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了翁“立其大本”的文艺创作论

2014-03-03 19:36杨万里

杨万里

(山西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论语》中有“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理学家向来推崇先立大本的思想,如朱熹讲“为学须先立大本”,在给张栻信中亦云,“熹常谓天下万事有大根本,而每事之中又各有要切处。所谓大根本者,固无出于人主之心术,而所谓要切处者,则必大本既立然后可推而见也。”[1]对于文艺而言,朱熹强调“文从道中流出”的观点,主张“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惟其根本乎道,所以发之为文,皆道也。”[2]朱熹所言之本虽也以正心诚意为宗旨,但更多倾向于道问学,以义理涵养为途径。而心学家所倡之本在于尊德性,以立志为先。陆九渊常教育弟子要“先立乎其大”,“学者须先立志”[3]。并主张本深而叶茂的文艺思想,他在给曾敬之信中云,“读书作文亦是吾人事,但读书本不为作文,作文其末也,有其本必有其末,未闻有本盛而末不茂者。若本末倒置,则所谓文亦可知矣。”[4]朱、陆所言大本虽有所不同,但均是为文之根基,深刻影响着魏了翁先立大本的文艺思想。

一、文艺创作非无本者能之

魏了翁继承了朱、陆等人先立大本的理念,认为文艺创作非无本者能之,而大本之于文艺创作的作用首先是从变化作者的气质之性开始的。他在《资州省元楼记》中说:“志有所守,而大本先立,则气得其养而生生不穷。夫如是可以变化气质,愚明柔强。其幼而学也,必不肯袭浮踵陋以至乎苟得;其壮而行也,必不肯计功求获以安于小成。况又能行之以刚健,守之以笃实,则辉光日新,虽引而圣贤可也,奚区区科目名位之足云!”[5]①本文所引魏了翁诗文均出自《鹤山先生大全文集》四部丛刊本,文中不再一一注明。他论当时浮华无实的士风曰:“士苟于得涉猎经传,以佔毕训故名物度数为不足学,袭浮踵陋,架虚凿空,苟能纂为词章以欺。凡有司给取声利,以骇庸夫孺子,则举世哗然师之。于是小学之师废,而大学之基不立。”(《杜隐君墓志铭》)士人汲汲于辞章之学是虚浮无本风气的体现,因此他特别推崇有本之文。

魏了翁认为,只要大本先立则一切文艺不难而自至,因此,他论书法主张本立则纵横造次无往不合,论诗提倡不烦绳削而自合,于书法特别推崇北宋的杜衍。他在《跋陈中舍贵谊所藏杜正献草书》中说,“杜正献公尝为诗曰:‘老来楷法不如初,试向闲斋习草书。落笔何曾见飞动,雕章早已过吹嘘。’公楷书端劲如其人,逮暮年始学草书,而欧蔡苏、黄皆盛许之。岂非大本先立则纵横造次无往不合邪?”

杜衍,字世昌,宋仁宗时官至集贤殿大学士、太子太傅,封祁国公。他是北宋名臣,且工于书法,尤善楷书,晚年有得于草书,《宋史》本传称其“善为诗,正书行草皆有法。”[6]杜衍的书法多得时人与后人推赏,欧阳修在《跋杜祁公书》中说,“右杜祁公墨迹,公当景祐中,为御史中丞,时余以镇南军掌书记为馆阁校勘,始登公门,遂见知奖。后十五年,余以尚书礼部郎中、龙图阁直学士留守南都,公已罢相,致仕于家者数年矣。余岁时率僚属候问起居,见公福寿康宁,言笑不倦。岁余,予遭内艰去,居于颍。服除,来京师,蒙恩召入翰林为学士,与公书问往还,无虚月。又二岁,公以疾薨于家。予既泣而论次公之功德而铭之,又集在南都时唱和诗为一卷,以传二家之子孙。又发箧,得公手书简尺、歌诗类为十卷而藏之。予与时寡合,辱公之知,久而愈笃,宜于公有不能忘,矧公笔法为世楷模,人人皆宝而藏之,然世人莫若予得之多也。”[7]欧阳修此跋的字里行间透出对杜衍道德品格的敬仰之情,最后称其笔法为世人楷模,并且指出其书人人争而宝之。朱熹在《跋杜祁公与欧阳文忠公帖》中说,“杜公以草书名家,而其楷法清劲亦自可爱,谛观心画如见其人。”[8]以人格论书格是宋人特别是理学家书学批评的普遍倾向,他们在对杜衍德艺并举的同时,并没有明确指出德与艺的关系问题。朱熹虽然强调人品决定艺品,但也只是在文艺批评层面道出两者的联系。魏了翁似乎比朱熹所论更进了一步,将道德与文艺的关系更深入到创作层面。在他看来,杜衍晚年始学草书而遂成一代之绝,几乎是一蹴而就、水到渠成之事,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大本先立”的结果。所谓本立而道生,这文艺又皆是由道中流出,故而先立大本之后便可不思不勉从容中道,纵横造次无往不合。

从容中道是圣贤气象的体现,归根结底是理学家的一种宗圣情结。魏了翁在《题李肩吾为尹商卿书乡党》中指出,“天之生民有是物必有是则,故凡威仪容貌饮食衣服,何莫非天则之流行也。圣人德盛仁熟,从容中道,门弟子精体实践详说而备书之,则所以学圣人也。”生民之日用无不是天理之流行,圣人德盛仁熟其实亦是掌握天理的过程,理明于心,自然从容衍裕而不逾矩。理学中人往往善书,而且具有共同的书法风貌,即看似无意发之而实则法度备具。明人王鏊对此有过精绝之论,他说:“真西山书似草草作,谛观之乃非草草者,虽不全用晋人笔法,而亦不出于法之外,岂胸次高故落笔便自不同耶?然南渡诸公如魏鹤山、李心传兄弟书亦往往相似,岂亦习尚然耶?盖苏、黄笔法至是又一变云。晦翁书笔势迅疾,曾无意于求工也,而寻其点画波磔,无一不合书家矩矱。”[9]王鏊以胸次高明解释理学中人共同的书法风格似给人浅尝辄止之感,实则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乃是理学中人追慕不思不勉从容中道的圣贤气象的心态使然。

二、“大本”的内涵及立本途径

魏了翁所言的文艺创作之大本具体指什么呢?在《跋崔次和勉斋铭》中魏了翁指出,“安子文铭曰:‘千里之行始于企步,九仞之危成于积土,日积不足月计有余,勉与不勉贤否异闾。’自士习日浮,大抵务记览、为词章,以哗众取宠焉尔。否则以小慧纤能,掠儒先之言,驾传注之说,秉有司之闇而攫取之尔。自孝弟谨信仁爱之余,乃及学文,自离经辨志而推以至强立不反,此古人铢积寸累功夫。今则曰是不难知也,或曰是不必学也。皛山阅士多矣,为是企步积土之说,其亦审于为后学虑者乎?”此即以义理积累作为为文之本。魏了翁在《跋南轩帖》中对张栻父子之大本给予盛赞,而此处的本主要表现为先立其志,“厥考以宗社生灵为己任,厥子以圣门事业为己任,然则士之以记览词章,哆然自足者,其待己亦太凉矣夫。”张栻父子志向远大,且直指道德事业,与以文自足者之志有着云泥之别,而对立志的重视主要受到心学思想的影响。他还在《跋陈了斋辩王荆公日录》中说,“古人之学,自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初无二本。自本诸身至证诸庶民,考诸三王建诸天地,质诸鬼神俟诸后圣,亦是一理。今曰不通政事郄深于经术,又曰其人节行过人甚多,审如其说是能格物致知能正心诚意而不能以行之天下国家,本诸身矣而于庶民且不合,三王后圣天地鬼神从可知也?”他对于只重心性修养而忽视外王事业的人表示不满。

魏了翁所谓的诗文之本比其他理学家均要宽泛得多,既有朱熹之学、又有陆子之志,包含气质、性情、事功等因素。他在《游诚之默斋集序》中指出,“其为诗清而则,论事辩而正,记述赠送之文,贯融精粗,造次理道,大抵内尽己志,外期有益于人,非若世之矜奇衒巧,务以哗众取妍者为之。舍然叹曰,文乎文乎,其根诸气、命于志、成于学乎?性寓于气,为柔为刚,此阴阳之大分也。而柔刚之中有正有偏,威仪文词之分常必由之。昔人所谓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余,其根若是,其发也必不可掩。然而气命于志,志不立则气随之;志成于学,学不讲则志亦安能以立。是故威仪文词,古人所以立诚定命,莫要焉。默斋气禀沉实,而蚤有立志,则知所以自厚其躬矣,矧得一世大儒执经而受学焉。是惟无言,言则贯融精粗,造次理道。”他认为,决定文辞风貌的根本因素在于作者之气禀,所养之气刚柔不同则所出文辞自然有别。气禀又受志的制约,不立志不能养得正气;志之立又须以学成之。

看其环环相扣的顺序似乎“以学为本”,①石明庆先生曾指出,“以心为理就比以性为理内涵宽泛。这种修养论反映到诗文创作中就是提出了学为本的观点。”(《理学文化与南宋诗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02页。)我认为此处值得商榷。魏了翁的心学思想主要体现在论“大本”时对立志的提倡,而不是提出“以学为本”的主体修养,对学的重视主要还是受到朱熹义理之学的影响。而且学只是影响个人气禀的手段,从根源上讲魏了翁依然是坚持以气为本的,这与当时真德秀、王柏等人所论也保持了一致性。其实不然,“学”不过是成其志的必备条件,同样,立志亦是养其气不可或缺的因素,但从体用角度而言,起根本作用的还是气,“根诸”“命”“成”,用语之差异已很能说明问题。而且鹤山在指出墨斋之本时也是先说其“气禀沉实”,再说“早有立志”,最后才言及其“受学”情况,先后之序也在印证着他们之间的轻重关系。诗文之根源于气,似乎也是此时理学家的普遍观点。真德秀《跋豫章黄量诗卷》云,“予谓天地间,清明纯粹之气,盘薄充塞,无处不有,顾人所受何如耳。故德人得之以为德,材士得之以为材,好文者得之以为文,工诗者得之以为诗,皆是物也。”[10]王柏在《题碧霞山人王公文集后》中说,“气者形而下者也,形而上者不可见,必有形而下者为之体焉,故气亦道也,如是之文始有正气。”[11]因文从道中流出,而气是道之承载,气亦是道,故而志与学等无非是求道之途径,其本身并不即为道之本身。因此,从根本上讲,这些因素又最终以“止于道”为归宿,魏了翁在《杨少逸不欺集序》中说,“辞虽末技,然根于性、命于气、发于情、止于道,非无本者能之。”此处并无提及“学”,也说明“学”相对“气”“道”等因素并非处于同一层次。

三、肆笔脱口而动中音节的诗歌创作思想

魏了翁认为,只要大本既立,则不烦绳削而自合,肆笔脱口而动皆中音节。他在为楼钥文集作的序文中说,“今之文古所谓辞也,古者即辞以知心,故即其或惭或技或游或屈而知其疑叛知其诬善与失守也,即其或诐或淫或邪或遁而知其蔽?知其离且穷也。……盖辞根于气、气命于志、志立于学。气之薄厚,志之小大,学之粹驳,则辞之险易正邪从之。如声音之通政,如蓍蔡之受命,积中而形外,断断乎不可掩也。四明楼宣献公早以名进士发身三朝大典多出公手。天下之称记览词章者未之或先,孰知公之所以反观内省者匪辞之尚。惟媿之攻其诗曰,参乎病知免遂使启足手宁知起易箦,乃在此叚后人至于内自攻治知义理之无穷,而毫发之不可媿,则浩乎两闲不忧不惧,而辞之本立矣。”(《楼钥文集序》)其实这种观点也未脱离朱熹文从道中流出与“真味发溢”文艺创作观念的藩篱。在《杨少逸不欺集序》里他说,“辞虽末技,然根于性、命于气、发于情、止于道,非无本者能之。且孔明之忠忱,元亮之静退,不以文辞自命也。若表若辞,肆笔脱口,无复雕缋之工,人谓可配训诰雅颂,此可强而能哉?”正所谓有本则文不难而自至,无本则不可强而能。

对此,鹤山还曾以挽弓的道理来比喻为文之法,其《跋六安县尉顾士龙诗卷》云,“开禧初,正余以职事课诸生,射于右庠。或挽石五弓神色闲雅,若无意于射中而未尝有虚镞者;或挽不及石而汗颜掉腕,其发不能以三十步者;或既取其大,引不能满,而易其次者,又易其下者。齐量之浅深,气格之高下,毫末不能以强。余方舍然有感于为文之法,顾为同僚语。会顾六安以一编诗求跋,因为书目前所见以赠。顾君今能挽强矣。其必如无意于射者而后止也。”本深虽无意于射而无不中,无本者虽有意于射而不可勉强而为,此与作文之法相通。在《坐忘居士房公文集序》中他指出,“古之学者自孝第谨信,泛爱亲仁,先立乎其本,迨其有余力也从事于学文。文云者亦非若后世哗然后众取宠之文也,游于艺以博其趣,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得,本末兼该,内外交养,故言根于有德,而辞所以立诚,先儒所谓笃其实而艺者书之,盖非有意于为文也。后之人稍渉文艺则沾沾自喜,玩心于华藻,以为天下之美尽在于是,而本之则无,终于小技而已矣。然则虽充厨盈几,君子奚贵焉?”此与上文挽弓之理正可合而观之。

与称赏杜衍书法本立则纵横造次无往不合相对应的是,魏了翁对于诗歌最为称赏邵雍那种文从字顺不烦绳削而自合的创作风格。他在《跋康节诗》中指出,邵雍“理明义精,则肆笔脱口之余,文从字顺,不烦绳削而合。彼月煅季炼于词章而不知进焉者,特秋虫之吟朝菌之媚尔”。邵雍诗的特点是合乎义理,虽非有意于诗中说理,然肆笔脱口,莫非实理,他在《跋邵康节逢春诗》中指出,“先生妙极道数,从容于义理之会,虽形诸余事,无问精粗,莫非实理。秦汉以来诸儒鲜能及之,此所谓豪杰之士也。”由此可见,所谓不烦绳削而合,不仅指动中音节,亦有合于义理之意。邵雍诗歌之所以达到如此境界,最重要的当然在于邵雍的主体修养。魏了翁在《跋明道先生和康节打乖吟真迹》中说,“邵氏子尝以康节先生墓石属笔于明道先生,久而未得其说,步于庭中,忽跃然曰,吾得之矣。尧夫之学可谓安且成,乃书之曰:先生少时自雄其才,慷慨有大志,及学益老,德益邵,玩心高明,观于天地之运化,阴阳之消长,以逹乎万物之变,然后頺然其顺,浩然其归,而后遂以安且成。三字终一篇之大指,呜呼!论康节者多矣,而未有亲切的确如斯言者也。学者之观是诗,诚能以是参焉,而知以打乖自谓,非一于遯,以经纶答赋非一于通,然后二先生之心可识而学者,亦有所据依也。”即使邵雍诗有袭用前人诗意者,在魏了翁看来,只要其诗具有阐发义理、有益世教的功能,亦不构成瑕疵。他在《跋康节与韩康公唱和诗》中说,“惟古于文必己出,而先生此诗全用韩文公送李愿序意,岂人心之所同,固不嫌于相袭邪?先生虽不为公卿,得时行道而发明先后天之奥,约之于事,心践于形,所以淑时贤而启来哲,为斯世治理之助,其为公卿不既多乎?”邵雍的书法纵横造次,诗歌肆笔脱口,均具有从容衍裕的圣贤气象,而无有意约束之意,因其晚年安且成之时,已是心中和畅,大本既立,则随心所欲而不逾矩。

四、对英姿杰气与自得精神的提倡

需要注意的是,魏了翁对于苏、黄等人的英姿杰气却称赏有加,以为这英姿杰气是自得精神的体现,同样是立大本的一个方面。他在《浦城梦笔山房记》中指出,“灵均以来,文词之士兴,已有虚骄恃气之习。魏晋而后,则直以纤文丽藻为学问之极致。方其季盛气强,位亨志得,往往时以所能哗世眩俗。岁蹈月迈,血气随之,则不惟形诸文词衰飒不振,虽建功立事蓄缩顾畏亦非复盛年之比。此无他,非有志以基之,有学以成之,徒以天资之美、口耳之知、才驱气驾而为之耳。”虽然魏了翁对后世逞才使气的创作态度有所批评,但他称赏忠鲠正直的英杰之气。其《跋张于湖念奴娇词真迹》云,“张于湖有英姿奇气著之湖湘间,未为不遇。洞庭所赋,在集中最为杰特,方其吸江酌斗,牢笼万象时,讵知世间有紫微青琐哉。”对于高尚品性与政治气节所形成的英姿杰气,魏了翁将其视为有本的一个重要表现方面。

魏了翁对苏、黄等人诗文字画中的英姿杰气颇多称赏,比起之前理学家的批判姿态显得更为圆融通达。他在《跋东坡书张志和渔父词大字》中说,“文忠公自谓作大字不如小字,虽亦有之,然其英姿杰气有非笔墨所能管摄者,则无问大小,一也。”自二程至朱熹,理学家向来反对英气,如《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载,“问:横渠之书有迫切处否?曰:子厚谨严,才谨严便有迫切气象,无宽舒之气。孟子却宽舒,只是中间有些英气,才有英气,便有圭角。英气甚害事。如颜子便浑厚不同。颜子去圣人只毫发之间,孟子大贤,亚圣之次也。或问:英气于甚处见?曰:但以孔子之言比之便见。如冰与精,非不光,比之玉,自是有温润含蓄气象,无许多光耀也。”[12]可见,理学家提倡的是磨垄圭角,浑成无迹的圣贤气象。而魏了翁却对苏氏之英气推赏有加,他在《跋苏文定公帖》中说,“苏氏兄弟平生大节,在于临死生利害而不可夺,其厚于报知己勇于疾非类,则历熙丰祐圣之变如一日,而后知世之以文词知二苏者末也。”世人皆认为东坡以诗文名于世,又有好骂的特点,有失儒家温柔敦厚之旨,故而难免批评之音,魏了翁在《答叶子》中指出,“东坡在黄在惠主儋,不患不伟,患其伤于大豪,便欠畏威敬恕之意。如‘兹游奇绝所欠一死’之语,词气不甚平。”但批评之余,魏了翁对苏轼词气和平之处并非视若无睹。他在《跋东坡辞免中书舍人稿真迹》中指出,“今观公辞官之奏始归美于神考,其词气和平而不怼也,其识虑深长而有托也。使时贤而皆知此意也,岂不足以章先志而弭后忧。”其《跋公安张氏所藏东坡帖》云:“世之知苏子者,必曰言语文章妙天下,其不知之,则曰讥讪嫚侮不足于诚。乃若苏子始终进德之序,人或未尽知也。方嘉祐治平间,年盛气强;熙宁以后,婴祸触患,靡所回挠;元祐再出,益趋平实,片言只词,风动四方;迨绍圣后,则消释贯融,沉毅诚悫,又非中身以前比矣。”对苏轼的德性与文风作了纵向的划分与考察,年盛气强之时词多不平之气,至其大本既立则日趋平实诚悫。

魏了翁在为黄庭坚文集作的序文中指出,“昔者幸尝有考于先民之言行,切叹夫世之以诗知公者末也。公年三十有四,上苏长公诗甚志已荦荦木凡,然犹是少作也。迨元祐初与众贤汇进博文蓄德,大非前比。元祐中末,渉历忧患,极于绍圣元符以后,流落黔戎浮湛于荆鄂永宜之间,则阅理益多,落华就实,直造简远,前辈所谓黔州以后句法尤高,虽然是犹其形见于词章者然也。……自今诵其遗文,则虑澹气夷,无一毫憔悴陨获之态。以草木文章发帝杼机,以花竹和气验人安乐,虽百岁之相后,犹使人跃跃兴起也。至其闻龚邹冠豸张董上坡则喜溢词端,荆江亭以后诸诗又何其恢广而平实,乐不至淫怨不及怼也。”(《黄太史文集序》)指出山谷之本所养深厚,世人不可只以词人目之。对于杨亿等雕彰词句的西昆派文人,魏了翁亦非全盘否定,而是对其性气有所褒扬。在《跋杨文公真迹》中他说,“公博极群书,自经史百氏以及于凡将急就之文,稗官虞初之说,旁行敷落之义,靡不该贯。今于公之裔孙绍云见公手抄唐人诗及遗教经,益知公所以用力于文者盖若此。呜呼!此公之所以为文与?曰:不然也。同时以文鸣者,如王定国丁谓之孙汉公曾正臣梅昌言钱希白诸人,非不争相长雄,而天下之士独宗杨刘,至于以文易名,则公擅其美。文乎文乎,其纂组缀缉之云乎。正色直道,不苟于合,能使人主惮其性气,虽在上前亦曰如此富贵,非臣所愿。他日昭陵记王文康曰:杨某为国,竭忠有君子之大节,然则是可以为文矣,是以谓之文也。刘中山兴公齐名,其出处大致亦近之。”对杨刘诸人的忠鲠气节给予盛赞,将其性气大节视为作文之本。

在《杨少逸不欺集序》中,魏了翁历数唐宋诸诗文大家曰:“唐之辞章称韩柳元白,而柳不如韩,元不如白,则皆于大节焉观之。苏文忠论近世辞章之浮靡无如杨大年,而大年以文名,则以其忠清鲠亮大节可考,不以末端为文也。眉山自长苏公以辞章自成一家,欧尹诸公赖之以变文体,后来作者相望,人知苏氏为辞章之宗也,孰知其忠清鲠亮,临死生利害而不易其守,此苏氏之所以为文也。老圃杨公自盛年射策甲科,直声劲气响撼当世,有文忠之遗风,迨其观风作牧风裁清峻,屡诏不入,老不待年相羊泉石几二十载,蜀人高其风。”于作者大节观辞章之成就虽不尽可取,但以气节为文之本的观念十分明显。世人多称赞陶诗之平淡自然,而魏了翁则更为欣赏其诗中的悠然自得之趣,从而对陶诗作出进一步的理学改造。他在《费元甫陶靖节诗序》中说,“其称美陶公者曰,荣利不足以易其守也,声味不足以累其真也,文词不足以溺其志也,然是亦近之,而公之所以悠然自得之趣,则未之深识也。风雅以降,诗人之词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以物观物而不牵于物,吟咏情性而不累于情,孰有能如公者乎?有谢康之忠而勇退过之,有阮嗣宗之达而不至于放,有元次山之漫而不着其迹,此岂小小进退所能窥其际邪?先儒所谓经道之余,因闲观时,因静照物,因时起志,因物寓言,因志发咏,因言成诗,因咏成声,因诗成音者,陶公有焉。”

五、主张文艺作品可观德与论世

魏了翁认为创作者之大本形诸文艺,可据其作品观德与论世,具体而言则是即辞而知心,即书而知人。他在《陈正献公诗集序》中说,“共惟阜陵之盛中外休晏,公卿将相言论风指尚接承平之余。余尝获窥正献陈公论谏百数十,何其明白正大,悃愊而无华,蔚平庆历元祐之风则也。盖不问而可知其人,可观其世。今又于公之子宓宿尽见公所为诗,宽裕而理,造次仁义,无一毫纂组雕瑑之习。呜呼!是岂一朝夕之致哉。祖宗涵濡之泽,山川清明之禀,师友渐益之功,其根既厚,其叶滋沃。诗乎诗乎,可以观德,可以论世,而无本者能之乎?”可见,作者之大本是文艺创作的前提,同时,通过文艺作品又可反观作者之本,这是一个双向过程。

魏了翁在评论他人书法与诗歌时常重点评赏作者的道德品格。他在《跋阆中蒲氏所藏石范文三家墨迹》中说,“右才翁才气豪赡,范德孺资禀端重,文与可操韵清逸,世之品藻人物者固有是论矣。今观其心画,各如其为人,昔人所谓心正则笔正,渠不信矣夫。”书如其人,观书而观德的书法评价标准无疑深受朱熹书论的影响,对主题人格的重视同时又是理学家评文论艺的基本特征,故魏了翁在为他人书法墨迹题跋时多以论人代论书,其《跋傅谏议帖》云:“胡明府所藏傅公诗帖今十有四年矣,公为人刚方有守,尝为谏官,以直道不容。今观其贤,劳于使事,至其乱有蹈危舍佚念念不忘君之意,公之盛心于此略可见云。”他在跋米芾墨迹时也着重推赏其胸次,“米南宫心画高妙,不肯为他人下笔,独为刘巨济书此诗,浚仪赵分才思详华,虽见之余事者类绝人远甚,亦为米公临此帖。前辈高怀旷度,虽一技一能乐取诸人,不必皆自己出也。”(《跋题赵侍郎帖后》)观书而论及作者之德,这在魏了翁的题跋中不胜枚举。书法虽向来被理学家视之为小技,然亦常据此而观作者进学修养之工夫,如此则苏、黄等对书法的喜爱与所取得的成就,在他看来均是君子进学的途径,与早期理学家对书画技艺的鄙夷态度相较而言更为开通。在《跋山谷与杨君全诗帖真迹》中,他甚为推赏黄庭坚于小学的进学之功,“右二诗一帖笔意清赡,与世所藏者绝异,盖元符三年所作,公晚年书也,后此者五年而公下世。公尝自谓年衰病侵,百事不进,惟觉书倍增胜,前辈进学之功虽于书翰余事犹然。”可见,书法成就也成为他观作者之进德工夫的一个视角。

魏了翁通过文艺作品观德的同时又常论及世风,如他在《跋苏文忠墨迹》中云,“欧阳公之司贡也,疑苏公为曾南丰,置之第二,然南丰时在得中,公初不知也。及苏公司贡,则不惟遗其门人,虽故人之子亦例在所遗观。其与李方叔诗及今蒲氏所藏之帖若将愧之者,然终不以一时之愧易万世之所甚愧,此先正行己之大方也。使士大夫常怀欧公之疑,而负苏公之愧,古道其庶几乎。”在推赏欧苏二公正直无私的道德品格的同时,亦对其时古道尚存的世风加以称赞。其《跋胡知院与季溥往来书帖》,通过评述书帖论及世变,“首帖以贫贱忧虞为砭剂,以抚事不及古人自叹,此前辈进学功夫也。余帖亦皆平实有味,因知世道污薄,虽竿牍之问率为谀说不情之言,是特数十年间事耳。”透露出通过观赏书帖墨迹以观世变的主张。他在《跋彭忠肃公真迹后》中指出,“止堂所上张端明诗虽未能免俗,然其间如云江湖秋已多,宇宙清无边。气凝万类实,人亦体其全。端明英迈人也,止堂不以颂而以规,然则非志于古道者其能然乎?仲友其宝此,庶来者有以观世变焉。”论书法如此,论诗歌亦然。魏了翁所欣赏的诗歌往可作诗史观之,因为这样的诗歌非是雕刻纂组文辞之作,而是与世道人心密切相关,通过观诗便可知世道之升降变迁。他在《程氏东坡诗谱序》中说,“杜少号所为号诗史者,以其不特模写物象,凡一代兴替之变寓焉。……惟文忠公之诗,益不徒作,莫非感于兴衰治乱之变,非晋唐人家花车斜之诗竟为淫辞险韵以相胜为工也,永歌叹美之词闳挺而不浮,隐讽谲谏之词谆实而不怼。而又所与交者皆一代之闻人,千载而下诵其诗者不必身履熙丰祐圣之变,而识世道之升降,不待周旋于熙丰祐圣诸公,而得人品之邪正,兹又有出于谱之外者。”对观德与论世功能的重视,在魏了翁的文艺评论里得到极大彰显。

总之,如同朱熹等其他理学家一样,魏了翁亦十分重视作者的人格修养,提出文艺创作非无本者能之的主张。他认为大本先立则纵横造次、肆笔脱口,无往不合。他所说的“大本”含义较为宽泛,连传统被理学家排斥的英姿杰气也笼罩进来,因此对于苏、黄等宋代尚意诸家的书法较为认同,称赞其各成一家风味是自得精神的体现,这就比朱熹、杨简等排斥尚意思想的观念更进一步。在强调大本的基础上,他又主张即辞以知心、即书以见人,提倡由文艺作品观作者之品德,进而论及世风,观德与论世成为他对文艺功能的定位。

[1][8]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A].朱杰人,严佐之.朱子全书(第20-25册)[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112,3953.

[2]黎敬德.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1986.3319.

[3][4]钟哲点校.陆九渊集[C].北京:中华书局,1980.401,58.

[5]魏了翁.鹤山先生大全文集[M].四部丛刊本.

[6]脱脱.宋史[Z].北京:中华书局,1985.10192.

[7]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C].北京:中华书局,2001.1059.

[9]倪涛.六艺之一录·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36册)[Z].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219.

[10]真德秀.西山真文公文集·卷三十四[C].四部丛刊本.

[11]王柏.鲁斋集(卷十一)[A].胡宗楙辑.续金华丛书(永康胡氏梦选楼刻本)[C].

[12]程颢,程颐.二程集[M].王孝鱼 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1.196-1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