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渴的肉体

2014-03-03 00:42傅菲
天涯 2014年1期

傅菲

多少年后,你已经不在人世,假如我还活着,我要去你生活过的院子里,探寻你停留的影迹。在树下、在摇椅上、在衣柜前、在书架边,我会久久伫立,感受你当年的气息:空气里残留的咳嗽声,始终没有消费完的梦境,窗台上晾晒的旧皮鞋,阅读了一半的诗集,不再滴水的筷子,压在屋檐上的薄雪……我会把你吸过的尚未腐烂的烟头捡起来,把你的破围巾包起来,把你的蜂蜜罐存放起来。可能那时我已无法走路,只能坐在轮椅上,用你喝过的杯子喝水,用你的旧脸巾洗脸。我要在树下打盹,独自度过一个黄昏,等月亮慢慢升上来,从水井里爬到树梢,摇摇晃晃,那样,我可以看见一张脸,月亮一样圆润、葡萄一样多汁;那样,黑暗的旧时光会喷涌而来,像一列迎面而来的火车,带着呼啸、大地的痉挛、空气撕裂时发出的焦味、钢铁尖利的磨牙声、一千里路的阴霾。

认识脸所包含的意义,需要多少年?“你的脸像一束玫瑰,在时间深处绽放。”这是我十八岁时写的一个比喻句。我在县城荒坡的中等专科学校上学。坡下是渚溪河,惊蛰之后,虫子蛰伏在草丛里鸣叫,蜜蜂在花田里嗡嗡嗡。右岸的村舍在傍晚时分隐没,隐没在薄雾里。我有了第一次恋爱。一年后分手。现在我已经完全不记得她的脸。她的脸虚化在镜子蒙上的水珠里。这些年,我走了多少拐角,转过多少街口,遇见多少人,我茫然。直到有一天,你戴着灰白色的帽子,溯河而上,在另一条河流中远去。我回到寄居的小城,一个早晨,遇见一个卖花的老妪,阿婆说:“买一枝玫瑰吧,送给你心爱的人,能带来好运。”她的篮子里,只有玫瑰和百合。她坐在街头的石凳上,灰色的长布裙黏着花瓣和叶子。我犹豫了,站了一小会儿。我有懊悔:和你见面时,为什么不带一束玫瑰呢?我买了四十三枝玫瑰,用丝带扎成一捧,插在办公室的花盆里。我每天给玫瑰洒一些水,三天后,花开始慢慢焦枯,瓣儿的边沿结了斑斑点点的黑色。七天后,花朵完全失去水分,变成糜烂的黄色。我看着玫瑰是怎样从娇艳欲滴到干燥枯败的。脸和玫瑰有什么隐秘的联系呢?玫瑰会失血,褪去殷红和羞美,脸呢?一张不再出现的脸,是一种岁月的消失,是一面被灰尘掩埋的铜镜。当我在晚上,把灰尘抹去,照见了自己:虚浮的、无助的、迷茫的。这是一个不被他人窥视的世界:神性的、宗教般的黑暗。此时,一张不曾忘记的脸,浮在我眼前:艾草的青蓝色,没有光泽,颧肌塌陷,牙齿咬着唇谷,眼神呆滞。

他常常站在我办公室的窗口,看着缓缓而过的信江。其实他什么也没看。他只是对着窗外。他投在玻璃窗上的影子,斜斜的,有些变形。他是个中度抑郁症患者。他的眼睛是浅蓝色的,像个漏斗,色彩漏掉了,欢悦漏掉了,水分漏掉了。他有时整个上午都站着。他拒绝说话,拒绝出门,甚至拒绝睡觉。我闻到他脸上的气息:冰凉下来但还没死去。他的下午几乎是在电影院度过的。他把脚架在前座椅靠背上,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闭目游思。电影院在我单位左边二十米,有一个空落宽大的舞台,霉变的潮味和含混的体液味在黑黑的空间里游荡。他爱上这样的气息。和他多么相似:溺在浑浊的水池,脸上爬着蚊蝇的幼虫,投下来的光线不但不能使视线更明亮,反而把水里的污物摇动了,漂浮上来。他独来独往。即使在办公室,他要么看窗外,要么在纸上不停地涂涂画画。蓝墨水叠印着蓝墨水,最后整张纸溢满了深蓝,像一张不停涂改的脸。他把纸撕成一片片,塞到嘴巴里面吃。身体是他的牢笼。他极力把另一个自己从身体了抽出来。他去了南方。当一个人需要拯救自己,漂泊是最好的方式。当我再次遇见他时,他的脸多了一份从容,也有了生活的嘈杂。那是多年之后,在信江岸边的花园座椅上,他对我说:“当年,我对生命几乎没有信心,放弃了活下的理由。”失恋把他推到了悬崖上。当他谈论这段历史时,他这样嘲笑自己:“世界上什么都可以信,就是不可以信爱情。”作为那段历史的后遗症,失眠成了他的遗产。

脸部位于人体颈部以上,头部正前方,耳、眉、眼、鼻、口,匀称地分布在脸部。脸是一个人外貌特征最显著的标志,是辨认人的身份的重要根据。四十二块表情肌,能把人的喜怒哀乐分毫不差地显露出来。脸是一张心灵的滴液试纸。

前天,我听地理课,内容是讲地震。地震又称地动、地振动,是地壳快速释放能量过程中造成振动,期间会产生一种叫地震波的自然现象。地震常常造成严重人员伤亡,能引起火灾、水灾、有毒气体泄漏、细菌及放射性物质扩散,还可能造成海啸、滑坡、崩塌、地裂缝等次生灾害。我听完课,在办公室坐了十几分钟,抽了一枝烟,又在窗前默默地站了十几分钟。我想,人发生地震一样的心理灾害,最先坍塌会是哪儿呢?可能是脸。脸变得木讷,寒风吹不知道冷,暴雨打不知道疼。脸成了一大块失去肌理的肌肉。脸塌下去,骨头突出来,形成骷髅。这是一种哀绝。我一下子想到藤先生的爱人。2005年夏季,我的好友藤先生带女儿去厦门旅行,凌晨出发,因司机通宵谈恋爱没休息,注意力不集中,在武夷山分水关下坡时,车子掉下悬崖,腾先生和十五岁的女儿当场身亡。我到他家里探望他家人,他爱人坐在沙发上,抱着两个人的遗像,紧紧地抱着。我叫她:“嫂子!嫂子!”她全然听不到。脸上像是涂了一层胶水,被风干。她的眼睛山核桃一样突兀出来。她的身子缩在身子的躯壳里。她的脸有冰窟中上涌的风,一阵阵地刮。遗像中的男人,露出浅浅的笑容,脸部饱满。我送他最后一程时,他躺在花丛中间,像静静地安睡,脸上有了安谧的慈祥。我现在还经常路遇藤先生爱人。她儿子和我女儿同岁,在同一个小学读书。她几乎不说话,也不会微笑。她见了我,眼睛睁大一些,点头,脸瘦削,颧骨像鼓起来的拳头,她拖着步子走路,一点声音也不发出,给人感觉,她不曾来过她来过的地方。

我侄女日静去世时,我嫂子也是这样的。日静心肌炎病逝时,十三岁。之前的半年,她一餐只吃一小勺饭,脸像一根削了皮的黄瓜。除了眼睛在动,其他器官几乎不动——她已经连微笑的力气都丧失了。即使要笑一下,她先把眼睑耷拉一会儿,再睁开,笑肌慢慢往两边拉开——笑,最美好的表情,却苦不堪言。我嫂子一直抱着她,抱了半年。我嫂子知道,一旦手松开,怀里的人会飞走,飞到眼睛看不见的地方,飞到太阳照不到的地方,飞到呼喊传不去的地方。我嫂子抱日静在怀里,泪水扑簌簌地打在日静的脸上,泪水溅起细珠,蹦跳到衣服上。什么东西最让人痛,莫过于滚热的泪水扑打在日渐冰凉的脸上。脸,就是一面鼓呀,嘣嘣嘣,再也敲不响。鼓裂缝了,没了震颤,也没了声响,更没了节奏。一面哑鼓。敲打的人疲惫了,心碎了,敲打的手垂落了下来,脸上盖了一层淤泥——我嫂子,在三年多的时间里,淤泥在她脸上开裂,皲裂的缝隙让人感到她生命的水分已经被另一个人带走。她干旱了,杂草不生。我哥哥也这样,整天坐在院子里,一个人抽烟,脸埋在宽大的手掌里,好像手掌是一个窄小的坟茔,刚好适合埋葬自己的脸。他的脸和一块晒干的柚子皮没两样。最后一次见到日静,是她离开我家之时。她趴在她爸爸背上,侧着脸。她爸爸提醒她:“和叔叔打个招呼,说声再见。”她并没说,头微微地在她爸爸背上动了一下。她的脸上游动了两条蚯蚓一样的泪水。她是个不哭的人。她在上海、南昌等地求医半年多,打针吃药,都不流泪。她妈妈天天以泪洗脸,她也不流泪。她还用手去为她妈妈拭擦脸。她知道自己所患心肌炎的最终结果,和拿到这个结果的大概时间。她一点也不怕和惊慌。她想到这些的时候,她会把她妈妈抱得更紧一些。她下我家楼梯时,我抓住她的手渐渐松开,松开。瞬间,她流下了泪水。她的脸几乎没有肌肉,只有一层皮盖在上面。她的脸白净得近乎没有血液在流动,一种接近死亡的白,百合花萎谢的白。一个星期后,她把脸埋在她妈妈怀里,再也没有醒来。

让情感在这张试纸上细微显示出来的,是怦怦怦跳动的心脏。这样说吧,脸是人存活时间最感性的表现形式。时间是液体的,从心脏出发,在人体日夜流淌,它所夹带的泥尘、病毒、霉菌、放射物、黑暗的光,最后在脸部滞留淤积,形成形态各异的图案。脸是我们生活和命运的证词,是嵌入肉质的脚印,是自己无法仰望的天空,是游动的悬崖。

我初三数学教师方温圣,上课喜欢讲白。一天上课,他问:“有谁知道鼻孔为什么朝下?”我们傻子一样发愣。他说,假如鼻孔朝上,下雨的时候,雨水会灌进去。我们哈哈大笑。任何一个器官的生长,都是进化的结果,没有为什么,都是为了更科学更协调地适应自然和生存环境。脸,可以感应天地万物。我顺着方老师话问:“有谁知道脸为什么长得像陡坡一样?”又顺着他的话回答:“为了让泪水痛快地淌下来。”人直立行走,是把人性从动物性解放出来。我弱智地想,不仅如此,也是人尽可能地减轻自身的重量,可以不夹带的,快速减去。鸟为什么能飞起来?不仅因为有翅膀,还有气囊。如果气囊里不是气体,而是水或粪便,鸟能飞吗?泪水不仅仅是水,还含有浓郁的情感,这会是多么沉甸甸的水?假如脸长得像器皿,都把泪水储存起来,人的一生会是多么沉重。脸以陡坡的形式告知我们:泪水要尽快流走,过去的美好或不幸,以流逝作别。

我的一个邻居伯伯,村里人叫他老裁缝。去年春死了。他生了四个女儿四个儿子。他二十几岁开始做裁缝,挑一架脚踏的裁缝机,上门,各家各户做衣服。他生了一张马脸,宽宽的,长长的,还长了许多疙瘩。上门做工,师傅中午是要小睡一会儿的,他偷情去了。村里有十几个相好,他用一个封面套有毛主席头像的红皮封记账簿,做登记:×年×月×日×××家。相好家里没钱买油买盐,他给。去相好家里做工,他还带上布料。蓝仙比老裁缝小二十多岁,像一条畸形发育的冬瓜。她的右脸有一个挂着的肉瘤,看起来像一扇破旧的大门挂着一盏破旧的煤油灯。老裁缝特别喜欢她。但每次做爱的时候,老裁缝从兜里摸出一块黑布,蒙住蓝仙的脸。起先蓝仙不让,老裁缝说不蒙脸做不了,那个东西不听使唤。老裁缝后来习惯她鼓突突的脸,不蒙了,但蓝仙不让,说,蒙起来做爱特别刺激,呼吸很急促,也看不到老裁缝做爱时流长长的口水。蓝仙老公是石灰窑里的石料工,中午在石灰窑吃饭。有一次,他对蓝仙说,我在窑里要住三天,守窑火。他大门出去,翻进院墙,躲在阁楼上。他准备了三天的干粮和水。他要抓奸。第三个晚上,老裁缝来了。蓝仙咿咿呀呀地叫,他从阁楼上跳下来。阁楼木板太旧,其中一块断了,卡着他的脚。老裁缝光着屁股提着裤子,翻出院墙。蓝仙老公是个猎手,砰砰,硝弹打在老裁缝回头转身的脸上。老裁缝成了破相,满脸小窟窿。村里有强悍的妇女,找老裁缝要东西,老裁缝从家里往外搬。老裁缝老婆不肯,和他相好打架。他老婆打一次架,被羞辱一次。老裁缝还打她。他老婆从过门第二年,一直哭,哭到大儿子成家。她再也不哭。她给谁都一张笑脸。也给她老公的相好一张笑脸。她满脸的皱纹绽开,像一朵向日葵。这个受尽羞辱和眼白的妇人,穿一件褪色的藏青棉袄,头发过早地发白,说话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有了佛的安详。她脸圆圆的,有一层蜡油的光亮。我每次回家,都要去她家坐坐。她说,老裁缝死了,一辈子走完了。一辈子多快呀,艰难是一辈子,容易也是一辈子;快乐是一辈子,悲苦也是一辈子。她说起老裁缝年轻时的事情,似乎和她无关一样。她说,男人是一头牛,牛被别人拉出去耕田,总不可能把牛不归还吧。她的脸没有丝毫的悲楚,和一块搓麻线的缸瓦差不多。手摁住麻线,在缸瓦上狠劲搓,来来回回搓,浸一下水,再来回搓,麻线结实了,缸瓦发亮了。我也常想,一个没悲的人,是完全把悲吃进胃里,吃一个红薯一样,消化了,排泄了,悲才没了。一个乐安天命的人,必须要有一个“巨大的胃”,吞噬、消化人生的悲与伤,才能有惊雷之处不动声色的镇定。

绝大部分男人这样认为:爱一个女人,其实就是爱一张脸,一个女人,假如她的脸不能打动她的恋人,这样的恋情像容易被水冲刷的沙子一样,几个浪头打过来,抹得无影无踪。厌倦一个女人,也是从脸开始的:“我连你的脸都不想看见。”恶毒的唾沫泼在她的脸上。“人老珠黄”,是最令女人深恶痛绝的一个词。年老色衰,是已成定局的事实,而人老珠黄多多少少心有不甘,因为往往是人未老珠先黄。一对夫妻,连接吻的兴趣都没了,不是吻失去了吸引力,而是不愿意零距离地脸贴脸:他(或她)不忍在关键时候别过脸去,假如那样,将是多么残忍。假如可以画着脸谱去生活,我想,绝大部分人都不会反对的。

化妆品把一部分女人从阴暗的桎梏解救出来。把女性的包打开,里面会放着一个精美的化妆盒,盒子里有胭脂、口红、眼影等。有了护肤、彩妆、美体。出门前,在镜子前站一个小时,涂面霜打蜜,做个面膜,在身上喷香水。商人精明的眼睛始终不会离开女人和孩子。女人和孩子就是商人的取款机。一个是盲目一个是目盲。化妆品把皮肤和灰尘隔离开来,同时又在侵害皮肤。化妆品是女人的罂粟。化妆品能引起皮炎症、色素沉淀或色素脱失,使用不当时,会造成毛囊口堵塞,引起黑头、粉刺或痤疮。化妆品的损害属于物理和化学侵害,直接伤害皮肤的肌理,这是不可补救的。我的一个同事,是学舞蹈专业的,天天都是光彩照人的粉妆 ,一双大眼睛,迷死很多人。一次我们去出差,晚上她来串门,我们都傻眼了,都不敢把眼前出现的脸和大眼睛联系起来。她才二十六岁,脸上密密麻麻的小孔,像个小蜂窝,也失去了那个年龄应有的彤红色。像一块用旧了的木桶板。化妆品具有一定的遮蔽性,但不具有欺骗性。具有欺骗性的,是脸。我们往往从面相判定一个人的初步印象,把脸分成经验成分的类别:憨厚的、狡猾的;慈善的、狠毒的;乐观的、愁苦的;严肃的、滑稽的;……相由心生,一个人的个性、心思、善恶,会呈现在一张脸上。事实上,这是一种唯心主义。“面善心恶”和“面恶心善”,是告诫我们不要犯经验主义错误,认识一个人需要从生活的细节辨析。

女为悦己者容,是一种情感境界。事实上,悦己者,爱知己容,也爱她蓬头垢面,爱她光着的脚丫,爱她身上的汗汁,爱她重重的咳嗽,爱她夹在包里层的药片,爱她不搭调的歌声,爱她的口腔溃疡,爱她的坏脾气,爱她的无理取闹,爱她指甲抓过的血痕,爱她身上的油烟味。不是她一切都是好的,而是悦己者疼惜她、体谅她、宽爱她。

我爱一个人,必须爱她的脸,但首先爱她心脏。我不会用感情去爱一个人,而用心脏爱另一个心脏。是的,我爱她。爱她的生老病死。所爱之人,她的脸会生动起来,即使长满皱纹或布满沧桑的痕迹。脸是因爱而生动,因爱而滋生光辉,因爱而赋予磁性的触摸感。我爱她的素面朝天。我总觉得,世界上最动人的情话,莫过于把恋人抱在怀里,用手去抚摸她的脸和头发,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只是当恋人已远去,自己的手只用于吃饭、穿衣、洗刷、抓痒、写字、摸麻将、提东西。事实上,手已经残废。

上个星期,照相馆的师傅把冲洗好的照片送来,用相框镶嵌了起来。一个相框是木头框,有一种植物蔓延的气味,我很是喜欢。另外三个是不锈钢和塑料框。我用纸巾把玻璃反复擦拭,我不想上面有灰尘就把相框存放在木匣子里。木匣子是用老樟木做的,盖板上有古朴的河流花纹。河流蜿蜒,灌木葱茏,和我初遇时一样,在某一刻,直接汇到我心脏的入海口。这是四张上半身像,有羞怯的眼、白皙的脖子、软滑的耳朵、完美的鼻子、绽放的唇。我担心有一天,我会患有老年痴呆症,不能清晰地回忆起这张脸。我不想忘记这张脸。

“相片的镜框碎了一个,其他都完好。信读完了。全是泪水……虽然你不让我这么说……”我爱过的女人都已不在人世,你是唯一留下的一个。我要好好保管,保管自己的眼球一样,保管这一缕胸腔里仅有的空气。我要狠狠地抿紧嘴唇,把这扇唯一的窗关死,因为我一张开嘴巴,空气会跑走。你不可以流眼泪,我也不。我破解不了自己的魔咒,没有例外。

现在我习惯在晚饭后散步,在城市的拐角、在建筑工地的旮旯里,独自呆一会儿,厚重的阴影覆盖我;在莲花湖的环形游步廊来来回回地走,看一对对幸福的恋人,拉着手走路,我还把孤单的男人和孤单的女人想象成即将拥抱的情侣;羡慕一对饲养金鱼的老人,把饲料投进水里,鱼儿欢快地争食,就像老人成群的儿孙,嬉戏膝下,我默默祝福他们,能共白头。我每天给新栽种下去的玫瑰、指甲花、迎春、太阳花浇水。这些花,明年春天一部分会拥挤地开,也有一部分拥挤地死。我不开,也不死,消失在一个瞳孔里。散完步,我回到宿舍里,拉灭灯,静静地靠在床上。小桌上放一包烟,摆一杯水。我爱清水。你也要学会爱清水,你要渐渐摆脱对咖啡的依赖。你还要爱蜂蜜,爱蔬菜,和我一样。我的手适合黑夜拿烟,一根接一根。烟头会照见我略显模糊的脸。我不知道自己是一张怎样的脸。我从不照镜子。镜子是一个谎言,但过于真实。在黑暗中,我的脸是虚幻的,但可以感觉水流的温度,一滴一滴连成的水流仍有灼热感。靠在床上,我不是在等待死亡,也不是在等待安睡。我在等待一个人来,没有敲门声,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其他暗示性的声音。来人不说话,不叹气,默默地坐。我不知道来人什么时间走,从哪扇门走。一扇门通往更深的暗夜里,一扇门通往露水缀满的早晨。我的床铺在两扇门中间。

请原谅我去做毫无意义的事情,我必须去做。我要置办一套房子。卧室要朝南的,早晨的太阳暖暖地照在被褥上,衣柜里挂满麻布裙、针织衫、纯棉长袖衣,窗外有一个大阳台,摆一把双人沙滩椅,椅子左边是玫瑰,右边是百合。我还要单独设一个顶到天花板的大鞋柜,里面全是平跟鞋、皮凉鞋、保暖鞋、运动鞋、棉布鞋,我都买来,最好是绑鞋带的,最好都是三十六码的,我要每月请鞋子保养师来一次,上油打蜡,擦得发亮,随便取一双就可以出门。最重要的是,我要装修一个明亮的大书房,书架上整整齐齐地码着约瑟夫·布罗茨基、茨维塔耶娃·玛琳娜·伊万诺夫娜、阿赫玛托娃·安娜·安德烈耶夫娜、维斯瓦娃·辛波丝卡、威廉·勃特勒·叶芝、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耶胡达·阿米亥、萨福、扬尼斯·里索斯、保尔·瓦雷里、阿尔蒂尔·兰波、赖内·马利亚·里尔克等诗人的诗集。这几本书是一定要有的:《圣经》、《洛丽塔》、《昆虫记》、《孤独是迷人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茵梦湖》、《瓦尔登湖》、《史记》、《诗经》、《忏悔录》,还有一本书,我不能说出它的书名。其他的布置都可以轻描淡写。

在这间房子里,我会静静地度过余下的时光。这世间,唯一留下的那个人,我要等你来。像一根孤独的火柴,躺在火柴盒里,等待一只手拉开人世间最小的抽屉,拉出抽屉里的遗体。你要带一个白色的棉布袋来,里面放着太阳镜、我去你那儿时没带回来的泥尘、河流沿岸纷落的树叶。你回去时,你用布袋提走我的骨灰,撒到那两个地方,你知道的。这是我唯一给你的遗物。这个时候,我要说一声:抱歉,我没有机会去做得更好。在此之前,我会祥和地生活,照顾好自己,不会让你牵挂。我会坐在阳台,在每天早晨或傍晚,我会把你的脸细致地想一遍。你略显沉郁和沧桑的脸,我曾温暖地抚摸,眼角、耳垂、鼻梁、唇珠、下颌……我们都要相信命运。你睁开的眼睛,是一对伤口,是我的黑洞和深渊。天已经完全黑了,风更烈了一些,我看见一个女人在推我的门,我看不清她的脸,模糊不清的脸有我熟知的气息,那么荒凉、那么冷、那么决绝、那么遥远,这些都令我迷恋——门永远都不会被敲响。

沿积雪覆盖的山谷,去你那儿。我现在就出发,带上水壶,带上干粮和衣物,带上《圣经》和《忏悔录》,沿向上的斜坡,徒步而去,裸足而行。你是我最后的城堡。我就是那个孑然独行的人,出发时,草木葱茏,至山腰,万物凋敝。你处于山巅雪峰之中,我用脚,把路拉到你门口,但不叩门。

“没有比脚更长的路 /没有比人更高的山”。二十一岁那年,我在广播里听到了女中音对它的朗诵。我一下子记住了这句诗。多豪迈,用双脚去征服世界。那时我刚到县城上班,晚饭后,和徐勇、傅金发坐在荒坡岩石上,口水四溅地谈论文学,坡下街道挂在电线杆上的广播传来《山高路远》。女中音,激情四溢,像热锅里潽上来的水花。我们一下子安静了,沉默着。我突然萌发了要用双脚丈量世界的念头——我用双脚走遍我向往的地方,无论多遥远。事实上,两个月后,我取笑写这首诗的人,多幼稚呀,路怎么可能短于脚呢?因为有些地方,永远走不到,哪怕近在咫尺。我正处于青春期,分泌大量焦虑的荷尔蒙,常常在半夜惊醒,生活恍若梦游。谷雨过后,南方的暴雨扫射大地,阴晦、压抑,给人掩埋感。第一次恋爱在暴雨中结束。刘氏是我初三同学,一见钟情,通信三年,开始恋爱。我依然清晰记得,我最后一次去她家,也是暴雨如注。她低矮的屋檐,冲泄而下的檐水击打着台阶上的石板,嗒嗒嗒,溅起的水珠跳到板壁上,黑湿湿的。我、刘氏、刘氏父母,在屋内的小客厅里,阴暗笼罩着每一张虚浮的脸。我对刘氏说:“你记住我现在说的话,我不会后悔,但你肯定会后悔。我不会再找你,但你肯定会找我。”砰砰,我摔了她厚重的木门,冒雨回家。我骑一辆自行车,几次上车,脚跨不上座墩。脚不听使唤,像一根水里漂浮的木头。我把伞扔了,雨打在脸上,啪啪啪。像飞射而来的箭,没入身体,整个箭身吞进去。推车走出村前的斜坡,是一条土公路。流进我嘴巴的雨水,又咸又涩,溶化了大量的海盐。骑车不到十几米,人重重地摔下来,浑身泥浆。再骑上去,再摔。链条在打滑,脚用不了力,每一脚踩踏板,都是悬空的。在一棵柳树下,我坐了半个小时,看着村庄。村庄半圆形地围拢在山边,前面有一条小溪流。灰白色的雨幕遮住了山梁,黑色的屋顶交错相衔,石拱桥头高大的桂花树远远看去,像一顶浑圆的帐篷。每当八月,桂花的香味在整个村里飘荡。我不断地按摩自己的脚和小腿——尽快回家。午后的大地,被暴雨劫持,暴雨中的空寂给人巨大死亡的茫然。天空是一架鼓风机,呼呼呼,风迎面压来。我回头看了一眼村庄,狠狠地踩着踏板,弓起腰,沿着古城河,摇摇晃晃地走了——一生之中,我再也不会看这个村庄一眼。刘氏生活的村庄,拐过一个群山的豁口,右转一个山冈,到了我家,只有三公里。我足足走了两个多小时,一路上,我不断地重复一句话:一定要成为一个优秀的人,一定要成为一个优秀的人,一定要……

这是一个我双脚走不了的地方。一个使双脚近似于瘫痪的地方。一个用双脚去告别的地方。一个双脚插进去但拔出来会刮下一层皮的地方。

五年后。一样的四月,一样的暴雨,具有金属被切割的破碎感。在长塘大桥,刘氏端一把黑伞,缩在一棵柳树下,远远看去,像一朵蘑菇。我们分开后第一次见面。她说,你怎么不给我电话,你是不是从来不想我?我笑了起来,明显感觉到脸部肌肉的拉动,被锋利的爪子往两边拉开。我说,需要我想的人太多,要不是你给我电话,还不知道我认识的人中有你。我用鼻子哼哼几声,说,和我无关的人,不需要费口舌,你没事我走啦。那你陪我说说话,我想找一个人说话,你不知道,我坐在家里,天天以泪洗面,希望你来电话,我知道你不会来电话的,连我的电话号码你都没有,你怎么会来电话呢?可我希望等得到。刘氏说。“对不起,我走了,我不是和你聊天的合适对象。找你丈夫去吧。我没钱,要吃饭,我挣饭吃去了。”我说。我看着滔滔的信江从上游横切而下,泛着浊浪,抛起的浪头摔下,又抛起。“再说十分钟,好不好?”刘氏说,“我从来没爱过别人,你知道的。”“那是你的事。我不需要爱的。我需要钱,女人只爱钱。”说完,我冒雨奔跑,一直跑,跑,跑。我的脚,拽着一个庞大的气球(我是那么空、肿胀、飘忽,有强大的反作用力),在跑。紧紧地拽着,一旦松懈,气球会被风刮走或破裂。她颓然地摇晃了身子,坐在桥栏的台阶上。雨包围了她。雨滴在形成时,是圆滚滚的,落下的过程中,被空气挤压,成了扁圆形,继续落下,雨滴挤碎,分散出更多的雨滴,最小的雨滴消失在空气中,有了茫茫的雾气。为什么,打在我脸上的雨珠,仍然那么粗粝,一把把撒落下来,砂石一般。闪电鞭笞着天空,灌满厚重的阴霾。我跑进电影院,手抱着脸,瘫倒在椅子上,浑身抽搐、僵硬……我粗壮的脚,无法支撑自己的肉身。

受不了你这样的男人,假如你和我共同生活,你或许会这样抱怨我。除了书架和写字桌,我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整理好。从不用洗面奶、护肤霜,也不用毛巾洗脸。我用牙膏洗脸,手搓。一天换一双袜子,我做不到。唯一值得赞许的生活习惯,是定时定量饮食和每天泡脚。老国吃了晚饭,开个车,叫:“老四,去爬山吧!”老四说,傅菲又不去。我说,爬山有美女陪吗?没有,就去泡脚。我们又去了足疗城。老四说,又去足疗?一年足疗的钱可以养活一家人啦。我说足疗都舍不得花钱,那我裸身走路,节俭下来去足疗。没办法的事,足疗是我唯一的业余休闲。一次去金海足疗城,老国问:“怎样才能促销自己,能引人注目,你有什么办法?”我说太简单了,我们站在十字街头,打赤膊,你在胸前挂一块牌子“捐我一元钱,让我去泡妞”,我挂一块牌子“捐我一元钱,让我去足疗”,老四挂一块牌子“捐我一元钱,让我去交老婆”。我们笑得前俯后仰。

脚是人体中离心脏最远的部位。泡脚是养生的重要方法之一,常年坚持泡脚,能够清除人体血液垃圾和病变沉渣,抵抗各种疾病,并且对多种疾病的治疗有辅助作用。如风湿病、脾胃病、失眠、头痛、感冒等全身性疾病,还有中风、腰椎间盘突出症、肾病、糖尿病等重大病。假如人体是一棵树的话,那么脚相当于树根。尤其在冬天,脚部血管收缩,血液运行发生障碍,更需足疗。大毛泡脚,不要五分钟,鼾声震耳,呼,呼呼,呼——呼,毫无节奏,嘴巴像树洞,右边脸左边脸夸张地交错。我真害怕他下一口气接不了上一口,有窒息般的间隔,令我毛骨悚然。在我现在工作的县城,我一般去金海或重庆富侨。我选择手劲大的技师——人贱,受苦惯了,不受虐难过。当然,我每次回上饶度假,东方足疗是必须去的,八十九号是必须点钟的。她高挑,皮肤黝黑,明事理。我是她长达五年之久的忠实顾客。她手劲大,力道精准,对我手脚的每一个毛孔都熟悉。大毛、老国、老四,和我一样,往沙发一躺,叫:人生苦短。进门的技师第一句话是:“又是你们几个?肚子圆圆的头发乱渣渣的那个,怎么没来?”技师说的是老全。饶祖明也喜欢泡脚,前年冬天,临近年关,所有的事情忙结束了,和我在金海一天泡三次,居然有一天泡了七次。上午两次,回去吃午饭,下午三次,回去吃饭,晚上三次,技师是固定的,到了最后一次,技师双手近乎麻木,说,你千万不要说再泡一次。出了门,我对祖明说,我们属于神经病,残害别人。祖明说,这个鬼地方太冷,冷得身子都缩起来,像个田螺蛳。

每天晚上下班较晚,我回到宿舍,把脚盆摆好,放些盐,冲下热水,一般在四十五度左右,水深没上踝关节,泡上半小时。一边泡脚,一边翻几页书,喝半杯热水,给远方朋友打一个电话,真是一件幸福的事。老国说过几次,东方足疗的蒸桶不知哪儿有卖,蒸汽在桶里滚来滚去,脚伸进去,蒸出液汗,才叫舒服。找了几个采购市场,却找不到。有一次去重庆富桥,他看上沙发躺椅,叫老板娘多订了五套,一人一套,放办公室休息。老板娘来收钱,格外贵,老四说,老国,你看看这个老板娘,除了掏我们口袋,还是掏口袋,漂亮一点还好,可她腿那么粗,声音鸭子叫一样,讨厌死了。早先剑荣来上班,叫他去泡脚,他说,脚好好的,泡它干嘛?一个人实在没可去之处玩,他还是去泡了。有几次,我们泡完回来,他说你们泡脚也不叫上我。半年下来,他叹气,好好的一双脚,全泡出脚气,天热了,痒死人。都怪我,我说,一个个都是我带坏了的。我酒量小,在一般场合不端酒杯,不得已的时候也喝一些,散了席,两个地方供我选择,一个是床上一个是足疗城。一边足疗一边迷迷糊糊地瞌睡,世界上发生了地震我都不会知道。在我泡过的足浴城里,偏爱东方足疗,偏爱八十九号。她已经做奶奶了,还在做这个熬夜的服务业,不容易。有时我也带些土特产给她,如上好的牛肉、剁椒等。有一次,她说,儿媳妇娶了,全家还在租房子,对不起儿子,不知道哪年可以买房,家里只存了四万多,又想给自己先买养老金。她低着头,狠狠地按我的足心,说,世界这么大,连个借钱的地方都没有。

世界上,徒步旅行距离最远的人,是黑龙江省哈尔滨市雷殿生,于1998年10月至2008年11月,十年间,徒步旅行总行程八万一千公里,创世界纪录协会徒步旅行距离最远世界纪录。这是一个用脚步丈量世界长度的人。多浪漫的旅行呀,虽然孤独、遭遇艰险,但可以见识各地风土人情,有美好的艳遇。当然这是我早前对此的认识。在报社工作时,一年之中,有那么一次或两次,一个背着帐篷、炊具和生活行李的人,出现在我办公室,要求媒体报道,在办公桌上摊开走过各城市的证明(盖有相关单位公章)、宣传材料(报纸通栏大标题,耸人听闻)。第一次,我觉得特别新奇,客人一脸胡茬,穿满身口袋的帆布衣服,讲路上的奇闻轶事,如何遇到生命危险又如何自救。有骑自行车的、有徒步的、有夫妻的、有骑摩托车的、有踩三轮车的,故事基本雷同。我再也不愿接待这样的人。“你徒步旅行和别人有关系吗?”“你踩三轮车走遍中国,向世人证明什么呢?”我泡茶给客人喝,但不采访报道。无非是艰苦前行,忍受寂寞,不畏困难。一个尽心尽力去生活的人,谁不是这样的呢?想上媒体,无非是想成为精神的榜样(臆想的)。谁需要榜样呢?人越来越现实,没时间学习榜样,不如省下时间打几把麻将。我村里有一个打石料的师傅,从十八岁开始,用铁锤敲打石头,用凿子凿成方块,天天打石,一直干到五十多岁,手提不动铁锤,才转行开手扶拖拉机。他一个人在山冈的石窟里,早出晚归,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没见过比他更有毅力、更耐寂寞的人。他除了铁锤、凿子、一壶水,还有胃部里的米饭,四壁陡峭的岩石。这是生活交给他的作业,他要完成好。在我们微小人物的世界里,我们不要去谈论意义,写作有意义吗?清洁工人天天扫垃圾有意义吗?给领导拎包有意义吗?都是生活的逼迫和心灵的需要。我特别厌恶把自己装扮成高大、圣洁的人。走路是自己的事,为什么非得让人知道自己走了那么多的路呢?微小的人,所有的意义都是自我意义。

肉坨是我见过的,走路最艰难的人。村里的肉坨,出生半个月,还不会吮奶,到医院检查,医生告知:患有强直性肌萎缩。这是一种染色体显性遗传疾病,孩子不会活过八岁。孩子的父亲三弼说,在茶树下挖一个坑,直接埋了,权当生下一条死狗。孩子的母亲木漆死活不肯,说,要埋先埋我。在某一些时间段,如清晨的第一趟班车,夜幕下的最后一趟班车,看见木漆上车或下车,怀里抱着一个冬瓜大的孩子,用小毛毯包着,拖一个麻布的褐色包裹——在三年多的时间,四处求医,但治疗结果仍然不尽人意。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光了,一台破电视机也卖给了看祠堂的八老头,公路边一块四分田卖给了木匠黄七生。小孩七岁了,头上还没几根头发,黄黄的,烟丝一样,眼睛蒙了一层白翳,睾丸像个小松果,缩起来。走路的时候,右手往后弯曲,用劲,像一根不规则的木棍,脚缓缓地前移,拖着地。脚外撇,有一个弧形,前移一点点,右手往后甩一下。后脚前移,也外撇,头往一边歪,晃一下。他每前移一步,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的眼睑始终下垂,脸部和一块晒干的千层糕差不多,显现不出微笑和痛苦,表情木然。他的手和脚细细的,与没有发育成熟的黄瓜没区别。到了十四岁,他还活着,读了小学毕业,由母亲来回背着上学放学。木漆个子矮小,有轻度的罗圈腿。孩子趴在她身上,她后抱着双腿。她腰弓着,看起来像个滚动的旧箩筐。她的脚小,鞋子大,鞋子时不时被抛出来。鞋子都邻居送的,旧鞋但完好,只是尺码大一些。她是村里走了最远的目不识丁的人。她去北京去上海,去广州去南京,四处求医。她舍不得坐公共汽车,走路去医院,凌晨三点走。她的脚在陌生寂寞的大街上,她埋着头,抱着小孩。她的脚打在街面上,像叩问大地:命运,你为什么不放过我这样赤贫无助的人,像盐不放过伤口。

十六岁,他已完全不能走路,坐在一个木桶里。桶架在一块硬木板上,木板下有四个轮子,他妹妹推着木桶,在水泥路上,玩乐一会儿。他只吃一些粥、面汤类的流食。他费力地噏动上下唇,喉部轻微地鼓起、瘪下去。他的脚藏在木桶里,一件破棉袄包着他。他说,不知道奔跑是什么样子的,很想奔跑一次,跑起来,身子一定会和风一样轻快……

在我去单位的路上,有一家电影院,门口右角有一个弧形的街口。一天中午,我下班回家,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坐在街口台阶上吃馒头。一只手拽着一个蛇纹袋,另一只手捏着馒头。馒头塞在嘴巴里,停留一会儿再咬一大块。馒头在口腔里,像搅拌机慢慢转到。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匆匆的人群,他不看脸,也不看上身,只看一双双脚。众多的,在他眼里奔袭、漂流。他的脸有一种洪水冲刷过后的荒蛮和茫然。他赤着一双脚。脚宽大厚实,脚趾紧紧地抓在一起(像一群害怕失散的孤儿,聚在一棵树下)。脚面上暴出粗粝的筋骨,脚板有柏油般的黑泥。汗水沿着小腿,一直弯弯曲曲地顺着脚踝,把地面的灰尘浇湿。一双解放鞋垫在屁股下。我停留了下来,和他攀谈起来。他说他姓张,是枫岭头人,在街上找儿子,儿子二十多岁了,弱智,失踪半年多了。说着说着,他哽咽起来,使劲地往嘴巴里塞馒头。“他三岁,他娘就不在了,我一个人拉扯他长大,到了十几岁他才会自己穿衣服。”老张胀起脖子,说,“他多乖呀,我去砍柴,他提水壶,我做饭,他烧锅。”老张撩上衣角抹脸,衣角水湿湿的。他又说:“我前两天带他到镇上买锄头,在铁匠铺里挑东西,一根烟的功夫,他就不见了。”他用手捶自己的大腿,嘣嘣嘣。他身上没钱,走不到远的,他肯定在市里。老张说。我给他买了一瓶水,说,你可以张贴寻人启事的,也可以报警,可以通过电台寻呼,好几种途径可以帮助你找人。他说报警没用,半年来,没消息,寻人启事也张贴了。

这样吧,我带你去电台,请他们帮帮忙。我说。老张把解放鞋塞进蛇纹袋里,咕噜咕噜,把水喝完。老张把蛇纹袋翻开,里面是复印的寻人启事、糨糊、雨衣、零零角角的散钞、一个塑料水杯、一张可以折叠的小草席、一个诺基亚旧手机。他说他每天早上骑三十多里路的自行车,到市里,去各个小弄堂、街口、商场、广场、游乐园张贴启事,贴了三个多月,走遍了大街小巷,想找到儿子。他又说,接过几个好心人电话,叫我去接人,去看了,都不是,也有骗子,交三千块钱可以把人接走,哪儿来三千块呢?要钱接人的都是骗子。他赤脚走路,啪,啪,啪,很有节奏,感觉他走路是把整个人压在路面上,只有坚实的脚步才能支撑他的行走。我说,你可以穿鞋子走呀,柏油路很热,会烫伤脚。他说,都走破好几双鞋子了,这是最后一双,不能再破了。我说,那我们坐车去吧,坐三轮车去。“坐车要多少钱?”他问。我说五块,电瓶的,很快就到,又不会烫脚。“还是走路吧。他翻了翻蛇纹袋的角票,他说:“我还要吃晚饭呢。”我说我不会让你掏钱的。他为难地站住了,说,你坐车去,我找得到电台大楼。

到了电台一楼,我说,你去卫生间洗洗脚,穿上鞋子,不能光着黑脚板进办公室。他洗了脚,坐在门口台阶上晾脚水。他的脚板有一层厚厚的老茧,黄黄的,夹杂着死灰的白。他嘴巴习惯性地吧嘚吧嘚:儿子,儿子……。他右脚大脚趾趾甲短了一边,趾甲缝里都是黑黑的泥垢,脚洼的边沿布满小小的水泡。水泡麦子粒一般大,水红色,估计是路面烫伤的。我一下子明白了,脚走路的里程,与路的长度没有必然关系,跟生活的硬度有必然关系。从某种角度说,脚的硬度就是生活的硬度。脚是我们命运的一个横切面,是我们阅读最后一页的尾句,是一张和大地紧紧相贴的脸,深深潜藏着,秘不示人。是的,我们的脚,是被一根无形的鞭子在驱赶,迫使我们在地面上奔袭。假如我们的一生,没有奔波,没有颠沛流离,双脚没有被鞭子抽打,该多好。

脚张开走路,和腿部一起,形成一把剪刀。它剪下过去的部分,剪下路途,剪下酣睡的剩余,也剪开我们的躯体,像剪刀划过鱼的腹部,流出殷红或暗紫的血,内脏袒露出来。剪刀在剪切,那种清脆的声响永不散去,这种响声叫记忆,附带滴下的黏液叫生命之痛。脚站直,和腿部一起,各为两把利刃,我们的上半身成了利刃的柄。插入他人,撕裂他人,插入大地,撕裂大地,狠狠插入,部位精准。我们也被他人插入,撕裂。我们一起破碎,像一堆玻璃渣。

我们用脚寻找自己的世界。

遇见你,我坐了一千公里的火车。火车穿过白天,也穿过黑夜。山川远逝,河流无限。我在车厢的桌面上,用茶水,写你的名字。写好又抹去,抹去再写。我并不期待可以预见的相遇。我偏执于这样的生活:放弃熟悉的地方,去陌生之地再度开始。我喜欢再度出发的感觉——脚是用来探寻未知世界的,我爱上不可确定的结局,像个钟摆,不知道什么时间停顿下来,它的内涵与外延都在于左右摆动。火车每停靠一个站,又与你短了一程。事实上,我渴望的是,火车一直沿着铁轨开,永不停靠,我会充满终极的愿望——不断靠近你但永不抵达。这样,我一生都会处于接近你的旅程中,每一天的旅途在沿路的风景中,热烈向往。

你还记得的。那个下午,把你脚抱在我腿上,我细致地抚摸。贝壳一样的脚踝,暖玉一样的脚背,藕芽一样的脚趾。我小心地褪下你袜子,又小心地穿上。我把你双脚抱在一起,不想再松手——一双迁徙的脚,它飞掠了叠嶂,隧道,无数的街口,黑夜的拐角——这双脚,依然没有停留下来的理由。给脚安装一个刹车器,这样,可以让我们忽略无需再行走的路途。郊外的院子,一夜荒芜。我在院子里,堆起长长的圆木。我用锯条、斧头、凿子、楔子,造一条双人船,我们同船共渡。我不想再使用脚,去完成浮在水波上的路,省下精气,给你熬药、喂食,给你种菜、洗脚。反反复复地洗,洗去你脚上的灰尘。

我不想再踽踽独行。我想起了车辆报废站,在那儿,车子带着各自的伤疤、印记、完全放弃了的理想,聚集在一圈围墙里。它们盼望着绞碎机,早日到来,切割、分类、绞碎,在彻底不能回到无尽头的公路时,不要再遭受日晒雨淋,锈迹斑斑。轮胎脱离了钢圈,玻璃碎了一大片,底板塌陷,发动机没了声音,油箱破漏,只有罗马表记录着从始至终所走的里程数。但最后一并进入废料焚化炉。我不知道我什么时间进入这样的围墙里,等待一辆垃圾车把我运走。在没被运走之前,我紧紧抱着这双三十六码的脚,像群山抱着灌木和清晨的云雾,把它穿上舒服的鞋子,全牛皮,不脱胶,不断底,再结结实实地绑上鞋带。在它脚踝套一个响铃,走到哪儿,我都能听到悦耳声,当当当。

……

我贪婪的眼睛望着大海,

我的脚却紧紧地锁在大地……

我站在悬崖之巅,天空之上,

却不能就此向蓝天飞去。

……

——季娜伊达·尼古拉耶夫娜·吉皮乌斯《无力》片段

在还没被绞碎之前,你把影子脱下来,披在我身上(厚重的阴影,灰烬一样干燥,墨水一样沉重,风一样透明)。这样,我可以隐身在黑暗之中,遁形在人群之中。这样,我完全忘记自己,安静地独守。我有了两个影子,一个是你的(在南),一个是自己的(在北),有了两个恒久的光源。我的脚宛如两根旗杆,挂着两个影子,在飘,迎风招展。

这是你离去时脱下的影子。脚步声在一个回廊般的十字路口,窸窸窣窣。“悲伤不过是一阵风……”我们都是被命运轻描淡写的人。我看着你,你的脚像一个烛台,支起你,淡淡的光在巷子尽头渐渐被更深的黑所吞没。路蛇皮一样从你脚上蜕下来,卷曲,适合遗忘。离别时,我们紧紧拥抱(一股龙卷风紧紧抱住另一股龙卷风,形成更大的龙卷风,掀起七层楼高的满地尘埃,把树连根拔起)。我们是树冠上的两只鸟,即将一起“飞过了千山万水但保持着距离”(萧穷《两只鸟》)。是两个影子在雪中依偎取暖。抱着抱着,我们缠绵地吮吸,脚长出了修长的根须,缠绕在一起,你的头上长出了浅蓝的花朵,我的手上有了油绿的树枝。

黑夜中,冗长的脚步声……我彻底堰卧下来。我抵达不了的城堡,处于黑暗之中。何谓遥远,青春将逝,一切可回望,脚却无法印在追寻的路上。

脚注定属于路,路注定有很多岔口。人会在岔口走失。山峦蜿蜒,河流把背影带走,河流会完全忘记一个人曾来过。你跟随河流远去吧。无论你走多远,只要你一回头,会发现我一直在你身后。那样,你不会惊慌,不会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