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佳燕
何存中的小说大多数是“往回看”的。他来自闻一多的故乡湖北浠水,那里有着岿然矗立的大别山,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轰轰烈烈的现代革命战争;他出身于一个耕读传世、饱经沧桑的地主家庭。这些因子浸润到何存中的生命里,为他的写作提供了取之不尽的源泉。他的小说文本里酽酽渗透着传统意义上的长幼之爱、女性之美,其精神指向就是“回归”。
泰戈尔说:“我们一次次地离开,是为了一次次地归来。”任何一种形式的回归总是带有温暖怀旧的色调。它意味着对最初意义的重新追寻,对当下生活的失望不满,对更好未来的再度憧憬。这让我想到2013年最火的一个综艺节目《爸爸去哪儿》,它之所以受到观众的热捧,就是因为它唤起了行色匆匆的现代人们回归家庭、回归亲情的渴望。
我认识何存中的时候,他已经是五十多岁、颇有些名气的作家了。一口黄冈话,看上去有些老成持重,却没有一点架子,对我们年轻人的玩笑往往报以宽厚一笑;喜欢讲古,唱红色歌曲,时不时来两句冷幽默,自己绷着脸让其他人哈哈大笑。他在本期刊发的小说《一句话的歌》,就是我在清江的游船上跟他插科打诨“骗”来的。玩笑归玩笑,给我小说的时候他却一脸的慎重认真,那就是他的命哩。
他是一个相当重视亲情的人。2011年他到北京参加中国作协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回来写了篇随笔《人民大会堂的糖》,讲自己在人民大会堂的会上专门抓了几颗糖带给孙辈的细节,并深情回忆了父亲在别人家干活吃“架梁饭”时想方设法让他吃肉而自己吃剩饭的感人故事。
这种舐犊情深,反映到何存中的小说里,就是对家族血脉的言说。何存中的小说多是以鄂东人的生命之河“巴水河”为故事发生地的,塑造了很多以自己的亲属为原型的人物,让你感到他对自己的家族历史,有着无穷无尽的探究欲望,并伴随一种挥之不去的自豪感。在小说《化入阳光》里,他写了伯父从朝鲜战场回来后历经磨难、受尽侮辱的一生,伯父身上打满了社会时代的伤痕烙印,亦有着对后辈的殷殷关爱之情。此外,无论是《正果》里瞎子爹的老子对自行其是的瞎子爹的容忍溺爱,还是《风在蛙声里》父亲对爱写诗的惊鸷的一番培育苦心;无论是《太阳说话》里生产队长懒龙叔在动乱年代对乡村少年们的巧妙庇护,还是《太阳正红》里作为封建势力代表的傅立松对参加革命后的侄子王幼勇的既爱且惧,都渗透出一种深沉的血水之情。何存中的小说用了不少黄冈方言,然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父亲对儿子的称呼:“种”。这个称呼相当传神,它形象地刻画出人世间朴素的伦理亲情。换言之,孩子就是父辈血脉的延续,生命的延续,文化与精神的延续。这种延续,不是狭隘的香火观念或大男子主义,而是昭示出一种代代相传的家国情怀,以及回归家庭秩序、回归伦理亲情的精神呼唤。
何存中不少小说是关乎革命与战争的,然而革命叙事显然不是他的本意,他关注是动荡年代中的人和人性。因为越是在那样一个特定的、极端的时代情境中,越能见识出人性的善恶美丑。他笔下描写最多的也最感人的,就是女性。
男作家写女性,可能有着各各不同的初衷和视角,有把女性拔高神化的,也有把女性“物化”、欲望化的,她们可能是圣母玛利亚,也可能是红颜祸水。何存中笔下的女性形象有着自己的鲜明特点,那就是勤劳、坚韧、隐忍、贤德,有担当,有大爱,散发着传统女性之美。同样是写革命年代的女性,孙犁的小说刻意隐去了战火硝烟的时代背景,女性形象呈现出一种积极向上、乐观活泼的浪漫唯美气息;而何存中笔下的女性大多不是革命女性,她们没有那么高的觉悟,她们就是朴实普通的老百姓,但是她们通过他人或自己的人生,悟出了深刻的做人道理,充满着人情美与人性美。对于革命或苦难的背景,何存中也没有刻意去隐瞒或夸大,而是如实地描摹呈现,从而让他的小说具有了历史的真实感。
重读《门前一棵槐》,仍然让我感动得眼睛湿润,为凤儿的深明大义与深情大爱。这篇小说选取了一个很好的角度,就是从一首鄂东民谣出发来书写民风与人性,从革命者留守家属的侧面来见证时代的变迁与战争的残酷。牛儿在婚后三天不告而别、参加革命、生死未卜。凤儿在土豪的威逼下求死未果,为了安葬牛儿的父母下嫁憨子。七年后面对牛儿的误解和刁难,她据理力争;多年后牛儿成了将军衣锦还乡,她表现得体而本分;而当将军死后叶落归根时,凤儿内心的万种情愫才跟着阵阵松涛化作涟涟泪水。作者在这篇小说中塑造了战争年代一位淳朴而充满大爱的乡村女性形象,她的精神高度和人性内涵,是连作为将军的牛儿都要望其项背的。
而《一句话的歌》写的是女人对苦难的承受,以及对亲人的大爱。年生年轻的时候奉母命嫁给家境比较好的继槐,同时也走进了一场不幸的婚姻——继槐因为受过刺激患有“花痴病”。但是年生凭借女人的坚韧与博爱让继槐病情稳定,也让生活平稳。然而,小家庭时时受到社会风暴的裹挟,一场新的政治运动让继槐疯病复发,下岗让生活雪上加霜。年生发挥聪明才智,使出浑身解数,让日子得以为继,支撑她的就是娘从小教她的一句佛歌:“南无阿弥陀佛。”然而,年生的身子也一天天变虚,她长了恶性肌瘤,手术后参透一切到山上出家为家人祈福……
由此可以看出,何存中笔下的女性充满传统女性的美德,勤劳、善良、坚韧,坚守婚姻家庭,重视夫妻恩义。何存中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因此,这些女性既可视作他对母亲形象的美好想象,也意味他对传统伦理美德和文化心理结构的回归:现代文明与经济社会解放了人特别是女性,同时也摧毁了曾经认定的很多价值观和操守。相对于现在一些风雨飘摇的夫妻感情和家庭模式,何存中笔下的这些女性形象值得我们深思。
何存中的小说,还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化积淀,包括佛教文化。黄冈历史上孕育了中国佛教禅宗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慧能等,宗教文化氛围浓厚。单是从他的小说《正果》命名上,就透着一股禅意。纨绔大半生的瞎子爹以为最后跟着脚鱼客练拣滩的绝活就可以“修成正果”,没想到终是一场空,他绝活没有练成眼睛却瞎了,瞎了的瞎子爹反而绝处逢生,悟到了人生的新境界。而在《一句话的歌》中,那一句话的佛歌对深受苦难的人们有着涤荡心灵与超脱现实的巨大作用,是苦难之人的朴素信仰与精神自慰,是他们抵抗现实苦难、勉力活下去的强大支柱。一如何存中喜欢在小说中运用的“太阳”意象,它在象征着革命、理想、激情等主流含义之外,更是隐喻了在苦海中挣扎的人们生活的希望和对生命的珍视。
何存中小说中的“巴水河”世界,在诉说过往的革命战争、家族血脉的同时,也是对滋养了一方水土一方人的传统文化的回望。他对广阔的社会与时代内容的真实呈现,他对特殊年代中的人性之美与生命意识的洞察,会很自然地让我们对当下进行参照与思考。“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从何存中笔下的“女女幼幼”中,我欣喜地看到一种带有寻根意味的精神回归与文化闪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