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余姚城郊的二高村,南面仅隔了一条长安路就是宽阔的姚江,向东一直流向宁波。
我爸一直很以自己的家乡为傲,每年夏天饭桌上说起哪里又刮台风了,哪里又被淹了,他总是会重复说,你看,我们这个地方多好,风调雨顺,从来没遭过灾。
但昨天,余姚的雨下疯了,看着外面渐渐高涨的水位,我拍了几张照片发微博感叹,说自己活了近三十年,头一次见这架势。
来自余姚市防汛抗旱指挥部的消息,截至昨天下午4时,余姚市平均降雨量已达350毫米,最大降雨量599毫米,姚江水位达到5米,24小时集中降雨量和姚江水位均创新中国成立以来最高纪(记)录。
后来问家中长辈才知道,上一次余姚发大水,姚江溃堤已是五十多年前的事。
我妈说,那是1962年,她才出生两个月,祖辈们记忆中的“9·3”大水汹涌而来,全家坐在桌子上,多亏救援队赶来,把全村人都挪到山上。
国庆长假接近尾声,6日晚上就开始下起大雨,心想天黑雨大,等到第二天一早再出发去宁波上班。
过了一夜,窗外的雨还是下个不停,淅淅沥沥。
早上7点,我妈推开房门喊我起床时,我还侥幸地想,或许雨会小点(现在想想,不看气象预报真是吃亏)。又赖床几分钟,我爸吃过早饭,急匆匆来喊我,快快快,车子要淹了!
我家一楼是车库和杂物间,自己住二楼,每天起床,我爸习惯到门口阳台先看一眼,这是他头一次吃惊地发现,水来了。
我也冲出去看,车子放在路边,雨下了一整夜,积水已经过排气管了,惨的是前面还有车堵着。我赶紧跑到隔壁邻居家敲门,对方也睡得正香,听说车子淹了,惊起,穿着短裤就把车给挪了。我也跟着把车开进自家车库,这里地势算高的,比外面的马路要高出一米左右,心想这下安全了吧。
早上9点,雨逐渐成了暴雨。
爷爷奶奶跟我们住在一个村子,是一栋老宅,地势很低,早上我妈已经去看过一次,还算安全。见雨越下越大,我跟我爸隔一个小时再去看,积水已经漫进屋里,厅堂和卧室里的水都盖过了脚面。
爷爷搬了一把凳子,坐在唯独还安全的厨房,奶奶搬了把椅子坐在卧室,水晃来晃去,她只好把脚搁在小板凳上,屋里屋外全是水,一动不能动。他们都是90岁了哎。
外面的雨没有半点变小的意思,泡在冷水里容易生病,我爸决定把爷爷奶奶转移去我家。可这时蹚水去我家,水也已经到了膝盖以上,我爸去借了一辆三轮车,只能坐下一个人的那种。奶奶走之前,拿了抽屉里的几块现金,又把一个绑着红绳的金戒指从柜子里翻出来戴在手上。我们先背奶奶上了车,放一张板凳坐好,我爸在前面推,我在后面打伞,一路蹚水过去,最深处三轮车的车斗上也被淹没了。
接着再去接爷爷,爷爷起先不肯走,放心不下家里的东西,说反正厨房还能容身。我爸争了几句,说再不走就走不了了,爷爷最终答应离开,走之前把床上的被子卷起,地上的东西放到桌上,最后拿了两双布鞋出门,一双他的,一双奶奶的。走的时候,他低声念叨了一句:“避难去了,避难去了。”
吃过中饭,雨仍旧在下。
下午1点,余姚水位达到4.96米,超警戒水位1.19米,超新中国成立以来(1962年)的最高水位0.16米。
网上开始传来各种灾情,尤其以余姚居多,余姚又以陆埠镇居多。我打算去镇上采访,车子没法开,幸好城区里公交还通车。
首先涉水出村子,下午2点左右整个村子都被淹了,我换了短裤出门,踮着脚尖走,还是连内裤都湿了。蹚水到长安路,路上全是熄火趴窝的车辆,有一辆救援车辆,救到一半连自己都挂了。沿着街面走,看了一眼姚江,水面已经超过路面,水夹杂着延绵而来的浮萍冲向村里。
看到有邻居夫妇也跟我一样出门,他们不知从哪里找来一艘皮划艇,穿着雨披正划着向前。一辆大卡车从他们身边经过,一个浪把船打得向后退,男的喊,赶紧划啊,女的尖叫,不行啦,不行啦!
蹚水半小时,终于找到一辆公交车,车上乘客相互比着谁家水位高,灾情严重,苦中作乐。公交司机选择绕行,一路开去他还停车捡了好几块别人掉下的车牌。
到了余姚南站,一位跑陆埠方向的中巴方姓司机说,他从余姚出发,到陆埠镇本来只要20分钟,早上足足开了三个小时,之后这条线路就停了,再接着余姚去往梁弄、大岚、鹿亭乡等各个乡镇的61条城乡公交全线停运。
一位在陆埠的同学告诉我,镇上几条老街积水严重,她爸上午10点出门想去把住在上街的爷爷接过来,开着皮卡车去,没能成功,水已经没过成人的脖子。她爷爷只好关闭门窗在家中坐等,一直到下午3点,冲锋舟才将老人救出。
我找不到出租车愿意去,只好折回。
下午4点,我们村子水位更上一层,邻居们张望一眼外面,看看水到了第几个台阶,然后给远方的亲人报个平安。
下午5点,涨潮越来越明显,姚江水仍在不断倒灌,我家的一楼也进水了。
我妈开始给租住在我家的租客们打电话,那些小平房里都快淹到床沿,也有人跑来,说自己家里不能睡了,能不能到楼上过一夜?
有些人不在家,我爸开始拿着手电筒,挨家挨户去收拾,床上的被子也保不住了,等过了这阵,我爸担心租房子的人都会离开,损失惨重。
村里有个小伙伴把车放在很高的马路牙子上,同样被灌,我原本以为安全的车库也进水了,只好用千斤顶把四个轮子升起,用木块一一垫高。
昨晚9点,我家还是停电,爷爷奶奶已经睡下,爸妈举着手电,还在忙里忙外。我用iPad写好稿子,蹚水出门找无线网,发稿回报社,最深处水没过肚皮。网吧都关门了,多亏找到一个夜宵摊装了无线网,所以,才有了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些文字。
被洪水围困的第二天,我仍在余姚城郊的这个小村庄——二高村。
爷爷93岁,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记忆里,这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灾情。
对于未经水灾考验的余姚人来说,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姚江水位达5.33米,最高水位创下64年以来最高数值。而我家离姚江只有两三百米。
前天,我家从3口人变成7口人,停电让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早早睡下,在我家借宿的两个租客躺在客厅的长椅上,他们自己的床已浮在水面上,散了架。
听着窗外时大时小的雨声,我一直到零点后才睡,看了一眼微博,得知余姚几个大水库陆续泄洪,离我家最近的梁辉水库在夜里11点开始放水。水利局通知说,“姚江两岸的市民敬请谅解”。我妈一夜没睡,隔几个小时,就举着手电看看屋里屋外的渗水情况,眼看水位沿着1楼楼梯一级一级往上升。
昨天早上6点起床,我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阳台看水位,完了,车里全进水了,尽管我们已经把车开进车库,用千斤顶将车抬高。
我妈用高压锅简单煮了一点粥当早饭,配菜是剩下的半碗梅干菜。她打开冰箱看了看,安慰大家说,吃的还有,有鱼有肉。听起来不错,其实就够7个人吃几顿而已,米只剩下小半袋,租客抢回来的一袋米已经湿了,爷爷担心这水没几天时间退不下去,饭桌上说,反正也没什么体力活动,他带头一天吃两顿。
天亮了一些,我看到邻居们都站在自家阳台上望水叹息,我家北面一户人家的孩子是我小时候的玩伴,他家地势更低,停在院子里的汽车全被淹了。他爸在楼上伸展筋骨后,赤膊下了水,才出家门,水就到了他胸口,他老婆抛了一个脸盆出来,漂浮在水面上,男人推着它一步一步往前挪,想去小卖部买点泡面。
小卖部早就被淹没了,店主原本想趁着白天转移一点物资,可惜举步维艰,最后决定向村民抛售。都是受灾的乡里乡亲,店主也不坐地起价。我看一眼厨房,家里剩下几包泡面,就没去。上午我站在自家楼顶,看邻居们各种稀奇古怪的招数,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人拆了自家门板绑上一些泡沫做船,有人用的是轮胎,还有人从家里翻出所有塑料空瓶,塞进一个大麻袋,人坐在上面也能浮起来。
我爸也开始想办法,就地取材,他从杂物间里找到两只空的柴油桶,拧上瓶盖浮力相当好,我们又去找了一块2米长、半米宽的木板,把两个柴油桶用铁丝捆扎在上面。折腾了几次,在木板中间固定了一把小竹椅,组装好,勉强能出行。
我爸驾驶着它试图出去,出门10米就遇到还在汹涌漫进来的姚江水,逆水行舟,他只好退了回来。他解释:“外面那个转弯有漩涡,跟三江口一样了!”
中午煮了饭,我妈尽可能地把前几天吃剩下的冷菜全部废物利用,再热了热,全家又熬过了一顿。
吃完饭,我企图把车子用千斤顶再抬高一些,但以失败告终。我走到房间找了保险单,仔细看了看保险条款,想知道能不能赔到钱,这车我买了3个月,被水淹的前一天我才到4S店做了简单的保养。
我家后院那些出租屋已经面目全非,昨夜,我爸泡在水里几个小时,把租客的被子搁起来,收拾。但到了今天,屋里的一切都是漂浮状态,我爸开始盘算起损失,十几个电视机,十几个空调等等。
爷爷奶奶几乎闷了一天,老人心情很不好,爷爷答应出门避难时没有考虑太多,到我家一天,他跟奶奶想起好多,银行支票在第二个抽屉,领老年补贴的本子、过冬棉被都在柜子里,吃的药还在桌上,爷爷觉得冷了没有衣服,奶奶觉得饿了,问我能不能把她家里床头装零食的箱子拿来,节俭的老人连一桶蛋卷都开始放心不下。
尽管现实已经不允许我们出门,但我爸还是撑“船”,重新游进两三百米远的爷爷奶奶家里,带回来了两张支票,一根奶奶的拐杖,还有香烟,奶奶有烟瘾,我爸问奶奶的邻居讨烟,邻居给了五包。
因为停电、停水、停电话,我的通讯基本都是故障。听说专门开设了一个调频102.9余姚灾情频道,我忙着到处找还能用的收音机,有台老式的,却需要4个少见的一号电池,只能苦笑。
好在租客还有个充电宝,让我又勉强撑了几个小时。我尽快浏览了电力、水利、气象等部门的官方微博,得知好消息是南京军区来了部队支援。
晚饭后天黑得很快,周围一片漆黑,爷爷夜里必须要上两趟厕所,他完全无法独立找到马桶。我妈找出来三个以前祭祀剩下的蜡烛头点上,她有一个手电筒,得省着点用,包括手机,亲戚朋友来电问候,只说几句就得跟对方说:“好了好了,长话短说,留点电救命用。”
晚上7点,水又爬了一个台阶上来,我妈忧心忡忡地站在门口,望着水面叹气。我爸安慰一句说:“这时候人保住就好了,其他的想开点吧。”
电用完,与报社失联。
昨天是我家被洪水围困的第三天,水退了半米左右,我终于跟外界取得了联系。
安置点、菜场、超市……一整天我都在余姚城区涉水步行,面前是余姚灾后生活的逐渐恢复,所有人都在为别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水一点点消退,生活一点点阳光起来。感谢所有帮助过余姚的人们,谢谢你们!
昨天早上,我妈用剩下的米煮了一点稀粥,吃过后,看一楼的积水退到了膝盖,我试图涉水突围。
前一天,同事告诉我,三职校是物资中转站,有电!我第一个目的地就是那里,带上一个十孔的接线板,全家的手机、手电,沿着长安路、玉立路、开丰路一路蹚水向南,水最深处仍旧没过肚子。走了一个小时,我终于找到电源,给所有设备充满电后,通讯恢复。
离开前,志愿者见我是灾民,给了我一盒盒饭,有肉!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吃过之后,还给了我一箱泡面、一箱饼干、两盒感冒药和四支手电。生平第一次被人救助,除了说谢谢,不知该如何表达。
回家路上,扛着所有物资累得几乎走不动,一位大叔帮我扛了一箱泡面。我还拦到一辆军车,搭车过了两处积水严重的区域。
在开丰桥下,我碰到一位杭州部队的士兵,他让我把扛着的东西放在他拉的皮艇上,减轻了不少负担。他说,来余姚就带了一条裤子,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到家已经是中午12点,爷爷奶奶看我拿了这么多食物平安回来,有点高兴,今天开太阳了,大家的心情都好了一些。
随后,我去了两个安置点,先到余姚全民健身中心,这里住了30个人左右,小孩不少,政府一天发放一次食物和水,他们面临的最大难题是晚上睡觉没被子,秋夜很凉,他们只能把体育馆铺地的红地毯盖在身上。
在长安小学安置点,住了一百多人,附近村子被淹之后,外来务工人员都到了这里,他们也缺少棉被。一位在余姚开出租车十年的安徽司机说,这些天工作都耽误了,260元一天的佣金该怎么办?
我背着相机不好走路,离开的时候,一位年轻人自告奋勇说把我送出去。他姓年,安徽人,23岁,来余姚三年,是一名电工。
小年用两个轮胎做了一条“船”,在安置点闲不住,他用“船”一趟趟帮着往来长安路的人拉来拉去。我坐在他的“船”上,小年自己不上船,他赤膊推着我一直走了几百米,水在他的腰上。
下午我一路向东,因为余姚唯独城东仍旧通水、通电、通网络。
城区的交通仍旧基本瘫痪,公交车能走的路还很局限,我从家里(余姚城西)走到城东的星星港湾小区,花了足足三个小时。
在市中心我拦到一辆面包车,司机小雷,26岁,是杨明公司的一名司机,他自愿把我带到了他力所能及的地方,因为市区多处积水,他试着走了好几条路,这里不行就调头换路线,直到无法向前。
在丹凤社区下车之后,我要穿过一个积水最深达四五米的铁路桥,多亏两位好心姑娘带路,她们领我走水最浅的地方,哪里有危险都给我一一指点,过铁路的时候我们需要穿过两堵围墙,受灾后这里开凿了两个洞,如果不是她们,我根本通不过。
天黑得很快,一路上所有涉水前行的人们扶持相助,有手电的为众人照明,熟悉地形的为大家指路,年轻的背着年长的。
西石山路上,附近的富巷菜场已经被淹,有菜贩临街出来卖螃蟹,老板对我说,没有电,虾全死了,螃蟹也死了两麻袋,损失几万,还活着的15元一斤贱卖。老板问我要不要,还拍拍胸脯说,凭良心,绝不卖一个死的。
在南滨江路上,设了一个农贸批发市场的直供点。
这个市场原本在城郊,为了方便市民,蔬菜批发大户们到全市各个人群集聚区设了五六个点,今天开始从中午一直卖到傍晚。
为了保证大灾之后菜价不涨,市场给每个直供点派驻了管理员,谁涨价就会被取消设摊资格。我四处问了问,价格基本上和平时差不多———猪肉13元/斤、花生3元/斤、土豆3元/斤、大白菜5元/斤、萝卜3元/斤、胡萝卜5元/斤、青椒1元/个、莴笋5元/3个……
一路上各种小超市都已经恢复营业,但能卖的都是一些存货,水、泡面、饼干、手电最畅销,卖完就没了。
余姚的各大卖场也都开门了,桐江桥家家福超市24小时营业,富巷菜场楼上的大卖场限量供应,由于担心秩序混乱,卖场一般都只卖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生活必需品,还有警力看守,东西都是原价。
余姚南滨江路上有一段未被水淹的区域,这里有一家叫“小城大厨”的饭店,为路人免费提供热饭热菜。
老板俞熠华是个30岁左右的年轻人,饭店是今年5月才开业的。俞熠华说,这条路唯独自己这里没受灾,他总得做点什么,于是安排人从宁海买来6000斤蔬菜、2000斤大米和十几头猪,还扛来几瓶煤气。
饭店有四五十号员工,他们的家几乎全被淹了,俞熠华为他们提供食宿,让饭店继续开张。
从9日中饭开始,俞熠华在自己饭店、余姚宾馆、名仕花园三个点为路人发放盒饭,员工有的负责装饭,有的负责装菜,有的发筷子,分工协作。
第一餐、第二餐的盒饭,是土豆烧肉和炒大白菜,到今天,中餐和晚餐,猪肉已经用完,盒饭里是红烧萝卜和大白菜,外加每人一瓶矿泉水。
俞熠华说,今天有肉的菜优先发给了附近小区的老人。
我见到了今天晚餐的发放,领饭的队伍约有50米长,秩序很好,领到饭的人很多就在边上就地吃了,吃得很开心,一位大叔说,毕竟政府只能发放干粮,他已经三天没吃上一口热饭,现在遇到这样的好事,真的很感激。
俞熠华说,他已经发了上万份盒饭,希望自己的绵薄之力可以继续,但如果饭店停水,或者煤气用尽就没办法了。但这两天,他会尽力保证让大家吃上一口热饭,能做点什么,他已经很开心了。
被困第五天,院子里的水已经退至膝盖以下,不过外面仍旧淹过大腿。
邻居们似乎已经习惯这一切,因为出行不便,通讯故障,日子有些乏味,夜晚变得极其漫长,聊天是最好的方式之一,爸妈和爷爷奶奶已经将话题延伸至祖上往事,恨不得将所有能记起来的事情重新回味一遍。
身边很多朋友以不同方式发来慰问,大学老师问我需不需要帮助,母校可以随时提供;有个大学室友看都市快报,读完一整叠找到我的署名,说明我安然无恙。
许多人反复问我,你们那里最缺什么,我说是电。
前一天,因为交通瘫痪,我涉水徒步三小时,从余姚城西走到城东去表哥家,我家有了水还没有电,他家有水有电有网络,还能洗热水澡,令人羡慕不已。这一晚,我终于看上电视,有了网络。
上午,我打算回家,路上去采购一些物资,走了三家药店,消毒药水、药片都被抢购一空,只能去大卖场买一点蔬菜。
城东是整个余姚城区唯一生活正常的区域,许多人慕名而来,把商场挤得满满当当,买份肯德基要排队半小时。
一路所见的人们都在给予别人帮助,一家窗帘店门口贴着免费充电,超市里也到处是拿着笔记本电脑、手机在充电的人,因为插座有限,接线板一个连着一个,非常壮观。热心的人很多,连最普通的水果店都在让利销售,只要渴了,矿泉水到店内可以免费领取。
我采购了一些食物之后打算回家救急,原本以为又得走很久,一看网络才知道余姚开通了15路临时公交。在路边,我等到一辆,招手即停,因为积水路段不能通车,线路很绕,司机会问我打算去哪里,然后告诉我最近可以在哪里下车。我道谢之后打算投币,司机阻止我说,今日免费。
贯通余姚南北的交通要道只剩梁周线一条,确实很堵,临时公交想在哪里下车就跟司机讲,我在姚州大桥下车,他连喊几句提醒我:“当心后面车子,当心后面车子!”大概是报站器坏了,他就这么一路喊过去。
继续蹚水回家,走着走着就有人停车问我要不要搭车,我表示就到了,不必麻烦,座位留给别人。司机说,她是慈溪人,余慈是一家,说完从车窗里递出来一瓶水,不容你拒绝的那种热情。
白天,爸妈都趁着水还没退打扫卫生,老爸说,要是彻底干了,这些泥浆就不好清洁。他负责后院,老妈负责前院,两人整整收拾了一天。
全家人的伙食是老妈的另一项工作,因为断电多日,她把冰箱里的鱼、螃蟹都做了腌制处理。同时,村里每天都会派发食物,我家这次拿到了四包饼干。
邻居家,有的水位还很高,什么都做不了,像我隔壁一位,他闲得成天都在拉二胡,并永远单曲循环那一首《金蛇狂舞》,我心想,灾后他的技艺一定能精进不少。
另一位邻居阿杰,他家里靠着水还很深的二高路,因为不断有车辆在水里往返,拍打起来的浪花很是汹涌,几天下来,终于拍烂了他家的三扇卷闸门,连家中不锈钢的大门也被浪打了下来。阿杰的妈妈开玩笑跟我讲:“你看你看,这就是次生灾害,我家损失最大啦!”
吃晚饭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餐桌上有牛肉!
我问我妈,从哪里买来的?她说这是晚饭前村口一位邻居给全村人免费送的,每家一包,一包一斤半。老爸边吃边说,这牛肉好吃,比平日市场上买来的香,要好好谢谢人家。
晚饭后,我找到这位好心邻居,他叫于良仁,58岁,经营着一家活牛交易市场。
老于说,这次台风太突然了,第一天,他的牛市场被淹,想从家里出去,水已经涨到了脖子,多亏两个陌生的江苏小伙子帮忙。两人让他上了皮划艇,他们在水里推,暴雨浇下来,冻得两人直发抖,走了一个半小时,才把他送出去。
老于打听到他们也是在余姚打工的年轻人,为表示感谢,想给他们800元钱,结果这钞票在雨里推来推去都湿透了,两个年轻人就是不肯收。
老于脱困之后就想到村民,前一天他借来一艘皮划艇,老婆坐着他推着,给邻居们发了五箱泡面、五箱榨菜和两箱水。昨天他又让朋友杀了两头牛,8000元一头,取最好的后腿肉打包成68份(我们自然村一共68户人家),从下午4点开始,一一送肉上门。这肉平时要卖到55元一斤。我问这牛肉怎么比平时香,老于说,杀的是吃草的水牛,煮的时间长,香味好,又脆又嫩(通常市场上牛肉稍煮过之后焖熟,这样的肉含水分),给父老乡亲的,一定是最好的东西。
昨天是全家人被洪水围困的第六天,晚上有了双重惊喜———餐桌上有牛肉、炒白菜、咸菜蘑菇汤和一碗剥皮鱼;尽管家里还未通上电,但同事从宁波帮我背来了太阳能灯(是由太阳能电池板转换为电能。在白天,即使是在阴天,太阳能板收集、存储需要的能量,用来生产电力),家里黑灯瞎火5天后,终于迎来了灿烂光明。我用奶奶的拐杖,把太阳能灯高高地支起来,挂在屋里中央,一家人在光明之下吃了一顿不错的晚餐。
门外洪水已经退出我家院子,门口路面积水也不再淹没我的膝盖——不怨天,不尤人,希望就在前方。
我大学母校宁波万里学院的学弟学妹们前一天与我取得联系,他们筹集了1000元钱,买了一些收音机、手电、电池和食物,托一位余姚女婿专程从宁波给我送来。帮忙的这位余姚女婿是学弟学妹们发微博求车,他看到了。
另外,我在宁波的同事也赶来我家,为我提供了极大的支援,其中有我最爱的榴莲一整个,说是给我补补。
回头再一一致谢!
昨天上午,我帮爸妈打扫卫生,一楼出租屋里全是泥浆,十几张床全部拆解下来拿到太阳底下暴晒。
陆续有租客回来了,有的说还会继续住下去。老爸说,这房子半个月内不能住人,不卫生,租客不想租的话,会退钱给他们。
老妈开始计算损失,十几间屋里都配备了电视、空调、热水器。只能祈祷少坏几只了。
五六天洪水浸泡下来,我家附近的卫生状况变得极为糟糕,政府部门的防疫措施还没轮到我家。我听说离家不远的阳明西路有军车在分发消毒药片,每人能领三四粒,但我没等到,只好让朋友从宁波带了几瓶消毒液过来。
另外,宁波市检验检疫局的朋友也给我打来电话,说昨天他们已开始在余姚集结,展开消毒工作。我没好意思让他们上门帮忙,朋友说可以过去领点药物,有只浇花的喷壶就可以自己动手消毒。
我家附近的新城社区水已经退了,61岁的小区居民王明尧和两位保安,拖着喷雾机自发在给小区里1800多户居民消毒,用的是漂白粉。老王的儿子是城管,赈灾开始至今都没回过家。
我3个月前买的车子里灌进满车水,昨天给保险公司打电话报案,对方说,先自己找拖车拖到修理店。我又打给4S店,他们回复店里都还泡在水里呢,暂时不能去维修,要拖车的话还要再等几天。
我家附近有一家茶叶店,仓库里几万元的普洱茶没能抢出来;一位卖电瓶车的邻居,店里200辆电瓶车全被水给淹了,那晚夫妻俩蹲在桌子上毫无办法,损失了20多万元;隔壁还有一家生产电热水壶的工厂,4万个成品外加配件全被水泡了,损失有300万元上下。
这些邻居,前两位没有任何保险,也没人来登记财产损失,打算自己咬牙承担。生产电热水壶的那家工厂已经报案,但保险公司还没上门。
突如其来的这场洪水,让所有人都没能想到,更别说提前转移家产了。像徐厂长说的,等见到水的时候,几个人还怎么搬得动上万只水壶。
对余姚来说,受灾区域太广,灾后的理赔或许会有较长一段时间。
另外,这些天相信大家也听说了一些小插曲,在水里浸泡几天之后,市民难免会有一些牢骚和情绪。我家受灾也算严重的,除了积极自救之外,我们全家要说怨言,还真不多,愤怒与责难其实并无太多意义———总结经验教训,坚强并且自强才能给余姚人长脸。
昨天我家周边的几条大马路基本都能通车了,玉立路、长元路有部分积水,大家都在涉水缓慢前行。
从城西到市区,交通要道阳明西路水还算深一些,车子能开,人沿着路面较高的中间也可以走。我遇到一位家住斗门的周先生,他开着一辆7座商务车,挡风玻璃上贴着“免费接送”几个字。周先生是一位老余姚,现住在斗门的排屋里,家里地势高,只受了一点小灾。前一天余姚城区还不能通车,他就开车往返于斗门和姚州大桥之间,喊了一整天:要不要搭车?
他说那里认识他的人多,挂着牌子做好事太难为情了,昨天他又开着车来到余姚城区,才敢在车前摆上“免费接送”的牌子。
昨天,周先生的路线是往返余姚西站和书城之间,单程要开半个多小时。周先生早上7点就出了门,我遇到他时,他来来回回已跑了10趟。他说打算开到晚上6点再回家。
我去给奶奶买药,也搭了一段路,一路上不断有人招手,最多的时候车里坐了十几个人。有人要给钱,周先生说,这怎么能收!
我问他干吗这么做,他说理由很简单,同为余姚人。下车前我问他开车累不累?他说担心车子熄火,离合器不敢松,脚酸得很。
周先生的车牌号是浙B.VM180。
最后,我要谢谢两天来让我蹭电蹭网的那家叫阳光码头的火锅店。昨天这家店开始免费向市民发放晚餐,2000盒盒饭是嘉兴总公司调运来的。
深秋夜凉,愿我乡民都安好!
第七天,我家附近的水已经全部退去,双脚干干着地的感觉真好。
到晚饭时,屋里通上了电,有水有网络,固话也能响了——生活回到常态。
整个城市也逐渐进入正轨,黄鱼面(余姚地道美食)店、洗脚店、银行、路边报刊亭都相继开张了。几天前还在肆虐逞威的姚江,也恢复了往昔的安详。
过去的一周,我此生难忘,如果哪天我有了孩子,等他长大,我一定要跟他好好讲讲,告诉他这个城市如何坚强,好人到处都有。
今天上午我坐车去了一趟4S店,城市公交大多已经开通,继续免费;听说城区440辆出租车也开始运营了。
灾后车辆维修挺悲催的一事,朋友给我打电话,叫我把车钥匙送到4S店去,否则等4S店上门推车时间会更晚。离4S店老远,我就看见很多“难兄难弟”,来4S店修车的爆棚了,各处拖来的汽车塞满了4S店每个角度,实在放不下了,只好在外边马路上停了两排,前后有百米长。
4S店老板姓方,手上捧着一盒泡面吐苦水,说五天来没睡过一次好觉吃过一顿好饭,早上还差点被客户误会而挨顿打,“实在顾不上啊,店里已经拖来400多辆,等着拖的还有500辆。”方老板在店门口贴了张纸,上书“苦不能及时施救敬请谅解”。
我家里的卫生也打扫得差不多了,村里一大早就组织人员来清除垃圾,喷洒消毒水,谁家有空都出去做义工扫地,谁家有货车就调出来用,大家也几乎是一呼百应,不计报酬。传统以姓氏为集结的村落文明这时候特别有凝聚力。
清扫队伍里还有子弟兵,干得很卖力,几条大马路全靠他们弄干净的。忙得差不多了,士兵们列队准备离开,村支书不知该如何感激,拿着中华香烟一根根递上去,除了谢还是谢。
为确保送电安全,昨天村里来了许多外地赶来支援的电工,每家每户通电的情况他们都会上门看一看,傍晚我家周边都亮灯了。隔壁邻居又恢复了把音响开得很大声的习惯,就算我紧闭门窗也躲不过。我忍不住隔着阳台喊,有电很了不起是吗?……难道不是吗?
得空,我骑着电瓶车绕着余姚城区转了一圈,这几天路上挂了好多标语,“困难再大也不怕”、“余姚挺住”之类。一路过来,看到人们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沮丧。
穿城而过的姚江,水位已经正常。
我沿着江边走,看到有人在岸边钓鱼。一个男人说,洪水之后江里的大鱼一定特别多,他拿了五根鱼竿一起钓,下午钓上来八条了,二十多斤重,“回头拿去卖掉或者送人吃。”
姚江上的通济桥(当地人叫老江桥)建于雍正年间,桥上遇到17岁的小梁和他女朋友。小梁家中前几天也被水淹了,水一退,他就迫不及待跟女朋友来这里约会了。两人站在桥头,望着东去的江水,偶尔咬着耳朵说两句悄悄话。看着他俩的背影,挺浪漫的。
这个城市正以她自己的方式迅速恢复元气,再过几日,除了墙上未干彻底的水迹,我们就会抛掉灾民的帽子。
一位高中同学与我分享了一段话:这里是全国十强县,最具幸福感的城市;她是王阳明的故乡,五山二水三分田,有着七千年河姆渡文化的东南名邑。如今的她伤痕累累,一片狼藉,不要哭泣,只要双手在,希望就在,只不过是从头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