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小事

2014-03-03 00:42黄文倩
天涯 2014年1期
关键词:文学

我从来没有想过写一篇回顾自己在台湾社会成长的文章。不是因为谦虚,而是确实觉得,相对于大陆,活在台湾的我辈世代,生命经验贫乏。印象里,台湾解严(1987年)后,有几年,两大报(《中国时报》、《联合报》)的文学奖首奖,最后时常被祖国同胞拿下,台北文化圈也语重心长地感慨了,就说大陆同胞毕竟历练多、故事多,赋到沧桑句便工吧。

我出生在1977年的台北夏天。多年后,父亲常微笑地张开他厚实的双手掌,对我说:“妹妹抱回家的时候才那么大。”历史上,1977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与美国重新建交,并与台湾断交的年份,也是台湾的“乡土文学论战”兴起的一年,那是一场不只回应台湾现实社会与文学的论争,更是对战后历史中的台湾政治、经济、社会的综合反省的新里程。当然,这些历史,都是我长大了一些,甚至很惭愧地说,是到进入博士班(2005年9月以后)的阶段,才慢慢从书堆中一点一滴拼凑回的现实认识。

台湾的小学念六年,我不太确定当年读书时的氛围与条件,是否跟解严后密切相关,但我的童年/少年的经验,确实十分自由、甜美甚至充满灵光。五、六年级时,我因缘际会进了全校的音乐/乐队班,导师是基督徒,每天一大早不到七点,全班就要到校练习演奏,七点半到八点,背诵《三字经》与《弟子规》,接着全校升旗典礼,然后上课,日复一日。班上教室位子的排法永远都是分组状态,据说这是老师的实验,希望让我们养成讨论与启发的人格特质,全校只有我们一班是如此。而校园图书馆也就在我们班教室的另一侧,导师时常上课到一半,就让全班到图书馆自己找书看。这个阶段我印象最深的两本书,一本是日本作家黑柳彻子的《爱的故事》(后来台版改译名为《窗边的小豆豆》),另一本是法国作家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一直到成年,有时候我仍会想象,活在绿色森林的深处或宇宙的异时空里,在那里,每个人都不会只看到帽子,狐狸和玫瑰也永远都有温度。那时候,我还每天写日记,导师会逐字圈点。那个年代纯情执着,偶尔觉得本日无事、天下太平,我就偷懒地写上:“今天我很快乐!”导师亦回评:“哪里快乐?发生了什么?”令我顿时脸红,再也不敢用一句话敷衍。当年课外活动也很多,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每年学校都有远足,我的父亲似乎也支持让他的大女儿到处乱跑,因此我还曾多次参加过校园组织的野生露营,学会自己搭帐篷、用木炭生火煮饭、熬绿豆汤。夜深,还时常跟同学一起看星星唱歌,曲子之一,也是五、六年级导师每天早晨都会带我们唱的圣歌:“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念初中是在1990年代初,台湾党外野百合社运的高峰期,大学生都跑到台北中正纪念堂(现在的“自由广场”)静坐抗议国民党和万年国会,彼时还小,我也未能躬逢其盛,但校园内的各式制度和氛围,应该也有受到影响,至少在北台湾可能更明显——我们初一时即开始在每周的班会中推动“民主”议事,无论是班级项目、全校性活动,都采用集体讨论与形式表决,那时候我们觉得凡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就是所谓的“民主”,但私下靠情谊拉票,也是事实,连全校模范生,都是用投票选的。但同时,校园内也仍在继续落实着国民党大力推动的“中华文化复兴运动”(我辈大概是最后受此影响的一代),国文课本所收录的文章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文言文,还外加每学期一册的《中华文化基本教材》(即《论语》、《孟子》选读等),在学校一定得讲普通话,若讲台湾方言/台语,常常要被罚一句话五元。校园内各式演讲、朗读等提升语言能力的项目也很多,但每每讲到最后,一定要以“拯救大陆苦难同胞于水深火热中……”作结。那个年代,那种时光,也不觉得有多教条,甚至还觉得相当神圣。父亲就是1949年跟随着国民党来台的“外省人”,母亲是台中人,家中主要使用普通话,所以我常被老师们认为发音正确、咬字清晰,特别占便宜,从小就参加过各式语言竞赛,不无虚荣。再加上性格似乎比较活泼,常常被选出来当干部,初中的学区外省小孩居多,打架、溜课也常有,当干部的得要有点江湖义气才能平衡得了各方局面。因此,多年后当我终于读到了朱天心的《想我眷村的兄弟们》,觉得颇为亲切,但既不是因为我曾住过眷村(我们家在一般本省人与客家人的小区),也不是因为她那些日后颇有社会地位、成就与光芒的眷村兄弟,更非认同那种“天还是以前的蓝”的怀旧姿态,我纯粹只是觉得,那种外省小孩生命中的强势、躁动、不安、紧张与流离,我不陌生,我们或许都共享了部分国共历史斗争下,外省第二代茫然困惑的精神结构。

那个时代的联考压力仍很大,我高中没考好,母亲一度想让我出国跟亲戚学做国际贸易,小时胆量比较小,没成行。母亲的家族主要集中在台中大雅,附近有清泉岗国际机场——当年曾是台湾中部支持美国空军的重要基地。我的三姨后来就因此跟美军恋爱结婚,1980年代中即移民美国。而母亲的弟弟,家族唯一的男孩,也早早就被洗脑,只有多学习英文,才是正途,也确实很顺利地在1970到1980年代台湾经济快速起飞时,迅速从农转商——在台湾有数间家庭式的代工厂(即在整栋的房子中,一、二楼作工厂,三、四、五楼当住家),在国外也有很多联络点。那时大陆可能才刚改革开放,欧美的国际贸易市场及机会仍多掌握在台商的手中,因此我这个舅舅,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家族眼中的“成功”典范,而资本的力量确实强大,尔后只靠转投资各国房地产,他一生就愈来愈“成功”,对家族成员也厚道提携,对当年牺牲个人而成就弟妹前途的大姐(即我的母亲),也甚为慷慨。但如果要问我从中看到、学习到了什么,我至今仍觉得,主要是以一种更有身体感的方式,认识了台湾乡土与经济发展史的一种微小的缩影。或许,也一点都不重要。

我看过最多闲书和电影的阶段,大概也就是在颓废的高中时期。学校的功课随意应付,回了家就尽看杂书(弗罗伊德、荣格、佛洛姆和阿德勒等,都是这个阶段读的),和电影(那时候多是录像带,VCD也才刚有)——台湾解严后的1990年代,引进了非常多的经典老片、有些实验性的欧洲艺术片,通俗片当然也有。当年从录像带店被我一片片搬回家日以继夜观看的,例如《教父》、《印度支那》、《阿拉伯的劳伦斯》、《纯真年代》、《似曾相识》、《远离非洲》、《法国中尉的女人》、《玛莉雪莱之科学怪人》、《费城》……等等。虽然台湾1980年代已经拍出了很多的本土重要电影,但无论是候孝贤、杨德昌还是李安的片子,对我来说,都是在日后念硕博士的治学阶段,为了加强文艺史的常识才去补看的。国高中整个阶段就是崇洋。三十多岁以后,当我终于补看了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1991年),也已然明白它可能太过于精英视野、台北感觉、中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情调,但那种内在声音被视作不切实际、学业成绩不符合长辈期望、成天只剩下听听英文歌、乱读课外书、耽缅于友朋之间纤细的情感往来,还是令我明白自己原来并不孤独,有好多人跟我们一样——不能适应某种体制,如此焦虑又如此温柔。endprint

当然我仍然算得上世俗意义上的幸运者。那些我从各式文学、心理杂书和艺术电影吸收而来的直觉,使我或许不自觉地学会——如何最低地应付成人世界的期待,貌合神离也时常有。我的一个高中女同学就不然,她成绩差到被老师们频频盯上,后来校方发现,她其实是因为家庭经济与家暴的压力,晚上不得不到酒店打工,根本无心念书。她的美丽在女校中也没什么资本交换的空间。但世俗的世界又真的能给她更多的自由吗?当年我不能明白师长们的态度与处理方式,先生们终究也只会、只能在讲台上不断叹气,表示个人的无奈与社会的残酷,再不然顶多做做家访掌握状况,却不能真正给予她实际的帮助?既无法伸手扶持,又有什么资格以校规及道德为名批评?我对从小到大的教育意义的怀疑也更为强烈。女同学后来休了学,真正去“上班”了。教室的座位空下了一个,像落了一颗门牙,但很快地也有转学生填补,我也依然仍继续安静地混日子、读杂书和看电影。

父母亲在1990年初的“异”见也变多。那时伴随着解严而来的,是台湾本土意识的高度兴起。长期在各种社经地位觉得受到压抑的本省人,已然成为新的强势族群。如果你家的背景是上层外省人(例如白先勇),往往被视为特权阶级;如果是基层外省人,则会被暗示且嘲笑为新的下层阶级,而判断这种成分的基础,通常采用的是父辈的条件。同时无论哪一种血统,都会被认为总之“外省人”就是占了“台湾人”很多优势与便宜。这么露骨、简化且教条的唯物主张,在1990年代一直到二十一世纪初的台湾,恐怕都不在少数,当然或许这也是早年“外省人”曾教条地压迫过本省人的一种历史辩证,不完全没有合理性。但结果是,“外省人”成了新的原罪。

我不确定是否因为时代氛围如此,当父亲在解严后屡次争取要回大陆探亲,母亲总是持非常激烈且反对的态度,而且开始认为她当年“小嫁”了父亲,委屈如酒愈发酵愈烈。台湾市民社会里也普遍传说,来台的“外省人”多在家乡已有妻儿,要慎防男人回了大陆后就不要台湾的妻小。父亲确实在回过广东揭阳的老家后,曾跟母亲暗示希望接某个亲戚来台,对方贤淑且懂得各式家务,能为母亲分担辛劳,母亲无法接受,父亲也就更少开口。但两人间的耿耿于怀,也影响了父亲晚年的生活质量。1990年代中,父亲即因长期的慢性病抑郁而逝,只活了六十余岁。人死是否为大?家家是否有本难念的经?人的幸福,是否只有一种固定的模式?每当想起父亲,想起他早年零丁在台的处境被忽视;想起他中年晚婚,成家后的逢年过节,仍总是亲自接那些仍孤身在台的军队战友到家吃饭;想起他一生相信家国的忠诚被轻看;想起他的女儿,为了挣脱纪律一个比一个更反叛……历史无情,也有情吧。日后,当我渐渐从治学的史料过程中明白——共产党的崛起比国民党更有合理性与说服力,我一方面深深为祖国人民感到庆幸与祝福,但也同时思念一生教我要有所信仰、要自有信念的父亲,或许只是错信了一个党,在历史的十字路口的一瞬间往右,却再也无法回头,一生就是他的代价。

当然,我并不是在这种崇高的历史感的召唤下,日后走上了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道路。从大学、硕士到博士班初期,我应该更接近的仍只是一个耽于审美的普通文青。虽然我开始念大学时,时序已经进入二千年,但受限于国民党来台后禁绝五四左翼文艺,也同时禁绝日据时期左翼文学的历史条件,我们国高中读到的所谓“文学”,在学校内,更多的就是讲究去历史社会化的生命修养的文人文言文;而在现代文学的部分,也多是个人式的、小抒情小知性的散文,琦君和梁实秋都受到高度重视。尽管我一路念的都是私立大学,但台湾正统的中文系的典律观仍然非常强势,古典文学仍占极高的比例,现代文学一定是选修,而且开课的老师极少。一个喜好现代文艺的学生,如果仅仅只是靠学校的教学和材料,没有大量且自发性地阅读古今中外文学,要走出具有主体性甚至创造性的道路,几乎是不可能的。当然有时候也可能有例外,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正在往这个方向走。

大学本科的阶段,我先后受教于沈谦和王润华教授。沈谦是台湾当代著名的文学批评家,早年研究《文心雕龙》,同时特别关注于文学批评的现当代通变与实践。我先后修过他开的“文学概论”、“修辞学”及“文学批评”等课程。沈先生上课跟一般传统中文系的先生很不同,虽然他也是师大系统出身,对古典甚为重视,但无论就上课教材及授课方式,沈谦也不忽略西方文学的各式渊源与视野。他对晚辈也很关心与提携,我后来念了硕士,虽然论文并非由沈谦老师指导,但也常跟着他的研究生一起到他台北的家中谈书论艺,沈老师总是在烟雾弥漫的状态里,逐字逐句评点学生的文章,即使不是他直接指导的,他也鼓励你拿文章给他看,写得还可以的,老师总是建议我们修改了一些后,帮忙推荐发表。

王润华则是当年刚从新加坡国立大学退休,第二度来台客座。那时他大概不太完全清楚台湾的现代文学渊源和程度,给我们上课的材料和方式,每一次都像给研究生作讲座。我在选修他的“现代文学”、“文学批评”的过程里,第一次大量地阅读了鲁迅、老舍和沈从文的小说和相关批评史料。他虽然特别欣赏英美诗人艾略特,也很自觉地应用艾略特的“诗人型批评家”的理论——这种理论将文学批评视为创作的副产品,带有较强的主观及细致的文化品格,但王老师也并不忽视大量阅读、历史社会语境和比较文学(例如他曾将老舍的《骆驼祥子》和康拉德的《黑暗的心》联系起来)的分析,这可能跟他早年在美国念硕博士时,跟随的是五四运动史的大家周策纵教授有关。我后来买书藏书愈来愈往非“文学”的历史、社会扩展,大概也跟大学本科阶段这样的影响不无关系。

时代已经来到了二十一世纪初,自1990年代以来的后现代思潮与虚无的感觉,时常弥漫在四周——年轻人们谈恋爱、吃美食、逛大街当漫游者,就是不太读书;偶尔往来一些所谓的文青,算精英吗?交谈仍多重抽象哲理、温柔敦厚、人性教化,跟外面混乱的台湾社会一比,总觉得哪儿又不太协调。遂想起2000年台湾第一次政党轮替时,我恐怕跟许多青年知识分子一样激动,即使父亲曾是国民党系统,我却也将票投给了另一方,为此连本省人的母亲也不能谅解!那时候,我已经从报章、新闻、杂书和不断的电视文化宣传里,肤浅地补上了“党外”、“野百合运动”和部分的台湾战后历史,也陆续地自习阅读了许多日据时期左翼倾向的各式文学作品,内心对当时台湾的反对党,或许投射了一种浪漫的希望,但也很快地在不久即发生的贪腐的新现象里,觉得被摆了一道!沈谦先生那时刚好鼓励我继续深造,他曾如父亲一般地对我说:“会被启发的,读什么东西都会被启发。”而人的生命的本质和命运,又是否如同种子,若未曾存有,连发芽都不可能?经不起那时候沈谦老师每隔一段时间的电话鼓励,也困惑于对台湾历史社会的感知,我才终于有了好好再读书的意愿。endprint

我的硕士、博士论文都是研究大陆现当代文学。硕士论文写的是莫言,博士论文写的是1957年被打成“右派”的“探求者”作家群及其文学困境的发生与形成,进而想要长期思考的是第三世界国家文学困境的相关问题。我在硕士阶段虽然是沈谦先生引荐入门,但他很快地便明示我转益多师,所以我遂跟随郑明娳先生作硕论。台湾早年女性批评家极少,郑先生就是其中极具代表性的一位,她本来研究古典小说,毕业后改研究现代散文,无论从现代散文理论的建树,到批评的实践,郑老师在台湾的文学批评圈都有一定的地位。她的阅读和兴趣也相当广泛,修习她开的“散文研讨”和“小说研讨”时,虽然主要教我们使用的仍是台湾1970年代、由颜元叔所推动下的“新批评”的方法,但她往往能提出非常精密、细致且具有创意性的诠释,并在一种相似主题学或艺术论的比较、参照下,补充了“新批评”的局限。写莫言的论文的阶段,我对大陆当代文学的参照作品的阅读仍很有限(现在也是),虽然也企图采用较精细的“新批评”式的分析,但品评的结果大概也很一般,后来成书出版,也很少再敢拿出来再见人,实在是羞于少作。但硕士阶段这样对审美与纤细的追求,在某种意义上,或许也是让我能暂时回避,或者说逃避两岸历史社会更复杂的困境与问题的一种方式。日后,当我阅读到大陆批评家蔡翔先生的《何谓文学本身》,深感“纯文学”背后所欲逃避的视野,跟我们台湾文青当年所耽溺的,有多么相近似的结构。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带着更多的困惑进入了博士班,同时因缘际会成了吕正惠和施淑先生的学生,博士论文最后亦由吕正惠先生指导。吕先生早年研究的是古典诗,后来受到了卢卡契的影响,1980年代中以后,开始以文学社会学的方法,评点过许多台湾现代文学的作家和代表作(收入他的《小说与社会》)。他以融会社会和历史的视野,对台湾战后的文学生产作出的分析(如《战后台湾文学经验》),对我辈也起了一定的影响。解严后,吕先生也是最早重新关注日据时期台湾的左翼视野,和大陆现当代文学进入台湾的重要批评家。1980年代末,台北新地出版社曾引进过一批大陆当代文学,作者包括“右派”作家的汪曾祺、王蒙、陆文夫、高晓声、张贤亮、丛维熙,及“知青”世代的王安忆、史铁生、张承志、阿城等,当然还有2012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吕先生对他们也不陌生,甚至为“右派”世代的作家撰有一篇短序,收入新地版的这套大陆当代文学丛书。施淑先生则是在台湾保守的中文系学院中,敢于最早开设“文学社会学”课程的教授,我应该算是她最后一届的学生,在她的引导下,囫囵吞枣地读过一遍西方马克思主义代表性的文学批评家著作,除了卢卡契,还包括吕西安·戈德曼、马舍雷、本雅明、阿多诺等等。

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中后,中国以大国的姿态崛起,两岸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局势,也进入重新的盘整。对台湾而言,有愈来愈多的台商,在这新一波的现实中从大陆市场撤回,只剩某些接近规模经济的大厂,才能在已日渐成熟的大陆内地市场保有利润并维持扩充。台湾岛内也由于长期高度扩充高等教育,工作及发展机会有限,也造成高失业率、青年人贫穷等新的社会危机;同时,一些新的移民(如大陆、越南新娘、新郎)和移工(如菲律宾、泰国)在台的平等与权益问题,也日渐浮上台面;而许多仍具有理想主义性格的台湾知识分子,也有一些人自愿回归台湾乡土农村,实践一种非资本主义逻辑的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在文化圈内,精英与所谓的“文学”、“艺术”视野虽然仍是主流,但民间与青年人、中生代的网络(如facebook)论坛,也累积了愈来愈差异化且多元的声音——对弱势族群的再关注与抗争、对后冷战时期亚洲现实的再反思,甚至对大陆和共产党实事求是的再理解,似乎也已经慢慢形成条件和气候。

2010年2月,我正式拿到博士学位,开始进入学院工作,也更频繁地往返两岸,争取参与更多的学术与文化相关事务,但即使人已中年,我仍然偶尔会受到早年生命经验的影响,以一种非常个人与情感化的方式进行现实判断,以致于有时仍无法中性地面对任务与处理现实问题。然而,当我偶尔受邀到大陆参与相关会议或工作坊,结交各路英豪友朋,我时常惊讶于大陆的前辈、同僚,甚至更年轻的一代,对社会、历史真理的追求与执著。他们兢兢业业地清理历史中有价值的命题、逐步开发与实践一己的社会责任、不拘于短期现实效益而有着更长远的人类抱负,都令我时常惭愧于自己长年的任性与虚无,让我充分意识到作为一个台湾小知识分子在文化人格上的限制。但我们确实也来到了新的世界历史与两岸历史的交叉口,许多新旧现实仍是我们共同交集的问题。我们是否能一起联手工作?我们是否能互为他者,彼此信任甚至创造紧张?我们未来能做些什么?

尽管前方仍有红灯,尽管我们不确定未来是否有理想国。

黄文倩,学者,现居台北。主要著作有《在巨流中摆渡:“探求者”的文学道路与创作困境》。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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