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挺
(成都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成都 610106)
正如英国学者安东尼·吉登斯所说,“空间定位的活动变得越来越与自我的反思连结在一起”〔1〕。长安,本是李白人生规划中一定要去的地方,也是他人生巅峰时刻寄居的空间,更是离京之后不断追忆的地理指向。关于长安,诗人的城市经验、地理归属与身份认同紧密纠缠,在其诗歌中不断出现,挥之不去。
供奉翰林,是诗人李白一生最值得珍藏的一段经历。这段经历浸入诗人的自我世界,作为其身份叙述的素材,时时向人呈现。
美国文化地理学者迈克·克朗(Mike Crang)指出:“(孤独的‘流浪者’)经历着各种遭遇但永远不能理解整个城市,城市碎片化的生活使人无法获得这样一个观察视角。”〔2〕诗人李白最初混迹长安市井,看到的或许正是这样的碎片化的京城游冶生活:
青云年少子,挟弹章台左。鞍马四边开,突如流星过。金丸落飞鸟,夜入琼楼卧。(《少年子》)〔3〕
权贵公子,飞扬跋扈。白日击鸟,夜晚宿妓。李白对这种生活似乎充满艳羡,“风流少年时,京洛事游遨。腰间延陵剑,玉带明珠袍”(《还山留别金门知己》)〔3〕。此时,诗人任侠使气的性格已经让他对城市的纵情狂欢欣然神会,因此,在其艳羡的语气之后,应该还隐藏着深层的心理渴求。正如迈克·克朗指出的那样:
(市场)是一个可以纵情娱乐的地方。人们不受节制的狂欢行为在市场这一时间和空间里找到了发泄的时机,人们的欢庆是挥霍性的消费,是普通人进行挥霍炫耀的时刻。在这一时刻里,正常社会的行为规范统统被颠倒了。〔2〕
可以推想,对于京城少年的斗鸡走马、赌博狎妓,诗人李白在见闻之外,或有亲历。马克斯·韦伯指出:“表现出相同消费模式的人群就可以互相说明对方。”〔2〕以此看来,李白诗中“我昔斗鸡徒,连延五陵豪”(《还山留别金门知己》)〔3〕的表达,就既含有颠覆规范的快意,又有身份认同的趋向。
我们注意到,对于这一段混迹市井的经历,离京之后,除在给陆调的赠诗之外(《还山留别金门知己》)〔3〕,诗人鲜有向人提及。但晚年被放夜郎、路经浔阳一位姓辛的判官(诗人当年在长安的故人)为他送行时,诗人不禁又想起了长安往事:“夫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著金鞭”(《还山留别金门知己》)〔3〕,那个时候我们是那么的年轻,那么的张狂!“与君自谓长如此”,真希望那一段岁月永远定格。但诗人随后笔锋一转,“文章献纳麒麟殿,歌舞淹留玳瑁筵”,由市井回忆而突转至宫廷怀想。在此,李白似乎想要擦去一些记忆,但那些记忆却没有完全被擦去,新的与旧的混合在一起:在诗人“文章献纳”的金色记忆之下,“章台走马”的红绿印痕仍隐隐呈现①。
梯姆·克雷斯韦尔(Tim Cresswell)说:“通过参与到日常的表演,我们可以了解一个地方并感觉到成为其中一个部分。”〔4〕诗人在《效古二首》其一中,对自己融入京城生活有所描述:
朝入天苑中,谒帝蓬莱宫。青山映辇道,碧树揺烟空。谬题金闺籍,得与银台通。待诏奉明主,抽毫颂清风。归时落日晩,蹀躞浮云骢。人马本无意,飞驰自豪雄。入门紫鸳鸯,金井双梧桐。清歌弦古曲,美酒沽新丰。快意且为乐,列筵坐群公。(《还山留别金门知己》)〔3〕
诗中出现了一系列的空间意象:天苑(禁苑)—蓬莱宫(后改名大明宫)—辇道—金闺(金门)—银台(翰林院在右银台门内)。这些“被赋予了权力语境中的意义的空间”的密集呈现〔4〕,反映出了诗人对权力中心的深切依恋。诗人运动的节奏亦引人注目,“蹀躞”是舒缓的,“飞驰”是快速的,这样的“身体的运动与时空结合”,透露出“一种在地方生活节奏之内的归宿感”〔4〕。
供奉翰林给诗人留下了浓墨重彩的回忆,而“赐金放还”的惨淡结局则给诗人以深深的伤害。“一朝去金马,飘落成飞蓬”(《还山留别金门知己》)〔3〕,曾经要进入的金马门,如今却要离开。“地理景观的形成反映并强化了某一社会群体的构成”〔2〕,如果说前面的进入金马门意味着“被包括在内”,现在离开金马门则意味着“被排除在外”。
当诗人离京之时,他回望京城,看到“古道连绵走西京,紫阙落日浮云生”(《古风》三十七)〔3〕,那是一道已经被浮云遮蔽的紫色宫墙。“浮云蔽紫闼,白日难回光”(《古风》三十七)〔3〕的景象使诗人那种被排斥的感受变得分外的刻骨铭心:“只要地方意味着人群和地点之间相对不变的联系,接着它将在对“我们”(属于一个地方的人们)和“他们”(不属于一个地方的人们)的建构中不断地被暗示”。〔4〕
从此之后,那隐没于浮云之中的京城,成为诗人被排斥在京城之外的空间暗示,在其诗作中频繁出现。
天宝六年(747),诗人送杨燕前往东鲁时,写下了《送杨燕之东鲁》一诗。诗人在此诗中称赞了杨燕的族望(汉代杨震)和杨燕本人的修养功业之后,进行了自我介绍:“我固侯门士,谬登圣主筵。一辞金华殿,蹭蹬长江边。”(《金陵望汉江》)〔3〕其对供奉翰林那段经历的强调,诱引我们对诗人离京后的自我身份认同发生好奇。
“我们对自己是谁的感觉,不是建立在整个内部过程之上,而是依赖于外部反射”〔2〕。李白也不例外。供奉翰林期间,一次侍驾温泉宫归来,他在写给杨山人的诗中反思过自己不遇的原因(可能因为性格过于耿介),但“幸陪鸾辇出鸿都,身骑飞龙天马驹”(《金陵望汉江》)〔3〕的经历无疑更让他津津乐道,难以忘怀:“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章紫绶来相趋”,交往的圈子已今非昔比,那时他是何等的自得啊!而这足以建构起一个极为自信的诗人自我。
我们知道,在此之前,对一切可能给予他机会的人,他都投过干谒之书,且总是自称野妄②。但天宝元年(742)受召入京,让他得以与此前的人生挥手作别,他于是宣称自己不再是“蓬蒿人”(《金陵望汉江》)〔3〕,供奉翰林由此成为李白“个人日历”的节点③,诗人的身份认同也随即与之前判然有别。当天宝七年(748)诗人应请给化成寺大钟作铭文时,他自称“昔忝侍从,备于辞臣”(《金陵望汉江》)〔3〕,这一定位分外引人注目。显然,“供奉翰林”已是他在与人交游时随时可以摸出派发的“名片”。
当经历变故,需要重新确认身份时,“供奉翰林”仍然是诗人最直接的人生经历资源。至德二年(757)永王事件之后,经过宋若思的营救,李白得以暂时洗脱罪名。随后,诗人在《为宋中丞自荐表》④中借宋中丞的口吻作了如下的介绍:
前翰林供奉李白,年五十有七。天宝初,五府交辟,不求闻达,亦由子真谷口,名动京师。上皇闻而悦之,召入禁掖。既润色于鸿业,或间草于王言,雍容揄扬,特见褒赏。(《金陵望汉江》)〔3〕
其实,离开了长安,他的京都诗人、翰林供奉的身份都已经失去了地理依据。但“称赞过去的成就有助于人们在面对不确定的未来时产生安全感”〔2〕,所以他希望用自己既往的才华与最值得夸耀的翰林经历坚守自己的身份,寻找新的机会。
李白一生多次到金陵,离京之后,在此地盘桓尤多。从他的诗歌中,我们可以体察到金陵历史景观与诗人心态的同步变化。当然,这些都与大唐的政治气氛紧密相关。
开元十三年(725),时年24岁的青年李白来到金陵,望见的是汉江的气势磅礡,“汉江回万里,派作九龙盘。横溃豁中国,崔嵬飞迅湍”(《金陵望汉江》)〔3〕。正如迈克·克朗所说,“我们不能把地理景观仅仅看作物质地貌,而应该把它当作可解读的‘文本’”〔2〕。在青年李白的眼中,“我君混区宇,垂拱众流安”,天下大治,区宇混一。虽然“六帝沦亡后,三吴不足观”,金陵这座城市已经失去了在南北分治中的政治象征意义,但李白并没有太多地去关注这座城市所蕴涵的兴衰成败。每当登临之际,他兴致勃发。如在《登梅冈望金陵赠族侄高座寺僧中孚》(《金陵三首》其三)诗中〔3〕,地势之险要与历史之纵横、景观之壮伟与胸中之豪迈,相得而益彰。此时,金陵景观与大唐的政治形势及诗人的人生展望是浑融一体的。
“对地区的描述与意义的不断变化相关,而意义因语境的改变而改变”〔2〕。天宝六年(747)离阙之后,李白重新来到金陵,心情大有不同。在《金陵三首》其二中,我们可以明确地感受到这种情绪的变化:
地拥金陵势,城回江水流。当时百万户,夹道起朱楼。亡国生春草,离宫没古丘。空余后湖月,波上对瀛州。〔3〕
诗人放眼望去:旧城圮废,只有当年的古丘仍在;草木复荣,人事已非。“考察地理景观就是解读阐释人的价值观念的文本”〔2〕,诗人进一步将自己的身世之感融入金陵景观,并忍不住将金陵与长安、洛阳进行比较,黍离之悲难以掩藏,空幻情绪一再出现:“苑方秦地少,山似洛阳多”(《金陵三首》其三)〔3〕,“并随人事灭,东逝与沧波”,对金陵兴衰的咏叹实际上隐藏着对自身命运的感悼。
在其《金陵歌送别范宣》中,“四十余帝三百秋”〔3〕当然是对金陵兴亡的慨叹,而“功名事迹随东流”则有难以掩饰的身世之感。“金陵昔时何壮哉!席卷英豪天下来”则将城市兴衰与个人荣辱融合得不着痕迹。
天宝十四年(755)已经是安史之乱的前夕了,诗人再次登上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登金陵凤凰台》)〔3〕
在此诗中,诗人将金陵替代性地想象为京都长安,或许在他看来:金陵的兴废与长安的治乱原本就息息相关,所以在对金陵兴衰的书写中,始终流露出对长安的深深忧虑。
是年,诗人由金陵经秋浦抵南陵五松山,有杜秀才见赠。在给杜秀才的答诗中,诗人遥想:“当时待诏承明里,皆道扬雄才可观。敕赐飞龙二天马,黄金络头白玉鞍”(《答杜秀才五松山见赠》)〔3〕。直至此时,他仍对自己供奉翰林的辉煌无限怀念。“浮云蔽日去不返,总为秋风摧紫兰”,当初虽是带着哀怨离开的,但“闻道金陵龙虎盘,还同谢脁望长安”,今天再次到了金陵,心中放不下的仍然是长安,即使那里的天空已经是阴霾密布。可见,此时,龙盘虎踞的金陵已然成为勾起诗人长安牵挂的一个地方了。
安史之乱后,诗人再到金陵,情绪颇为复杂。其《金陵三首》其一云:
晋家南渡日,此地旧长安。地即帝王宅,山为龙虎盘。金陵空壮观,天堑净波澜。醉客回桡去,吴歌且自欢。(《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3〕
瞿、朱指出此诗“显有弦外之音”,“盖安禄山陷两京,中原鼎沸,忧时之士不能不兴念于永嘉之南渡,而又不得不隐约其词”(《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3〕。诗人在此时提及晋马南渡,引人无限遐想。由此,其“金陵空壮观,天堑净波澜”也就不再是对金陵兴亡的简单咏叹,而包含着对大唐前途的深切忧虑。
永王东巡后,诗人写下《永王东巡歌》组诗〔3〕,这可以让我们对李白的政治态度和战略构想有所体认。组诗其五有云:“二帝巡游俱未回,五陵松柏使人哀。诸侯不救河南地,更喜贤王远道来。”当时,叛军猖獗,两京未复,肃宗居西北,玄宗居西南。鉴于金陵六朝故都的历史地位,永王自江陵出镇金陵,这让诗人信心倍增。《永王东巡歌》组诗其一云:“永王正月东出师,天子遥分龙虎旗。楼船一举风波静,江汉翻为雁鹜池。”称颂永王出兵,威振一方,风平浪静,长江、汉水一变而为宫室苑囿。其四云:“龙蟠虎踞帝王州,帝子金陵访古丘。春风试暖昭阳殿,明月还过鳷鹊楼。”龙盘虎踞的金陵原是六朝故都,如今永王出镇金陵,让它生意重现,昭阳殿和鳷鹊楼都焕发了生机。
永王出兵本是玄宗诸王分镇战略的一个部分,诗人自然将之理解为中央权力的延伸。“古代的地理景观随着时间的变迁被赋予不同的解释,它表明历史名胜的意义也成了政治竞争的对象。”〔2〕李白在这组诗中以其金陵书写为永王东巡张目,无疑使金陵获得了作为战时陪都的潜在合法性。
在《永王东巡歌》组诗其三中,“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一句则表明:诗人在对金陵的地理文本解读中,仍念念不忘自己的身份预设。因此,在诗人心目中,金陵与长安的政治关系非常微妙。组诗其十一有云:“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急切表示永王出兵原是君王授意,等到平定胡尘,则重返长安,它透露出诗人曾有的担忧或者事后剖白的努力,表达了诗人对长安的地理归属和政治立场:他终究是心向长安,忠于玄宗的。
至德二年(757),肃宗为尊崇玄宗巡幸之所,将蜀郡升为南京⑤。为此,终以从璘事判流夜郎的李白写下《上皇西巡南京歌》(以下简称《南京歌》)〔3〕纪赞其事⑥。这种身体缺席与心灵在场的特殊视角使他在对长安和成都的书写中表现出曲折的地理想象与身份认同。
《南京歌》其二有“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一句,注家往往不加留意,以为只是写成都繁丽的市景。其实联系《南京歌》其一的“胡尘轻拂建章台,圣主西巡蜀道来”即可看出,成都的“万户千门”其实渊源于汉代建章宫的“千门万户”〔5〕。从近源上讲,自唐太宗制《帝京篇》,命李百药并作〔6〕,开启了初唐诗人京都书写的传统。卢照邻《长安古意》的“啼花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7〕,骆宾王《上吏部侍郎帝京篇》的“三条九陌凤城隈,万户千门平旦开”〔8〕,都沿袭并丰富了这一传统。不过,卢诗意在叙“长安大道,豪贵骄奢狭邪艳冶”〔9〕,骆诗虽“首叙形势之雄,宫阙之壮”,而“次述王侯贵戚遊侠倡家之奢僭无度”〔9〕,他们对于帝宫壮丽似皆有批评之意。比较而言,李白之用心似乎颇有不同。
当然,李白诗中的建章宫还可代指唐代的大明宫。“大明宫南接京城之北面,西接京城之东北隅。……北据高岗,南望爽垲,视终南如指掌,坊市俯而可窥。”〔10〕众所周知,翰林院即位于大明宫内。李白曾供奉翰林,对大明宫的格局应十分熟悉。李白在此用建章宫的“万户千门”比附成都,其实是用浸润了大明宫印象的眼光移视蜀郡,从而赋成都以帝都气象。“地方,在基础层面上说,就是被赋予了权力语境中的意义的空间。”〔4〕更值得注意的是,李白将成都繁丽市景与长安壮伟帝居进行拼接,直接看来,自然意在宣示皇权威严;间接看来,可能还隐含着诗人“尊王”的政治目的。这在安史之乱的背景下,尤其显得意味深长。
李白《南京歌》其三有“华阳春树似新丰,行入新都若旧宫”一联,诗人告诉玄宗,到了蜀郡就像到了新丰,进入成都就像到了温泉宫一样。我们已经多次提到,侍驾新丰温泉宫是诗人长安经历中最值得回忆的一段岁月⑦。不过,需要指出的是,新丰温泉宫在天宝六年(747)已经被更名为华清宫⑧。“当人类赋予一个空间部分以意义时,接着以一些方式成为它的附属(命名就是这样的一种方式),它成为一个地方。”〔4〕可以说,“华清宫时代”代表着唐玄宗与杨贵妃之间最为甜蜜的一段时光,而对于李白来说,则意味着玄宗政治的转向。联系到元和年间白居易在《长恨歌》中直言“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11〕,我们会明白,“华清池”很容易触发玄宗的隐痛,引起世人的误解。诗人写于至德二年(757)的《南京歌》仍旧保留着“新丰”这一地名,这令我们猜想:对于诗人自己来说,“新丰”意味着在长安的那一段最难忘怀的回忆;对于玄宗来说,则是一段君臣相得、政治稳健的时期。“在文学作品中,社会价值与意识形态是借助包含道德和意识形态因素的地理范畴来发挥影响的。”〔2〕因此,我们可以说新丰温泉宫承载着诗人长安经验的“残留影像”(afterimage)⑨。正是通过这样的“残留影像”,诗人有意无意地维护着“温泉宫”的政治象征意义。
《南京歌》其九有云:“水绿天青不起尘,风光和暖胜三秦。万国烟花随玉辇,西来添作锦江春。”首联写成都草木之荣盛于三秦。不过,李白更想表明的是:成都作为南京之后,地方景物亦随帝而来,为驻跸成都锦上添花。又《南京歌》其五有“万国同风共一时,锦江何谢曲江池”。我们知道,中和、上巳之时,玄宗常于长安城南的曲江池“赐宴臣僚”〔12〕,上行下效,演为京都风气。李白《宫中行乐词》其三“烟花宜落日,丝管醉春风。笛奏龙吟水,箫鸣凤下空”〔3〕,或为当年曲江池游乐的写照。“君王多乐事,还与万方同”,游乐已成为当时全国共有的风气。“特定的空间和地理位置始终与文化的维持密切相关,这些文化内容不仅仅涉及表面的象征意义,而且包括人们的生活方式。”〔2〕因此,“万国同风”就是游冶的生活方式,在诗人看来,曲江池是君臣同乐、共享太平的空间象征。
而锦江之于成都,有如渭水之于长安。“锦水东流绕锦城”,锦水不仅滋养着这个城市,也赋予成都以游冶的地理条件。百花潭至万里桥一线,已是唐五代市民游乐的集中场所〔13〕。“地方都是安全感和身份认同的源泉。”〔14〕诗人就像一个自矜的乡导,将锦江游乐视为曲江池游冶的延续,以此减轻玄宗初到成都时的陌生感。
“地转锦江成渭水,天回玉垒作长安”,入蜀意味着安全,李白想将这样的安全感移植到玄宗的巡幸感受中去;“天子一行遗圣迹,锦城长作帝王州”,玄宗西巡,蜀人充满荣幸○10,诗人想将这样的荣幸感传达给远在长安的君王。在组诗里,在诗人“想象的自我易位”(11)之中,自拟的侍臣和自矜的乡导这双重身份同时隐现。
诗人离京之后,流寓东鲁、漂泊江南,一直期盼着被召回。长期漂泊的现实和重返长安的幻境在诗歌中一再重叠展现。
“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总是打上地方的烙印,这种认识总是以成为我们关心的中心的地方为认识世界的起点和基础。”〔2〕在诗人的潜意识之中,他是从长安离开的,他必将回到长安。“回归长安”成为他离京之后理解一切人与事的基本心态。天宝四年(745)秋,离京之后的诗人暂居东鲁。族弟李沈自长安暂来东鲁,随后又重返长安,李白为他送行时说:
遥望长安日,不见长安人。长安宫阙九天上,此地曾经为近臣。一朝复一朝,发白心不改。屈原憔悴滞江潭,亭伯流离放辽海。折翮翻飞随转蓬,闻弦坠虚下霜空。圣朝久弃青云士,他日谁怜张长公?(《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3〕
显然,族弟的返京触发了诗人内心的隐痛。雷尔夫指出:“做人就是生活在一个充满许多有意义地方的世界上,做人就是拥有和了解你生活的地方。”〔2〕“长安宫阙九天上,此地曾经为近臣”,那里承载着诗人太多的回忆和怀想。
从长安前来,又要回到长安的韦八,也引发了诗人的伤感:“客自长安来,还归长安去。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金乡送韦八之西京》)〔3〕望着即将归京的朋友,诗人的心都要碎了。不是因为离别,而是因为朋友去的正是自己魂牵梦绕的长安。正如迈克·克朗所说:“人们总是通过一种地区的意识来定义自己,……(这些地方)不仅表明你住在哪儿,你来自何方,而且说明了你是谁”。〔2〕那个叫长安的地方,正是诗人李白感知和理解整个世界的出发点。
乾元二年(759),李晔以事忤宦官李辅国,由刑部侍郞贬岭下尉。漂泊南方的李白和贾至陪李晔同游洞庭湖时,又发感慨:
洛阳才子谪湘川,元礼同舟月下仙。记得长安还欲笑,不知何处是西天?(《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其三)〔3〕
三人原在京都相交,如今在湘川重逢。最值得他们共同回忆的,仍然是长安的生活。如果“根据他们所居住的地方对‘他们’进行定义”〔2〕,他们当年自然是“长安人”;而现在他们都流落湘川,因此,他们只能是“湘川人”!但是诗人通过对长安记忆的书写,让我们明白:居身长安才能完成大唐京城诗人身份的地理确证(12)。从身份认同的地理归属上看,他们其实从未离开。
天宝十五年(757),大唐已经陷入战乱(是年7月改元至德)。此时,诗人那颗建功立业的壮伟之心又变得热切而难以按捺。他写诗给常侍御,表示眼下正是国家用人之际,希望他回朝之时,向朝廷进言:南方还有一个贾谊(诗人自喻)渴盼着被召回长安(《放后遇恩不霑》)〔3〕,效犬马之劳。
但这样的愿望却总是落空。乾元元年(758)冬,朝廷册立太子,大赦天下,李白却因罪不在其列。诗人万分失望,写诗明志:
天作云与雷,霈然德泽开。东风日本至,白雉越裳来。独弃长沙国,三年未许回。何时入宣室,更问洛阳才?(《放后遇恩不霑》)〔3〕
在诗中,他感叹大赦的恩泽可惠及日本、越裳这样的远夷,却不及长沙(那是贾谊贬谪的地方,暗指自己)。什么时候自己才可以像贾谊那样再次进入宣室,解答君王的疑问呢?(13)人类学家里沙·玛基(Liisa Malkki)提出:
现代世界有一种趋势,即在特定空间和特定的范围内里对人们进行定位和认同。他属于那儿,她属于这儿。……有一种持续不断的渴望去将此世界清晰地分成圈定的领域单元,正是这些领域单元生产着一种“宅居者的形而上学”。(14)
公元8世纪的大唐诗人李白同样如此。他将自己的归属定于长安:“宣室”才是他真正的归所;顾问君主,才是他的事业所在。
乾元二年(759),被赦后的诗人暂居江夏,依于太守韦良宰,但韦良宰不久也受召回到京城。“君登凤池去,忽弃贾生才”(《放后遇恩不霑》)〔3〕,“凤池”即凤凰池,指中书省。在此,诗人显然无法压抑对韦良宰的艳羡之情。梯姆·克雷斯韦尔说:
在最为基本的层面上,无家可归(homelessness)意味着缺少居所。但无家可归也意味着背井离乡——一种存在的缺乏,那比没有居所可能有更多的基础性。〔4〕
无家可归(homelessness)不是仅指没有居所,更是一种无所归依的感觉。李白至死也没等来朝廷召回的诏书,这种无家可归感也就一直伴随着他走向人生的末路。
从城市游乐生活的记忆片断,到翰林经历浓墨重彩的书写,诗人擦除重写,长安记忆变成红绿印痕与金色光圈叠加的印模。离京之后,他在金陵的兴衰慨叹中融入了自己的身世之感,作为文本的金陵景观随着其遭遇变化而被赋予不同的意义。在对金陵历史名胜的重新定义中,他试图对永王东巡的政治合法性进行解释,也谋划着对自己的重新定位;在对成都的长安比附中,他竭力维护着玄宗的政治形象;他更想让西巡成都的玄宗重获安全,消除陌生,因为这些也关系到他自己从心灵到身体的长安回归。他自始至终将自己归属于京城,而召回幻想的破灭使他的诗歌一再流露出沉重的无家可归感。
正如吉登斯所说:“个人的认同不是在行为之中发现的(尽管行为很重要),也不是在他人的反应之中发现的,而是在保持特定的叙事进程之中被开拓出来的。”〔1〕从长安、金陵、成都到南方流寓,李白用他的人生轨迹与诗歌文本进行着自己的身份叙事,其间既充满笑容,更饱含泪花。事实上,诗人李白的身份认同问题早已经溢出了三教出入、亦隐亦仕等传统理论所能解释的范围,它值得我们多方进行探究。
注释:
①“Palimpsest”一词源自中世纪书写用的印模,原先刻写在印模上的文字可以擦去,然后在上面一次次地重新刻写文字。其实以前刻上的文字从未彻底擦掉,于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新、旧文字就混合在一起:重写本反映了所有被擦除及再次书写上去的总数。参见迈克·克朗著,杨淑华、宋慧敏译《文化地理学》第20页,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版。
②李白在《上安州李长史书》中自称“妄人”(见安旗主编《李白全集编年注释》第1832页,巴蜀书社1990版),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自称“野人”(同上,第1874页)。
③据吉登斯的解释:“我们可以说存在个人日历或生活规划的日历(life-plan calendars),它与所把握的个人的生命周期的时间相关联。在个体生活中,个人日历是有意义事件的定时工具,以在个人化的年表中插入这些事件……个人日历经常注入所传递的经验的因素”。见安东尼·吉登斯著,赵旭东、方文译《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第96-97页,三联书店出版。个人日历大概指自我规划和人生经历。重大事件关系着个人对自身人生历程的理解和把握,借鉴这个说法,我们将供奉翰林院视为李白个人日历中的节点。
④郭沫若认为此文是“逼着人自己称赞自己”,怀疑为伪作(见郭沫若《李白与杜甫》第74-7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2年版)。但我们认为,李白虽请宋若思举荐,但因其文章已负盛名,故其举荐书由本人亲自执笔也并非没有可能。
⑤至德二年(公元757年)十二月戊午朔(十五日)改蜀郡为南京,凤翔府为西京,西京改为中京,蜀郡改为成都府(见刘昫等撰《旧唐书》卷十《肃宗本纪》,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49-250页)。乾元三年(760)九月甲午(七日),“以荆州为南都,州曰江陵府,官吏制置同京兆,其蜀郡先为南京,宜复为蜀郡”(同上,第259页)。成都作为南京,共有两年零九个月的时间。
⑥至德二年十二月戊午朔(十五日),朝廷因玄宗回长安,“赐酺五日”(见刘昫等撰《旧唐书》卷十《肃宗本纪》,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50页)。而李白有《流夜郞闻酺不预》,可见成都升京下制之时,李白已判流夜郞(参见安旗、薛天纬《李白年谱》第101页,齐鲁书社1982年版)。
⑦从先天二年(713)一直到安史之乱发生时的天宝十四年(755),除了开元十二年(724)到十四年(726)幸东都外,玄宗每年都要去一次甚至多次新丰温泉宫,短则十天,长则一月。参见刘昫撰《旧唐书》卷八、九《玄宗本纪》,中华书局1975年版。
⑧“华清宫者,本太宗温泉宫也。天宝六载,始名华清。”见程大昌撰、黄永年点校《雍录》卷四,第84页,中华书局2002年版。
⑨残留影像(afterimage)指的是在实际刺激消失之后,通常已经淡化或改变的视觉知觉(见David Matsumoto(edit).The Cambridge Dictionary of Psychology,P20,Published b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New York,2009)。虽然我们无法确证温泉宫更名是否为离京的诗人所知晓,但诗中出现“新丰”、“旧宫”,足可证明留在诗人印象中的仍然是“温泉宫”(而不是后人所熟悉的“华清宫”),这正类似于心理学中的“残留影像”。
⑩虽然成都作为南京历时甚短,但成都使唐王朝文化血脉得以庇护的历史作用仍然是应该肯定的。严耕望《唐五代时期之成都》有云:“唐都长安,承平时代,仰蜀为物资之府库,亦恃蜀中为西南之屏障。关中有事,皇室士庶恒恃蜀中为退避之所。”(见《严耕望史学论文选集》卷上第175-176页,中华书局2006年版)如此看来,李白的荣幸感亦非无据。
(11)斯皮格尔伯格(Spiegelberg)说:“通过替代别人想象而不是通过感知,通过观察者力图把自己转换到主体的位置,并从这个位置上重建他或她的生活世界,就可以取得本质的见识。”转引自R·J·约翰斯顿《哲学与人文地理学》第104页,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
(12)宇文所安在《盛唐诗》导言中提到“京城诗人”,指“京城上流社会所创作和欣赏的社交诗和应景诗”的创作者(见宇文所安著、贾晋华译《盛唐诗》第4页,三联书店2004年版)。本文所说“京城诗人”指在心理上认同京城生活,并将自己归入京城文学圈的诗人,涵义较宇文所安更为宽泛。
(13)汉代的贾谊被贬长沙,“后岁余,贾生徵见,孝文帝方受釐,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贾生具道所以然之状。”(见司马迁撰《史记》卷八十四《屈原贾生列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503页)。李白身处流寓,而对长安心向往之,故重回宣室之情景在其诗中每每出现。
(14) 转 引 自 Tim Cresswell.Place:A Short Introduction.Singapore: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4,P109-110。
〔1〕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M〕.赵旭东,方文,译.北京:三联书店,1998:172,60.
〔2〕迈克·克朗.文化地理学〔M〕.杨淑华,宋慧敏,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50,113 - 114,128,36,155,154,37,42,25,35,44,5 -6,102,101,95 -96,56.
〔3〕安 旗.李白全集编年注释〔M〕.成都:巴蜀书社,1990:161,877,877,877,1432,480,665 - 666 ,645,811,849,432,428,1940,2011,58,813,793,794,802,806,1248,792,792,1324 - 1334,1416 - 1424,444,731,734,1501,1297,1453,1476 -1479.
〔4〕Tim Cresswell.Place:AShortIntroduction〔M〕.Singapore: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4:34,12,34,39,12,10,109 -110,115.
〔5〕司马迁.史记(卷四十二)〔M〕.北京:中华书局,1963:482.
〔6〕刘 昫,等.旧唐书(卷七十二)〔M〕.北京:中华书局,1975:2577.
〔7〕卢照邻,著.李云逸,校注.卢照邻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8:78.
〔8〕骆宾王,著.陈熙晋,笺注.骆临海集笺注(卷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7-8.
〔9〕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五)〔M〕.北京:中华书局,1975:69,70.
〔10〕韦 述,杜 宝,撰.辛德勇,辑校.两京新记辑校〔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6.
〔11〕白居易,撰.朱金城,笺校.白居易集笺校(卷第十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659.
〔12〕康 骈,撰.萧 逸,校点.剧谈录(卷下)〔C〕∥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495.
〔13〕吴任臣.十国春秋(卷三十七)〔M〕.北京:中华书局,1983:538.
〔14〕凯文·林奇.城市意象〔M〕.方益萍,何晓军,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1: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