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边疆!

2014-03-05 20:54李彬
新闻爱好者 2014年2期
关键词:新疆

李彬

20世纪60年代初,美国战后年轻而短命的总统肯尼迪,上台伊始就提出一个浪漫诱人的施政纲领——新边疆。而当美国雄心勃勃地酝酿新边疆、开拓新边疆之际,新中国五六十年代也搅动风起云涌的边疆热潮,一批批心怀理想、怀揣梦想的年轻人,纷纷响应号召,“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一时间热流旋转,蔚然成风。“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曾激荡着一代中国人的强国梦、英雄梦,就像荣膺“两弹一星”元勋的科学家投身戈壁大漠,隐姓埋名,建功立业。数千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更使边疆热潮汹涌澎湃,波及广泛。2007年,中国教育电视台历时十年制作的纪录片《迁徙的人》,怀着对当年建设者、创业者的敬意,以新疆建设兵团屯垦戍边、三线建设、大庆油田开发、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为线索,大开大合地展现了这一波涌浪翻的边疆图景,为历史留下一笔气象万千的书写,也让人真切地领略了“与天下共命运,与人民同呼吸”的记者情怀。

提起边疆,“关内”之人难免产生昭君出塞满目荒凉的塞外印象,正如“关外”之人憧憬春草绿色春水碧波的江南风光。这种心态不足为怪,因为自古及今塞外边疆在诗人的吟咏中,早已凝成“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的景象,演为“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的传说。唐代诗人李颀的《古从军行》最为典型: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

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

当代“新边塞诗”代表、新疆诗人周涛,在《这是一块偏心的版图》中又用现代诗心演绎了数千年连绵起伏千回百转的边疆情结:

若干世纪以来所发生的事情

都在证明这家族的分配不均

多山的北方多高原的北方多雪的北方

用脚掌暖化冰雪却无奈它向东倾注的北方

眼见那河流在南方养育三角洲

却在北方用中原菌生群雄并起的纷争

北方坐在马鞍上透过风扬的黑鬃俯视河水

听远行的商旅带来的秦淮河传说

满地珠宝城廓,十万富贵人家

楼头有红衣女倚栏拨琴低唱

便对这偏心的版图产生妒恨和野心

…………

三千年不息的内战证明这版图的偏心

——偌大的中国东南倾斜而失去平衡

一块偏心的版图——不仅是诗人的奇思妙想,更是中国人文地理与社会历史的生动意象。偌大的中国一旦东南倾斜而失去平衡,烽烟滚滚的历史便重复上演——黄河粗野的浪头就从血脉中腾起,躁动的马蹄又叩响长城……也许,通晓古典谙熟历史的毛泽东,1936年站在茫茫黄土高原,吟咏北国风光,放眼大河上下、长城内外,遥想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已在谋划未来“全国一盘棋”,酝酿二十年后系统阐述的中央与地方、沿海与内地、汉族与少数民族等十大关系。他在延安窑洞与两位中外记者的开怀畅叙,在新闻史上留下一段佳话。而两位记者的成名作,无不专注西部,凝眸边疆:一为范长江的《中国的西北角》,一为斯诺的《西行漫记》。范长江的塞上行,还随身携带着一部中国人文地理的皇皇巨著——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无论上述联想是否在理,反正后来解放大军一路挺进之际,兵锋直抵天山、昆仑山、喜马拉雅山,就像《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唱的:同志们整齐步伐奔赴解放的战场,同志们整齐步伐奔赴祖国的边疆……家父所属的第一野战军第一兵团当年也是唱着这首军歌,涉流沙,越戈壁,车辚辚,马萧萧,将五星红旗插向了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天山南北。

新中国成立后,山河破碎的历史终结,国将不国的局面结束,边疆地区也迎来和平安宁的新时代,民族关系从此进入“万方乐奏有于阗”的新社会。在我儿时的印象里,同学伙伴中不乏回族、蒙古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俄罗斯族等,大家一起嬉戏游玩,亲如兄弟,除服饰、习俗等五花八门外,从来没有意识到什么“族裔”。成人之间,同样诚心相待,没有任何隔阂,与其说有什么民族差异,不如说同属劳动者、建设者和人民共和国的主人翁。这一和谐安宁、民族团结的新局面当然不会自然形成,而是一方面契合着政治学者王绍光教授所论中国政治的天道、仁道与治道(《理想政治秩序:中西古今的探求》序),一方面来自新中国边疆与民族的一整套路线方针和政策策略,包括大小民族一律平等,民族区域自治制度,人民主体建构的普遍政治身份,生产建设兵团屯垦戍边,开发边疆、建设边疆、保卫边疆的汹涌热潮,甚至边疆工资待遇大大高出内地等“隐情”。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原侨务领事、藏学家仁真洛色2011年在《如何跟西方人讲清西藏问题》一文中写道:

1959年后,一大批优秀的汉族教师、医生、畜牧兽医师及其他受过高等教育的专业人员被派入藏区工作,他们的到来使从我父辈开始的绝大多数藏人都有机会接触到现代教育、医疗,开始学习并参与到地方管理和建设的各项事务。我个人的成长就受益于这些做出个人牺牲来到边远山区的汉人老师,我今天所有的一切,都归功于当时政府的政策。因此,批评那些政策,对我这样的藏人来说,是不公平的。相反,正是毛泽东时代以后,那些献身藏区的教师和专业人员大批离开,才造成了今天那些边远和贫穷藏区的诸多现实问题。(《领导者》总39期)

这里特别值得我们关注的是,新中国成立后,国家大力发掘、全面扶植少数民族文化,涌现了一大批边疆与民族题材的优秀作品,如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绘画、舞蹈、电影、纪录片等,琳琅满目,缤纷绚烂。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吕新雨教授指导王华博士(现为山东大学新闻系副教授)的学位论文,对前30年少数民族纪录片作了细致入微的探究(后30年相关研究正在进行),揭示了诸多鲜为人知的历史与作品,令人亦惊亦叹。至于新华社新疆分社社长、诗人闻捷的《吐鲁番情歌》,贺敬之的《桂林山水歌》,声乐作品《我们新疆好地方》《草原之夜》《敖包相会》《克拉玛依之歌》《康定情歌》《世世代代铭记毛主席的恩情》《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以及翻身农奴才旦卓玛演唱的《北京的金山上》、满族歌唱家胡松华为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谱唱的《赞歌》,器乐作品《帕米尔的春天》《嘎达梅林》《草原英雄小姐妹》《阳光照耀塔什库尔干》,电影《五朵金花》《刘三姐》《阿诗玛》《山间铃响马帮来》《冰山上的来客》等更是脍炙人口,广为流传,成为新中国新文化举不胜举美不胜收的经典。对此,清华大学汪晖教授针对拉萨“3·14”事件撰写的《东西之间的“西藏问题”》,也进行了令人深思的历史考察和理论分析:endprint

1950-1980年代,民族题材的文学、音乐、美术、戏剧、电影和其他文化创作中,少数民族文化始终居于极其重要的地位。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个时代,国家的少数民族文化政策不仅体现在对西藏、蒙古和其他少数民族史诗、民间音乐与文学及其他文化遗产的整理和保护,而且更体现在对于一种新的政治身份和文化身份的创造。[1]118-119

如果说创造新的、普遍的政治身份是新中国边疆民族文化的共性,那么作为马克思所谓“每日都能干预运动,能够成为运动的喉舌,能够反映出当前的整个局势,能够使人民和人民的日刊发生不断的、生动活泼的联系”的新闻工作,则更是日复一日塑造着、影响着这种新的政治认同,为新中国新边疆及其繁荣发展作出无可估量的贡献。与此相应,也涌现一大批致力于边疆报道的出色记者,如1992年就任新华社社长的西藏分社原记者郭超人、以采写西南少数民族知名的黄昌禄等。1956年,作为院系调整后北京大学新闻专业首届毕业生,郭超人志愿去西藏工作,于是赶上了百万农奴翻身解放、西藏民主改革、中国登山队首次登顶珠穆朗玛峰等新闻事件,采写了一篇篇载诸史册的新闻报道。与此同时,黄昌禄主动放弃北京的工作机会和条件,长期深入西南地区采访报道,不仅见证了少数民族走向新生的历史,而且同当地人民建立了深厚的民族感情。特别是“用5400多字就简要而生动地写出了苦聪人的历史性巨变”的新闻名篇《苦聪人有了太阳》,笔力遒劲,情深意长,既对一个鲜为人知的民族及其苦难作了细致生动的报道,又以饱蘸深情富于思索的笔触揭示了重大社会政治命题:

为了找寻一个被旧时代遗弃了的人口很少很少的兄弟民族,我们的党和人民政府先后花了5年时间,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我们其他民族的同志们一批接一批地来到深山密林,历尽了多少艰苦!这里我不禁想起了世界上其他一些少数民族的命运。你们一定知道在北美洲的原始森林里,200年前本来住着一种红皮肤的印第安人,英、法、荷的殖民主义者为了掠夺这块土地,残酷地屠杀他们。后来美国政府又派了一支人马去找寻他们,但这些人并不是去做好事,而是对印第安人进行穷追猛杀。最后,这个地区的印第安人几乎被消灭了。我们的苦聪兄弟,因为生活在社会主义的祖国,他们不仅避免了印第安人的悲剧,而且正在以社会发展史上找不到的速度,追赶着先进的兄弟民族。

此类文字同《西藏木犁即将绝迹》(郭超人)、《通天河上的悲欢——一位藏族老艄公30年生活的变迁》(赵淮青)等经典报道相映成辉,不仅全面介入并推动了社会政治的历史性变革,而且也真实切入并触及了学界孜孜以求的思想性命题。北京大学强世功教授的学术论述同这些新闻报道不是如出一辙,异曲同工嘛:

正是“平等”这个概念所提供的正义原则,帮助中国乃至所有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的人民争取到国家独立和人民解放。……正是基于大小民族一律“平等”的正义原则,并肯定各民族在共同缔造中华文明历史中的主体地位,以及由此形成的中华民族的统一原则,新中国成立以后,中央放弃了“改土归流”的现代化方案,尤其是用汉族文化同化少数民族文化的大汉族主义,回到了中华民族多民族和平共处的历史传统上,从而针对多民族“大聚居、小杂居”的历史现实,采取了民族识别和民族区域自治的思路。由此,包括中国藏人在内的各少数民族幸运地避免了北美印第安人颠沛流离的悲惨命运。[2]

实际上,平等、自由、民主及对各族人民及其文化“发自内心的尊重”(强世功),既是社会主义的题中之义,也是新中国的立国原则,而这一切生动凝结于那个深入人心的新词汇——翻身解放。60多年来,不管历史条件发生怎样巨变,大政方针出现几多调整,社会主义的精神血统始终如一,并贯穿于文化事业与新闻事业。即便当代边疆与民族题材作品有所消退或变异,但孤峰挺秀之作依然巍峨连绵。诗歌上的昌耀、周涛,都达到现代诗的新高度。小说中老作家王蒙及其“在伊犁”系列,新生代张承志的《心灵史》、阿来的《尘埃落定》、范稳的《水乳大地》、刘亮程的《凿空》、红柯的《西去的骑手》,同样居于文坛的青藏高原。影视佳作也不时闪现,从《嘎达梅林》到《甘南情歌》,从《西藏十年》到《木府风云》……2011年,王蒙将其新疆系列作品汇编为《你好,新疆》,自序《永忆新疆》读来令人动容:

我与维吾尔等各族农民、与铁依甫江等各族知识分子,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我们同室而眠,同桌而餐,有酒同歌,有诗同吟。我们将心比心,相濡以沫,情如手足,感同一体。我学会了维吾尔语,阅读了不少维吾尔文书籍。……新疆留给我的有艰难、有曲折、有沉重,同时也有青春、有友谊、有新鲜的知识与多彩的生活经验,尤其是从不同的民族的文化与风习中获得的灵感与启示。世界是多么广大!祖国是多么辉煌!文化是多么多彩!人心应该有多么包容!在新疆的记忆令我激动,令我回忆起人生最最珍贵的一切,超过了个人遭际的是真情、是善良、是质朴,也是共同的命运与共同的心田。我永远感念祖祖辈辈生活在伟大祖国西陲的各族友人,是的,谁也离不开谁。

众所周知,中国新闻学发轫于五四,北京大学新闻学研究会向称摇篮并成就了一批闻人,如以教师与记者为倾心职业的毛泽东、长期担任北京大学中文系系主任的杨晦等。杨晦的公子杨镰教授,与北京大学王辑思教授(王力哲嗣)、清华大学冯象教授(冯契哲嗣)等,堪称“学二代”。“文化大革命”期间,当习近平以及现任浙江大学校长杨卫院士、北京师范大学原校长钟秉林教授等,作为知识青年来到陕北延川县上山下乡时,杨镰也前往新疆哈密的伊吾军马场,接受“再教育”,从此与边疆结缘,最终成长为新一代边疆史地专家。新中国成立60周年之际,他主编的一套“西域探险考察大系”在新疆人民出版社付梓,精选30余种中外名著,包罗广泛,蔚为大观。对关注与熟悉边疆的人来说,仅看这些书名就心往神驰了:《新疆游记》(谢彬)、《亲历西北》(林竞)、《亚洲腹地漫游记》(斯文赫定)、《斯坦因西域考古记》……

在这套丛书里,有一部记者之作让人刮目相看,这就是储安平与浦熙修的《新疆新观察》。储安平(1909-1966?),江苏宜兴人,1932年毕业于上海光华大学,曾任国民党《中央日报》编辑,1946年创办《观察》周刊,风行一时,后被查封。新中国成立后,《观察》复刊,更名《新观察》,储安平仍为主编。1957年,他又任《光明日报》总编辑,在反右运动中,与章伯钧、罗隆基等沦为迄未平反的五大右派。浦熙修(1910-1970),上海嘉定人。1933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国文学系,《新民报》与《文汇报》的名记者,抗战期间,与彭子冈、杨刚、戈扬并称新闻界“四大名旦”。新中国成立后,一度担任《文汇报》副总编辑兼北京办事处主任。1957年7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毛泽东定稿的社论《〈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该批判》,浦熙修受到公开的点名批判,与《文汇报》的徐铸成、《中国青年报》的刘宾雁等后来同为新闻界知名右派。endprint

为此,如今提到储安平与浦熙修似乎总不离政治运动,单一乃至僵化的思路更是始终专注于新政权与士大夫的“爱恨情仇”,一位青年学者发现:“中国当代史(社会主义)主要不是在政权与知识分子的关系上展开的,但学界却以知识阶层特定的历史经验与现实认知作为依据,‘构造了中国当代史。但对此高度复杂的历史,启蒙主义只愿以知识阶层在新社会的‘贱民经历作为历史讲述的唯一标准,而对新政权在完整工业体系建设、农田水利建设、全民普及教育、农村医疗等方面的切实功绩缺乏‘敏感。”[3]其实同样也对边疆与民族问题缺乏“敏感”,除了“夹皮沟故事”“往事不觉如烟”“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翻阅储安平与浦熙修的《新疆新观察》,则有助于破解这些日益偏颇的思路和话语,从中既可以一窥新边疆新面貌,更能感悟这些半生潦倒未展眉的新闻人鲜为人知的心路历程。

20世纪50年代初期,储安平以人大代表、《新观察》特派记者身份,到全国各地视察采访,并深入天山南北,写出一篇篇活泼的新闻报道,先后刊发于《人民日报》《新观察》《旅行家》等报刊,时间从1954年到1956年。后来,作家出版社将其精选集《新疆新面貌——新疆旅行通讯集》印行,新书刚上架,储安平即成右派,这部别开生面的作品也就销声匿迹了。与此相似,浦熙修以《文汇报》记者身份,深入塔里木采访报道,“成为1949年新疆和平解放之后,较早进入新疆的、来自北京的新闻工作者”(杨镰)。1953年,平明出版社将这些报道结为一集,出版了《新疆纪行》,后来自然也桃花流水窅然去了。杨镰整理的《新疆新观察》,即将储安平的《新疆新面貌》与浦熙修的《新疆纪行》合为一书。习惯坊间悲情故事的读者,在《新疆新观察》里将看到一个焕然不同的储安平和浦熙修,他们的心胸与情怀都仿佛随着天辽地阔的边疆而为之一变。储安平的《新疆好地方》,开篇就展现了一种沉雄恢弘的万千气象:

一提起新疆,人们便会有各种不同的想法。天山、昆仑山、阿尔泰山这些巍峨的名字,给人们以一种无限高大无限雄伟的感觉;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以及苇湖碱滩这些字眼,又使人们掀引起一种荒野冷峻的情绪。这一年多,我在这一大片土地上漫游,看到那亘古不化的雪峰、葱郁深邃的林色、水天相接的湖景,以及远远看来永远像一片浩瀚的海洋似的平原,心胸开放,意气豪迈。就在这土地上、山岭间、湖滩边、森林里,出现这金黄色的麦浪,雪山似的棉堆以及那数也数不清的肥壮牛羊,使人深切感到,我们的祖国辽阔而又伟大,美丽而又富庶。[4]1

豁然开朗的心境宛若孙髯翁登临昆明大观楼: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诸如此类抒写在储安平、浦熙修的边疆报道里触目皆是,从中可以明显感到记者那颗跳跃的心,包括他们的好奇、欣悦、兴奋、感动,以及思接千古、视通万里的深沉思绪,再以储安平的新闻名篇《塔里木河下游》为例:

村子里有好些人都聚拢到我们那一间小屋子里来,安静地并津津有味地旁听着我们的谈话。后来我看到一个有着很长的白胡须的老年人(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贾马利),由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扶着,一步一步摸索到我们屋子里来,看样子好像要和我谈什么似的。大家帮着招呼他从人群里走过来。他的眼睛没有瞎,然而他眼珠子里发出来的光,就像一个瞎子那样不集中在任何地方。他仿佛是在凝视我,但是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他有些颤动。他说话也仿佛很困难似的。他说:“过去乡保长来,骑大马,拿着鞭,见人先抽几鞭再说,要把我们抓到别的地方去做苦工。现在,再没有打我们的人了。我听说毛主席派了人来问我们好。我看不到毛主席,我要来看看毛主席派来的人。我没有什么话要说,我只是要向毛主席道谢。”他这样说时,忽然一下子扑到地上叩起头来。他那严肃的、诚恳的、老态龙钟的表情,强烈地感动了我。他那突然的动作一下子使我紧张到极点。我立刻肃穆地跪下来回拜他,亲切地并带着一种晚辈的心情把他扶起来。屋子里所有的人这时也都立了起来。这一带人民在旧时代所遭遇的侮辱、灾难和苦楚,以及新中国成立以后对党对毛主席从心底里激发出来的淳朴的恳挚的感激,都在这个肃静的、感人的、没有言语可以表达的场合中透彻地表达出来了。[4]106

由此不难理解,为什么少数民族人民至今对毛主席崇拜爱戴,庙宇会供奉毛泽东画像,法事会抬出毛泽东画像,仿佛大唐盛世各族百姓尊奉太宗李世民为“天可汗”。同时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储安平笔下不时溢出直抒胸臆的文字,俨然有违今天流行的所谓新闻专业主义:

毛主席的平等团结友爱互助的民族政策,这几年来在新疆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汉族和各兄弟民族,大家融融洽洽,互信互助,的确像生活在一个大家庭中一样。这一年中,我无论到什么地方去,甚至到最偏僻的小村,当地的兄弟民族都以无比的热情接待我,在工作上和生活上给我充分的帮助和照顾。谈谈笑笑,毫不生疏。他们把我看作一个来自祖国的首都、来自党中央和毛主席所在地的可敬的远客。[4]10

如果觉得这些带有鲜明时代烙印的报道,不过是“官样文章”或是“违心之论”,那么也无异轻看了储安平、浦熙修,低估了一代爱国知识分子的丰富人生际遇。其实,有点边疆意识与情怀,置身天苍苍、野茫茫的寥廓天地,就能体味储安平、浦熙修、王蒙等或载欣载奔或长歌当哭的心路历程,洞悉诗人郭小川的胸胆开张:“不走南疆,不知新疆如此天高地广;不到喀什,不知新疆如此源远流长。”这也是杨镰教授理解《新疆新观察》的深意,为之整理并写序的缘故吧:

认真读过《新疆新面貌》,就知道新疆今天的来之不易。

储安平通过《新疆新面貌》反映的思想观点,当然离不开它的时代,但作为一个新闻记者,他坚持自己搜集第一手素材,一切来自生活真实。正是因为这一点,他在《新疆新面貌》之中写到的内容,为那一阶段的历史留下了真切的印记。

储安平之子储望华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1969年参与创作了“20世纪华人音乐经典”钢琴协奏曲《黄河》,而其代表作《新疆随想曲》俨然流淌着一脉父辈的边疆情思。本文定稿时,看到《人民日报》一篇2013年中国文物与艺术品市场的整版报道,其中提到黄胄完成于1981年的中国画《欢腾的草原》,去年岁末以一亿两千八百多万人民币拍卖,创下当年全球中国画拍卖的最高纪录,紧随其后的靳尚谊的《塔吉克新娘》(1983年),以8500多万元成交。看到这些钵满盆满的市场利好消息,一方面自然感到文化产业大发展、大繁荣的喧腾火爆,一方面不由想起汪晖教授在《东西之间的“西藏问题”》中的冷峻反思:endprint

在1950-1980年代,中国油画、国画和壁画创作中,新疆、蒙古、西藏和西南、西北各民族的人物、场景和故事始终居于重要位置。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在上述作品后面添加一个漫长的系列。但伴随整个社会的“去政治化”过程,这个序列在1980年代终结了——我所指的终结不仅是少数民族题材作品的大规模介绍终结了,而且是少数民族文化日渐地与旅游市场的开发相互联系。……伴随着这一转变,当代中国以少数民族为题材的文化创作大规模地衰落了。在我看来,宗教和其他力量的上升是和这一衰落过程密切相关的。[1]119

纵览上下数千载,放眼天下几万里,边疆尤其是古代所谓西域今天所谓西部对中国更是具有无可比拟的战略地位,历朝历代政治家都明了一个显豁道理:西域不稳则西部板荡,西部板荡则中原危殆,这是一串多米诺骨牌。我们常说中华民族是个大家庭,而这个大家庭一多半少数民族儿女世世代代生活在边疆,栖居于一多半的广袤国土,而边疆突出的战略地位与地缘优势、富饶的物产资源包括孕育中华文明的黄河长江的水资源、多彩多姿灿若云霞的文化传统以及同根同源的心理认同等,均为中国社会历史不可或缺的有机构成,构成中华文明存续繁衍的命脉所系。所以,古往今来志士高人无不对边疆问题极度重视,无不洞悉边疆对长治久安的意义,对西部边疆更是梦绕魂牵,朝乾夕惕,从武帝到康熙,一向经略羁縻,视为国之根本与命脉所系。少年英雄霍去病的名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与其说是彪炳千古的豪语,不如说是感同身受的实情:边疆不宁,有家何为?清人陈澹然有句名言:“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天下者,不足谋一域。”晚清风雨飘摇之际,即便国力衰竭,积贫积弱,哪怕列强环伺,如狼似虎,湘人左宗棠还是力排李鸿章的“海防”重于“塞防”之议,垂暮之年抬棺西征,毅然决然收复新疆,在中华民族历史上又谱写了一曲荡气回肠大风歌。同为湘人的毛泽东,有句“语录”一度家喻户晓:“国家的统一,民族的团结,国内各民族的团结,这是我们的事业必定要胜利的基本保证。”有心人还提炼了邓小平忧心改革开放偏离方向的十个“如果”,其中一个说:“如果搞两极分化,情况就不同了,民族矛盾、区域间矛盾、阶级矛盾都会发展,相应地中央和地方的矛盾也会发展,就可能出乱子。”可以说,无论新中国成立初的民族区域自治制度,还是新世纪以来大力推进的西部大开发,始终延续着这一总览全局的方略。显然,如果战略态势呈现周涛笔下“偏心的版图”,就像当下新闻传播领域偏重东部、城市、白领小资、成功人士等,那么日积月累势必导致严重的失衡和隐患。云南大学副校长肖宪教授日前撰文《“向西开放”需外交全局统筹》,也一针见血地指出:

近代以来,国家的政治和经济重心不断东移。对外贸易主要是依靠太平洋的海上运输通道。这样的结果就是,中国的经济发展、国家安全严重倚赖东部沿海地区,造成东西部发展的极不平衡。现在,“东突”“藏独”不断闹事,在很大程度上还是西部地区发展严重滞后。(《环球时报》2013年7月31日)

在智库型期刊《领导者》上,北京大学马戎教授2011年连载长文《21世纪的中国是否存在国家分裂的风险》,笔调冷峻,入木三分,更让人悚然而惊。近年来一批出色的边疆报道,则从不同侧面反映了亦喜亦忧的现状,如人民日报记者王慧敏的《热血铸雄关——新疆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军民戍边纪实》,新华社记者张严平的《索玛花儿为什么这样红》(2006年获得中国新闻奖一等奖),《科学时报》首席记者王中宇的《社会系统与生态系统——观察生态问题的另类视角》,中央电视台记者何盈的“走转改”作品《皮里村蹲点日记》(2012年获得中国新闻奖一等奖),曾经受业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研究生、记者刘鉴强的《天珠——藏人传奇》……我在《新闻记者》撰文《读“天珠”,谈新闻》,还特别写到一笔:

作为新闻中人,我甚至觉得,所谓“内知中国,外知世界”,是不能不将边疆及其历史与现状,作为极其重要的参照系或坐标系的。因为,边疆不仅孕育了、催生了灿烂的文明,而且蕴含着异常丰富的文明基因。这里,需要破除一大思想误区:开放不仅意味着“走向海洋”,走向巴黎、纽约、伦敦,更需要走向边疆——自然的边疆与心理的边疆,开放的视野永远面朝边疆,开阔的心胸永远面向边疆,犹如当年美国总统肯尼迪所向往的“新边疆”。

边疆,边疆!

斯文赫定:《亚洲腹地旅行记》,上海书店1984年;刘亮程:《凿空》,作家出版社2010年;李漫:《元代传播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

参考文献:

[1]汪晖.东西之间的“西藏问题”(外二篇)[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

[2]强世功.中国香港:文化与政治的视野[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144-171.

[3]张钧:“十七年”文学报刊研究的方法论反思[J].文学研究,2013(7).

[4]储安平,浦熙修.新疆新观察[M].杨镰,张颐青,整理.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0.

(作者为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编校:董方晓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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