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诗外传》与《荀子》用《诗》之异同

2014-03-03 07:43强中华
关键词:外传大雅荀子

强中华

(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南充 637009)

一、前人的研究方法及存在的问题

《韩诗》传自《荀子》的说法非常晚,始于清人汪中,其云:“《韩诗》之存者,《外传》而已,其引《荀卿子》以说《诗》者四十有四。由是言之,《韩诗》,《荀卿子》之别子也。”〔1〕后代学者多认同汪中之说。比如,皮锡瑞称:“《韩诗》亦与《荀子》合”〔2〕。徐复观先生也说:“他(韩婴)在《外传》中引用《荀子》凡五十四次,其深受《荀子》的影响,可无疑问。即《外传》表达的形式,除继承《春秋》以事明义的传统外,更将所述之事与《诗》结合起来,而成为事与诗的结合,实即史与诗互相证成的特殊形式,亦由《荀子》发展而来。”〔3〕徐先生又说:“按汪氏之论……《韩诗外传》,不仅引《荀子》者四十四处,其引《诗》之例,亦出《荀子》。”〔4〕朱金发云:“如果仔细看一下《韩诗外传》中的内容,其中许多来源于《荀子》一书,这些一致的地方足以证明《韩诗》也是出于《荀子》。”〔5〕刘立志似乎提出了不同的意见:“汪中、严可均根据《韩诗外传》中有引《荀子》以说《诗》的四十四条材料,认为《韩诗》传自荀子。他们忽略了《韩诗外传》是杂取各家而成,诸子史传亦在其取材范围之内,不能据此论定其学源于某家。”但随后他话锋一转:“虽然汪、严立论不免失之牵强,但《韩诗》与《荀子》有渊源关系,这一点是不能否认的。如《荀子·议兵篇》引《诗·商颂·长发》‘武王载发’,《毛诗》‘发’作‘旆’,《荀子》则同《韩诗》。又《韩诗外传》征用《诗》句同于《荀子》者有三十多处,其中大部分释义与《荀子》如出一辙,应该承认《韩诗》有相当多的释义来自《荀子》。”〔6〕房瑞丽《〈韩诗外传〉传〈诗〉论》一文也认同《韩诗外传》与《荀子》在师传上的关系〔7〕。

关于《韩诗外传》(以下简称《外传》)与《荀子》的关系,不管前人的研究结论是否正确,他们的文章几乎未对《外传》与《荀子》用《诗》①异同作出微观的细致比对②,而且不少学者的研究方法存在两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第一,以《外传》多引《荀子》文为证据,推论《外传》与《荀子》诗学之关系。这种研究方法其实并不一定可靠,因为《外传》多引《荀子》文,并不一定能证明《外传》与《荀子》诗学关系密切。举例说明:

君子崇人之德,扬人之美,非谄谀也;正义直指,举人之过,非毁疵也;言己之光美,拟于舜、禹,参于天地,非夸诞也;与时屈伸,柔从若蒲苇,非慑怯也;刚强猛毅,靡所不信,非骄暴也。以义变应,知当曲直故也。《诗》曰:“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此言君子能以义屈信变应故也。(《荀子·不苟》)③

君子崇人之德,扬人之美,非道谀也。正言直行,指人之过,非毁疵也。诎柔顺从,刚强猛毅,与物周流,道德不外。《诗》曰:“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鳏寡,不畏强御。”(《韩诗外传》卷六)④

显然,《外传》化用《荀子》文,但它们所引之诗完全不相同。如果这种情况很多,就不能用《外传》多引《荀子》文推导“《韩诗》传自荀子”。

第二,以《外传》和《荀子》所用之诗较多相同为证据,推论二者在《诗》传上之关系。这种方法其实也很危险,因为《诗经》的文本在战国末期已经基本定型,《外传》用诗的数量又远远超过《荀子》,所以二者所用之诗出现相同的情形实在不可避免。仍举例说明:

君人者不可以不慎取臣,匹夫不可以不慎取友。友者,所以相有也。道不同,何以相有也?均薪施火,火就燥;平地注水,水流湿。夫类之相从也,如此之著也,以友观人,焉所疑?取友善人,不可不慎,是德之基也。《诗》曰:“无将大车,维尘冥冥。”言无与小人处也。(《荀子·大略》)

魏文侯之时,子质仕而获罪焉。去而北游,谓简主曰:“从今已后,吾不复树德于人矣。”简主曰:“何以也?”质曰:“吾所树堂上之士半,吾所树朝廷之大夫半,吾所树边境之人亦半。今堂上之士恶我以君,朝廷之大夫恐我以法,边境之人劫我以兵。是以不树德于人也。”简主曰:“噫!子之言过矣。夫春树桃李,夏得阴其下,秋得食其实。春树蒺藜,夏不可采其叶,秋得其刺焉。由此观之,在所树也。今子所树,非其人也,故君子先择而后种也。”《诗》曰:“无将大车,惟尘冥冥。”(《韩诗外传》卷七)

《外传》和《荀子》都用了“无将大车,惟(维)尘冥冥”这两句诗,但《外传》以事说理,《荀子》则直接说理,所用材料更是完全不同,因此,也不能说二者用了同样的诗就一定在诗学上关系紧密。事实上,《外传》与《荀子》所用相同之诗多属以上情形。可见,如果不作具体分析,仅以二者多用相同之诗为证据,推断二者诗学关系密切,这也并不一定可靠。

二、《韩诗外传》与《荀子》用诗之微观对比

《外传》和《荀子》以相同的诗言说不同的事或理不足以证明二者诗传关系密切,换一个说法,那就是《外传》和《荀子》在言说不同的事或不同的理时,即使二者引诗相同,也不能成为二者诗传关系密切的证据。又,二者在言说不同的事或不同的理时,如果用诗不同,就更不能说明二者诗传关系密切。因此,二者在不同语境下的用诗情况可以排除不研究,而只需集中考察二者在相同或相近语境下用诗之异同。所谓相同或相近语境,是指《外传》与《荀子》文字基本相同、或大意相同的情况。这种情况近六十处⑤,其中,《外传》处处用诗,而《荀子》只有十三处用诗。以这十三处为中心,研究《外传》与《荀子》用诗之异同及其二者《诗》传之关系,才最具说服力。为方便研究,本文将二者用诗情况分为用诗基本相同、用诗同异相杂、用诗完全不同三种,分别进行微观比对。

(一)用诗基本相同(三处)

问楛者勿告也,告楛者勿问也,说楛者勿听也,有争气者勿与辩也。故必由其道至,然后接之,非其道则避之。故礼恭而后可与言道之方,辞顺而后可与言道之理,色从而后可与言道之致。故未可与言而言谓之傲,可与言而不言谓之隐,不观气色而言谓之瞽。故君子不傲,不隐,不瞽,谨顺其身。《诗》曰:“匪交匪舒,天子所予。”此之谓也。(《荀子·劝学》)

《外传》卷四有大致相同文字。“匪交匪舒,天子所予”出自《小雅·采菽》⑥,《外传》作“彼交匪纾”,二书以此说明交友应该选择正确的对象。《外传》还增加了“言必交吾志然后予”的解释语,释义比《荀子》更加清楚明白。

礼者,所以正身也;师者,所以正礼也。无礼何以正身?无师,吾安知礼之为是也?礼然而然,则是情安礼也;师云而云,则是知若师也。情安礼,知若师,则是圣人也。故非礼,是无法也;非师,是无师也。不是师法而好自用,譬之是犹以盲辨色,以聋辨声也,舍乱妄无为也。故学也者,礼法也。夫师,以身为正仪而贵自安者也。《诗》云:“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此之谓也。(《荀子·修身》)

《外传》卷五有大致相同文字。“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出自《大雅·皇矣》,二者均引之以深化依礼法而行事的道理。《荀子》特别强调以圣王为师⑦,诗中之“帝”即圣王。《外传》除强调师法以外,还强调“天地之则”,从形上角度认识礼。

……⑧故仁人之兵聚则成卒,散则成列,延则若莫邪之长刃,婴之者断;兑则若莫邪之利锋,当之者溃;圜居而方止,则若盘石然,触之者角摧,案角鹿埵、陇种、东笼而退耳。且夫暴国之君,将谁与至哉?彼其所与至者,必其民也。而其民之亲我欢若父母,其好我芬若椒兰;彼反顾其上则若灼黥,若仇雠。人之情,虽桀、跖,岂又肯为其所恶贼其所好者哉!是犹使人之子孙自贼其父母也,彼必将来告之,夫又何可诈也?故仁人用,国日明,诸侯先顺者安,后顺者危,虑敌之者削,反之者亡。《诗》曰:“武王载发,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遏。”此之谓也。(《荀子·议兵》)

《外传》卷三有大致相同文字。“武王载发,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遏”出自《商颂·长发》,二书均以此证仁义之兵无往而不胜。《外传》增“此谓汤武之兵也”的解释语,对诗句作出进一步的阐释。

(二)用诗同异相杂(三处)

仁者必敬人。凡人非贤则案不肖也。人贤而不敬,则是禽兽也;人不肖而不敬,则是狎虎也。禽兽则乱,狎虎则危,灾及其身矣。《诗》曰:“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它。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此之谓也。故仁者必敬人。敬人有道:贤者则贵而敬之,不肖者则畏而敬之;贤者则亲而敬之,不肖者则疏而敬之。其敬一也,其情二也。若夫忠信端悫而不害伤,则无接而不然,是仁人之质也。忠信以为质,端悫以为统,礼义以为文,伦类以为理,喘而言,臑而动,而一可以为法则。《诗》曰:“不僭不贼,鲜不为则。”此之谓也。(《荀子·臣道》)

《外传》卷六有相似文字。《荀子》认为不可小视不肖之人,引《小雅·小旻》“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它。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语,强调对待不肖之人必须小心谨慎。《外传》无此意,故连《荀子》所引《小旻》诗一同去掉。二书均引“不僭不贼,鲜不为则”,此诗出自《大雅·抑》。“僭”,差错、过错之意,整句诗意思是说,贤者行为无有差错、不残贼,故为他人效法之楷模。

子贡问于孔子曰:“赐倦于学矣,愿息事君。”孔子曰:“《诗》云:‘温恭朝夕,执事有恪。’事君难,事君焉可息哉!”“然则赐愿息事亲。”孔子曰:“《诗》云:‘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事亲难,事亲焉可息哉!”“然则赐愿息于妻子。”孔子曰:“《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妻子难,妻子焉可息哉!”“然则赐愿息于朋友。”孔子曰:“《诗》云:‘朋友攸摄,摄以威仪。’朋友难,朋友焉可息哉!”“然则赐愿息耕。”孔子曰:“《诗》云:‘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耕难,耕焉可息哉!”“然则赐无息者乎?”孔子曰:“望其圹,皋如也,嵮如也,鬲如也,此则知所息矣。”子贡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休焉。”(《荀子·大略》)

《外传》卷八有相似文字。子贡倦于事君,《荀子》引《商颂·那》“温恭朝夕,执事有恪”戒之,意思是说不应该懈怠,而应该温温然恭敬,严守职责,为君效力。《外传》不引此诗,而改引《大雅·烝民》“夙夜匪懈,以事一人”。“一人”,更强调君主的至高无上。强调孝敬父母不可懈怠,二书均引《大雅·既醉》“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子贡倦于对妻子的责任,《荀子》引《大雅·思齐》“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戒之;《外传》改“妻子”为“兄弟”,引《小雅·棠棣》“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耽”。二书虽均言及妻子、兄弟,但前者由家及国,后者仅限于家。《荀子》引《大雅·既醉》“朋友攸摄,摄以威仪”言朋友之事不可懈怠,《外传》无此。二书均引《豳风·七月》“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意思是说耕稼之事不可懈怠。《外传》还增引《周颂·敬之》“日就月将”,强调人伦、耕稼之事不可一日而废,《荀子》无。

孔子为鲁司寇,有父子讼者,孔子拘之,三月不别。其父请止,孔子舍之。季孙闻之不说,曰:“是老也欺予,语予曰:‘为国家必以孝。’今杀一人以戮不孝,又舍之。”冉子以告。孔子慨然叹曰:“呜呼!上失之,下杀之,其可乎?不教其民而听其狱,杀不辜也。三军大败,不可斩也;狱犴不治,不可刑也,罪不在民故也。嫚令谨诛,贼也;今生也有时,敛也无时,暴也;不教而责成功,虐也。已此三者,然后刑可即也。《书》曰:‘义刑义杀,勿庸以即,予维曰未有顺事。’言先教也。”故先王既陈之以道,上先服之;若不可,尚贤以綦之;若不可,废不能以单之;綦三年而百姓往矣。邪民不从,然后俟之以刑,则民知罪矣。《诗》曰:“尹氏大师,维周之氐,秉国之均,四方是维,天子是庳,卑民不迷。”是以威厉而不试,刑错而不用,此之谓也。今之世则不然:乱其教,繁其刑,其民迷惑而堕焉,则从而制之,是以刑弥繁而邪不胜。三尺之岸而虚车不能登也,百仞之山任负车登焉,何则?陵迟故也。数仞之墙而民不逾也,百仞之山而竖子冯而游焉,陵迟故也。今夫世陵迟亦久矣,而能使民勿逾乎!《诗》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眷焉顾之,潸焉出涕!”岂不哀哉!(《荀子·宥坐》)

《外传》卷三有相似文字。此段强调为政者以身作则,以礼化民。《荀子》引《小雅·节南山》“尹氏大师,维周之氐,秉国之均,四方是维,天子是庳,卑民不迷”。《外传》仅引“俾民不迷”一句,且“卑”作“俾”。《外传》增引《周颂·敬之》“示我显德行”,再次强调在位者以德教民,《荀子》无。《荀子》引《小雅·大东》“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眷焉顾之,潸焉出涕”,既表达了对周礼的眷恋,又表达了对现状的哀伤。《外传》亦引之并分释其义:“‘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言其易也”,意思是说,周朝实行的正道很容易实行;“‘君子所履,小人所视。’言其明也”,意思是说,执政者所作所为,老百姓都清楚地看在眼里;“‘眷言顾之,潸焉出涕。’哀其不闻礼教而就刑诛也”,意思是说,哀悼百姓没有接受礼乐的教化而被刑罚诛杀。《外传》分而解诗,意思更加清晰。《外传》增引《墉风·相鼠》“人而无礼,胡不遄死”及《鲁颂·泮水》“载色载笑,匪怒伊教”,强化以礼教民、刑法不用的观点,《荀子》无。《荀子》此段虽强调以礼教民,但并不排除“邪民不从,然后俟之以刑”,《外传》弱化了这一点。

(三)用诗完全不同(七处)

……故曰:君子行不贵苟难,说不贵苟察,名不贵苟传,唯其当之为贵。《诗》曰:“物其有矣,惟其时矣。”此之谓也。(《荀子·不苟》)

《外传》卷三有相似文字,但引诗不同。“物其有矣,惟其时矣”出自《小雅·鱼丽》,《郑笺》云:“鱼既有,又得其时。”〔8〕《荀子》断章取义,强调君子名实相副,不可浪得虚名。《外传》改引《商颂·长发》“不兢不求,不刚不柔”,意思是说,“不骄傲也不谄媚,不刚强也不柔弱”〔9〕。二书用诗各异,用意相同。

君子崇人之德,扬人之美,非谄谀也;正义直指,举人之过,非毁疵也;言己之光美,拟于舜、禹,参于天地,非夸诞也;与时屈伸,柔从若蒲苇,非慑怯也;刚强猛毅,靡所不信,非骄暴也。以义变应,知当曲直故也。《诗》曰:“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此言君子能以义屈信变应故也。(《荀子·不苟》)

《外传》卷六有相似文字,但引诗不同。此段强调应实事求是地对待他人的优点和缺点,绝不阿谀逢迎、畏惧强暴。《荀子》引《小雅·裳裳者华》“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形容君子无往而不当的品格。《外传》改引《大雅·烝民》“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鳏寡,不畏强御”,更强调不畏强暴、不欺弱小。《荀子》认为,君子实事求是,言己之美,无可厚非;《外传》舍而不取。

兼服天下之心:高上尊贵,不以骄人;聪明圣知,不以穷人;齐给速通,不争先人;刚毅勇敢,不以伤人;不知则问,不能则学,虽能必让,然后为德。遇君则修臣下之义,遇乡则修长幼之义,遇长则修子弟之义,遇友则修礼节辞让之义,遇贱而少者,则修告导宽容之义。无不爱也,无不敬也,无与人争也,恢然如天地之苞万物,如是则贤者贵之,不肖者亲之。如是而不服者,则可谓訞怪狡猾之人矣,虽则子弟之中,刑及之而宜。《诗》云:“匪上帝不时,殷不用旧。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曾是莫听,大命以倾。”此之谓也。(《荀子·非十二子》)

《外传》卷六有相似文字,但引诗不同。为政者以德服人,若有不服,则待之以刑,《荀子》引《大雅·荡》:“匪上帝不时,殷不用旧。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曾是莫听,大命以倾”。根据《荀子》上下文,此处之“刑”既包括礼义法则⑨,又包括刑法。《外传》改引《大雅·抑》:“惠于朋友,庶民小子。子孙承承,万民靡不承”,更强调德行。

……故人主欲强固安乐,则莫若反之民;欲附下一民,则莫若反之政;欲修政美国,则莫若求其人。彼或蓄积而得之者不世绝,彼其人者,生乎今之世而志乎古之道。以天下之王公莫好之也,然而于是独好之;以天下之民莫欲之也,然而于是独为之;好之者贫,为之者穷,然而于是犹将为之也,不为少顷辍焉。晓然独明于先王之所以得之,所以失之,知国之安危臧否若别白黑。是其人者也,大用之则天下为一,诸侯为臣,小用之则威行邻敌,纵不能用,使无去其疆域,则国终身无故。故君人者爱民而安,好士而荣,两者无一焉而亡。《诗》曰:“介人维藩,大师为垣。”此之谓也。(《荀子·君道》)

《外传》卷五有相似文字,但引诗不同。《荀子》引《大雅·板》“介人维藩,大师为垣”,从正面强调重用贤才的重要性。《外传》改引《小雅·十月之交》“四国无政,不用其良”,从反面说明不用良臣的恶果。

至道大形,隆礼至法则国有常,尚贤使能则民知方,纂论公察则民不疑,赏克罚偷则民不怠,兼听齐明则天下归之。然后明分职,序事业,材技官能,莫不治理,则公道达而私门塞矣,公义明而私事息矣。如是,则德厚者进而佞说者止,贪利者退而廉节者起。《书》曰:“先时者杀无赦,不逮时者杀无赦。”人习其事而固,人之百事如耳目鼻口之不可以相借官也,故职分而民不探,次定而序不乱,兼听齐明而百姓不留。如是,则臣下百吏至于庶人莫不修己而后敢安正,诚能而后敢受职,百姓易俗,小人变心,奸怪之属莫不反悫。夫是之谓政教之极。故天子不视而见,不听而聪,不虑而知,不动而功,块然独坐而天下从之如一体,如四胑之从心。夫是之谓大形。《诗》曰:“温温恭人,维德之基。”此之谓也。(《荀子·君道》)

《外传》卷六有相似文字,但引诗不同。《荀子》认为国家实行良政,则民众自觉砥砺品德,忠于职守,引《大雅·抑》“温温恭人,维德之基”,强调统治者的德行与政策的重要性。《外传》亦引《抑》,但不引《荀子》所引之句,而引“吁谟定命,远犹辰告。敬慎威仪,惟民之则”四句,强调执政者规划宏伟蓝图,适时告示天下,并以身作则,为民模范。二者用意相同,用诗有异。

川渊深而鱼鳖归之,山林茂而禽兽归之,刑政平而百姓归之,礼义备而君子归之。故礼及身而行修,义及国而政明,能以礼挟而贵名白,天下愿,令行禁止,王者之事毕矣。《诗》曰:“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此之谓也。(《荀子·致士》)

《外传》卷五有相似文字,但引诗不同。《荀子》引《大雅·民劳》“惠此中国,以绥四方”,强调刑政平、礼义备,则国人得利,天下归心。《外传》改引《大雅·抑》“有觉德行,四国顺之”,更强调为国者以德服天下。

曾子曰:“无内人之疏而外人之亲,无身不善而怨人,无刑已至而呼天。内人之疏而外人之亲,不亦远乎!身不善而怨人,不亦反乎!刑已至而呼天,不亦晚乎!《诗》曰:‘涓涓源水,不雍不塞。毂已破碎,乃大其辐。事已败矣,乃重太息。’其云益乎!”(《荀子·法行》)

《外传》卷二有相似文字,但引诗不同。《荀子》强调加强自身德才修养,不可怨天尤人,不可受刑而后才知悔,所引之诗不见于四家诗。《外传》改引《王风·中谷有蓷》“惙其泣矣,何嗟及矣”,所表达意思与《荀子》相近。

以上十三处相同语境的文字中,《荀子》用诗十九处,《外传》用诗二十一处。如果我们用“同”表示《荀子》、《外传》用诗完全相同,用“异”表示二者用诗完全不相同,用“同异”表示二者用诗大同小异,用“异同”表示二者用诗大异小同,用“有”、“无”表示《荀子》、《外传》二书只有其一用诗,且以《荀子》引诗数为标准,则十九处中,完全相同的六处,不到三分之一,完全相异的九处,近二分之一。如果把大同小异归入同类,把大异小同及《荀子》有而《外传》无的归入异类,则同者七处,不同者十二处。即使把大异小同、大同小异的均归入同类,同者也仅有八处,而不同者十一处。从严格意义上讲,大异小同、大同小异,《荀子》有而《外传》无这三种情况均属不同,这样,就仅有六处完全相同,十三处不同。无论怎样分析,将《外传》与《荀子》相比较,用同样的理或同样的事证同一句诗或同几句诗的情况都是少数。可见,韩婴在言说与《荀子》相同的事件或道理时,大量舍《荀子》所引之诗而不用,而改用其他的诗。由此看来,在用诗方面,《外传》受《荀子》的影响并不像汪中等人说的那么大。所以,以《韩诗外传》与《荀子》为数不多的几处相似用诗作证据,证明《韩诗》传自《荀子》的做法还需慎重。

三、《韩诗外传》与《荀子》用诗方式之异同

前人认为《外传》诗学出自《荀子》,还有一点理由就是认为《外传》用诗方式受到《荀子》的影响。明人王世贞称,《外传》“杂记夫子之绪言与诸春秋战国之说家,稍近于理者也,大抵用诗以证事,而非引事以明诗,故多浮泛不切,牵合可笑之语,盖驰骋胜而说诗之旨微矣”〔10〕。清人范家相赞同王说〔11〕,四库馆臣也认为王说“至确”〔12〕。今人基本沿袭前说,并认为《外传》用诗方式多与《荀子》相同。笔者认为,关于《外传》的用诗方式,应从两个层面来理解:

第一,从创作动机来说,《外传》乃以事证诗、以理证诗。理由如次:其一,韩婴毕竟是解《诗》的学者而不是立说的学者,因此从整体上看,《外传》所载之事、所言之理没有相对集中的主题,正如司马迁所说“韩生推诗之意而为内外传数万言”(《史记·儒林列传》),又如班固称韩婴“推诗人之意,而作内、外《传》数万言”(《汉书·儒林列传》),《外传》是以诗为中心的。其二,“传”是对经的解释,这是汉代的惯例,汉代称“外传”者,除了《韩诗外传》,还有《春秋外传》、《公羊外传》、《谷梁外传》等,都与经密切相关。可见,《韩诗外传》之称“传”,初衷也是为了证经。其三,如果《外传》为言事或立说而成书,就有可能如同《孟子》、《荀子》等,必要时才用诗,而不一定处处用诗;可是《外传》恰恰相反,几乎每段事、每段理后均用诗,可见诗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其四,《外传》用诗基本上按风、颂、小雅、大雅的顺序而不凌乱,显然经过精心安排。其五,《外传》往往把同样的诗句或出自同一首诗的诗句集中放在一起,而不是毫无规律,分散各处,这显然也是有意安排。种种迹象表明,《外传》处处以诗为中心。综上几条理由可见,韩婴的初衷是以事证诗、以理证诗,只不过证的是某一句或某几句诗,而不是整首诗。从这个意义上说,《外传》用诗的动机与《荀子》立说而用诗明显不同。

第二,落实到《外传》具体每一处用诗,又与《荀子》相通。《外传》虽以事证诗、以理证诗,但证的仅是某句或某几句诗,因此,对这些诗的理解就不一定完全符合整首诗的原意,而多为断章取义,表现出“咸非其本义”(《汉书·艺文志》)的特征。就这一点来说,《外传》又体现出与《荀子》类似的以诗证事、以诗证理的特征。不过,这种用诗方式并非《荀子》所独有,而是自先秦以来形成的历史惯性,因此,言说《外传》在用诗方式上多受《荀子》启发也须谨慎。

综上,笔者认为,《外传》在引前人典籍以成书时,确实受到《荀子》的极大影响。在引用《荀子》的材料时,《外传》也有可能同时在用诗方面受到《荀子》的影响,但影响并没有汪中等人所说的那么大,认为“《韩诗》传自荀子”更需谨慎。我们与其笼统言说《外传》与《荀子》之诗学关系,不如从文本出发,客观比对二者究竟有何异同。

注释:

①实际上,《荀子》才是严格意义上的用《诗》,而《外传》则是以事证诗、以理证诗。关于二者的区别,后文将详述。为了行文的方便,本文均以“用诗”来表述。

②此处仅就目前所见文章而言,前人私下是否作过微观对比,则不得而知。

③《荀子》引文皆出自王先谦《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版),后不再出注。

④《韩诗外传》引文皆出自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中华书局1980年版),后不再出注。

⑤学者统计数目不一,笔者曾以表格形式比较二者相同、相似文字,近六十处。

⑥为了方便研究注明诗歌篇目,由于《韩诗》篇目已不可考,故以李学勤主编《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为准。后同。

⑦《荀子·解蔽》:“故学者,以圣王为师,案以圣王之制为法,法其法,以求其统类,以务象效其人。”

⑧省略号表明二书其前还有相同或相似语,为了行文简洁,本文作省略处理。后同。

⑨《郑笺》:“犹言常事故法可案用。”见《毛诗正义》第1160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1〕汪 中.荀卿子通论〔C〕∥王先谦.《荀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8:21.

〔2〕皮锡瑞,著.周予同,注释.经学历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4:29.

〔3〕徐复观.两汉思想史(第三卷)〔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5.

〔4〕徐复观.徐复观论经学史二种〔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5:34.

〔5〕朱金发.先秦诗经学〔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7:301.

〔6〕刘立志.汉代诗经学史论〔M〕.北京:中华书局,2007:36.

〔7〕房瑞丽.《韩诗外传》传《诗》论〔J〕.文学遗产,2008,(3):18.

〔8〕李学勤,主编.毛诗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609.

〔9〕赖炎元.韩诗外传今注今译〔M〕.台北:商务印书馆,1979:140.

〔10〕王世贞.弇州四部稿〔C〕∥纪 昀,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80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763.

〔11〕范家相.诗沈〔C〕∥纪 昀,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8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608.

〔12〕永 瑢,纪 昀,等.文渊阁四库全书总目(第1册)〔M〕.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3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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