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的意象:中国20世纪诗歌中的知识分子形象∗

2014-03-03 01:26王明科
关键词:世俗知识分子

王明科

(喀什师范学院人文系,新疆喀什844006)

20世纪的中国诗歌里关于“树”的诗歌,其意象绝大部分都有着作为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形象的寓意。梁宗岱曾经认为品评诗歌可分三等:最低一等只见匠心,能让人叹其艺术手腕,此为纸花;再上一等则具生命,令人感到其有作为诗而存在的必要,此为瓶花;最上一等颜色姿容鲜丽活脱,却寻不到作者的心机和手迹,是一株元气浑全的“生花”[1]。以这三等标准去关照中国现当代诗歌里关于“树”的诗歌,就会发现“生花”累累,并且这些“生花”在不同的年代具有不同的意义。

一、独异:20世纪一二十年代

胡适先生1919年9月20日做的《乐观》一诗共5节,第一节讲大树很可恶,碍着我的路;第二节讲大树被砍作柴烧,斫树人很得意。第三节讲树上还有许多种子裹在有刺的壳里,上面盖着枯叶,叶上堆着白雪。第四节讲雪消了,壳裂了,种子发芽了。第五节讲许多年过去,小树长成大树,斫树人不知到哪里去了?显然,在“五四”运动过后才四个月的时间里,这首诗歌非常具有新文化革新意义与追求个性独立价值的。我认为,我们完全可以把这棵碍路的大树理解成具有与传统思想不同分野的包含新文化新思想新追求新价值的中国新型知识分子形象,他之所以被人感觉到可恶,是因为他的精神与以前的旧树存在着质的不同甚至利益的对抗与前途的较量。即使他的数量乃至他的力量可能根本不足以抗衡旧势力,所以被人砍伐倒了!但是他作为先驱者,作为思想的传播者与实践的拓荒者,把很小的思想的种子已经撒向人间现代,即使有大雪,也不能够使它们灭亡!当雪消了、枯叶散了、春风来了的时候,思想的种子终于发芽了,随后树又长起来了。这棵树就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形象,是开始站起来独立思考与特立独行的大写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形象。

沈尹默先生1918年1月15日在《新青年》第4卷第1号上也有一首诗以“树”入境。《月夜》:“霜风呼呼地吹着,/月光明明地照着,/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但并没有靠着。”[2]我认为,这里的顶高的大树是一种“我”所不反感的认同的势力,因此我愿意和它并排站立在一起,同样的都属于新文化新追求新思想阵营里的力量!但是,即使大体的思想倾向与立场分野的一致,并不意味着“我”就愿意做同类的奴隶与附属品。“我”在具体方面仍然有着自己的独立思考与实际操作:“我”有自己的眼睛去遥望月光,“我”有自己的热血去感受风霜,“我”有自己的意志去面对世界,我有自己的感情去体验人生——所以“我”不愿意也不可能靠着其他的树,哪怕那棵树要比我高大的多,即使它能够顶天立地,叱咤风云;即使“我”仰仗着它就完全可以回避霜风逃避月亮!“我”不会,因为“我”不能失去“我”自己,在追求与前进的道路上,“我”宁愿以“我”的方式与同路人享受自我奋斗的快乐与大家合作的欣慰。

相比之下,沈尹默先生的《月夜》比胡适先生的《乐观》写得早,但是在诗歌的意境与意义上却比胡适先生的更深一步。如果我们认为《月夜》中的“我”也是一棵树,一棵不是特别茁壮的小树,那么“我”作为知识分子的形象更令人深思:“我”不仅仅是《乐观》里砍伐不尽的思想播种者与信仰真理的价值殉道者,不仅仅是不向暴力与专制低头,“我”也不会轻易地以丧失自我为代价换取同盟者的权利与寄生者的安乐。同是新思想传播者与新价值殉道者,“我”有“我”的思路与视野,不会人云亦云;“我”有我的方法与见地,决不会甘于平庸重复与模仿再造甚至狐假虎威。同时,《月夜》里的第一人称抒情使这种独立个性的强调大大超越了《乐观》里靠第三人称叙述口吻所体现出的独立个性。

二、坚韧:20世纪三四十年代

战争语境中“树”的形象,不再以个性与独立作为唯一追求,而是更多地带有了坚韧的品格。

艾青《树》写于1940年春天,当时抗日战争进行了两年多,正转入艰苦的相持阶段。“树”的形象是一种同仇敌忾万众一心的民族危难情势下的战时知识分子形象。这棵“树”仍然也有着独立的意义:“一棵树,一棵树/彼此孤立地兀立着/风与空气/告诉着它们的距离”[3]。但是,这棵“树”已经由于战争的共同社会原因与集体的相通反抗心理而在泥土的覆盖下,在看不见的深处,紧紧团结在一起。

辛笛1948年写的《山中所见——一棵树》也有着独立的意义,但是已经不是“五四”时期的那种为突出个人个性的独立,而是在个人与民族国家都共同面对了生存忧虑以及血与火冲刷时候的独立:“你锥形的影子遮满了圆圆的井口/你独立,承受各方的风向”[4]。可以看出,这种独立实际上由于是在一种集体困惑中滋生的,所以具有全民族全国家的代表意义。因为民族要独立,因为国家要独立,所以作为“树”的知识分子也是整个国家民族独立意识中的一员,因此虽然独立,但不是孤独。因为诗人认为,在宇宙的安置中生长,因了月光的点染,最美也不孤单。相对于独立,坚韧更是这个时期作为“树”的意义:风霜锻炼你,雨露润泽你。

冯至《十四行集》第三首《有加利树》里塑造了秋风里萧萧的玉树凋零地成长在阡陌纵横的田野上,诗人宁愿把玉树看成引导,祝愿玉树的永生,并甘愿一步步化身为玉树根下的泥土。显然,有加利树也是英灵精神与民族精神的“玉树”象征。

穆旦的《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是1945年9月写成的一首诗剧,主要是森林与人的对话。人发现:离开文明就是离开了众多的敌人,而以自然之名就得到了自然的崇奉;森林开始呼唤人来,把血肉脱尽。人听到森林的召唤循声而去的时候,看到的是树和树织成的网。当人深入森林的时候,看到了横倒的大树与腐烂的叶。森林解释,这是森林设法朝人们走近,要把人们领过黑暗门径到达光明。综观全诗剧我们可以看作:“树”与“我”是个体与个体的对话,森林与人是群体与群体的对话。“树”之所以这样伟大坚韧,之所以构成了森林的伟岸,那是因为英灵化入了树干,英灵的精神滋生了更伟岸的树干树躯,“树”的精神就是英灵精神的再生长,就是民族精神的再发育。

郑敏在《Fantasia》中能够看到在那画着黑线的树枝上,留着去年的枯叶。《寂寞》里设问一棵矮小的棕榈树是成年的都站在门前吗?《根》进一步找寻“树”之“根”,发现根从很远处伸来,走过了几千年的地下通道。《树》中能够听到“树”的声音,并且感到这是从来没有真正听见过的声音,即使在黑暗的冬夜里,走过它也应当像走过一个失去民族自由的人民,人们应该听得见那封锁在血里的声音。可见,在郑敏的诗歌里,“大树”的坚韧来自于其几千年的根,有了这个“根”,民族是不会灭亡了,国家是不会被催垮的。残酷的战争促使了“我”与“小树”以及“大树”之间的相互亲近与互相依靠,诗人通过追问来强化“小树”对“我”的亲近以及“我”对“大树”的依靠。

可见,“树”作为战争时代知识分子的形象,是非常坚强的。正是有了这种坚强,哪怕外族入侵,哪怕战火纷飞,灵魂依然有地可栖。作为知识分子的“树”的坚强,是从“树”的声音中听见的,是从“树”的手臂间感到的,是从“树”的姿态上理解的,是从“树”的视野里找到的,是从“树”的胸怀里来去的。为什么?因为面对外族入侵以及国内混战,“树”的精神其实代表了一种民族的精神,而民族精神就体现在饱经磨难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身上:长路漫漫,但不忘上下求索;炮火连天,但不减热忱之情。

三、挺立:20世纪五六十年代

民族国家独立解放了,中国知识分子也站起来了。“树”的形象在独立的意义上多了自豪与骄傲,多了欢乐心情与建设气息:挺拔而又欢快,忙碌而又自信。

流沙河20世纪50年代的《草木篇》明确寄言立身,第一首《白杨》把白杨树比作“一柄绿光闪闪的长剑高指蓝天,纵然死了腰也不肯向谁弯一弯!”挺立的白杨树代表了一个民族的独立与一个国家的自信,也暗示了新中国知识分子的独立与自信。闻捷50年代的《天山牧歌》中的《苹果树下》,“树”成为新中国建设者事业发达与生活幸福的见证,他们在“树”下劳动、唱歌、恋爱。

郭小川20世纪60年代的《青松歌——林区三唱》将这种建设激情与豪情壮志推向了高潮。“树”除了是新中国建设事业与人民安居乐业的见证,同时,松树本身也是因为有气节能长青而被礼赞的,“树”不但与人密不可分,“树”更与社会主义建设密不可分,给每一位劳动者带来了许多欢快与豪气。郭小川的青松树与流沙河的白杨树,两树相通的是决不与野草闲花为伍!一派正气,一副洁骨。活着能够给天下造福,倒下能把新世界建筑!

顾城60年代也写了白杨树与青松树的诗歌。《杨树》中的杨树失去一只臂膀时就睁开了一只眼睛。《松塔》里的松枝上,露滴晶光闪亮,好像绿漆的宝塔,挂满银铃铛。表面看起来《杨树》是哲理诗,《松塔》是写景诗,实际上透过哲理与景物,我们完全可以感受到杨树与松树的自信、乐观、坚强、挺拔。这是一种建设者的胸怀:“树”既是建设者刻苦豪迈的鼓舞力量,也是建设者辛勤劳动的旁佐见证。

四、忍辱:20世纪六七十年代

曾卓《悬崖边的树》写于1970年,“树”作为中国现当代知识分子的形象,已经是生长在临近深谷的悬崖之上,并且是被一种莫名其妙的特别奇异的风连根拔掉吹到这里来的。于是我们看到这棵悬崖边的“树”成为了一棵忍辱中的危险之“树”。令我们感到鼓舞的是,这棵危险之“树”虽然身处危险境地,孤独地站在那里,可是它寂寞而又倔强,因为它仍然有它的理想,它照样倾听远处森林的喧哗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即使它屡被践踏的身体已经弯曲,留下了被摧残的风的形状。

牛汉《半棵树》是他1972年在湖北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写的。如果说《悬崖边的树》是危险之“树”,那么《半棵树》就是残缺之“树”。有研究者根据牛汉的说法,认为《半棵树》是诗人看到同是下放的冯雪峰先生瘦削憔悴的形象触发而写。可我认为,这“半棵树”的形象不是一个冯雪峰的形象,而是当时在时代逆境中挣扎的千千万万个知识分子的形象:在荒凉的山丘上,为了避开迎面的风暴,侧着身子挺立着。它是被二月的一次雷电,从树尖到树根,齐楂楂劈掉了半边。残缺之“树”的生存非常危险:“人们说/雷电还要来劈它/因为它还是那么直那么高/雷电从远远的天边盯住了它”。即使他的肉体已经被戕害得残缺──或其精神、心灵等多方面已经被阉割,但是,残缺之“树”的坚定信念仍然执着:春天来到的时候,半棵树仍然直直地挺立着,长满了青青的树叶。半棵树还是一整棵树那样高,还是一整棵树那样伟岸。

穆旦在1976年3月写的《智慧之歌》,不是直接对“危险之树”与“残缺之树”的形象刻划,而是发现了“智慧之树”的凋零,发现了民族国家面临着文化沙漠与政治浩劫的极大灾难。最使诗人感到悲哀的是现实世界以及未来,在面对这种荒唐与悲哀的时候,反讽成了唯一的解脱,于是诗人强调的智慧之“树”在貌似凋谢或者部分凋零的背后仍然有着不凋的存在,唯有智慧之树不凋,为什么?因为它以“我”的苦汁为营养,即使它的碧绿是对“我”无情的嘲弄”,即使“我”咒诅它每一片叶的滋长。这里,“智慧之树”仍然是与知识分子形象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有了知识分子的苦汁作为营养,“智慧之树”在大批凋零的同时也是可以有不凋的存在。“树”以知识者的思想为营养而得以在苦难艰难中存活,知识者以“树”的碧绿来安慰自己受伤灵魂以忘却过去忍受现实从而召唤理想。

可见,这个时期,对于中国现当代知识分子来说:生存空间不是自己选择的,人生命运不是自己把握的,价值判断不是自己敢于出口的,世界意义不是自己可以解说的。这样的遭遇应该是特别痛苦的极端压抑的十分被动的,可是有谁屈服?没有!忍辱负重与顽强生存是这个时期特别突出的“树”的特征,甚至在许多不同的时间与空间下,不管是“危险之树”,亦或是“残缺之树”,还是“智慧之树”,虽然都一样地受尽折磨、饱经苦难、历经沧桑,但是却都一样地仍然抱着坚定的对于未来的希望甚至乐观。

五、申诉:20世纪八十年代初期

对民族灾难的反思,记取历史教训,不让历史悲剧重演,是十年“文革”浩劫过后亟待解决和清理的。这已经不仅仅是对于“树”作为“右派”、“臭老九”、“上山下乡”、“插队”、“劳改”、“反革命”等不公正待遇本身的某种反思与重塑,而主要已经变化成为对于千千万万棵“树”所赖以生存的大环境的反思与重塑,是关于民族国家清理过去、批判现实、规划未来的重新反思与缔造。

公刘的《哎,大森林》和《刑场》是1979年8月12日同一天在沈阳写下的两首诗,大森林作为“树”赖以生存的大环境可以看作是国家和民族的一个象征,它的喧嚣、生机、腐败,代谢,正是10年文化大革命的民族浩劫之隐喻。《刑场》上四周的杨树禁绝了喧哗,难道万物都一齐哑啦?哦,可怕!原来杨树被割断了喉管,只能直挺挺地站着,像她。诗人直接以“杨树”来比喻坚持真理正义而不与邪恶卑鄙同流合污沆瀣一气的女烈士张志新。而面对被割断喉管的杨树,诗人却发出强烈的质疑:中国!你果真是无声的吗?《哎,大森林》首句直抒胸臆:大森林!我爱你!但接着就提出质疑:难道这就是海?!这就是我之所爱?!作为“树”赖以生存的大环境,究竟是哺育希望的摇篮呢,还是封闭记忆的棺材?虽然分明是富有弹性的枝条呀,分明是饱含养份的叶脉,但是竟也会枯朽,竟也会腐败。最后诗人痛苦地指出,如果啄木鸟还拒绝飞来,那么这儿明天肯定要化作尘埃。

食指《落叶》中,“树叶”的形象仍然是知识分子形象与精神的写照,更具体的形象是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十年摧残与苦难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理状况与精神状态:“一片无人理解的枯叶/竟是我心中一片迷惘”。

舒婷《致橡树》写于1977年但是发表在80年代初,不像当时许多知识分子舔着伤痕不断地控诉,而是在爱情的书写中写出了作为男性知识分子形象“橡树”以及作为女性知识分子形象的“木棉”。“木棉树”何以爱“橡树”爱得如此执着无私呢?因为作为知识分子,他们曾经有过相同的苦难。

顾城是这个时候写“树”最多的诗人。《思想之树》里作为“树”之形象的知识分子,显然也不仅仅只是反思批判型的单一追求申诉,而是习惯了苦难与逆境并且在苦难与逆境中能够使自己的思想更加成熟。《巨树》中每一片跳荡的叶子,都化作一片森林。《一棵树的判断》里“一棵树闭着眼睛/细听着周围对自己的评论”。在无比地痛苦与艰难中,“树”发现了虽然众生的话语各不相同,但它们的立足点比较接近,那就是它们的生存都不得不面对“树”的存在。这实际上也就是作为“树”的存在价值——知识分子的存在价值。《噢,你就是那棵橘子树》、《椰树》、《梧桐》、《树影》、《梧桐二题》都显示了这样的主题。

可见,经历了“文革”十年的中国知识分子,不管是什么样的“树”,都在申诉曾经所遭遇的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的同时也习惯了苦难与逆境,并且努力试图超越这一切苦难与逆境。

六、崇高:20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

改革开放时期的中国知识分子抓住了前所未有的机会,各种思想文化都可以在一种比较大度的文化环境中自由碰撞。一棵棵的“树”茁壮成长,枝繁叶茂。在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社会氛围下,“树”的崇高形象得以高扬。

食指《落叶与大地的对话》中作为“树”身之外又来自于“树”的落叶,对自己被人随意践踏牢骚满腹,可是当它听了土地虽使万物生长但自己却日益贫困饥薄的对话后不再说什么了,于是“我”却明白了许多。这里,“我”对于“落叶”与“土地”的奉献精神显然有着很多地体认与赞同,“树”的“落叶”形象就成为作为知识分子奉献境界的一种崇高象征。

杨炼大型组诗群《礼魂》下分《半坡》、《敦煌》、《诺日朗》三个组诗,《诺日朗》组诗中的第二首《黄金树》里的“树”不但是金黄色的树,更是收获黄金的树!这棵“黄金树”的崇高就体现在它毫不理睬周围怯懦者的箴言。因为崇高,它简直就是瀑布的神,是雪山的神,高大、雄健、主宰新月,成为所有江河的唯一首领。在崇高的“黄金树”上,雀鸟在它的胸前安家,而它密集形成的浓郁丛林,遮盖着那通往秘密池塘的小径。再也没有比“黄金树”更伟岸更崇高的“树”了:黄金至价,知识分子的价值也得到了高扬。

七、世俗:20世纪九十年代以来

世俗与实用成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树”之意象的含义。

王家新在《诗》里的世俗生活是从友人所书开始的:“北京的树木就要绿了”,紧接着就是诗人的感受:只需要一个词/树木就绿了。为了这一瞬,需要上路,需要独自穿过千万重晦明的山水,并且历经人间的告别与重逢。《日记》里的世俗生活是从一棵茂盛的橡树开始,从一个圆到另一个更大的来回。世俗的生活再次突现:整天听着这声音,嗅着青草被刈去时的新鲜气味,呼吸着它。

陈东东的《秋歌十五》可以看做“树”的世俗蒙太奇:一棵树超出高耸的瞭望塔,去照亮退却中变暗的海域。即使高耸,即使照亮了海域,然而它仍然是会有落叶的时光:一棵树落叶纷扬,那曾经有过的缓慢时日加快了速度。

韩博《桃木》题记就说明:在1998年为金老师目测五行而做的。世俗生活更加地突出:冬藏水土,夏成桃木,金啊火啊,人事科,户籍处。在这里,我们很容易看出,通过“桃树”意象写出的是现实世俗生活中为了生存为了利益不得不面对与应付的工作就业、房子分配、职称评定等利益与物质纠缠,以及由此在精神上产生的无比压力与占卜行为。

车前子《树》里这样描写“树”:“春天了,树木长出新叶,我也要舒展开枝条,每根枝条上栖息着那个人。显然,这也是人与树之间的世俗生活写照,那为什么人要象树一样地舒展身体在树身上休息呢?因为“我”想成为窗外的人们,并不是“我”对自己不满意。窗外的人们是什么样的人们呢?是挖着土,偶尔抬抬头的人,是兜售花生、姜和大葱的人,是沿着铁路,骑起了自行车的人,是此刻才起床在井边洗脸的人,这些人是被世俗生活所淹没的人,是“我”所羡慕的人,是栖息在“树”上象“树”一样在世俗生活中消磨时光与生命的人。

王小凉《最初》发表于2004的“左岸会馆”网站,诗中“某天我瘸了一条腿,拄着拐杖依着一棵树睡下,一群蚂蚁咬破了我的指头,边喝着血边说:狼,疼痛传来,刀光一闪,我对他们说我是人,不是畜生”。这里的“树”没有什么伟大的寄托,而只是“我”睡觉的一个地方。《树》也发表于“左岸会馆”网站,但是这棵“树”,只是一种植物学意义上的存在,不具有象征与暗示的许多其他含义:“这棵树,天坛路王家巷14号的左侧,绝对是一棵好植物,1个主干,5个树杈,每个树杈上又有若干个分杈”。可见,在90年代诗人的眼中,“树”除了具有某种植物属性,剩下的就是人们休息娱乐的一个场地。

陈先发《丹青见》写于2004年10月,对各种“树”作出展览性的高低比较。而在《扬之水》里一些所谓的“树”,只是作为44种有毒植物而存在。“柳树”是在经历过死亡之后才变得青碧丛丛,而桦树涌向山顶,变成椴木。这里的“桦树”也是有世俗之用的,可以做成上游将漂来暗红的棺木。而这里的“桃树”也是有世俗之用的,在我吃完它的“果子”后,势必要吐出腮底的核,这些“核”以后会变成来世的桃林。

空空司马《关于树》发表在当今的“榕树下”网站,也是关于“树”的世俗描写:关于树,鸟在其上筑巢,童年的我爬上爬下”。可见,从20世纪10年代到20世纪90年代以来,“树”作为知识分子的形象象征,已经不再是个性的、坚韧的、挺拔的,也无所谓忍辱负重,更不具有某种崇高或者反思批判甚至申诉的意义,而是在世俗中忙碌求生而淹没于世俗生活,在世俗中忘却理想而追逐于世俗物质,在世俗中寻求存在意义以满足生存世界的“树”。

[1]梁宗岱.论诗[M].北京: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4:26-27.

[2]张新颖.中国新诗:1916—2000[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8.

[3]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138.

[4]孙玉石.中国现代诗导读:1937—1949[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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