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莲
《资治通鉴》卷二百三十八载,白居易任左拾遗时,屡屡当众指摘宪宗皇帝“陛下错”,使宪宗十分恼火却又无可奈何。对此,今人或有疑惑,以为近乎夸张。其实,《资治通鉴》所载是据《旧唐书》等唐史料而来。《旧唐书·白居易列传》说,唐宪宗曾诏令神策中尉吐突承璀(系宦官)为招讨使。作为左拾遗的白居易(元和三年至元和五年,即公元808年至810年在任上)因为承璀一贯阿谀奉上而又骄横跋扈,遂与其他十七八位谏官一道上奏,请求皇帝收回成命。其中,白居易还当众与宪宗皇帝发生争执,语调高亢,使宪宗在众臣面前颇有些下不了台。下来后,宪宗对翰林学士、监察御史李绛说:“白居易这小子,是我亲自把他提拔到现在这个位置上的,可是今天竟对我如此无礼,我实在忍受不了!”李绛忙宽慰皇帝道:“白居易之所以不怕杀身之祸,每每敢直言批评您的过失,正是在回报您的提拔啊!”皇帝想了想,觉得有理,也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了。以后,还继续任由白居易等继续向他“开炮”,并“多见听纳”。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宪宗皇帝胸襟特别开朗,勇于接受臣下批评呢?或者说,白居易特别具有人格魅力,迫使宪宗皇帝不得不屡屡接受他的批评指正呢?
笔者认为,这两方面的原因或许都多少存在着,但却不是最主要的、最具决定性的。这是因为,勇于求贤纳谏和敢于犯上行谏是唐朝特别是唐朝中前期的行政制度使然,是政治传统使然,是文化氛围使然。
大家知道,在唐王朝立国后的第九个年头(武德九年,626年),唐太宗登基了。他曾目睹隋末以来的天下动乱,并亲自参与了夺取政权、建立唐王朝的武装斗争和政治斗争,对于隋王朝迅速灭亡的教训了然于心。他即位后,即在政权建没上对秦汉以来沿袭已久的宰相制度进行了大刀阔斧的重大革新,建立起皇权专制下的三省(即尚书省、内书省与门下省)分权与政事堂集议相结合的中央政权体制。其军国大事一般由宰相和百官集体讨论,皇帝在广泛听取群臣意见的基础上集思广益,作出最后决策。这是唐朝政治的主流,是唐朝政治开放的主要表征。这种政治开放的风气,是在太宗的“贞观之治”中形成的。而唐朝君主们由此走出了孤家寡人政治的封闭圈,形成君臣一体、共治天下的政治格局。
与此相适应,唐太宗在隋朝政权结构的基础上建立和完善了以御史台为核心,包括尚书省(兼职,监察御史台)在内的监察体系,以弹劾、巡按等方式,将中央文武百官和各地州县官吏全部纳入其监察范围内,以此整肃朝纲,威慑贪枉,打击邪恶,彰扬正气。
贞观之初,太宗“恐人不言,导之使谏”(《贞观政要·求谏》),还建立起一套包括谏官制度在内的言谏制度,以广开言路,同时也是对御史台监察制度的一项重要补充。《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一在“开元五年九月”条下有如下记载:
贞观之制,中书、门下及三品官入奏事,必使谏官、史官随之,有失则匡正,美恶必记之;诸司皆于正牙奏事,御史弹百官,服豸冠,对仗读弹文;故大臣不得专君而小臣不得为谗慝。
贞观时期特别是其前期,由于太宗大力倡导,“敢犯龙鳞”、勇于批评与虚心纳谏、闻过则改成为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平常事。一代“忠谏”魏徵(前后陈谏二百余事)死后,太宗“登苑西楼,望哭尽哀”,叹曰:“魏徵没,朕亡一镜矣!”(《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六)
至德二载(757年),杜甫赴鄜州(治所在今陕西富县)探亲,路经太宗长眠的九嵕山,望昭陵耸峙,芳草萋萋,野鹤盘旋,白云悠悠.不由得心绪潮涌,浮想联翩,遂写下一首五言长律《行次昭陵》,以述对太宗皇帝的景仰之情,缅怀贞观盛世的金色时光。诗曰:
旧俗疲庸主,群雄问独夫。
谶归龙凤质,威定虎狼都。
天属尊尧典,神功协禹谟。
风云随绝足,日月继高衢。
文物多师古,朝廷半老儒。
直词宁戮辱,贤路不崎岖。
……
诗人回顾贞观时期,朝中可谓猛将如云,文臣如雨,人才济济,灿若星汉,共同辅佐太宗皇帝完成“贞观之治”的壮举伟业。那一时期,贤才能人得到青睐重用,大政方针倚重孔孟儒生,犯颜直谏者受到鼓励和保护,广大知识分子(也是诗人群体)可以心情舒畅地尽展身手,报效国家。
唐朝在政治生活中实行了比较宽泛的社会监督机制。继太宗建立御史台和谏官制度后,武则天时,又“命铸铜为匦”,置之朝堂,以受天下表疏铭,“其东曰‘延恩,献赋颂、求仕进者投之;南曰‘招谏,言朝政得失者投之;西曰‘伸冤,有冤抑者投之;北曰‘通玄,言天象灾变及军机秘计者投之。命正谏、补阙、拾遗一人掌之,先责识官,乃听投表疏”(《资治通鉴》卷二百三十)。
迨入开元年间(713年—741年),玄宗“依贞观故事”,遍访“安国抚人之道”,大进忠贤之人而从谏如流。他几次“遣备礼”征求的著名隐士卢鸿一终于自嵩山抵京。唐玄宗十分高兴,诏曰:“卢鸿一应辟而至,访之至道,有会淳风,举逸人,用劝天下。特宜授谏议大夫。”(《旧唐书·隐逸列传》)可见玄宗也同太宗一样,求贤若渴,广征天下有识之士进入朝廷,为国家大计进言献策,箴规得失。
玄宗对刚正不阿、直言急谏的姚崇(时人谓之“救时之相”)与宋璟特别倚重,先后拜为宰相。在他俩离开相位后,仍尊崇有加,随时讨教。《旧唐书·崔植列传》中有一段崔植回答穆宗李恒的话,讲的就是玄宗以姚崇、宋璟为“人镜”的故事:
玄宗守文继体,尝经天后朝艰危,开元初得姚崇、宋璟,委之为政。此二人者,天生俊杰,动必推公,夙夜孜孜,致君于道。璟尝手写《尚书·无逸》一篇,为图以献。玄宗置之内殿,出入观省,咸记在心,每叹古人至言,后代莫及,故任贤戒欲,心归冲漠。
《旧唐书·玄宗本纪下》还说:“我开元之有天下也,纠之以典刑,明之以礼乐,爱之以慈俭,律之以轨仪。”这说明《旧唐书》的作者们(刘昫等)很明白形成“开元之治”的根本原由乃在于行之有效的行政制度及一脉相承的政治传统。再加上唐玄宗的身体力行,遂使得唐朝政坛继续出现堪与贞观之治媲美的谏诤风行、虚己纳下的良好氛围,以至开元时期(713年—741年)特别是“开元之初,贤臣当国,四门俱穆,百度唯贞”。当时“庙堂之上,无非经济之才;表著之中,皆得论思之士。而又旁求宏硕,讲道艺文。昌言嘉谟,日闻于献纳;长辔远驭,志在于升平。贞观之风,一朝复振。……所谓‘世而后仁,见于开元者矣。年逾三纪,可谓太平。”(《旧唐书·玄宗本纪下》)
初唐、盛唐国家政治生活相对宽松与开放。即便进入中唐以后,求贤致治,广开言路,依旧是李唐君主们所追求的目标与手段。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政治环境与文化氛围,所以,在进入中唐以后仍然出现了像初唐、盛唐时的魏徵、姚崇、宋璟那样敢于讲真话的诤臣名相,如颜真卿、刘晏、杨炎、陆贽、王叔文、王伾、杜黄裳、李绛、白居易、裴度、孟简、王涯、李训、郑注等。所以,白居易任左拾遗时,能够屡屡当面纠正宪宗过失,指斥“陛下错”而不至于获罪。《旧唐书·白居易列传》写道:就在白居易公开不给唐宪宗面子后不久的元和五年(810年),白居易做左拾遗(从八品上)一职已满两年,“当改官”时,唐宪宗还因“居易官卑俸薄,拘于资地,不能超等”,让他在同品官职中去任选一官报来。结果白居易为照顾老母方便,“求为京府判司”,照准,为京兆府户曹参军(正七品下)。四年后(即元和九年,814年),唐宪宗升任白居易为太子左赞善大夫(正五品上)。这个事实说明:拾遗作为唐王朝谏官之一,讽议谏诤乃应尽之责,不得因此而受法外之恩或蒙法外之罪。
由于唐代政治相对比较清明,文禁较为松弛(几乎没有过文字狱),所以唐代诗人群体对于皇帝与朝廷权贵的批评大抵都是直抒其言,无所忌惮的,以至于达到嘲讽挖苦甚或侮谩的地步。即以玄宗与杨贵妃的风流故事为例,唐代诗人对此可以说是极尽想像夸张揶揄指斥之能事。就在白居易任左拾遗之前的元和元年(806年),他在盩至县(今陕西周至)任上,就曾写下著名的《长恨歌》,公然拿玄宗与杨贵妃情事开涮,以“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至晚唐,李远也曾当众把玩他收藏的杨贵妃遗袜,并对李群玉说:“仆自获凌波片玉,软轻香窄,每一见,未尝不在马嵬下也。”(《唐才子传·李远传》)然后两人又是一阵戏谑,并以此赋诗一番。李商隐也有《马嵬》诗,末尾云:“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也是讥刺玄宗贵为天子四十四年,却保不住爱妃,反倒不如普通百姓能够夫妇长相守。如此群体性地张扬皇室隐私,亵慢帝王尊严,在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上,这样的事情大概只出现在唐代罢!
注释:
※转引自《白居易全集·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