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蜀时期的蜀文化概貌

2014-02-28 07:07慧绘
文史杂志 2014年2期
关键词:石经蜀中王建

慧绘

“安史之乱”导致藩镇割据加重,中原板荡,天下分裂,以致朱温代唐(907年),出现五代十国的局面。五代十国时期在蜀地先后建立前、后蜀的王建、孟知祥,当属北人入蜀而执掌权柄。他们不仅带来了中原军队,而且也带来了一大批北方士大夫和文化人,从而也把中原深厚的儒学传统、礼仪文化、规章制度以及先进的生产、工艺技术带入蜀地,促成蜀中经济、文化的进一步发展。

一、前蜀的崇文兴教

王建(847—918,907年—918年在位)为许州舞阳(今属河南)人,“少无赖”,绰号“贼王八”,唐末为忠武军卒,因护卫僖宗奔蜀有功,升禁军将领。天祐四年(907年),他在其中原亲兵老臣(《新五代史·前蜀世家》言王建的“老将大臣多许昌故人”)的拥戴下,趁天下大乱之际称帝于成都,国号蜀,史称前蜀。他虽系军人出身,没什么文化,却极有韬略,懂得文化的作用,颇重文化人,从而吸引来大批中原士子陆续入蜀,既避乱谋生,更再展所长。《新五代史·前蜀世家》有一段记载,可资为证:

蜀恃险而富,当唐之末,士人多欲依建以避乱。建虽起盗贼,而为人多智诈,善待士,故其僭号,所用皆唐名臣世族:庄,见素之孙;格,濬之子也。建谓左右曰:“吾为神策军将时,宿卫禁中 ,见天子夜召学士,出入无间,恩礼亲厚如寮友,非将相可比也。”故建待格等恩礼尤异,其余宋玭等百余人,并见信用。

王建对唐朝衣冠避难入蜀者十分尊重,时常与他们聊天谈心,并多加礼用,故而在他身边逐渐形成一个能够出谋划策、兴邦定国、且有“唐之遗风”的智囊团。公元907年前蜀政权建立时,王建以“武成”(908年—910年)为年号。他在《郊天改元敕文》中指出:

国之教化,庠序为民;民之威仪,礼乐为本。废之则道替,崇之则化行。其国子监直令有司约故事速具修之。兼诸州应有旧文宣王庙,各仰崇饰,以时释奠,应是前朝旧制。(勾延庆:《锦里耆旧传》卷五)

这篇“敕文”应被视作王建在蜀地崇文兴教的宣言书。王建在开国伊始,便仿照唐朝旧制,在京城成都设国子监,恢复成都与治下各州的学校与孔庙。永平元年(911年),王建修建新宫,储存四部书籍。宰相王锴上表劝王建兴文教,选用名儒专门掌管图书。通正元年(916年),王建又起文思殿,购置群书存放其中,用清资五品正员官管理,以内枢密使毛文锡为文思殿大学士。

二、后蜀的刻经弘儒

前蜀咸康元年(925年),后唐枢密使郭崇韬及魏王李继岌攻至成都,后主王衍出降,前蜀灭亡。前蜀历二主,共23年。邢州龙冈(今河北邢台)人孟知祥(874—934,934年在位)旋以后唐成都尹、西川节度使身份入蜀,随同的是他任太原尹时的北方军。此时,连同先前入蜀的后唐军,北方军在蜀已达数万人。后唐应顺元年(934年),孟知祥在成都称帝,国号蜀,史称后蜀。这些军人便成了后蜀军主力而留在蜀地,成为北方移民的一部分。后蜀明德元年(934年)六月,孟知祥卒,子孟昶(919—965,934年—965年在位)继位。后蜀在广政二十八年(965年)为宋所灭,历二主,计33年。

后蜀后主孟昶爱好文学,凡为文,本于理,反对轻薄浮淫之辞。他从前蜀王衍因荒淫而亡国的历史中吸取教训,即位之初颇勤政事,不仅整饬吏治,打击专横旧臣,而且劝农恤刑,肇兴文教,恢复科举,大兴儒学。据后蜀时蜀人杨九龄《蜀桂堂编事》记,广政年间(938年—965年),孟昶曾置礼部贡举,至少举行过一次科举考试,试诗赋、策题,进士及第者16人。广都(今四川双流)人费黄裳在这16人中位居第一。

五代十国之际,战乱频仍,但前蜀和后蜀统治的巴蜀地区是相对安宁的地方。大批文人流寓蜀中,为儒经的学习、传播,进而推动巴蜀文化入臻顶峰,准备了条件。不过,首先应当说明的是,儒学之所以在官学、私学中得以不断传授,蜀中学者在这段历史时期是做了巨大努力的。如刘孟温的父亲刘再思在唐朝做御史, 从僖宗奔蜀。僖宗回长安后,刘孟温即留在成都传授儒学。刘孟温的长子刘玙在后蜀广政十年(947年)补石室教授。刘氏父子自唐末历两蜀,皆以传授儒学为业,孜孜矻矻,不遗余力。又如刘僖、王昭图,人称宿儒;刘保治《尚书》《左氏》尤精。他们除带有私家弟子外,还为后蜀诸王讲读。另有名士李谌,饱读经书,不入仕而设馆聚徒,讲授《诗》《书》《易》《礼》《春秋》,教授四十余年,循循善诱,其弟子来自四面八方。

在从北方流寓蜀中的文人中,贡献最大者,当推毋昭裔。他是河中龙门(今山西河津)人,早年追随孟知祥入蜀,在后蜀先后担任御史中丞、中书侍郎、同平章事。他博学而有才名,嗜藏书,精经术。他为蜀文化所做出的最大贡献乃是“出私财百万营学馆”,大抓学校教育;又再出私资镌刻儒学九经于成都学宫石壁;还在唐末蜀中“墨板”(雕版)的基础上,奏请镂版印九经,刻版印《文选》《初学记》《白氏六帖》(尔后宋代蜀刻所以能甲天下,北方移民毋昭裔当有前绪之功),使境内文学大盛。其中石经从广政七年(944年)开刻,历时8年,终成就盛举。对孟蜀石经与蜀地教育的肯定褒赞,史书不乏记载。宋人张俞《华阳县学馆记》说:

孟氏踵有蜀汉,以文为事。凡草创制度,僭袭唐轨,既而绍汉庙学,遂勒石书《九经》,又作都内二县学馆,蜀师弟子讲学,以儒远人。王师平蜀,仍而不废。

孟氏后蜀政权在天下大乱,社会百废待兴之时,还能紧抓儒学文化教育,刻儒家经典于石壁,显示出宏大的眼光,令人敬仰。作为孟蜀石经的镌刻倡导者毋昭裔,以“雍都旧本九经”即开成石经为蓝本,加以精心订正后书写勒石。这九经是《孝经》《论语》《周易》《毛诗》《尚书》《仪礼》《礼记》《周礼》《春秋左氏传》;另外还刻有《尔雅》,其实是十种儒经。除去《尔雅》,其他九经的正经和注,加上《孝经》《论语》《左传》的序,共计117.3万余字,用去碑石达千块,蔚为大观。如此浩大的工程,加之长达8年的镌刻工夫,足见后蜀政权对复兴儒学,推广教育文化的虔诚与热情。

到了北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年),从中原入蜀任益州知州的田况(开封人)继续将《左传》补完,又增刻了《公羊》《穀梁》二传,经注共计16.3万余字。到了宋徽宗宣和五年(1123年),又一位中原人席旦(《宋史》记为河南人)在任蜀守时,再补刻《孟子》14卷(未详其经注字数)。至此,儒学十三经便齐刻于四川成都府学即汉文翁石室,后即通称为“石室十三经”;总计经石一千余块,字数133万字以上。这还未包括《尔雅》和《孟子》的经注字数。

多达千余块的青石经碑,巍然屹立于成都府学石室礼殿的两庑和石经堂内,甚为肃穆壮观。府学内的蜀中儒师学子,朝夕讲诵于石经之间、殿庑之下,在儒学十三经的潜移默化下,其所获教益自可想见。

蜀石经是当时文字最精确,也是唯一刻有注解的儒家经典版本,又兼由蜀中著名的书法家、金石家书刻而成,字皆精谨而清丽。宋代著名学者洪迈以为“有贞观遗风”,所以后来各朝代都将它作为标准版本颁行全国,并作为各地官学的教本。

孟蜀石经及其后刻的石经(总称为蜀石经),从广政七年(944年)始刻,到宋徽宗宣和五年(1123年)全部刻齐,前后共历时180年,堪称中国文化史、教育史上的一项巨大工程。因此,历代对孟蜀石经多加保护。宋哲宗(1085年—1100年在位)时,成都知府、尚书右丞胡宗愈专门盖石经堂于周公礼殿的东南隅,用以保存蜀石经。南宋时,石经尚完好。宋末元初的战乱,使石室十三经的上千块经石毁坏殆尽;但直到清代其拓片仍屡屡出现,被视作珍贵的文物和艺术品。清高宗乾隆七年(1742年),在杭州武陵门外的广仁义学内,发现蜀石经《毛诗》“周南”“召南”“邶风”三章拓本二卷,经注共一万六千余字,被余杭学者视为珍宝,一时人们接踵观摩,竞相赋诗题跋。清嘉庆年间,安徽庐江还有位藏书家将珍藏的蜀石经《周礼》《左传》《公羊传》《穀梁传》等四种拓片残本180页影印行世,并附印有乾隆以来诸人题跋多达三百六十余条,为存世蜀石经残拓最多的最早印本。

蜀石经,这部刻在石头上的经书,不仅成为古代四川文化教育高度发达的象征,而且也是蜀文化已推至最高潮阶段的一个标尺。当然,它同时也是外地入蜀者与本土蜀人携手治蜀、融洽共荣的一组丰碑。

北方来蜀文人中,除毋昭裔倡刻石经等对蜀文化极富贡献外,还有柳玭在成都“阅书于重城之东南,……又有字书小学,率雕版,印纸”[1]。这些书籍不仅畅销巴蜀,而且流传全国。敦煌石室发现的《切韵》残卷,大概就是此时的蜀版雕印。以麻或楮制成的蜀纸也相应扬名国中,以致南唐中主李璟专门遣使“求纸工于蜀”。后来南唐著名的澄心堂纸,就是在蜀工匠带领下制作出来的。外地文人还给蜀地带来大量图书典籍。《益州名画录》卷上记载,“安史之乱”后自京入蜀者携来大批图书名画,散落民间。前蜀传真天师、崇真馆大学士杜光庭(先前随唐僖宗奔蜀)仅以一己之力,即为蜀搜集到图书达一万一千卷;而后来建都开封的宋朝,具有国家图书馆功能的崇文院最初拥有图书也不过八万卷。

史载后蜀社会一直比较稳定,经济发展保持着良好势头,斗米三钱,金币充实,百姓大致都过着较为安稳的生活。“弦管歌诵盈于闾巷,合筵社会昼夜相接。”(《十国春秋》卷十)所以宋太祖乾德三年(965年),当亡国后的孟昶被送往宋京开封时,“万民拥道,哭声动地。……自二江至眉州沿路百姓恸绝者数百人。”(《蜀梼杌》卷下)

三、具有北方因子的蜀地新文学

前后蜀的文学,以文人词名重一时。当时全国文人词的创作有两个中心,一在南唐 ,以后主李煜与其父李璟(中主)为代表,后人将他俩的作品集为《南唐二主词》;一在西蜀,词人群星辉映,将巴山蜀水装点得流光溢彩。其中北方入蜀者以韦庄、牛峤、毛文锡、李珣、牛希济等有名气,本土则由欧阳炯、魏承班、尹鄂、毛熙震、鹿虔扆等领衔。后蜀广政三年(940年),蜀人赵崇祚主编《花间集》,录晚唐五代词人十八家凡五百首,主要是前后蜀时的作品。《大辞海·中国文学卷》称其“词风艳丽,对后代影响很大”。郑振铎先生则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里写道:

《花间》一集在中国文学史上乃是一个可怪的诗的热力的中心。……这十八个词人构成了所谓“花间派”,打开了中国诗中的一条大路,灌溉了后来的无数的诗人的心田,创始了一个最有影响,且根柢最为深固的作风。[2]

《花间集》里的韦庄(约836—910,长安杜陵人),著词四十七首,从作品数量来说仅居第四位,但是因为他先为王建的书记,王建称帝后,他又为丞相,故对蜀中文学的发展做有很大的贡献。郑振铎说:“到了韦庄的入蜀,于是蜀中乃俨然成为一个文学的重镇了。”[3]《花间集》的另一位重要作者毛文锡(河北高阳人),先后在前后蜀供职,郑振铎论及其成绩时说:“他结束了前蜀的词坛,又开始了后蜀的文风。在他以前,蜀中文学是‘移民的文学,在他之后,方才是本土的文学。”[4]这说明了这位外来的文人已将自己融进了巴蜀文化的血脉里,并试图构建具有北方移民因子的蜀地新文学。

至于这一时期的蜀地诗坛,由于有了“伟大的诗人韦庄”(郑振铎语)以及著名诗僧贯休(前蜀主王建称其为“禅月大师”)的加入而颇有景致。本土的两个花蕊夫人(前蜀王建妃,即小徐妃;后蜀孟昶妃,姓徐或费)的宫词,则写得风光流转,有时还绵里藏针。如后蜀的那位花蕊夫人的《述国亡诗》(君王城上竖降旗),直令“普天下须眉一时俯首”(薛雪:《一瓢诗话》)。而他的夫君孟昶,据传曾自撰联句于新岁桃符:“新年纳馀庆,佳节号长春。”(《宋史·西蜀孟氏世家》)是为后世春联之始。郑振铎先生论及五代文学时说:

后蜀主孟昶,是一位天才很高的词人皇帝。他是当时许多重要文人的东道主;但他的词却来不及被选入《花间》,在别的选本里也极罕见。这是极大的一个损失!他的一阕《玉楼春》,苏轼仅记住两句,已为之惊赏不已。[5]

而前蜀主王衍,也不输孟昶。他的《醉妆词》(者边走)写得珠圆玉润而又顿挫有致,为世所乐道。今人编《唐宋词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版),即列有此篇。

注释:

[1]《旧五代史》卷四十三《明宗纪》注引《柳氏家训》序。

[2][3][4][5]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上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31页,432页,435页,4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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