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婧岚 欧阳宏生
感性与智性:电视娱乐的文化生产
——基于电视娱乐理论和实践的分析
■ 杨婧岚 欧阳宏生
电视娱乐在感官娱乐之外,是否拥有智性之维?智性娱乐的未来可能走多远?本文从近期热播的《中国汉字听写大会》等节目入手,对电视娱乐的感性/智性的内涵及其之间的关系展开深入理论辨析,并从电视生产的历史和当代实践两个层面展开论证,提出智性之维是电视娱乐的本质属性,电视娱乐生产应是感性娱乐与智性娱乐的二维辩证统合。并借用布尔迪厄的场域分析进行了预期:在文化大繁荣的国家政策推动和电视管理强化的大背景下,电视娱乐场域文化生产的自主性将进一步增强,推动感性、智性之维渐趋平衡共进,走向“富有张力的和谐”。
电视娱乐;感性;智性;理性;文化生产
近年来,《中国汉字听写大会》《汉字英雄》《中国谜语大会》《中国成语大会》等节目异军突起,掀起收视热潮,并引发了各界热议和思考。《中国汉字听写大会》等具有鲜明智性特征的节目热播,是近十年来各类歌舞才艺秀等感官性娱乐节目一统天下的中国电视娱乐的一大转向①。它回应着广大受众对感官娱乐的“审美疲劳”,体现出受众对电视节目智性之维和文化内涵的渴盼,昭示着电视娱乐未来发展的一种可能方向,并引人思考:电视娱乐节目在感官娱乐之外,是否可以拥有智性之维?感性与智性(理性),这一对在哲学中矛盾统一的基本范畴②,在电视娱乐节目中会呈现怎样一种关系?在本文中,笔者将从《中国汉字听写大会》等节目入手,立足于对电视娱乐生产史与当代实践的剖析,对感性娱乐与智性娱乐的内涵及二者之间的关系作深入辨析,力图对上述问题做出解答,并尝试对中国电视娱乐生产的未来发展做前瞻性探讨。
2013年首届《中国汉字听写大会》总决赛的全国收视率超越《中国好声音》位列第一,获得了收视率与社会效益的双赢。《汉字英雄》《中国谜语大会》《中国成语大会》等节目也受到社会的广泛欢迎。人们评价《中国汉字听写大会》等节目令人“眼前一亮”“犹如一股清新之风”,这与节目清晰的智性特征密切相关:与时下流行的、诉诸于人的感官刺激、致力于打造喧嚣华丽的感官盛宴的各类歌舞才艺秀不同,上述节目围绕汉字、灯谜、成语等抽象概括的语言符号系统展开,诉诸对我们母语掌握程度的竞赛之“乐”以及了解这一语言结构规则、历史社会意涵、价值观念的智性之“乐”。在近十年来中国电视娱乐中感性智性关系失衡、感性泛滥而智性失声的背景下,上述节目呈现出娱乐节目生产朝向智性娱乐的可贵的觉醒和回归。
1.感性的泛滥与智性的失声
大概没有人会否定,近年来中国电视娱乐节目从总体上看更接近于一场感观的“狂欢”和“奇观”化盛宴。这种现象有着深刻的内在原因:形象或图像正在取代语言成为当代文化的“主因”,而“电视声画同步的特点,能够将信息以一种较为浅显和形象化的方式传递给受众,这种传真性的信息可以更大程度地调动起受众的感官参与……因此电视文化在某种意义上讲是一种官能文化,以最直接、最感性的方式给人们带来愉悦。”③因此,定位于消遣和快乐的电视娱乐节目极其注重运用感官策略来使受众获得快感,这集中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在各类电视娱乐节目中,诉诸感官刺激的各类“秀”占据最大优势。仅2013年,各上星频道就播出了近20档选秀类综艺节目,各类歌舞选秀类综艺节目几乎成为卫视频道的栏目“标配”。从独占2012年综艺鳌头的《中国好声音》的第二季,东方卫视的《中国梦之声》《舞林争霸》《妈妈咪呀》,湖南卫视的《中国最强音》《我是歌手》《奇舞飞扬》《女人如歌》,到北京卫视《最美和声》、湖北卫视《我的中国星》、安徽卫视《我为歌狂》,再到央视的《舞出我人生》《中国好歌曲》,都在歌舞才艺这片红海中奋力厮杀。④
第二个表现是,感官的“奇观化”策略成为当代电视娱乐生产的“必杀技”。各档节目纷纷投以巨资制作娱乐节目,《中国好声音》制作成本达8000万,湖南卫视《我是歌手》第一季就投入8000万。从栏目包装、舞美音响、镜头组接到人物造型,制作者无不极力追求感官刺激的最大化,尽力营造最佳的视听效果。现场场面之浩大震撼、舞美布景之精美绝伦、身体叙事之美艳热辣、“故事”情节之跌宕起伏,使各家电视台轮番上演具有强烈感官冲击的“史诗性大片”,成就了一场又一场感官的饕餮“奇观”。
美国学者费斯克曾分析过当代文化中的“奇观”现象:“奇观夸大了因观看而带来的快感。它对那些可见之物夸大其辞,吹捧凸显那些浮面的表象,并拒绝意义或深度。当对象是一个纯粹的奇观时,它只对生理感觉(即观众的身体)有作用……它对过度的物质性所做的强调,凸显了身体本身(不是有关其他事物的能指,而是身体本身的在场)。”⑤可以说,伴随着奇观策略的愈演愈烈,感性在当代电视娱乐中已经压倒智性而占据主要地位,智性之维成为隐抑、失声的“亚文化”。即使在为数不多的各个益智类节目中,也大多以难度较低的知识竞猜为主,重在娱乐性、趣味性,智性含量浅尝辄止,对我们所处时代文化建设的理性担当更是暂付阙如。
2.智性娱乐的复兴
在感性压倒智性的当下,诉诸智性娱乐的《中国汉字听写大会》等系列节目有着特别的意义,具有明显的智性特征。
首先,节目围绕理性思维的结晶和载体展开:节目不是一个秀场,受众收看节目的快乐并不来自感官的刺激,而是来自抽象概括的、严密的音形义符号系统——语言。文字等语言单元,是人类抽象思维发展的成果,也是概念和逻辑的载体;而汉字等中国语言单元,更是建筑中国人理性大厦的基本单元,还是中华文化恒久传承的密码。上述汉字、灯谜、成语节目从喧嚣华丽的感官盛宴中抽离,静下心来反省检视并温习中国人的语言体系,使自身产生与感官类娱乐判然有别的智性特征。
不仅与感官娱乐秀不同,《中国汉字听写大会》等节目也与传统益智类节目有较大的差别:后者是对日趋简单的各类常识的趣味竞猜,仅仅培养“知道分子”,“知识”或“规范”为娱乐而生,拿来游戏娱乐而已,不一定要“真信真用”;而在《中国汉字听写大会》等节目中,“知识”、理性体系的“规范”相对于娱乐具有独立的位置,是被倡导“真学真用”的——节目不止步于传播关于汉语的知识,还重在传播汉字、灯谜、成语等汉语单元的组成规则、运转规范,阐释其背后生成构造的规律和种种语言现象凝结的社会生活内容、历史掌故和价值观念,是倡导在当代日常生活中真正广泛使用和笃行的,是“知行合一”的。此外,语言学家、文化学者等专家、权威在电视娱乐中终于真正“在场”,通过对比赛的评判和阐释展现其知识精英的智性。而此前中国观众更熟悉的是专家权威在电视娱乐中被长久地消费、无差别地与大众“狂欢”“共舞”。
因此,从总体上看,《中国汉字听写大会》等节目从感官红海中突围,体现了电视娱乐节目对于理性思维、文化传统,以及对于权威、秩序、规范的久违了的尊重。这使得上述节目富有理性的高度、空间的广度、时间的厚度,而这些特征在当代电视娱乐中长期处于匮乏状态。
第二,《中国汉字听写大会》等系列节目体现了电视工作者的自觉理性:《中国汉字听写大会》《汉字英雄》直面在键盘时代,中国人提笔忘字、汉字手写趋于灭亡的重大问题,以媒介人的理性和责任力挽狂澜,通过汉字王国的游戏与竞赛,引导国人静下心来研习汉字,开创了文化娱乐节目的先河。而接下来的《中国谜语大会》《中国成语大会》等,继续检视中国人语言应用中的危机,发掘汉语中蕴藏的智慧,致力于推动灯谜文化、成语文化进入主流大众视野并获得全民共识。上述节目的电视工作者充分发挥主动性,自觉扛起媒体人肩上的使命、推动中国文化传承创新。各节目从策划设计到制作,再到宣传推广,无不处处渗透着耐得住寂寞、潜心打造全民关心的精品文化节目的决心和积极主动的作为,使节目展现出中国电视人传承传统、开启未来的清醒的文化理性。正是这些主动作为,成就了上述节目广泛的社会影响,也印证了生产者清醒的文化理性和高远的文化抱负。
围绕抽象的概念符号系统而展开、由电视工作者自觉的文化理性所推动,上述二者把具有浓郁智性特征的系列电视娱乐节目带给大众,体现出当代中国娱乐节目生产从膨胀的感官娱乐向被长期隐抑的智性娱乐的回归,对于中国电视娱乐的健康发展意义深远,其中蕴含的丰富意义值得理论工作者深入思考。
感性和智性(理性)是哲学的一对基本范畴,是人类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基本凭借。深入分析《中国汉字听写大会》等智性节目,我们必须回到哲学上对感性和智性展开探讨,并以此为基础,结合对电视娱乐生产史的考察,思考电视娱乐生产中智性与感性的基本关系,进而对电视娱乐的本质属性得出更深入的体悟。
1.感性与智性的内涵
作为哲学上的一对基本范畴,感性/智性(理性)在人类的知识文化体系中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有学者指出“感性与理性既是哲学的一对重要范畴,又是构成世界历史的经纬线……纵观人类文明史,世界历史的发展无非是体现于感性与理性内在系统结构的辩证的矛盾运动。”⑥
作为集大成的哲学学者,马克思曾极其深刻地探讨过感性、理性范畴,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他从活动(实践)维度全面阐释了感性存在的价值与意义。他对感性的理解超越了感性知觉或感性直观,认为“感觉”与“思维”一样是确证人的本质力量的本体存在,感性作为人的感性活动或实践的表征与呈现,是人的生命活动的重要构成部分:“人不仅通过思维,而且以全部感觉在对象世界中肯定自己。只是由于人的本质的丰富性,主体的、人的感性的丰富性,如有音乐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总之,那些能成为人的享受的感觉,即确证自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才一部分发展起来,一部分产生出来。”⑦
因此,“感性/智性(理性)”这对范畴所对应的是人的全部天赋精神能力和能动的生命实践。对这样一对内涵深刻的基本范畴作界定是具有相当难度的,笔者在本文中仅对之进行操作性的简约解释。在本文中,笔者所说的“感性/智性”对应主体的精神/心理的机能及其活动的不同侧面;从“活动”的维度看,感性从当下个体的真实感觉和情感体验出发,对应具体形象的感观活动(以感觉、知觉、表象为基本形式);智性从抽象的思维和理念出发,对应概括抽象的思维活动(以概念、判断、推理为基本形式)。
2.感性与理性的关系
电视娱乐生产中,感性与智性二者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我们需要首先回到感性与智性的关系这一基本命题。
感性与智性的关系,在人的精神史上常常折射出人的生存状况和自由程度。在历史上,有认为理性高于感性的时期,过分强调理性、忽视感性的作用;也有感性独大、泛滥无序的时期。事实上,感性与理性是一个整合的关系,感性既是理性形成的基础,又对理性的高级形态有纠偏作用。马克思关于具体与抽象关系的思想对此进行了非常深刻的论述,在感性的具体中得到纠正和发展的“具体的抽象”是抽象(理性思维)的更高级阶段:人类获得真知不仅要“从具体上升到抽象”,更有赖于“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深刻论述了具体与抽象、感性与智性的相互依赖、相互转化。因此二者既无高低之别,也无法彼此独立、相互割裂。作为主体的两种不同性质的机能和活动,其关系是相互依存、辩证统一的。
从人性的完整性和生存的本真性出发,感性与智性之于人,天生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无法割裂。一个很好的例子是,对于以感性形象为基本手段的艺术与以抽象思维为基本手段的科学,二者是奇妙的相互融合的,“艺术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一种智性方式……诚如20世纪的英国博物家赫胥黎所说,科学和艺术是人类探索自然正反两面所得到的两枚奖牌;艺术以感情来表达自然的一方面的永恒秩序,而科学则以观念的形式来表达自然的另一方面的永恒秩序……艺术必须以知识为基础,以理性为依托。”⑧首位诺贝尔化学奖得主雅各布斯·范托夫断言:世上所有杰出的科学家几乎都是艺术家。例子比比皆是:哥白尼擅长绘画,爱因斯坦善于拉小提琴,摩尔斯电码的发明者摩尔斯是一名职业画家,地质学家李四光是我国第一首小提琴曲的作者,文艺复兴巨匠达芬奇不仅是画家,还是杰出的雕刻家、建筑师、军事设计师、水道营造家,是世界上第一个制造飞行器的人。在文学理论领域,不同时代的人们长久地讨论着感性与智性的密切关系:英国诗人艾略特指责玄学派诗歌之后英国诗歌走向“知性与感性的脱节”;而事实上中国文学理论提出了“文以载道”与“诗缘情”。在世界文学的整体视域里这些例证都可以印证出感性与智性的不可分离性。
在理性主义色彩浓厚的儒家学派中,艺术与理性水乳交融,感性与智性的和谐发展是达成完整人性、完善人格的根本途径。孔子著名的观点“君子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把音乐教育作为培育儒家理想人格的最重要环节之一。荀子在《乐论》中长篇论述了“乐”这一感性形式内含和谐、秩序、正义等社会理想以及中正和平等理想人格:“(乐)使其曲直、繁省、廉肉、节奏,足以感动人之善心,使夫邪污之气无由得接焉。……故乐者,天下之大齐也,中和之纪也”。
感性与智性的相互依存、相生相长、不可割裂,决定了在电视娱乐生产中,智性之维与感性之维一样,是电视娱乐的本质属性。许多学者认识到,娱乐游戏帮助人们打通感性与理性的疏离,使感性冲动与理性意识进入一种融合与和谐。正是这种主体精神上的和谐感和完整感,体现出人的生命活动充分展开的一种自由感和创造感。综上所述,娱乐并不是先天地与感性单向联系,电视娱乐也并不先天地仅与感官娱乐相联系,在电视娱乐生产中,感性与智性更应该水乳交融、和谐共生、相互整合。
回溯电视娱乐节目生产的现状和历史,我们也能明确地洞察到这一点。电视娱乐“乐”从何来?源自感性与智性的统一,即“好看”的感性形式承载着理性的认识论内容和道德的价值。真正有生命力的娱乐节目绝不会仅以其“好看”的感性形式就一时风靡,还因为它们生动真实地反映了当下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和情感精神,回应了时代值得思索的问题,具有提升时代“本质力量”的成分和深刻的理性内容,如此方能赢得观众的芳心。例如,开游戏娱乐风气之先的《快乐大本营》“带着观众一起玩”,跳出了当时电视文艺仅仅满足观众审美愉悦的单一模式,肯定了观众除了审美需求之外获得娱乐消遣和参与快感的需求的合理性;而《超级女生》系列节目启动中国近年的选秀浪潮,其生命力来自于让普通人成为“秀场”展示和被膜拜的主角、决定比赛结果的裁判,极大地张扬了个体的价值和平民的梦想;《非诚勿扰》激发的价值观大讨论,鲜活的展示了中国当代社会价值观多元化的真实情状,“生活之真”再次向荧屏上占据统治地位的“艺术之美”哲学发起有意义的挑战;而《爸爸去哪儿》则立足当代中国社会“父亲”角色缺位的现状,呼唤中国父亲在教育中的回归……上述种种,都蕴藏着社会的、历史的合理性,是时代精神的某种折射,是“乔装后的真理”在叩门。
将目光从当代跳转出去,放眼电视娱乐生产的历史长河,我们能够更深入地洞见感性、智性之维作为电视娱乐本质属性的相互依存和辩证统一。尽管在历史的某些片段中某一种属性可能处于隐抑和失声的状态,但绝不会断绝:作为对于人的完整和自由来说不可割裂的对立统一的整合体,某一属性总是会在下一个阶段以回归或补偿的形式,向自己的对立面转化。中国电视娱乐生产在20世纪90年代初的诞生,本就源于“感性的苏醒”,是对此前感性“灭绝”、智性异化发展的“归来”和不断冲破。时至今日中国电视娱乐的发展,是感性不断发展乃至畸形膨胀、感官化的历程,也是智性之脉时隐时现却绵延不绝的历程。例如,智性之维在20世纪90年代初的《正大综艺》风靡全国,随着节目模式的定型化走向衰落后,又在2000年初在游戏类节目疲软之际,以《开心辞典》等节目延续了益智类节目诞生之初的风光;即使在感官秀压倒一切的当代,各类娱乐节目也间或闪烁智性的亮光。例如《非你莫属》《赢在中国》等种种职场类创业类真人秀、《最强大脑》等科学实验和创意秀、《超级演说家》等演讲秀、《非常了得》等身份竞猜秀以及《变形记》等身份互换真人秀,都对电视节目的智性生产做出了富有意义的探索。
因此,历史的考察表明,《中国汉字听写大会》等智性节目的“归来”,绝不是偶然事件。一方面,这是电视工作者敢于担当媒体文化责任的主动选择;另一方面,也是中国电视娱乐生产的逻辑和历史的必然。
3.感性与智性的割裂
既然感性与智性之间是相互依存、辩证统合、“一枚硬币的两面”的关系,片面强调智性或是感性,都会带来许多恶果,导致主体丰富性和创造力的衰退,诞生“单向度的社会、单向度的人”,是对人的全面自由发展的伤害。而这在电视娱乐生产乃至多个领域的文化生产上已有非常多的例证。我们不妨分头深入考察二者割裂的恶果。
首先,片面发展感性会导致什么结果?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回答:“奥威尔害怕的是我们的文化成为受制文化,赫胥黎担心的是我们的文化成为充满感官刺激、欲望和无规则游戏的庸俗文化。”⑨事实上,美国电视“娱乐至死”的状况正是源自感性之维的片面畸形发展。波兹曼指出,美国电视生产的统治性话语是视觉形象而非文字语言,“这一时代的语言是图像和瞬息性,以趣味代替复杂而连贯的思想”,它抛弃了印刷文化的话语,而后者以逻辑、理性和秩序为特点,“推崇客观和理性的思维,同时鼓励严肃、有序和具有逻辑性的公众话语”,有着“对于自相矛盾的憎恶,超常的冷静和客观以及等待受众反应的耐心”。受制于图像和瞬息性的电视生产以“看”取代“读”,助长语无伦次和无聊琐碎,仅仅需要“有魅力的形象”。⑩其结果是灾难性的:“如果严肃的公众对话变成了幼稚的婴儿语言……如果人民蜕化为被动的受众,而一切公共事务形同杂耍,那么这个民族就会发现自己危在旦夕,文化灭亡的命运就在劫难逃。”(11)
上述图景并不只发生在美国电视界。事实上,近年来中国电视娱乐饱受诟病,从学术界到社会各界批判之声不绝于耳。电视娱乐的问题,“首先表现在娱乐边界过度泛滥,娱乐一切,一切皆娱乐,使得观众理性精神消解;其次表现在低俗化,过于强调身体感官快感,忽视精神美感……人们整日沉浸在毫无意义的娱乐之中,使得人的主体精神和理性精神消解退化。(12)”电视娱乐成为感官和身体的无休止狂欢,它抛弃传统、逃避深刻、消解价值、驱逐意义,充满浓郁的消费主义、物质主义、享乐主义和虚无主义色彩,“本应承担的弘扬主旋律、提倡多样化、传播民族精神的文化职能……受到日益严峻的挑战和考验”(13)。如此种种,正是当代电视娱乐片面发展感性、而智性之维缺失的恶果。
与片面发展感性相同,片面发展智性、抑制感性也会导致严重的恶果。对此,文化史上有着非常深入的集体反思,认为这将导致“理性的暴政”(席勒语),从而形成另一方面的“单向度的社会、单向度的人”(马尔库塞语)。现代性的重要任务之一正是批判这一暴政,并且“为感性正名”,恢复感性的生存论和价值论地位,夺取超感性过去所占据的本体论位置。因此,“自马克思以降,致力于人的感性的复苏,构建解放感觉的美学,是包括尼采、弗洛伊德、梅洛—庞蒂、马尔库塞、福柯、德勒兹、苏珊·桑塔格、伊格尔顿、舒斯特曼等在内的美学探究的核心工作。”(14)
在电视生产中,智性压倒感性促使电视节目错失广泛的观众基础,也在事实上最终导致电视娱乐远离智性之维。可以说,近年来中国电视娱乐的“愚乐”化、文化含量低,一定程度上也是由于智性生产创新乏力、智性脱离感性片面发展所致。近年来,中国电视荧屏上不乏真正有文化内涵的节目,但这些节目在不同程度上存在忽视观众主体的问题,缺乏互动性和观众参与性,同时在节目形式老套陈旧、缺乏时代感,环节设置上缺乏叙述学的节奏、冲突、张力,节目概念化、“不好看”、难以扣人心弦。更重要的是,这些节目往往缺乏有意识的产业化的营销推广。上述原因最终导致一些优秀的电视文化节目空有政府和学界的好口碑,但在电视屏幕上却处于边缘化位置,进不了主流频道和黄金时段,收视率不佳。突出的例子就是《读书时间》节目被央视末位淘汰,而全国各家电视台的读书节目也纷纷淡出荧屏。
上述现象正是智性生产应当警惕和避免的,而《中国汉字听写大会》等节目的成功,也正在于这些节目有意识地在上述方面进行弥补和提升。《中国汉字听写大会》《中国成语大会》总导演关正文清醒地意识到文化传播必须接受大众传播效果的挑战:“(节目)面临的最大困难,就是如何将继承传统的责任担当转化为大众喜闻乐见的传播效果……与此同时,难度还体现在互动通道的搭建……这两档文化节目在节目设计上,都普遍面临着如何让场上选手同电视机前的观众有效互动,增强节目趣味和参与度的难题。”(15)这些节目在叩动观众感性之弦上的探索是颇费心机的,突出特点是吸纳真人秀手法和互动手段。节目纷纷借鉴综艺游戏节目的比赛闯关形式,使节目富有紧张和刺激感,此外在吸引观众关注方面也各有招数:或回应时代新潮精选话题选手,或拍摄短片充分展示选手个性魅力,多机位、多景别,及时插播选手以及所有比赛相关人的情绪反应、心路历程等,使智性节目成为一场场扣人心弦、精彩叠现、富有悬念和张力的真人秀。
以上从理论到电视娱乐生产实践的分析,帮助我们进一步认识到感性、智性之维对于电视娱乐生产的不可或缺和辩证统一性。正如有人指出的,感性、智性“二者的建构、整合和内在适度的张力,是人的生命精神、智性、人文精神的基础,是人全面发展的基础”。(16)从建设完整而非“单向度”的人出发,从人的全面自由发展出发,健康的电视娱乐生产应当努力平衡智性与感性之间的关系,追求二者的辩证统一,使二者保持一种“富有张力的和谐”。
上面的论述中,我们剖析了电视娱乐的本质属性,明确了感性、智性对于电视娱乐生产的辩证一体性。但在现实中,二者的辩证发展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上文中笔者已经论述了二者割裂、片面发展的电视实践。然而近年来,电视生产场域的自主性日益觉醒,推动电视娱乐生产从无序发展的“自在”状态不断朝向更为自觉能动的“自为”状态迈进,这正是电视娱乐智性之维“归来”与复兴的内在原因。同时,电视生产场域的自主性,也是我们展望和洞见中国电视娱乐生产未来发展的一把钥匙。
布尔迪厄的场域理论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一过程。他提出,场域具有二重属性:他律性与相对自主性。他律性指一切场域生产(无论是经济场、政治场或是科学、艺术、宗教、文学、新闻、电视等文化生产场)都是权力场域中的生产,背后种种支配性力量及其相互作用的权力布局支配着整个场域的生产;一切权利场域终极的支配性力量是两个:政治权力极、经济权利极。而相对自主性指场域具有“不可化约成支配其他场域运作的那些逻辑和必然性”,这是保持场域运行的相对独立性的源泉。(17)
运用场域分析不难推知:尽管电视娱乐生产隶属于文化生产场,但如果电视娱乐场自身的自主与能动性不强,他律性就会占上风,电视娱乐生产就会更多地受经济权力极宰制,而无法体现出文化生产的独立性。这正是我们在当代中国电视娱乐的现状中看到的:生存的竞争压倒一切,收视率成为指挥棒,电视娱乐生产受制于电视媒介“亲感官化”技术特征这一地心引力似的“客观自然律”,中国电视文化丧失理性,进而趋向“充满感官刺激、欲望和无规则游戏的庸俗文化”。这正是被自然律所驱使、看不到主体的理性与创造性的“自在”状态。
然而,正如飞机等飞行器的发明证明人类可以超越万有引力这一客观自然律,电视娱乐生产场域也可以从“自在”迈进到“自为”,超越自身受经济权力极宰制的“自然律”,展现出更大的自主性,成为更独立更具创造性的文化生产者。“它不仅要满足人们宣泄、松弛、好奇的娱乐性需要,也要满足人们认识世界、参与世界、变革现实的创造性需要。”(18)反观中国电视娱乐生产的发展脉络,正体现了这一趋势。我们可以看到,近年来电视娱乐场域的自觉能动性或者说对自身文化责任更自觉承担的“文化理性”,在整体上开始凸显。2010年起,广电总局频出“整改令”“限娱令”,重拳推出《关于进一步加强电视上星综合频道节目管理的意见》等文件,持续加强电视娱乐生产管理,要求防止过度娱乐化和低俗倾向,满足广大观众多样化、多层次、高品位的收视需求,使此前主要靠市场自发手段来配置电视娱乐资源的局面逐步得到扭转。近年来,伴随着感官化娱乐节目的整改,娱乐节目的智性之维也逐步得到拓展,种种职场类和创业类真人秀、科学实验和创意秀、演讲秀、身份竞猜秀与身份互换真人秀,都对电视节目的智性生产作出了颇富意义的尝试。而《中国汉字听写大会》等系列智性突出的节目正是从管理者到节目制作方、再到播出平台等各个环节,文化理性全面觉醒的结果。未来要推动电视娱乐的感性/智性平衡发展,根本的策略还是要进一步保护并扩大这一文化理性,“以主流文化、高雅文化的多重营养来丰富电视娱乐的文化内涵,提升电视娱乐的文化品格,坚守传媒文化应承担的社会责任”(19)。
从自在到自为,这正是中国电视娱乐感性/智性二维在困局中前进、在片面发展中拓展自身的辩证历程。在文化大繁荣的国家政策推动和电视管理强化的大背景下,可以预期:布尔迪厄所说的电视娱乐生产隶属于文化生产场的独立自主性将得到提升,而电视娱乐的感性、智性之维也将因此渐趋平衡共进,进一步走向“富有张力的和谐”,因而摒弃“单向度的社会、单向度的人”,为促进人的全面自由、更富创造力的发展构建更适宜的文化环境。
注释:
① 《中国汉字听写大会》等节目兼具娱乐游戏与教育教化的效果和功能,一方面它们具有很强的知识教化性;另一方面它们组合多种娱乐元素,在大众的互动中形成浓厚的娱乐氛围,具备电视娱乐游戏的基本特点。尽管节目制作方认为这些节目是“电视文化类节目”,然而在节目形态大融合的当下,窄化地定义节目类型不一定利于电视研究的深入开展,有鉴于此,笔者认为,将这一兼具娱乐和教化双重功能、且拥有娱乐节目形态的节目归于电视娱乐类节目是适宜的。
② “感性”和“智性”矛盾范畴,在哲学中更通常地被表述为“感性”和“理性”。由于“理性”概念的外延非常广泛,其具体含义高度依赖于特定文本语境,而在本研究涉及的领域中采用“智性”这一称谓有利于避免引起理解的歧义,因此在本文中笔者选择使用“智性”这一表述与“感性”相对应。
③ 欧阳宏生等:《电视文化学》,四川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35页。
④ 欧阳宏生、舒三友:《论电视综艺节目模式创新》,《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14年第2期。
⑤ [美]约翰·费斯克著:《理解大众文化》,王晓珏、宋伟杰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102页。
⑥ 齐鹏:《人的感性解放和精神发展》,《哲学研究》,2004年第4期。
⑦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82页。
⑧ 曹意强:《视觉艺术与智性模式——对艺术中的一些公认理论的反思》,《新美术》2002年第2期。
⑨⑩(11) [美]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章艳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页、136页、202页。
(12) 欧阳宏生、徐明卿、李城:《论电视传播中人文精神的重塑》,《电视研究》,2012年第5期。
(13) 欧阳宏生:《电视传播核心价值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56页。
(14) 李西建:《作为社会感性表征的审美文化——全球化时代的文化转向》,《人文杂志》,2014年第2期。
(15) 赵婀娜:《汉字听写大会总导演关正文:做电视节目需要文化担当》人民网2014年6月5日,http://culture.people.com.cn/n/2014/0605/c87423-25105783.html。
(16) 齐鹏:《人的感性解放和精神发展》,《哲学研究》,2004年第4期。
(17) 参见[法]罗德尼·本森《比较语境中的场域理论:媒介研究的新范式》,《新闻与传播研究》,2003年第1期。
(18) 欧阳宏生:《认知与认同:中国电视的文化身份》,《国际新闻界》,2007年第6期。
(19) 欧阳宏生:《电视传播核心价值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70页。
(作者杨婧岚系四川大学新闻传播研究所副研究员;欧阳宏生系四川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新闻传播研究所所长)
【责任编辑:李 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