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常性”与“惯例化”——从新闻生产社会学的角度解读两个新闻事件

■周 亭

“反常性”与“惯例化”
——从新闻生产社会学的角度解读两个新闻事件

■周 亭

从市场竞争的角度来说，新闻媒体很少报道其他媒体的行为，除非该事件的新闻价值很高并且不会影响自身的声誉和市场地位。

2014年4月9日，有两家媒体因其报道新闻的方式而成为了其他媒体的新闻。一是4月8日晚湖北荆州电视台《垄上行》的主持人崔建宾在节目中怒斥湖北某贫困县政府斥资几亿元侵占农田、违规修建豪华办公楼。主持人在对新闻进行评论的过程中，情绪激动并爆粗，当场被换下。该过程3分钟的视频在4月9日由湖北广播电视台垄上频道汉江记者站站长（经微博加V认证）＠汉江新闻联播以“湖北台主持直播中被换”为标题发布，继而引发网络围观和媒体讨论。

另一是4月9日《深圳晚报》头版用几乎整版篇幅发表了致“未来的深圳公民”的公开信，表达了对中石油提议在大鹏湾填海修建LNG应急调峰站一事的担忧，并对参与政府召开有关听证会的5名代表中的4人身份不明一事提出质疑，公开信署名“爱深圳的每个人”。海报式头版将这个已经在社会上有比较高的关注度并正“在民间酝酿抗争”的事件推向“更大的视野”①。

这两条新闻之所以引发关注，当然因为其主题有关反腐和民生，反映的是当前社会中最突出的问题和矛盾。不过如果从新闻价值的角度来看，“反常性”是它们引发关注和讨论的最重要原因，它背离了公众认知新闻、新闻从业者认知新闻生产的既有知识框架。这两个事件的共同点在于，它们在本质上都表现出了媒体从业者“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理想主义情怀，在表达上无论是愤怒还是抒情都是煽情主义（sensationalism）的②。

本文从新闻生产社会学的角度对这两个新闻事件进行解读，主要关注三个问题：第一，既有知识框架从何而来，为何重要，它和媒介框架的关系如何？第二，在既有知识框架中，“反常性”如何产生并被解读？第三，在媒介框架再生产的过程中，煽情主义是否会被“惯例化”？

一、知识框架和媒介框架

现象社会学的创立者阿尔弗雷德·舒茨（Alfred Schütz）认为“人是以自然态度来看待这个生活世界的”③，也就是说，人们不加质疑地运用已知的知识和常识（历史和文化的经验，他人和前人的经验）来理解他人的行为，并建立起解释和建构现实世界的知识框架。大众媒介出现后，媒介机构通过报道新闻为人们提供了一种知识框架。社会学家盖伊·塔奇曼（GayeTuchman）提出的“新闻即框架（NewsasFrame）”④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新闻是供受众理解世界的知识框架。

塔奇曼以舒茨的思想为理论立足点，进一步指出，对于新闻从业者来说，新闻生产活动本身也是知识框架。比如反常性是衡量新闻价值的重要指标，而利用新闻价值去判断某一个事件能否成为新闻实际是一种媒介的生产惯例，生产惯例作为媒介从业者的共有知识被包含在媒介框架中。媒介机构正是通过一整套被制度化了的生产惯例来指导新闻从业者的日常生产活动。

大众媒介出现后，受众对世界的理解大多有赖于新闻，新闻从业者对新闻的生产也有赖于生产惯例。受众和新闻从业者知道“什么事情是反常的”基于他们之前的经验和知识——知道什么是正常的。在上述两个新闻事件中，受众觉得反常因此去围观，新闻从业者觉得反常因此去报道。

二、在既有知识框架内解读“反常性”

主持人因爆粗被换下的新闻中表现出了三个方面的反常。首先主持人在节目中爆粗，这个反常指向新闻从业者的专业素养。根据已知的知识，冷静、克制、客观是专业人士应当具备的基本素质，爆粗超出了主持人的行动边界。该新闻被报道后，公众和媒体同行对主持人的专业素养提出了质疑。

其次，主持人爆粗后被要求离场，“播出事故”被完整播放。这个反常指向媒体机构对新闻生产流程的控制。受众和媒介从业者因具备不同的既有知识，对该事件看法不同。受众认为主持人因仗义执言被叫停，而媒体同行则对其动机心存狐疑。认为该电视台应当采取应急机制来降低事态的影响，比如先插播宣传片再请主持人下场而不是将“播出事故”⑤完整呈现。有评论认为，“这不合常理。一档电视节目，就算发生了主持人临时被换的情况，也必定会在几秒钟内加以剪辑处理，不至于以这样一种原汁原味的方式公诸于众。”⑥

再次，该事件被广泛关注是因为这段3分钟视频由微博认证为湖北广播电视台垄上频道汉江记者站站长＠汉江新闻联播以“湖北台主持直播中被换”为标题发布，内容包括“主持人痛斥，遭受打压，直播现场被换下，后果很严重——可能丢饭碗”，这个反常指向新闻媒体的自我审查机制。根据新闻从业者已知的知识，“播出事故”有损媒介机构的形象，通常会通过一些后期编辑手段将其掩盖，为什么反而要主动扩大化？尽管＠汉江新闻联播很快删除了这条微博并解释了自己的行为，“因为自己有发节目视频的习惯，节目出来当晚，我就在微博上发了”⑦，但仍有业内人士质疑这个事件是炒作行为，“我不信主持人被清出场的视频是真的……从男主持眼神首次暗示有人行动，到出场，给了他半分多钟的时间继续讲，而且他讲的内容并不是一个突然爆发的过程，而是从第一分钟就是如此，况且导播也完全不需要等他下场才插播广告。”⑧

再来看《深圳晚报》的海报式头版，这个反常指向新闻报道的手法。在公开信中，《深圳晚报》以“爱深圳的每一个人”的名义对涉及中石油项目政府听证会程序合法性提出质疑。按照新闻从业者已知的知识，这种质疑完全可以用多种新闻报道体裁来呈现，为什么要用公开信这种具有直接宣传鼓动和强烈煽情意味的方式来表达，更何况《深圳晚报》能否“代表爱深圳的每一个人”？

三、媒介框架的再生产：煽情主义是否会被“惯例化”

知识框架并非一成不变，人们在使用知识和经验建构现实的同时，也在对知识的框架进行再生产。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Giddens）认为，社会行动者依赖共有的知识和规则理解日常世界。这些不断被利用的知识和规则形成了某种结构，社会行动者在这种结构的场景中行动，对结构进行了再生产⑨。也就是说，受众在阅读新闻之前，会不假思索地用先前已经具有的知识去理解新闻所建构的现实；在阅读时，会把新闻看作是想当然的生活事实和共有知识；而在阅读后，会用通过阅读所获得的共有知识指导下一次的阅读和理解，如此循环往复实现了对自身知识框架的再生产。

塔奇曼用吉登斯的理论解释了媒介框架如何再生产：当新闻从业者在进行新闻生产的时候，他们也是用先前获得的知识，包括个人已知的知识和来自媒介机构的知识（生产惯例）去指导新闻生产。生产的过程丰富了知识，其中一部分知识以惯例的方式在媒介机构中固定下来，纳入媒介框架，如此循环往复实现了对媒介框架的再生产。

如前文所述，这两家被报道的媒体在处理新闻的手法上都表现出了煽情主义的倾向，受众和同行如何理解和评价这种报道倾向，会影响这种报道手法能否变成人们认知新闻和新闻生产的共有知识。

在解读和评价这两个新闻事件的时候，公众表现出了几乎一面倒的赞誉态度，对于爆粗口的主持人，网友纷纷点赞，并以“敢说真话”“有血性”“将是下一个白岩松和崔永元”对其进行表扬。对于《深圳晚报》海报式的头版，网友同样表现出了极大的支持和认可。而新闻从业者由于具备更丰富的专业知识，对这两个媒体表现出来的煽情主义倾向认识相对比较理性，表达了质疑之声。

从公众知识框架再生产的角度说，公众对主持人公开批评官员的行为是认可的，“批评官员”是共有知识，但主持人的“激情点评”是反常的。从后续新闻报道中可以了解到，该主持人已经不是第一次爆粗口了。其所在媒介机构对此行为的评价是“本来加一些也是可以，但是，不要过”，“主管领导之一表示，不会对崔建宾有所谓的处罚”⑩。设想一下假如媒体上的主持人动不动就以爆粗的方式批评官员，久而久之，反常就有可能变为正常，“激情点评”就有可能被理解为个性化的表达，纳入受众共有知识的框架中。

从媒体框架再生产的角度说，如果类似的煽情手法不断得到公众的点赞，主持人作为公众人物爆粗的出格行为没有受到应有的社会批评，公开信作为一种表达新闻的手法持续得到公众和同行的赞扬，它就会产生一种标本和示范作用，内化为媒介机构的生产惯例，媒介从业人员会逐渐将这些做法当作共有的知识运用到对真实世界的建构当中。

社会由人们的相互评价构成，每一个人都是他人知识生产的一部分，这些知识关乎人们如何认知和建构真实世界。新闻报道中的反常手法和煽情主义倾向是否会“惯例化”、成为公众知识框架和新闻从业者媒介框架的一部分？这是受众和新闻从业者都应当警醒的。

注释：

①⑥ 徐达内：《媒体札记：被叫停》，FT中文网，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55705？page＝3，2014年4月10日。

② 这里将两个媒体呈现事件的手法与煽情主义新闻（sensationalism）类比，是因为两者在操作层面上的相似性：以诉诸情感、甚至耸人听闻的方式，吸引公众注意，推动公众行动。

③ 黄旦：《导读：新闻与社会现实》，载［美］盖伊·塔奇曼著：《做新闻》，麻争旗等译，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9页。

④ TuchmanG.MakingNews：AStudyintheConstructionofRreality.NewYork：FreePress，1978.p.1.

⑤ 《湖北台主持直播中被换，负责人回应称播出事故》，华东在线，http://www.cnhuadong.net/system/2014-4-10/content＿1033766.shtml，2004年4月10日。

⑦ 《电视主持人怒斥官员被中途换下》，《云南信息报》，2014年4月10日。

⑧ 语出媒体人＠吉四六，转引自徐达内：《媒体札记：被叫停》，FT中文网，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55705？page＝3，2014年4月10日。

⑨ ［美］安东尼·吉登斯著：《社会的构成：结构化理论大纲》，李康等译，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89-93页。

⑩ 《被“叫停”的主持人——崔建宾》，新浪客户端，2014年4月10日。

（作者单位：中国传媒大学广播电视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张毓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