机会也抓住了所有的机会。仕途如同被春风鼓吹的竹子,节节攀升。他跺一下脚,这个城市就会晃荡;他咳嗽一下,这个城市就会感冒。他说一加一等于三,就真的等于三。他说,要有光,这个城市就有光了。男人逐渐被做成一尊神的样子了。许多人围拢来,寻找接近神的捷径。苏小瓷这枕边人,理所当然被选中。作为圣徒。endprint
她的同事她的朋友她的朋友的朋友是她摸不清头绪的树,盘根错结的,千枝万叶的,他们勾连上了她,就勾连上他。无非是升迁调动资金项目。实打实的问题。钉子碰钉子的问题。
有一次,朋友请她去一个饭局,饭局上朋友给她介绍了另一个朋友,女的,年轻的,一个某某局某某科的科长。饭后,她们一起去看惊悚片。从电影院出来,她给男人打电话,约好在影院门口接她。打完电话她转过身,看到科长慌乱地往包里塞粉饼盒。片刻间,科长有了一副崭新的容颜。红艳艳的唇,粉嫩嫩的脸。它们吓倒了苏小瓷。这是献给神的供品?
她明白了,不只是在家里,在家外,她也得丢失嘴巴。她不知道和她相呼应的那些嘴巴后面会蹿出一个什么,蛇一样,爬向神。
她努力习惯丢失嘴巴的日子。家里家外,床上床下,她丢失她的嘴巴。可是,她看见了那个孩子。走散了十二年,他走回她梦里。昨夜,他叫她妈妈,叫得血肉模糊撕心裂肺。他就要碎了。
吃完包子,男人应该提起公文包,说声走了就走了。今天男人左手提起公文包,伸出右手抱了抱苏小瓷。这一抱让苏小瓷有些不适应。男人马上就要出门,他所有端庄的架子都要摆起来了,他却给了她这一抱。他说,明天,我让办公室小王陪你去新疆转转,你不是最喜欢新疆吗?或者,等我有时间了陪你去?苏小瓷看到了一双很认真的眼睛。认真里有求饶的成分,有心疼的成分。她的心一软,说你去忙吧,我没事。她差不多就要取消那个近乎疯狂的想法了。可是,苏小瓷看见了日历。男人将日期还原了。
楼下,司机打开车门,将手平举在车门上,防止男人碰了头。男人的步子走得那么稳,脊梁挺得那么直,他就不能闪一下腰,痛一下,哭一下?苏小瓷站在窗前,看见了一尊强悍的神。
7
苏小瓷将两条烟两瓶酒装进包里。这一次,她需要的不仅仅是和那孩子说说话,她还需要讲解员答应将黑瓶子换成透明瓶子并借给她。
她一个人又去看了孩子三次,还是会路过人头大腿子宫。她喜欢呆在这阴森森的陈列间。没有了门反复的啪啪啪声响,没有人围追堵截,追问她神的方向。更重要的是,她还原成一个母亲。和丢失多年的孩子说说话,多好。
孤独久了,她爱上说话。
因为这说话,她差一点爱上了一个人。
那是三峡三日游。游轮穿过瞿塘峡已是午夜时分。苏小瓷站在船头,她不能呼吸,她被压住了。山崖,巨浪,明月,全都压过来。它们霸气十足,它们说跳呀,你跳,这样渺小的一生你留恋什么。苏小瓷,你跳,跳。苏小瓷一阵眩晕。如果那一个人迟一分钟走过来,会怎么样呢。那个人及时走了过来。那是睡在她上铺的一个人。苏小瓷邻县的一名教师。白天的旅行中,他的目光像蜻蜓,一直停歇在这个低眉的女人脸上。他将一件外套披在她身上,说,你在这儿站了这么久。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低下头,躲开了山涯巨浪和明月。世界稳定了。
第二天,一行人上山去看博物馆。苏小瓷逗留的时间久了,等她回过神来,同行的人都下山去坐船了。
21号,21号,苏小瓷,苏小瓷。远处,一个人站在船头,拼命挥动着红色的团队帽叫她。她急急忙忙往山下赶。苏小瓷,这边,这边。那个人还在喊。是她的上铺。午后的阳光透过船顶玻璃打在他的脸上。那张脸,焦急之外,还有丝丝缕缕的哀伤。
行程结束时,当然留了手机号。回程途中,她给他发短信,问他,你干吗那么大力气喊我,嗓子都喊哑了。
我怕你走丢了。
丢了游客,是导游的事。
我害怕我丢了你。
“我害怕我丢了你。”她念一遍,又念了一遍。一小伏电流触到了她。她整个身子软下来。
他们开始长长的电话,他们说了许多话。像恋爱中的一对人,一对傻子。言语的往来里,她看到了一双手伸过来,摘下她的心,掷到他怀里。因为这说话,她爱上了他。也许她爱上的不是他,她爱上的是她自己。一个自由表达的自己。苏小瓷叫他苏小瓷。如果你不是苏小瓷,你怎会害怕丢掉苏小瓷呢。苏小瓷说。
继续下去会是什么呢?依赖,成为病态,像不能治愈的毒瘾,最终被神发现?但是事情并没有沿着她思考的方向走下去。
那天,她讲完一个发生在她窗前的故事。接下来,他应该回报她一个故事。这一次他没有。电话里有片刻的安静,他好像还有话要说,但又难说出口,犹豫再三,他才分外迟疑地说了出来。他说,小瓷,我……有件事给你说。那天的电话结束得有些潦草。庆幸的是,苏小瓷及时逮住了他的软弱。他说得并不流畅,这使得他与其他围追堵截者区别开来。小瓷,对不起。他在电话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红酒杯、海参汤都备好了,房间里的气氛向温软一面酝酿开。苏小瓷尽量把事情说得低声细语而且详细。一些虚构不实的词语显得有了质地。
我小学的同学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找到我的。嗯,好像是从一个中学同学那打听到的。那时看电影时总是帮我抢位子。
呃,你的青梅竹马?男人手中的筷子悬在半空,嘴里的咀嚼也停下来了。看得出他的兴致很好。这是一个好的开端,他惯常的方式是听她讲,然后一声不吭,他用心怀戒备的沉默阻挡她的嘴。
她给他盛了一只海参,说好多年了,都忘了他的样子。
他的声音呢?男人饶有兴趣地问。
哪里是你想得那样。
哪样?
这分明是调侃,或者是调情了。男人很满意地喝下三杯红酒。床上,苏小瓷的表现也可以打上一百分。他换了一个后位式,她很配合。
她的小学同学的弟弟的升迁问题很快就不成问题了。不久,他说他弟弟要过来感谢,她阻止了。过了一个月,他又说一件事。是关于他的。他想调进教育局。苏小瓷迟疑了,很长时间没说话。他说,小瓷,我来看你。她没有吭声。她只觉得面前的天花板那样空洞,像怎么也翻不完的书页。
最终,苏小瓷和苏小瓷弄丢了彼此。她丢了他。她换了手机号。
神说过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神说,你不知道陌生人打你的什么主意。神的旨意总是这样残酷的正确。
如果神和这个孩子说话呢?苏小瓷知道自己有点疯了。
8
从省委组织部汇报回来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走进大院,离家还有一二十米远,男人试着叫了叫。只叫出了宝,那个贝没叫出来。男人再次张大嘴,他觉得自己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可是,就是发不出那个贝。像是有人掐住了他的喉咙,又像是喉咙生了锈。他还不了苏小瓷一个“宝贝”。
上午,他去往省委的路上,苏小瓷打来电话,问了一个问题。问题在手机里传过来时,像一把血淋淋的杀人刀。他的胸口实实在在地挨了一下。
苏小瓷问,宝贝,你还记得然然吗?
很多年,他们都不叫彼此的宝贝了。男人的心一阵痉挛,一股热浪在胸间涌起。仿佛一个岔路口猛然遇见一位白发苍苍的故人。现在,这白发故人还携带着一个孩子,从来没被他见过,又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然然。
他拿不准他到底应该怎样对待这个孩子。最初是痛的,痛彻心肺的痛。十二年前,这孩子被他谋害了。可是苏小瓷一次次打开潘多拉魔盒时,他又有些隐隐地怨恨。怨恨这个黑洞,吞噬了他的宁静。然而,怨恨隐隐升起时,他又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民间传言,他的节节上升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是因为他对不能生育的妻子的不离不弃。那么,失去的然然是他的助力器?他制造了一团血肉,然后踩着这团血肉登上了神龛?
男人突然像被阉割了一样,腰部一阵发空。
他打开门,客厅里没有灯,卧室里没有灯。
小瓷,小瓷。男人虚弱地叫着,他走到卧室门口,按了开关。
床头柜上,赫然立着一个玻璃瓶,瓶里睡着一个苍白的孩子。他侧着头,嘟着小嘴巴。像个天使。在微笑。
选自《槐荫文学》2013年第3期
责任编辑 陈智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