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文翔
“出生在一个讲理想的年代,却不得不生活在一个重现实的年代,是这一代人最大的尴尬。”这是社会对“七零后”一代人最经典的总结。关于代际划分的讨论,当今社会常以出生时间为界,并以十年为计,比如“七零后”、“八零后”、“九零后”等。这虽然不是一种科学的方法,却在某种程度上契合了文化潮流的变化,被人们所认可。但如果仔细推敲,1976年之后到1980年代初出生的人,更吻合这一代际特征,如果不囿于“以整十划代”的思维定势,这一代才是当今中国最为尴尬的“一代”,笔者本人也是其中的一员。
这一代人出生在“文革”之后,经历了理想的重建以及重建后的坍塌,现已步入中年。回顾这三十多年的人生,不得不感慨我们这一代,除了在出生时间上掐点准确之外,在社会发展进程中,基本上处于一种不断被政策、潮流“甩掉”或“耍弄”的状态:在读书的时候,初中阶段,中专是香饽饽,于是有人早早地以高分考上中专,临近毕业,中专生已走投无路;读上大学的,正好赶上教育产业化,高校并轨扩招,教育成本疯涨,招生人数年年增加,校园难为“清静的学习之地”;大学毕业,国家不包分配,本科文凭不值钱,“毕业等于失业”的现象越来越明显。好不容易找到工作,进了事业单位的,不是遇上“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的改革,被处以不同待遇,就是为了应付各种考核疲于奔命;进了企业的,为完成“绩效”费尽心力;招进外企的,加班是家常便饭,金融危机一来,首先被炒的就是这“第一代白领”。还有住房问题,“六零后”有福利分房,1970年代初出生的也有不少赶了个末班车,我们这一代,连尾巴都没抓到,却赶上了“高烧”持续不退的“炒房潮”,“荣膺”第一代房奴……这一代人,没赶上“六零后”把握住的“下海”经商机遇,不能像“六零后”迅速积累了社会资源和经济资源;也无法像后来者随遇而安、及时行乐、提前消费,跟不上前人的脚步,又不能轻松地与后来者同行,这便是我们这一代的处境。
搭不上“车”的一代,也许是对我们这一代形象的比喻。这一代一直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这种尴尬最明显的表现:我们在成长过程中努力地学会了所有规则,步入社会时却惊讶地发现规则已经在改变。对于这一点,这一代人都深有感触,每个人都能列举一大堆的事例。笔者谈谈切身感受的两点:知识和教育。因为改革在社会层面最有力度的变革是打破“出身论”、“血统论”,而对知识的尊重,高考的恢复,是实现这一目的的有效手段,让青年有了改变命运的平等机会,同时也为改革开放提供了持续的动力和人才支撑。
首先让我们对比一下关于对知识的尊重。1980年代是一个追求人文理想的年代,“知识”在那个年代较之此前的“文革”时期,已得到了较多的尊重。1980年代中国现代化起步之后,文化在变革中被赋予绝对的中心地位,与之相应的,知识分子被冠以“精英”的称呼。那个年代,知识分子在某种意义上是“文化英雄”,引导着新启蒙运动。进入1990年代,商业化大潮来袭,到1990年代后期,知识分子的神圣光环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传媒明星(被大众媒体捧出来的“明星”),一切神圣的东西被解构,“消费”、“娱乐化”成为社会风气。知识分子的“启蒙”运动尚未见成效,就被怀疑和鄙视知识分子的“反智主义”撞得七零八落。1980年谌容的《人到中年》反思十年浩劫对知识阶层的影响,引发社会对知识分子的关注,重新赋予知识分子精英地位。三十年过去了,我们的社会又回到了对知识分子鄙薄、蔑视的路上,习惯势力的偏见如此根深蒂固,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获得新的滋养,在“反智主义”的宣告中,知识又沦为扯淡。
再看关于“知识改变命运”。在高考恢复后的十多年,这句话得到了印证。因为那是一个拨乱反正、百废待兴,理性回归的年代。老三届、新三届以及“六零后”和1970年代初出生的人,只要考上大学,大部分人都能得到如期的回报,“家庭贫困——发奋读书——考上大学——顺利工作——改变家境”在当年确是“寒门子弟”改变命运的路径。然而,等到我们这一代人大学毕业的时候,也就是2000年以后,文凭在找工作的时候很难再起决定性作用。一位企业家“告诫”现在的学子:“文凭不过是一张火车票,清华的软卧,本科的硬卧,专科的硬座,民办的站票,成教的在厕所挤着。火车到站,都下车找工作,才发现老板并不太关心你是怎么来的,只关心你会干什么。”实用主义将上大学之前的十年努力以及不同大学能为学生提供的平台和资源全部抹掉了,简单地等同于只有价格差别的车票。这一点夸大说则是对名校、对高材生的轻视。“唯文凭论”不可取,但将尚存一点公平竞争意识的凭证贬得一文不值,将个人(老板)的看法作为评判的标准,其实是走向另一个极端。但在现实生活中,这些人,他们既掌握了话语权(社会公知),又掌握了实际的操控权(老板),似是而非的言论也暗合绝大多数人的心理期许(显然,清华的毕业生在全国毕业生中所占比例很小),于是“新规则”诞生。
所以说,我们这一代成长在知识理性回归的时代,却生活在实用主义盛行、反智主义泛滥的社会。实用主义渗透在我们日常生活的各个细节之中。最典型的例子是用“钱”来衡量有没有用。我曾经有两年的时间,从事的是生产部门的工作,仅仅因为多读了几年书、参加工作时间晚几年,每月工资收入连同一公司的收发员都不如。我不止一次地被人问道:“你读那么书后悔吗?”“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对此类问题,我默然。因为提出问题的人,不是不清楚知识的用处,只是疑惑知识为何实现不了应有的用处,甚至这种疑问的本身就是对现实不合理的不满,但同时又包含着几分对现有规则的妥协。而我的那些从事人文科学研究的同学、朋友,更是经常被问道:“你做的东西有什么用?能带来多大经济效益?”当他们诉说类似的职业无奈之时,我会笑称所学为“屠龙之术”,无甚实用。
有人总结,三十年来,升值最快的是住房、墓地、乌纱帽,贬值最快的是职称、文凭、道德、诚信和人民币。放任房价上涨与人民币贬值是相辅相成的,房价上涨,人民币的需要量就越多,印钞机就越印越多。民间流传的一个段子可以用来形象地说明问题:一个美国人到中国旅游,用二十万美元换了一百三十四万人民币,其中一百万买了一套单身公寓,另外三十四万吃喝玩乐一年。第二年要回美国了,房子涨了,卖了二百万,人民币兑美元升值到1:5,二百万人民币换回四十万美元。美国人在中国白玩一年还挣二十万美元,为中国做的贡献就是中国的GDP增长了。这个段子非常形象地揭示了这种“炒房”经济发展模式的荒谬之处。高房价带来社会的不公平。房价的飙升使开发商获得巨额财富,那些买房早、买房多的群体也迈入富翁俱乐部,而其他群体则被挤出这个市场,原本存在的贫富差距和阶层差距不断拉大。财富向少数人集中,资产成为资本追逐的游戏,房地产的暴利使得其他行业的辛苦经营失去了意义,造成了一种逆向价值导向和离心作用,“炒”成为人们累积财富的快捷手段,为了“炒”则会变相滋生许多远离正规的“黑幕”。变革趋利化的恶果就是毁掉了社会良性发展的规范。
对于我们这一代人,尤其具有反讽意味的是,道德、诚信是我们这一代人所受教育中被强调的,而且至今仍被这一代中不少人所信奉,职称、文凭在我们年纪尚小的时候,至少是可以作为衡量一个人水平高低的一个标准。然而,等我们步入社会,标准变了。从三鹿奶粉、地沟油、死猪肉、毒大米等等层出不穷食品安全问题,已然显示现代社会的道德、诚信败落到何种程度。文凭、职称,在1980年代的时候,这两项可以作为“自我价值”的一种体现。但等到我们努力地拿到这些本本的时候,它们已经没有太大的实用价值了。在教育产业化的催动下,高校的录取率越来越高,文凭的含金量越来越被稀释。支持高校扩招的人,认为高等教育应该普及,有助于提高国民素质,人人皆享有教育之权利。但事实是,连研究生教育也在走“普及”之路,据说某高校的教授,同时带硕士生、博士生五六十人,完全可以赶上一个本科班。可以肯定地说,“批量生产”高文凭人才,绝不是为了研究,缓解就业压力或许这就是教育产业化的一个“经济增长点”,这些理由似乎更说得过去。再看看作为教育机会均等的本科教育,学生毕业后的工作机会又是否均等?当大家的文凭都是一样的时候,难道可以天真地以为能力会成为衡量一个人能否获得工作机会的标准?人才市场上“劣币驱逐良币”现象日益严重,已足以说明问题。“拼爹”从“潜规则”到“明规则”与之不无关系。于是,与“反智主义”契合的“读书无用论”又冒头了。注意,是“读书”无用,不是“文凭”无用,因为“书”可以不用怎么读,“文凭”是可以买到的。当学术领域也惨遭不良风气侵蚀、高校不复是圣洁象牙塔,文凭和职称掺水的情况也越来越严重,甚至沦为攫取地位和利益的敲门砖,成为既得利益者锦上添花的“光环”。这就是现实。
如前所述,我们在童年、少年时代建构起来的理念,在步入社会之后,被现实解构得支离破碎;按照规范做出的努力,却被新的规则否定。个人的发展从理想的有序变成现实的无序。大多数人根本无法根据现有规则和自己的能力对将来的路作出相对准确的判断,因为现实的发展是“无序”的。我们这一代人的“无序”发展,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是社会无序发展的缩影。已有经济学家指出,迄今为止中国的社会经济改革绝大多是盲目尝试的结果:行不通就换一个思路。于是,政策引导改革发展。个人永远在追赶变化的政策,赶上了就是你的,没赶上就不是你的,比如分配工作、福利分房。社会发展是摸着石头过河,个人发展更是摸着石头过河,无法按照一个设定的进阶模式按部就班完成人生道路,除非你背后有强大的权力机构或金钱支撑能进行有效的操控。所以,从我们这一代开始,普通人开始折腾的生活,最鲜活的例子就是:一批批的青年人为了改变命运努力挤入“北上广”一线大城市,又因不堪大城市房价、物价及工作压力,纷纷逃离“北上广”,回到二三线城市就业,结果又由于不满地方讲人情、拼关系的现状,再次逃回“北上广”。如此来来回回地折腾,青春年华就这样被消耗。
如今,这一代又面临着中年危机。这一代多数已组成了家庭,上有老下有小,承担着养家糊口的主要责任,当社会应提供的医疗、养老、教育等福利保障不够完善时,个人身上的担子就显得尤其沉重。他们必须工作,他们失不起“业”。据世界知名办公方案提供商雷格斯发布调查结果:中国内地的上班族在一年内所承受的压力位列全球第一。而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基本上处于职场压力的中心位置。他们透支着健康,多数处于“亚健康”状态。在小孩教育这一方面,教育产业化暂时还见不到“刹车”之势,这一代中年人必须承担起下一代沉重的读书负担。现在的孩子将要面对的是竞争愈来愈激烈的社会,为了他们将来在社会上能有一席立足之地,做父母的不得不遵循现在的教育规范,将孩子培养成“全能型”人才,于是跟孩子一起面对做不完的功课、上不完的兴趣班,继“房奴”之后成为“孩奴”。此外,可以预见的是,在接下来的几十年,这一代人来不及享受社会发展所带来的物质财富,就要无奈地首批接受老龄化社会的考验。
可以说,这一代是“摸着石头过河”发展模式中被牺牲的一代。或许有人说,后来者的日子更艰辛,君不见房价一路飙升,几年的时间便翻一番。的确,现在的年轻人所面对的种种难题,一如我们当年,或者更甚,就拿住房来说,如果没有父母资助,恐怕很难靠自己买房。但他们之中,有一部分人得到了父母的“福荫”,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中有一部分抓住了商业大潮的机遇,积累了财富,而他们是1980年代末至1990年代生人的父母,这就是为什么新生代中的“富二代”数量远远超过前辈。而那些没有“福荫”的普通人,我们所面对过的困难,他们继续要面对,甚至更严重,但他们希望获得的,却比我们年轻的时候要多得多。
马斯洛理论把需求分成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等几个层次。出生在理想年代的人们,除了低层次的追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的需求”应该是曾经梦寐以求的。然而,现在这群“奔四”的人们,“一份安闲稳定的工作”成了大部分人的首选,稳定的诉求清晰可见,而且似乎已慢慢出现向前辈妥协、向社会妥协的倾向,或许最终也变得世故、圆滑。这是理想开始陷落的一代。我们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却不知道时代往何处去,就像追逐风筝的人,不知道风筝将飘向哪里,因为“线”不在我们手中,我们甚至看不清“线”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