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珺
言说这个题目,首先还是从胡长孺这个人来破题。
胡长孺(1240—1314),字汲仲,号石塘,宋末元初婺州永康(今浙江永康西城街道山下村)人。他出生于几代传承的经学世家,远祖胡邦直、祖父胡岩、父亲胡居仁均为宋朝的名进士,可谓家学渊源深厚的书香门第。他幼承家学,自小即勤奋刻苦,曾拜著有《大学辨问》的青田著名学者余学古为师,传承著名的朱熹嫡传弟子叶味道(字学道,1222—?,朱熹的好友、南宋著名的理学家叶适之子)之学说,与同以经术文学显名郡邑的堂兄胡之纲、胡之纯誉称称为“三胡”,又与当时蜀郡学者高彭、李湜、梅应春等齐名,号为“南中八士”。同时,他还以书法著称于世,与当时的大书法家赵孟頫结为至交好友。元初一度奉召入京出任集贤院修撰,但因与权臣不合而被逐出京师。其秉性刚介正直,以孟子自命,视弘扬儒家“修齐治平”之道为己任,颇具有担当的传统文人风骨。此后无论出任何种大小官职,无不为官清正廉洁,抑权贵,拒贪腐,惩奸盗,平冤狱,人品、学问和官声皆佳,有《瓦缶编》 《建昌集》《宁海漫钞》《颜乐斋稿》《石塘诗稿》《胡长孺集》等传世,事迹可见《元史·儒林传》以及《金华府志》《永康县志》等地方史志。
明代文献中有数则关于“特立独行,刚介有守”的故事,而且故事的主人公都是胡长孺。其一是明陶宗仪《辍耕录·不苟取》所记:
胡汲仲先生(长儒),号石塘,特立独行,刚介有守,赵松雪尝为罗司徒奉钞百锭,为先生润笔,请作乃父墓铭。先生怒曰:“我岂为宦官作墓铭邪?”是日,先生正绝粮,其子以情白,坐上诸客咸劝受之,先生却愈坚。观此,则一毫不苟取於人,从可知矣。故虽冻馁有所不顾也。先生送蔡如愚归东阳诗有云:“蒲糜不继袄不,讴吟犹是钟球鸣。”语之曰:“此余秘密藏中休粮方也。”
此事在清人赵翼《陔馀丛考》卷三一在谈“润笔”时亦言及,“又元时胡汲仲贫甚,赵子昂为介罗司徒,请作其父墓铭,以钞百锭为润笔。汲仲怒曰:'我岂为宦官作墓铭耶!'是日无米,其子以情告,汲仲却愈坚。尝诵其送人诗'薄糜不继袄不暖,饥肠犹作钟球鸣'之句,谓人曰:'此吾秘密藏中休粮方也。'”故事主要是说汲仲尽管自己很拮据却于重金的诱惑面前坚守节操,断然拒绝挚友赵孟頫的请求,不为权奸太监的之父撰写涂脂抹粉歌功颂德的墓志铭。
其二是冯梦龙《智囊全集·胡长孺》所记:
胡汲仲在宁海日,有群妪聚佛庵诵经,一妪失其衣。适汲仲出行,讼于前,汲仲以牟麦置群妪掌中,令合掌绕佛诵经如故。汲仲闭目端坐,且曰: “吾令神督之,盗衣者行数周,麦当芽。”中一妪屡开视其掌,遂命缚之,果窃衣者。
这是一个胡长孺出任宁海主簿时的故事。有一次,一位与人在佛堂聚集诵经的妇人的衣服遭窃,央求路经此地的胡主簿替她寻回失物。于是他给每位诵经的妇人手里放一粒大麦之后,要她们仍继续绕着佛像合掌诵经,长孺自己则闭着眼睛端坐一旁,对大家说:“我要求神明在天监督着,当绕佛诵经几圈之后,偷人衣服者手里的大麦就会发芽。”他观察到有一个诵经的妇人屡次察看自己掌中的大麦,于是命人将其擒下审问,果真就是偷人衣服者。显然,这位胡主簿未采用普遍审讯的常规手段,而是针对信众们不动声色、出其不意地采取心理暗示的高压办法巧妙破了案。
在与冯梦龙《智囊》齐名的明代俞琳所辑《经世奇谋·诬攀道真相》中,还辑录了胡长孺另一个巧破疑案的事迹。
战国宋玉的《风赋》在吟咏“雌风”曾写道“主人之女,垂珠步摇”的著名女性首饰,亦即东汉刘熙《释名·释首饰》中说的“上有垂珠,步则摇动也”。其特点是垂珠伴随着佩戴者的步履而颤动、摇曳,展示其婀娜多姿。湖南长沙马王堆1号汉墓帛画中贵妇头上的饰物即为这类由多颗圆珠连缀而成的“垂珠步摇”。俞琳这本书里,说的是元朝永嘉地方有个人把妻子的珠步摇质押给哥哥,当他想赎回的时,却因其嫂子也很喜爱这件珠步摇,就谎称已经被盗了。赎不回来,兄弟俩就经了官,但缠讼好久不能判决,于是就告请胡长孺明断。胡长孺则以不属于自己管辖为由将他赶走了。不久,胡长孺在审理一宗盗案时,便故意唆使盗贼诬称那位哥哥收受了这件珠步摇赃物,并以此为由逮捕了哥哥。这哥哥当然要极力否认,胡长孺却不理会地询问:“为何你家明明有这个东西却说不是赃物?”惶恐的哥哥赶忙辩解说: “那是弟弟质押的东西。”于是便要他带来让弟弟查验。就这样,弟弟认下了自己的东西,洗清了哥哥,哥哥也只好把东西还给了弟弟。
以“特立独行,刚介有守”谓人处事志行高洁,不随波逐流,较早见于《礼记·儒行》:“世治不轻,世乱不沮,同弗与,异弗非也,其特立独行有如此者。”唐代韩愈《伯夷颂》:“士之特立独行,适於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明者也。”
何谓“刚介”?刚强耿介也。如南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贤媛》云: “彼刚介,有才气,卿往不如不去。” 《资治通鉴·晋安帝隆安元年》又曰:“诜刚介雅正,以风教为己任。”何谓“雅正”?即如清人蔡世远《二希堂集》自序所云:“名之曰雅正者,其辞雅,其理正也。”言行如此,则为“守正”,亦即宋吕祖谦《卧游录》论及平生以气节自励的北宋大宗正丞田昼时所言之“刚介自守”。其所言“刚介自守”早于陶宗仪《辍耕录·不苟取》所载,但两语连用,则始见于是书。
前面引述胡长孺的三个故事的后两个故事,述其行事不循规蹈矩,而是根据自己独特的思维方式别出心裁、出其不意地巧妙破案,在常规逻辑中可谓“特立独行”,赞的是其理性与机智。
至于前一则《辍耕录·不苟取》所记,则是赞其品行操守,做到了韩愈赞颂伯夷所言“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信道笃而自明”刚介有守,堪称“皆豪杰之士”。在历代史志和一些笔记杂著里,均不乏类似赞颂这种品行操守的记述,足见其流传之广远,亦可见世人对“特立独行,刚介有守”品格操行之崇敬。古往今来,芸芸众生,“特立独行,刚介有守”之士不可说少亦绝非很多,或谓为数有限。世人的推崇和赞颂,不仅仅是伦理性的首肯,还在于其难能可贵,并非常人所能为之。若无此品格操守,古来谈何苏东坡、郑板桥,近代又何谈章太炎、鲁迅、陈寅恪、吴宓、林纾、梁实秋,乃至一向被视为奇才怪杰的刘文典、辜鸿铭、张竞生、李宗吾者流。
古人云,“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应当说,真名士皆当具有“特立独行,刚介有守”的品格与智慧,也正是其“风流”之根本所在。亦即黄图珌《看山阁闲笔》有道:“君子之立志也,不以势荣,不以时易,不以名辱,不以利污。温温如玉,君子之器已成;清清若冰,贤者之风陡起。积德犹积金,怀仁胜怀宝。虽入穷途而不悲,即临大事而不俗。此君子立志之大要也。”又云: “君子之立义也,服以行信,唱而成业。”显然,语出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不过,亦不应讳言,古今总是有那么一些以“特立独行”为标榜、以“风流名士”自诩者,刻意充当“雷人”、讲“雷言雷语”哗众取宠蒙人,恰恰就失之于“刚介有守”这一品行操守。出人意料之外地发表与众不同、具有真知灼见的言论,甚至独树一帜或爆个“冷门”,自当鼓励嘉勉。但其“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孟子·公孙丑上》),误事误人误导社会舆论,岂容宽宥!蒙人一时还蒙得一世?终难久长。或怀才不遇,无位不当紧,务必有品也。其“品”者,“刚介有守”也。“特立独行”者,虽卓尔不群但并非桀骜不逊的“狂狷之士”,尚须有“品”。反之,乃十足“小人”者流,即刘向《说苑·杂言》所云:“君子居人间则治,小人居人间则乱。君子欲和人,譬犹水火不相能然也,而鼎在其间,水火不乱,乃和百味,是以君子不可不慎择人在其间。”不欲随波逐流,追求超凡脱俗,但不可自视甚高、藐视世人。恪守自己的人格尊严,亦当尊重他人的人格尊严。欲不媚权谄贵,则要正气盈胸,不可不检束言行、放浪不羁,还是要“刚介有守”。可见,“特立独行”绝非常人所能为者,亦非各种畸形或极端行为所能滥竽充数,诸如伯夷、胡长儒等,自当珍视之,赞颂之。
元诗人胡助有《敬题范文正公所书伯夷颂卷尾》诗赞叹“特立独行,刚介有守”,不妨迻录如下,与诸君共勉兼代结束本文未尽之言。
翰墨尝托文章传,文章益重节义全。使无节义照今古,文章翰墨空婵娟。
特立独行不顾众,万世标准权亦用。吏部雄文破鬼胆,为渠唤醒西山梦。
范公相望余千龄,人物自与皋夔并。黄素细书《伯夷颂》,白头不草《太玄经》。
一字千金价无让,虹光夜彻星斗上。夷清韩颂高平书,再拜莫作文翰想。
奸臣袭藏犹畏仰,面无生色泚流颡。珠还毡复子孙贤,我信斯文天未丧。
佳辞善书常有余,呜呼,节义不可一日无。
(王力春篆刻“特立独行刚介有守”见本期封底)
泥模艺术——玉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