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
街道两边都是挂着红灯笼的小酒店,红彤彤的灯笼扭着小腰踮着小脚热情地招呼着来来往往的路人。
老曾拎着裤子在街面上急急慌慌地跑着找厕所,路东没有,路西也没有,所有的公共厕所似乎一下子都人间蒸发了。跑着跑着老曾忽然眼前一亮,前面有一个救命的墙拐角。虽然身边不时有人走来走去,可水火无情,来不及了!
老曾拉开裤子,尽力把半边身子镶进墙里,躲在墙旮旯方便起来。真是憋坏了,又长又急的尿水像一道瀑布痛痛快快地飞泻而下。
速战速决,老曾平时也是要脸面的人,这会儿很害怕有熟人过来撞上。男人们倒也罢了,要是个女人一定弄得双方脸红脖子粗。老曾大大地吸一口气,鼓着肚子把身上所有的劲儿都集中在小肚子那块。可也不知怎么会有那么长的尿,肚子里仿佛揣着一条自来水管子,哗哗地倾泻着,没完没了。
老曾惊醒时,先伸手摸一把身子底下的褥子,确信四周边都是干干爽爽的,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真是屎尿无情,一泡尿竟急出一身的热汗。身上滑腻腻的,他便掀开被子角想晾一晾汗。才伸出一条腿,冷不丁的一股冷气袭来,身上张开的汗毛孔“啪啪”一阵响,仿佛电器的开关一下子都合上闸关闭起来。老曾不由打个寒噤,怪不得娘活着时常说,晚上睡觉前一定要关门闭窗,要不容易招“贼”风。娘还说,中了“贼”风的人会得口眼歪斜的毛病,得了这种毛病只能找老中医针灸,平常的打针吃药根本不顶事。
老曾倒是不怕嘴歪眼斜,变得越丑越好,成了丑八怪最好。他巴不得自己变成一个青面獠牙的妖怪,那样的话啥事也好办了。做鬼多自在,来去如风,人们对恶鬼心里都存着一份畏惧。
老曾坐起来用被子半掩住下半身,可还是能看出左腿下半截的位置虚着。就像是吃饭的两根筷子,本来是一对不离不弃的好兄弟,现在冷不丁缺了半截。那还咋用?
外面起风了,风推着楼道的一扇窗户,吱呀吱呀地乱叫。老曾探身悄悄地挑起窗帘的一角,眼神寒噤噤的,楼下一辆警车正对着自己家的窗户。他知道警车里的那两个人,一定还没有睡,他们绝对不敢睡,他们得瞪大眼睛监视着自己家的一举一动。如果老曾这里现在有点风吹草动,那帮孙子一定跑得比兔子还快。
矿上大前年就出过这样的事,一个受重点监视的工亡家属因为不满意事后赔偿,从家里跑出来连夜搭火车上访把事情捅到了首都北京。第二天北京方面来电话通知局里去领人,事关各级领导的脸面,还没等那个告状的女人回来,公安科的科长已经换了别人。
小肚子挺得硬邦邦的,膀胱隐隐地还有些疼,裤衩上也挤出二个潮潮的尿点。老曾没有立刻起来上厕所方便,他暗暗地和自己较着劲儿,细密的汗布满额头,可他还努力地坚持着,他想考验一下自己的忍耐力到底有多久。这股子邪劲,跟在老曾身上很长时间了,就像是一个看不见的影子,暗暗地操纵着他的一举一动。
老曾以前在单位里上上下下都夸他是老实听话的好人,虽然这年头说一个人是好人等于是句骂人的话。老曾还是很中意这个评价。娘从小就教育他,吃亏是福。头顶三尺神灵。老天爷最公道,它睁大眼睛看着呢。
老曾现在觉得娘的话也不是全对,老天根本没长眼,要不怎么会平白无故把他的腿拿走了。老曾心善,活这么大没害过任何人,连只小蚂蚁小虫子都没伤过,可老天毫不留情地给他当头一棍。老曾下意识地把手放在左腿的那个位置摩擦着,空荡荡的,就像小时候放学回家时找不着娘,心一下子被掏空了。
老曾和娘亲,和爹的关系一直是淡淡的。爹年轻时在煤矿上工作,一年才回家二次。一次秋收再一次过年。爹一回家,娘脸上都是笑,笑得锅碗瓢盆也跟着咯咯地傻笑。地里的农活娘不舍得让爹做,天天把好吃好喝端上桌子,好像是供着一个活神仙。
爹老了后,打电话让老曾到矿上接他的班。爹办好退休手续,把老曾领到一个手提一串银钱的黑脸塑像前,沉着脸对老曾说,给窑神爷磕上个头吧,窑神会保你一辈子平安无事的。老曾怕爹的一张黑脸,两手撑地,听话地磕三个响头,心里竟有奇怪的感觉,觉得窑神的眼睛一亮张开嘴巴笑了一下。
爹在村里是个奇迹,下了四十年煤窑,身上连个疤也没落下,竟然全须全影地回家。老曾后来才知道爹那时已经得了煤矽肺,因为爹的病,矿上才照顾他一个当工人指标。爹回村没几年就死了。医生说,爹的肺硬成了一个石头疙瘩。
好像是事先约好的,爹走了半年后,娘也跟着去了。村人说,娘在爹入殓时偷偷地把一双用红丝线缠的筷子放进了爹的袖筒里,爹在阴间看到成双成对的筷子明白娘怕一个人孤单,所以把娘领走了。老曾对爹的感情一直疙疙瘩瘩,因为这个事,更纠结,老觉得是自私的爹把娘带到那边陪他去了。
过几天就要清明了,清明是祭扫的大日子。乡里风俗,走得多远的人到了这一天都要回家给死去的亲人上坟填土。一年了,活着的死去的相互间都有些话要说说,有些事要交待。这样团圆的一个日子让老曾很纠结,老曾不知道怎么去见娘,地下的娘看到他这个凄惶样子一定很伤心。母子连心,娘伤心,老曾也难过。觉得对不起娘,好端端地把腿弄丢了。
老曾念过几天书,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意思。自己的胳膊腿身子包括一根头发都是娘给的,他怎么能这么不小心把最重要的物件说丢就丢了。还有村里的那些亲戚,当年他可是风风光光当工人走的,现在却成了没用的残废人,一瘸一拐地怎么走到爹娘的坟地?又怎么和娘交待?
老曾做个深呼吸,堵在心头的那口恶气,死死地塞在嗓子眼里,像个气球越涨越大。老曾已经下决心要和那些人斗争到底。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这些人到底是谁,老曾也说不清,只是觉得无缘无故的恨,这股子恨就像是一条条毒蛇,鼓着眼睛昂着头吐着信子。青蛇白蛇花蛇数不清的蛇藏在他的袖子里,他随时准备挥挥手把它们放出去。老曾在黑暗里甩一下胳膊,他仿佛看到这些蛇恶狠狠地扑向那些人,先把他们紧紧地缠成一个人肉粽子,再用锋利的牙齿,把毒液注射进他们丰腴的肌肉。
月光像一只小老鼠鬼鬼祟祟地从窗帘后溜进来,屋里的柜子呀、椅子呀、床呀,都拖着一条条黑影子,猫着腰跑来跑去。娘的,连它们都长出了脚。连不会说话的东西也敢欺负他,老曾不由得恶向胆边生。他生气地踢了老婆一脚,香云大概正在做梦,惊得一下子坐起来,迷迷糊糊地问老曾,是不是想喝水了?边说边顺手把床头的小灯打开,老曾眼前乍地一亮,那些四方的桌子腿、凳子腿、床腿、稀里哗啦一下都往脑袋里钻。老曾低声地喝道,深更半夜开灯做啥?关了,快点关了,晃得人眼晕。老婆听话把灯关上,屋里所有的东西又重新掉进黑暗里。黑灯瞎火好,黑地里谁也看不清谁。有腿的和没腿的都一样,分不出个高低贵贱。
楼下的那两个人突然看到这束一闪一灭的灯光,一定吓了一跳。说不定现在已经打电话向上面的头儿反映情况呢。想到这里老曾忍不住笑了,笑声里还夹带出一个屁。村里有响屁不臭的俚语,话粗理不糙,对不光彩的事,当然不能挑着灯亮着嗓子明着做。一是会让对手事先有了防范,二是失去了主动出击的机会。这一年来老曾和工会的干部打交道多了,慢慢也学油学滑了,知道什么事都要学会动脑筋想办法,同一件事情,迂回辗转一下,弄个弯弯绕的套儿就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香云两只手四下乱摸,当摸到男人的腿时,已经完全清醒。又问一句,喝水不?
不渴。
是不是饿了?我拿块馒头片给你?老曾的胃不好,矿井下寒气重,香云总是为他准备些烤好的馒头片。
不想吃。
睡不着呀?
嗯。
那我陪你说说话吧。
老曾不出声。伸手向床头柜上摸去。香云赶紧把烟和打火机都递到他手上。她以前和别的女人一样也讨厌老曾一嘴的烟味,还骂他臭男人。不过自从老曾出事后,事事顺着他心意。香云懂了烟是爷们的魂儿,男人心里说不出的愁肠事,都是伴着烟从嘴里鼻子里冒出来,要不活活能憋死人。
香云把枕头拍松立起来倚在男人背后,老曾靠着床头点了一根烟,刚吸了两口,香云又把烟灰缸放在左手边。这么周到细心的照顾让老曾有些不好意思,便说,没事,你睡吧,明天还要早起进货。我抽完这根烟就睡。
小远他们学校考试了,孩子考了班里的第五名。还拿了奖学金。
这小子比他老子有出息。
菜市场可能要统一盖房子,我们以后就不用风吹日晒了。只是摊位的租金要贵些。
老曾哼了一声,心里迅速盘算着,要个好地段的摊位也算是和矿上开出的一个条件。不怕他们不答应。老曾的手放在断腿上,自己以后是没啥指望了,那就让老婆儿子过上好日子。他现在是有资本的人,那条断腿就是他所有的资本。这种特殊的资源不是人人都有,他得好好利用。
老曾有时候也讨厌自己现在的这个样子。啥时候变得这么不讲理,不要脸,简直就是一个人见人恶的癞皮狗。唉!癞皮狗就癞皮狗,能当好一条癞皮狗也不错,只要能让领导们时时记着他这个坏人,他愿意自己更坏一些。哪怕是头顶长疮脚底板流脓——坏透了腔。现在这社会特别需要坏人的帮助,只有坏人坏事,才能引起上面领导的重视。
香云把被子拉上来帮他盖好,黑暗里,红红的烟头一闪一闪的,老曾的脸也是一明一暗。
香云心里有些担心。她知道过二天煤业公司要开职代会,本矿的电视新闻里已经讲了好几天。为了这个会,街上挂了彩旗,路边的护栏上挂了彩灯,办公楼前隔一段摆盆花,环卫工人们把树都刷了一圈白粉。听说还有市里电台报社的记者要下来采访录像,新闻录好了要拿到省里播放。
这几天家里的干部不断,工会、社保科、公安科的小干部像蝗虫一样飞来飞去,这些人红脸白脸黑脸轮着唱,对老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总之是要搞好安定团结,内部矛盾内部解决,家丑不可外扬,肉最好是烂在锅里。老曾呢,一脸莫测高深的笑,对于他们提出的条件,不点头答应,也不摇头反对。更离谱的是前天晚上回家时,香云看到矿上把一辆警车停在他家的楼下。两个年轻人是公安科里的协警,穿着公家发的统一黑蓝制服,除了臂章上“公安”和“保安”两个字不同外,其他的配置和真警察没什么两样。民怕见官,小百姓最怕衙门里穿制服的人。披着那身警皮往人前一站,多横的人在人家面前自觉矮三分。香云早失了分寸,害怕老曾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私底下劝老曾,答应了吧。要多少钱是个够?腿没了已经没了,难为这些人也不会长出来。老曾骂她,妇人家,眼皮子浅,一点大事也经不住。
老曾知道他们怕他,怕自己藏在袖子的那些蛇。要不也不会摆这么大的阵势。他老曾也不是吓大的,弄辆警车就想吓唬人,做梦!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个法力无边的大仙,呼风唤雨,指头轻轻一点就能把一块石头变成一堆金灿灿的金子。这样一想,心里倒是舒服多了。
香云困了长长地打个哈欠,半睡半醒地说,我刚才做了个好梦,天上到处都是红花。花开富贵,又是红色,这梦一定应验在好事上,家里要有喜事了。只是这喜事也不知应验在哪儿?
老曾心里说,傻女人,要是做个好梦就能办成事,我天天盖着被子做梦,我盖它十八张被子。厚厚实实地梦。嘴里却说,好事,一定是好事。咱们家也该有点喜事了。
刚才梦里的那条街老曾以前走过无数回,而这样的梦也重复着做了好多次,连他撒尿的那个墙角都是相同的。每次都是找厕所,每次醒来心里都是冰凉冰凉的感觉。
一年前老曾还是个手脚齐全的健全人,下了班和工友们去公共澡堂洗过澡,换上干净衣服,去土街两边的小酒店喝几口。那一溜小店都是小门脸,玻璃窗上贴着几个油腻腻的红字,门口挑一个红灯笼,这样的小店不会有鲍鱼龙虾的排场,都是靠店老板几个家常菜撑门面。油炸花生米呀,黄瓜豆腐干呀,凉拌猪耳朵呀,热菜也就是过油肉,红烧豆腐,炒土豆丝。
小店一般都有为客人存酒的规矩,当天喝剩下的酒在瓶子的商标上随便画个记号,下次来了,还是以前剩下的小半瓶,一点不少,当然也不会多。穷工人好伺候,有点酒有点肉就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老曾他们几个对脾气的人坐下来,高高兴兴地喝酒、聊天、吹牛皮。喝过二两小酒,老曾也不回家休息,直接拐进菜市场帮老婆看菜摊。香云是娘相中的媳妇,乡下的女人。香云从村里嫁到矿上后一直没找上工作,开始做临时工,后来就跟着邻居王嫂在菜场卖菜,早上从货栈把菜批发回来,白天摆在市场零售出去,挣个中间的差价。黄瓜、豆角、西红柿、茄子、油菜,啥好卖,卖啥。现在的菜都是大棚里长大的,没季节性。冬天里吃上鲜嫩嫩的芹菜是平常的事。
下午五点是卖菜的高峰,这时工人下了班学生放了学,人们都急着买菜回家做饭。香云一个人忙得团团转,老曾下了中班每天都要来帮她忙一阵子。一个称菜,一个把称好的菜装进袋子里。一个收钱,一个找零,两个人总是配合得很好。到了晚上摊上总要剩下一些蔫头耷脑的菜蔬,就由老曾大声吆喝着便宜处理掉。差不多都是论堆儿卖,西红柿一块钱一堆儿,黄瓜也是。这些菜一般都是卖给晚上捡便宜的大妈大婶。大妈大婶把菜拿回家加工成红红的番茄酱,做成可口的酱油黄瓜条。
七点半以后差不多家家都开晚饭了,来买菜的已经寥寥无几。没有卖出去的菜样子都不好看,西红柿这里长角那里长包。黄瓜呢一头粗,一头细。油菜更是比老女人的色相都差一些。剩下的这些菜拿回家自己吃,吃不了白送给周围的邻居。老曾常开玩笑,卖菜的老婆喝菜汤,自己家从来没有吃过新鲜菜。
香云把剩下的土豆萝卜葱头收在筐里,这些菜皮实,太阳晒不焉,明天还能接着卖。老曾把菜筐一个个往三轮车上搬,香云到熟肉店给老曾买点他爱吃的猪蹄鸡爪。然后老曾前头蹬着三轮车,香云坐在后面,两口子说说笑笑地回家。一路上,身边的汽车来来往往,老曾一边用劲蹬三轮一边笑嘻嘻地说,他这车比宝马都快都稳当。香云斜着身子靠在菜筐上,半眯着眼,嘴里还哼着小曲,那神情比当官太太还美。
出事那天的事,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上面的煤忽然落下来,压在左腿上。老曾当时没有立即昏过去,而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腿,知道腿还在,后来就没知觉了。
在医院时,他也是急急火火地找厕所,从挂着红灯笼的小店穿过去,从街上穿过,从来来往往的路人身边穿过,在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个墙旮旯里撒尿,无穷无尽的尿水就像是关不住的水龙头,正痛快着一下子惊醒了。床边竟是两个陌生的女孩子,老曾的脸一下红了。转脸他看到香云站在床头红着眼圈在哭。他用求助的眼神看着香云,想让香云把护士都打发出去。三岁的小孩子也知道尿床是一件害羞丢脸的事。小护士看到他醒了,慌里慌张地喊,大夫,大夫,七床的病人醒了。边喊边往外面跑。接着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大夫拥进房里,一个大夫两手抱着胳膊站在老曾的床前,一字一句拖着腔问,感觉怎么样?老曾茫然地摇头再摇头。真的没感觉!半边身子都是木的,不过知道自己还活着应该感到高兴才对。想到这里,他对着大夫笑了。笑得很难看。大夫转身对护士说,醒了就把导尿管取了吧,早点让病人恢复自主排尿。又回头嘱咐香云,病人有事到办公室找他。
香云的眼睛都哭肿了,老曾开始还安慰她,哭啥哭,这不是好好活着呢。鬼门关上走一遭应该高兴才对。死里逃生是个喜事,天大的喜事。香云还是哭个不停。老曾没耐心了,尿急,膀胱都快爆炸了。老曾看看周围扭捏地说,我想尿尿,香云弯腰从床下把一个扁扁的白色便器伸进被子里。便器有一个长嘴,碰着下身,凉凉的。
尿得不痛快,断断续续,一小股一小股地挤出来。老曾心里别扭,老觉得是尿到床上了。左腿跟块木头一样,一点知觉也没有,老曾让香云帮他挪一挪左腿,香云仿佛没听到,只顾低头擦眼泪。老曾想就这女人是吓傻了,算了,自己翻翻身算了。不对呀,怎么左半边空落落的?他先是用右边的那条好腿去蹭,一蹭闪空了,心一下也悬空,被一根看不见的细麻绳提在空中。他惊出一身冷汗,又用左手向下试探着摸,还是没摸着,身上的汗一下子全冒出来,就像刚刚洗了淋浴。老曾结结巴巴地问,老婆,腿?我的腿呢?问完便什么也明白了,咧着大嘴哭起来。香云一直担心怎么和老曾说,这时倒不哭了,扭头抹去脸上泪过来安慰他,别的不重要,人活着就好。
老曾和香云生气,发脾气。你怎么不问问我,要腿,还是要命?
我……
我没同意,我本人没在手术单上签字,医院怎么能做主把腿锯了?
我……
老曾哭了一会儿又说,老婆,没有腿我还活个啥劲?
有命在就好。
你让他们救活我有啥用呢?
孩子有个爹。我有个主心骨。
以后和你逛个街都不能了。
能,我推着你。
没腿我怎么回去看我娘呀!
我背着你回。
嗨!老曾长叹一口气。从那天起老曾觉得所有的生活掉进黑洞里,黑得看不见天日。
老曾在医院时有一段时间是真的不想活了,他耍性子故意地不吃不喝,弄得医院都下了病危通知。让老曾回心转意的是听到儿子被局里的重点高中录取了,别人家要花二三万才能办到的事,他老曾的儿子一分也没花,自己凭成绩考上了。老曾那天中午睁开眼,看着香云要汤要水的光景。香云把一勺白粥喂给他,等了一会儿张嘴还要。香云擦着眼泪偷偷地笑了。
不行了!坚持不住了。小肚子一阵一阵抽着疼,老曾翻身坐起来,一只脚垂下地找拖鞋。熟门熟路,脚下一勾一探准确地找到鞋。其实香云在床底下准备着马桶,老曾顺手拿出来,在屋里就能解决问题。可老曾偏不用,他一定要自己上厕所。他觉得能不能自己上厕所是个天大问题,它关系到一个人的能力问题,如果一个人自己连厕所也去不了,那这个人就彻底完了。
香云伸手要扶他,老曾不耐烦地朝她摆摆手,固执地从墙角边抓过拐杖。香云赶紧从后面给他披上一件外衣,老曾身子伏在拐杖上,个头一下子矮了很多。老曾一晃一摇地走,香云光着脚跟在后面,两手奓开,随时准备扶老曾一把。拐杖头敲在地板上的声音,深夜里听起来很瘆人。尽管香云细心地在上面包了布子,可那声音还是一下一下沉甸甸地敲在人心上。
房子是旧结构,厕所有个小台阶,这个台阶对老曾来说有点困难,跟在后面的香云就想在旁边搀他一下,老曾生气地一扭身子甩开了香云的手。老曾暗暗地使把劲两手用力一按拐杖,身子轻轻一提就上去了。老曾进了厕所,一定要把关上门。香云不放心,说老夫老妻的哪那么多的讲究?我又不嫌弃你,在医院里不都是我天天给你接屎接尿。他说,撒尿是老爷们一个人的事,旁边直直地杵个女人,怎么能尿出来?再说让女人扶着他撒尿,简直就是在当面抽他的耳光、侮辱他。那还不如拿刀杀了他。
香云只好退在外边等着,耳朵细细捕捉着门里面的声音,尿水激在马桶壁上先是细碎低音,后来哗哗啦成为响亮的高音,再后来水声渐渐小了,到了尾声。香云便离门远一点,这样老曾出来就不知道她在偷听。
对着便池痛快地撒完尿。老曾喘口气,老话怎么说来着呢,活人能让尿憋死,这话说得好。一泡尿真系着一条人命哩。老曾用手揉一揉小肚子,果然舒服多了。刚才脑子真是坏掉了,怎么能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呢?不就是一泡尿的事嘛!又不是啥生死大事,还要下决心拿主意。万一憋坏了,折腾出啥毛病,还得花钱治。
老曾没有马上冲厕所,眼睛瞅着残留在便池里黄色的尿渍,又瞅瞅半条腿,心想要是有一种吃了以后能长出胳膊腿的进口药多好,腿没了长出一条腿,胳膊没了长一条胳膊。不过那样,这天下肯定大乱了。到处都是千手千脚的妖魔鬼怪。又胡思乱想了,老曾明白腿是永远也不会长出来的,爹娘生就的东西,一辈子只有一件。想到娘,老曾心里一阵阵难过,觉得对不起娘。
香云在外面等的有点急,试探地喊了一声,老曾?里面没有声音,她轻轻地又叫一声。香云沉不住气,慌里慌张地敲门。老曾“哗”地把厕所门大敞开,样子凶巴巴的,用拐杖不耐烦杵着地板,急赤白脸地说,你不就是怕我想不开会自杀?我今天给你说句实话,你放心,我不会自杀的,我儿子还没长大呢,我怎么能死呢?我还没给你们挣来好日子呢。
从厕所出来,嗓子有点干,老曾拐进厨房倒了一杯水,是那种肚大腰圆的罐头瓶,能装一斤多凉白开水。老曾仰着脖儿大口大口喝,水顺着嘴叉子滴滴答答地流在背心上,像个吃饭时洒米漏饭的毛孩子。
老曾一拐一拐地走回房里时,两口子又拉了些话。香云手里习惯地握着空拳,一下一下地帮老曾捣腿,力道拿捏得不轻不重刚刚好。老曾剩下的半条腿血脉不畅,常年是木扎扎的感觉。手腕酸了,香云换一只手,继续捣一捣,搓一搓。搓得肉皮热乎乎的。老曾心里愧得慌,这样的好女人,跟着他这个废人,一点福也享不上。
屋里先是青,然后是白。老曾被一泡尿折腾醒后一直没睡着,大睁着眼看天花板上。屋角挂着一只蜘蛛网,勤劳的小蜘蛛一夜间结了很大的一张网。人要是蜘蛛就好了,长八条腿,少一条照样还能走能行。村里人都把蜘蛛叫作喜蛛蛛,遇见蜘蛛是好兆头,会碰上喜事。
手机的闹铃声响了,唱的是“今天是个好日子”。香云喜欢喜庆的歌,便让儿子挑这个曲子做铃声。香云披了一件上衣急急慌慌地起来上厕所,拖鞋底啪嗒啪嗒地拍着地板,那声音就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重重地搁在老曾心上。吱吱地冒烟。
老婆每天五点要去货栈接菜,迟了就没有新鲜便宜的菜。香云连脸都没洗就出了门。家属区的小毛贼多,怕丢了,拉菜的三轮车用长链子和底层老刘家的护窗锁在一起。老曾听到女人在楼下哗啦哗啦的开锁声,然后是吱纽吱纽骑车的声音,老曾的耳朵尖,听出来车子中轴里有颗滚珠烂了,抽空得修一下。
六点,老曾穿衣起床给儿子准备早饭。先伸右腿,脚丫子从裤角里像条鱼似的游出来,伸左腿时就没有鱼游出来的快乐。裤腿的下半截香云给缝上了,从医院回来香云怕他看到另半条空裤腿难受,把所有的左腿都缝成一个长方条的口袋。口袋里装着他剩下的半条腿。
老曾点着煤气,往不锈钢锅里添了三碗水,放上麦片,蓝色的火焰舔着锅底,发出咝咝的叫声。煤气灶的另一头,蒸锅里上层热馒头,下层煮鸡蛋。麦片粥快熟时,老曾喊曾小远起床。儿子十五岁,瘦瘦的,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但很懂事。小远的成绩还可以,开家长会时香云偷偷打听过,老师说考个普通大学应该没问题。老曾没有告诉儿子,考不上大学也不怕,他能帮他弄到一个当工人的指标。像老曾当年那样,当一个煤矿工人。
曾小远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坐在桌子边。老曾把麦片粥盛在碗里,又把自己腌的酱油黄瓜挟了一小碟子。这个酱菜是他新学的,老曾病好后把家务都包下来,洗衣、做饭、清扫屋子,样样做得都好。
儿子走了一会儿,香云也回来吃早饭。老曾盛好粥,剥个鸡蛋放在碗里。香云在卫生间里磨蹭了很长时间才出来,香云爱美,烫了一个时兴的梨花烫,上面抹着很多发胶,要沾着水才能梳通。女人收拾一下果然好看了许多,头发卷像一朵朵花翻着。香云吃完饭没有帮老曾收拾桌上的碗筷,三轮车上的菜还没卸下来。香云和周围的摊主关系处得好,平时忙不过来,他们都肯搭把手。
老曾打开电视等着看同城的天气预报,这是他的一个习惯,老婆在外面摆摊,天气对她很重要。香云出门时和老曾说,今天就别去菜场了,她一个人忙得过来。
香云不想让他去,既心疼他的身子,又怕他难堪,市场人多嘴杂,总有人要盯着那条残腿,问东问西没完没了。
解决了没有?
怎么个赔法?
赔了多少钱?
对,人就是要硬气些。
工会的干部就会捡软柿子捏,谁头皮软谁就好欺负。
不给钱,天天去矿上找人,要不就去省里上访。
人家谁谁当年出事故只给了五万。后来从乡下把八十岁的老妈接来住进了矿长的办公室,矿上一下子给了八万块钱,多了三万哪。
政策都是活的,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人就是要会闹。
这些火上浇油的话,香云现在不想听,她只想老曾能快点忘了那些不愉快。钱不钱的无所谓,赔偿多少也有花完的时候。人心不足蛇吞象,给上一百万也有花光花尽的那一天。
老曾下楼时,一个年轻的小协警立刻跳下警车,笑眯眯地迎上来和他搭话,
曾师傅出去呀?
老曾也笑着回话。嗯,出去。
去菜市场?
嗯。
我想起来,买包烟,正好一起去。
那一起去。呵呵!
老曾暗笑挂羊头卖狗肉,装得还挺像,不就是要监视他吗,明着说呗。
老曾边走边哼了几句戏,说出来谁会相信呢?他现在居然有二十四小时的警卫了。他老曾是个啥人,说好听点是一个工残人员,不好听就是一个没用残废。老曾家五代贫民,扳着指头数来数去,连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都没有,而老曾现在的级别待遇一下子蹦到了有随身警卫的高干。
老曾越想越激动,一激动就想做点出格的事。做什么呢?老曾还没想好,起码这个事不大不小能让领导记起自己是谁来。自从出工伤老曾离开单位已经快一年了。老曾担心老领导会忘了自己,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被别人遗忘了,那是多么可悲。
老曾出院后,为了报销医药费的事找过几次单位。几乎所有的领导都打同一个官腔,研究研究再说,这一研究就给你支出一丈远。下次去还是这句话。百炼成钢,老曾现在也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不会被“研究研究”的一句话轻易支出门外。这一年老曾学会了不断地创造麻烦,让聪明的领导来帮自己解决问题。
知己知彼,老曾懂得领导们都有洁癖。他们想把自己这块臭肉捂在高压锅里,老曾则是希望把这块臭肉挑出来,还要装在一只精美的盘子里摆在餐桌的最显眼处,老曾不怕臭,越臭越好。只有臭气熏天,才能把问题彻底解决好。
老曾走得慢,小协警走得慢,老曾走快,他也走快,弄得和跟踪地下党似的。老曾想和小协警开个玩笑,在街上兜了一个圈子,径自向办公楼走去。小协警温顺得像一条狗,跟在后面一脸无可奈何地苦笑,管老曾叫大哥,大哥,你不要难为我,我也就是个小蚂蚁。大哥你要是今天进去,那我明天就被开除回家了。我家里有八十岁的老娘,一岁的小儿要养活。后面的话,老曾知道是调侃。他那么年轻,怎么会有八十岁的老娘。
老曾走到北山路时,看到小协警在打电话,他一定是在讲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为了得到上面领导的表扬,可能还会添油加醋地把事态扩大化。
老曾明白,自己就是他们仕途上一颗微型炸弹,他一发脾气,就能把他们的美好前程断送了。
老曾一进菜市场,那些人就喊着他砍一盘,老曾棋臭,嘴硬,每回输棋了,都要不服气地嚷嚷,再来一盘。
老曾回头看看老婆,笑一笑。挠挠头,再笑笑。香云知道他心思,便说去吧,我一个人能忙得过来。她今天进菜的时候多上了点黄瓜、窝笋、水萝卜,这几样菜每天都能早早卖完。趁着上午买菜人少,香云要把菜码得好看些,西红柿用布子擦得像女孩子的脸蛋,红扑扑的。黄瓜喷上水雾,就像是刚从地里摘下来。小油菜也要在叶子上洒水,这样看起来水灵灵的招人。土豆把个头大的,圆头顺脑的摆在前面。买菜和男人相女人一样,顺眼好看才是第一。
工会的杨主任不知啥时候站在他的身后,老曾瞅瞅那个小协警早撤了。不知又要耍什么花样?老曾就有点心不在焉。把马活活喂到对家嘴里。等发现已经迟了,想悔棋那是万万拿不回来的。
杨主任和老曾也算是老相识了,这一年没少和老曾打交道,摆事实讲道理说事例,经常和老曾沟通思想。老曾高兴呢,给杨主任个面子,陪他说说话。算是配合一下他的工作。工会是个清水衙门,一年到头捞不上啥油水,工作还得干好。要是老曾正心烦开口就骂,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你他妈的少一条腿试试,你要是能心平气和,我给你当儿子,不当孙子。
杨主任把矿上的补偿条件,开得一次比一次诱人。给香云解决工作。优先解决房子。等小远长大了安排工作。一次性补偿二万块。一二三四五等等,每一条都能帮老曾摆脱现在的穷日子。可老曾吃了秤砣铁了心,啥也不要,坚持要他的腿。就是那条当初在医院锯下来的腿。
老曾说,他啥也不要只要自己的腿,腿是娘给的,现在已经对不起娘了,所以一定要把腿找回来埋着娘坟的旁边,陪着她。
老曾这个条件,难坏了所有人,医院有规定,对于截下的残肢,统一送到火葬场。如果家属要求保留,要单位出具证明,可是老曾提出这个要求已经是手术半年以后。那条腿早已经成了一堆骨灰,还不知撒到了哪儿。
曾小远忽然从学校回来了,知道家里没有人,直接跑到市场拿钥匙。老曾看见小远,眉头慢慢皱起来。小远说,学校给他放假了,让他回家做一做爸爸的思想工作。特别交待的是职代会期间不要做出啥出格的事。
老曾心里的那条蛇,一下子凶猛地昂起头。他决定行动了。自己的日子不好过,也不能让他们活得舒服。光脚不怕穿鞋的,我老曾不过是一个工残人员,以后日子还有啥盼头,闹出事大不了进去蹲几天局子,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大案子,关几天马上就会放出来。
快十一点的时候,管市容的人来了,手里拿一本票据,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过。旁边的老王把十块钱递给他,赔着笑脸说,别扯票!别扯票!我要票没用,又没人给报销,开啥呢。那人走得时候老王又把黄瓜挑上几根,放进自行车筐里。“中午做个凉拌黄瓜,拍上几瓣蒜,倒上点醋,下酒爽口。”等人走远了,老王朝地上狠狠地唾一口。
摊位费五块,卫生费二块,市场管理费二块。这些钱老曾只要守在菜摊,坚决不交,老曾的理由特别充分,老子的一条腿都交给国家了,所有的税一次性付清。
有样学样,旁边的一些摊主看到老曾不交起哄也不交。弄得那人下不了台。市容的小头目私下悄悄找香云谈过,说是他家的菜摊子可以不交,只要老曾办个残疾证就行。不过这样的话,香云不敢和老曾讲,老曾最怕听“残”字。
下午老曾把儿子送回学校,转身来到领导的办公楼下,他没有上楼找领导,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仰头看一眼矿长的窗户,低头抿一小口水。
清明的前一天,香云早早收了摊子,顺便买了一些香烛纸钱回来。香云把金箔叠成元宝形,再用针线串成钱串子,老曾手里拎着一串叠好的元宝发呆。娘活着时,也是这样给爹送钱。
老曾小时候听人说,爹不把娘接到矿上住,是因为爹在矿上还有个相好的。老曾回家问娘,娘扇了他一个耳光。娘说,你爹拿命换钱呢,不能胡说。可是娘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娘的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桃子。老曾后来再不说那种惹娘伤心的混账话。
阴天,腿上的伤口有几百个蚂蚁在爬,隔着裤子老曾不停地抓挠。
伤口又痒了?这二天变天气,一变天好人身上也难受。我拿热水给你敷一下。香云起身到厨房倒了半脸盆热水,泡在里面的毛巾冒着热气。香云嘴里呵呵地吸着气,把热毛巾捞上来,手一下子烫得通红。她把热毛巾倒几次手稍稍晒一下,然后捂在伤腿上,隔一会儿,换一回水。瞅着半截腿,老曾心里倒是踏实下来,腿没了就没了,既然好日子坏日子都得过下去,那还是好好地活。为了娘也为了眼前的女人。
娘活着时给他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一个老奶奶,她的大女儿家做伞,二女儿家开染坊。老奶奶阴天发愁染坊的生意不好,晴天担心大女儿的伞卖不掉要赔钱。后来有个高人指点她,晴天时想染坊的生意好,阴天想伞卖得好。从此老奶奶天天都是高兴的。
人活着就是这么个理儿,好日子坏日子既然跑不掉逃不了,那就认命吧。人再硬也硬不过个命。弯弯腰,低低头。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什么事也能过去。老曾想等清明上坟回来就把赔偿的协议签了,省得他们心里七上八下老怕自己这颗炸弹会忽然爆了。
放下这些心事,老曾忽然来了兴致,拉拉扯扯想和媳妇亲热一会儿。媳妇半推半就,也就办了好事。老曾残了后,几乎没有兴趣做这种事。虽然香云每次都配合得很好,可他觉得男人做这种事还要女人主动帮忙,比脱了裤子当街撒尿还羞人。在老曾的旧观念里,女人应该永远是下位,龙在上,凤在下嘛。
清明那天,老曾和香云包了一辆黑出租车,黑车便宜,还听话,让去哪儿就去哪儿。
娘的坟在阳坡,坟里还有爹,就是那个叫他给窑神磕头的人。老曾现在还记得当年窑神高深莫测的一笑,明白神仙做事也不能一碗水端平。
香云把带来的水果一层一层码成几个塔,几样糕点也垒成拱起的小山,嘴时念叨着爹、娘我们来看你了。老曾鼻子酸溜溜的,一把把拐杖扔掉,用一条腿撑着艰难地给娘跪下来磕头,抬起头时眼里一下子盛满泪水。娘看到他的样子,一定也在抹眼泪。娘当年送他当工人走的时候也是一把一把地抹泪。周围的邻居婶子们还劝她,说是孩子从此端上铁饭碗,吃公家的饭,有了好前程,当娘的该高兴才对。娘便又扁着嘴笑了,笑得生涩。像是吃了一颗没熟的青杏儿。
老曾狠狠地擦干泪,用小锹头挖着身边的土。香云想要帮他,老曾冷冷地盯了她一眼,香云讷讷地收回手。这样的事怎么能让媳妇帮忙呢,这是他和娘两个人的事,只有娘才能明白他的心思。他心里小声和娘说,娘呀,儿子对不住你,儿子把你给的腿丢了,怎么找也找不到。娘呀,你别难过,别哭!
老不干力气活,才动几下,就出了一身透汗。出了汗,身子变得轻爽起来,很长时间没有这么痛快地干活,痛快地流汗。
挖了一个长方的坑,老曾把带来的小箱子埋在娘的脚下。箱子里是他千辛万苦要找的腿。自己的那条断腿当然没有找到,香云帮他用剪下来的裤腿缝了一条假腿,里面塞的是老曾穿过的贴身衣物。以前有衣冠坟,这个假腿也算是一个坟吧。
儿行千里母担忧,老曾知道娘不放心他。现在把腿埋在娘的身边,让娘为他守着,这回大概永远也不会丢了。
阳坡上的草都青了,淡黄色的蒲公英、花白色的打碗碗花伏在地上,一丛一丛的。老曾在娘的脚下,垒起一个小小的土包,这个小包依偎着大包,就像他小时候睡在娘身边。那时候他喜欢枕着娘的胳膊睡,还喜欢闻娘身上的汗味,有点酸,还有那么点甜,就像是玉米窝头的味儿。
干完活,香云在旁边把冥钱一张张丢在火里,老曾给爹敬了一支烟。烟插进土里,烟灰一截一截地烧下去,仿佛真有张看不见的嘴在吸。老曾有点怨爹,要是当年他没有接爹的班,现在还是一个有手有脚的全乎人。他和香云在村里种几亩地,养一头猪几只羊几只鸡,那日子虽然穷点,苦点,但一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守在一起是多么的开心快乐。
当夜,老曾做了一个梦,梦到他变成一个吃奶的小孩子,四肢健全,浑身上下都是腥甜的奶味。娘把他抱在怀里,把尿,娘的嘴撅起来撮成一个哨子形,嘘嘘,嘘嘘地吹着哨子。在悦耳的哨音里,老曾破天荒地尿了一次床。
漫天的大水差点把睡在床另一头的香云冲跑,香云起来换床单褥子,老曾光屁股坐在凳子上看着女人铺床铺被,忍不住呵呵地傻笑。香云假装生气,顺手打了他屁股一下。老曾没有觉得尿床不好意思。而是有那么一丝甜甜的感觉,很久没有这种幸福感了,安居乐业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