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季伦
(台湾公立政治大学文学院历史系,台北11605)
陈寅恪(1890-1969)所作《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为阐发王观堂国维(1877-1927)所以自沉之故之一长诗。其中关涉甚多,似为笺注此诗者(如高阳、卞僧慧、胡文辉等)之所未发或已发而未尽。爰引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体例,草撰斯文,以发其未发或未尽发之覆。
陈寅恪所作《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初载于1928年4月《国学论丛》第1卷第3期,同年7月再刊于《学衡杂志》第64期《王静安先生逝世周年纪念》特刊,近已收入三联版《陈寅恪集·诗集》②据何广棪编:《陈寅恪先生著述目录编年》,收入陈寅恪:《陈寅恪先生论文集》(下册),台北:九思出版社,1977年版,第1450页;及吴宓:《空轩诗话》第11、12条,收入吴宓:《雨僧诗文集》,台北:地平线出版社,1971年版,第436-437页;另见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2页。。
为寅恪此诗作笺注,最要者有吴宓(1894-1978)、蒋天枢(1903-1988)、高阳(1922-1992)、卞僧慧、胡文辉。吴宓、蒋天枢之笺注,实闻之于寅恪本人,故最当重视,然仍有未备之处。高阳之作,则有“穿凿附会”,“牵合时事,强题就我”之处,使寅恪之意反晦③“大家手笔,兴与理会。若穿凿附会,或牵合时事,强题就我,则作者之意反晦。”此靳荣藩论吴梅村诗之语。见赵翼著,江守义、李成玉校注:《瓯北诗话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94页。。而胡文辉之笺注,后出转精,收罗最广,见解最富,足为寅恪之功臣。似仍有未尽④吴宓之注,见吴宓:《空轩诗话》第11、12条,收入吴宓:《雨僧诗文集》,第436-437页;蒋天枢之注,见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2-17页;高阳之注,见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高阳:《高阳说诗》,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2年版,第103-133页;卞僧慧之注,见卞僧慧:《重读〈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收入氏著:《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96-410页;胡文辉之注,见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上卷),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0-74页。。
高阳作《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高阳说诗》一书中①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03-133页。。寅恪《挽词》之作,当日即已蒙时人推为哀挽诸作之冠②罗振玉寄陈寅恪信中谓:“……奉到大作忠悫挽词,辞理并茂,为哀挽诸作之冠。”,见《罗雪堂先生寄陈寅恪书》,收入陈寅恪:《陈寅恪先生论文集》(下册),第1443页。足见寅恪将挽观堂诗寄罗振玉请正,即此已可见后文所列高阳之说为不合情理。又,吴宓亦谓:“王静安先生自沉后,哀挽之作,应以义宁陈寅恪君之《王观堂先生挽词》为第一。”见吴宓:《空轩诗话》第12条,收入吴宓:《雨僧诗文集》,第437页。。挽词中于王国维自沉之因,有相当之透露。然由于寅恪为诗,往往以古典寓“今典”③“ 所谓‘今典’者,即作者当日之时事也。”见陈寅恪:《读哀江南赋》,收入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34页。,将“古典今情合为一语”④陈寅恪:《论再生缘》,收入陈寅恪:《寒柳堂集》,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61页。,故《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在1925、1926年间,距成诗之日不满十年,时人就因其诗用典深奥,已“多不明白其出处”⑤苏景泉在《三位大师与两副名联》中之回忆。见俞大维等著:《谈陈寅恪》,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0年版,第114页。。时至今日,不但古典索解为难,且又因时过境迁,“今典”亦转成隐晦,故一般人对此长诗之了解,不免有误。是以高阳、胡文辉之笺释,实大有功于寅恪此诗。然而高阳笺释中字栉句梳,几于无一字无来历,反不免穿凿附会,牵合时事,使寅恪之意反晦。幸得胡文辉补正,然仍似有未尽之意。兹篇之作,即所以商量同异,冀能稍补前辈学者笺释之疏略或舛误。寅恪于《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曾谓:“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⑥见陈寅恪:《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收入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46页。。兹篇文字,即本寅恪此意而作。
各家笺注中,高阳之笺释具有一首尾一贯之布局。其他各家则随顺诗句而作注。故首先略述高阳笺释之大概⑦高氏之笺释,可见于两处:1.《高阳说诗》,第103-133页。2.《清末四公子》,台北:皇冠出版社,1983年版,第150-197页。二处文字大同小异。本文以《高阳说诗》中的《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为讨论依据。。高氏以为,《王观堂先生挽词》长诗,“既不佳,且不通”。其所以如此,乃陈寅恪“苦心经营,用史家曲笔、隐笔之法,透露王观堂的死因,及其与罗振玉(1866-1940)、溥仪(1906-1967)三角关系中若干未为世人所知之事。而又特留些许不通不佳之迹,作为疑窦,以期后人终得求真于无字之处”。于是高氏乃取罗振玉《集蓼编》(罗振玉自述生平)、《溥仪自传》、郭廷以(1904-1975)编《民国大事日志》、梁敬錞(1893-1984)著《九一八事变史述》等书,与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对照参详。于是得一结论:“……陈寅恪要强调的是王国维之死,与屈原(前340-前278)之死,完全相同!”“死因同,死法亦同”;“死法之同,相信是经过王国维慎重选择的,用意是在提醒世人,他的死因与屈原相同”。“屈原之死因何在?一言以蔽之,是为了反对楚怀王入秦。王国维的死因何在?亦不妨一言以蔽之,是为了反对溥仪去日本;而这正就是当时罗振玉在全力策动的卖国卖‘主’的一大阴谋”。当时“在日本军部方面,……唯有在华驻屯军中的特务部门,及黑龙会的浪人,对溥仪的兴趣大”,“他们只是觉得以溥仪过去的地位,如果能把他控制在手里,总有机会可以利用;同时手里有了这么一张‘牌’,对内无论是对他们的政府,或者军部,足以增加发言的力量”。“日本军部激进派通过浪人的关系,指示罗振玉力劝溥仪移居天津日租界”。“罗振玉……出尽全力,煽动溥仪赴日”;“罗振玉必曾要求王国维给予助力;而王国维这一次决心不受利用,甚至反与郑(孝胥,1860-1938)、陈(宝琛,1848-1935)‘联合劝阻’溥仪赴日。这样,就必然触怒了罗振玉,逼债不过打击王国维的手段之一;还有更厉害的威胁是,假借一种罪名,用溥仪的名义‘传旨申饬’,或者宣布王国维为清朝的‘叛臣’。”于是,正由于“罗振玉要做子兰”,王国维乃不得不“做屈原”,自沉以谏阻溥仪赴日。至于溥仪,则在日后投靠日本,成为傀儡,“毕竟做了楚怀王,愧对屈原”①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03-104页、第120页、第127页、第123页、第125页、第128-129页、第131页。。
至于溥仪未在《自传》中明言此事,高氏推测:“我相信他(指溥仪)对王国维的真正死因是知道的,只是不肯在《自传》中承认,因为他毕竟做了楚怀王,愧对屈原。”而陈寅恪之所以必须在《挽词》中以曲笔、隐笔暗示王国维自沉之因,高氏认为:“在婉转劝阻溥仪勿听罗振玉的怂恿,妄思借日本军阀的力量做复辟的春梦。”“当时中日关系极其复杂;而华北则为敏感地带,或者溥仪赴日一事,不便明言,故出以讽劝”②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31页、第104页。。
高氏之说,源自于罗振玉《集蓼编》(作于1932年)。以下即取罗振玉《集蓼编》及其他数据,以说明之。《集蓼编》谓:
予自随侍入使馆后,见池部(政次)君为人有风力,能断事,乃推诚结纳。池部君亦推诚相接。因密与商上(伦按:即溥仪)行止,池部君谓异日中国之乱,非上不能定,宜早他去,以就宏图。于是两人契益深。乙丑(伦按:民国十四年,公历1925年)二月朔,上密招予,商去使馆赴日本,命予随从。
圣驾驻跸张园,初拟小憩数日即东渡,已由池部君部署船位,而京、津诸臣乃谓东渡不如在津之安,又有飞语中池部君者,谓池部有脑疾,随从殊不妥。南中诸遗臣又有以函电阻行者。因是乘舆遂滞津不去。是年,池部君调宜昌总领事,未几以疾卒。上厚恤其遗孤,予亦为位哭之。每念往日患难中竭诚相助,虽骨肉不能逾感谢之忱,毕吾生不能忘,即吾子孙亦当世世尸祝者也。车驾莅津之次日,都中诸臣至。又数日,沪上诸臣亦至。留津议既定,奉谕命予帮办留京善后事宜,兼办天津临时交派事件,寻与升允(1858-1931)、袁大化(1851-1935)、铁良(1863-1939)同拜顾问。……乙丑(伦按:民国十四年,公历1925年)以后,连年值内战,津、沽甚危,予与升文忠公、王忠悫公忧之甚,然均无从致力。……至丁卯(伦按:民国十六年,公历1927年),时局益危,忠悫遂以五月三日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上闻之悼甚,所以饰忠者至厚。予伤忠悫虽致命,仍不能遂志。既醵金以恤其孤嫠,复以一岁之力,订其遗著之未刊及属草未竟者,编为《海宁王忠悫公遗书》,由公同学为集资印行。……③罗振玉:《集蓼编》,收入罗振玉著,黄爱梅编:《雪堂自述》,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5-56页。
另据罗振玉孙罗继祖(1913-2002)所记:
溥仪赴津是为了便于出洋游历,在使馆时就与祖父(伦按:指罗振玉)商议好,他在《我的前半生》里自己也承认,当时祖父是积极赞助者。祖父所以赞助,不外两点原因:一、溥仪既已脱离虎口到了日本使馆,日使馆能容纳,到日本国内一定不会受到冷遇;二、《优待条件》当日经国际承认,载在盟府,现在忽由摄政内阁擅自修订,为国际法律所不允许,出洋呼吁,如国际能仗义出头,则优待可望恢复,溥仪亦不致如黎侯久流亡在外。这种看法,今天看来,纯属书生之见,不了解国际上波谲云诡情状。不过由此更能引起溥仪平日对祖父的怀疑,以为罗某主张出洋必另有企图,不是把他居为奇货,去做一笔政治买卖,就是伙同日本商人来骗取他的书画古玩了,溥仪对此自然不会消释,况此刻必又有人加重进谗,迫使他不得不变卦,并对祖父疏远。溥仪把左右分成“还宫”、“用武人”和“联日出洋”三派,祖父遂赫然居“联日出洋”派之首了。师保左右当然不会同意溥仪出洋,因为他们切盼的是“还宫”。到津后,外地又来了几批遗臣,他们也不赞成“出洋”,这样自然就为“还宫”派增加了助力,而溥仪自己也觉在津比在紫禁城舒服,遂不再提起“出洋”了。④罗继祖:《庭闻忆略——回顾祖父罗振玉的一生》,长春:长春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1985年,第87-88页。
当甲子岁(民国十三年,1924年)十月,冯玉祥(1882-1948)军鹿钟麟(1884-1966)部逼宫后,以溥仪为首之清皇室,先是避地北京日本使馆,再迁至天津张园,实罗振玉、柯绍忞(1850-1933)、郑孝胥、陈宝琛数人合谋而成。郑孝胥所谓“手持帝子出虎穴,青史茫茫无此奇”①郑孝胥:《海藏楼诗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323页。此诗之后,附郑孝胥自记溥仪出宫后,郑孝胥等人偕溥仪脱险、赴日本使馆事:“孝胥请幸日本使馆”(见是书第324页)。是赴日本使馆事,实为孝胥定策而成。。而溥仪迁至天津张园,又实为进一步出洋游历之张本。罗振玉居“联日出洋”派之首,是诚然矣。当时郑孝胥为罗氏政敌,则力反之。
观堂自沉于1927年6月2日,即阴历五月初三。据郑孝胥是年6月4日(阴历五月五日,端午)日记:“诣行在,罢行礼。王国维自沉于昆明湖。”是郑氏于二日后知悉此事。6月5日(阴历五月初六日)日记:“诣行在,罗振玉来,为王国维递遗折,奉旨:予谥忠悫,赏银二千元,派溥伒(1893-1966)致祭。见王静安遗嘱。清华学校诸生罢课一日。北京各报并记其自沉之状,众论颇为感动。梁启超(1873-1929)亦为清华教授,哭王静安甚痛。作字。昨日所传张作霖(1875-1928)归奉、张宗昌(1881-1932)独立、褚玉璞(1887-1931)自杀事,皆无之。”6月12日(阴历五月十三日)“作王静安挽诗”。诗见《海藏楼诗集》中,即《王忠悫公国维挽诗》:
河清难俟浊难止,留得昆明一湖水。
能令湖水共千秋,节义何曾穷此士。
泰山之重鸿毛轻,天下孰敢轻儒生?
云中袒背受戈者,谁信由于有不能。②郑孝胥:《海藏楼诗集》,第345页。
“云中袒背受戈”之典,见《左传·定公五年》,楚王亡命,由于护驾。后楚王定国都于脾泄,而使由于筑城。由于不能。由于告子西:“人各有能有不能”。乃伐己功于子西:“王遇盗于云中,余受其戈,其所犹在。”乃“袒而示之背”,曰:“此余所能也。脾泄之事,余亦弗能也”③参看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下册),台北:源流文化事业公司,1982年版,第1554页。。郑氏运用此典之意,在于指出:观堂虽有所不能(如奉驾出宫赴日使馆事,观堂未预其事);而其自沉,等于代溥仪“袒背受戈”,而为观堂所能为者,下文释“西京群盗怆王生”句时,另有补充。
又据郑孝胥1927年6月23日(阴历五月廿四日)日记(此则日记,记于观堂自沉21日之后):
诣行在,召见,询日领事约谈情形(溥仪《我的前半生》中注:即去日事)。因奏曰:今乘舆狩于天津,皇帝与天下犹未离也。中原士大夫与列国人士犹得常接,气脉未寒。若去津一步,则形势大变,是为去国亡命,自绝于天下。若寄居日本,则必为日本所留,兴复之望绝矣!自古中兴之主,必藉兵力。今则海内大乱,日久莫能安戢,列国逼不得已,乃遣兵自保其商业。他日非为中国置一贤主,则将启争端,其祸益大。故今日皇上欲图中兴,不必待兵力也,但使圣德令名彰于中外,必有人人欲以为君之日也。④上引各则日记,散见郑孝胥著,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1993/2005年版,第2146-2147页、第2148页、第2149页。又见爱新觉罗·溥仪:《我的前半生》,北京:群众出版社,2007年版,第180页。
此郑孝胥当日面陈溥仪之语也。当日“小朝廷”(寅恪诗中所谓“尧城虽局小朝廷”,见下;如今“小朝廷”乃不得不托庇于日使馆)中,罗振玉主张“东渡”(即高阳所谓罗氏“煽动溥仪赴日”);而郑孝胥则主张“狩于天津”,反对“去国亡命”,并向溥仪示警:“若寄居日本,则必为日本所留”(即高阳所谓“反对楚怀王入秦”事),罗、郑双方立场判然二分。若依高阳之比,则罗氏固为子兰,而郑孝胥则宛然屈原(郑氏当然并无自沉之事)矣。
无论溥仪、郑孝胥,于此事皆直言之(起码此一部份,溥仪于自传《我的前半生》中直承其事。而非如高阳所谓“我相信他(指溥仪)对王国维的真正死因是知道的,只是不肯在《自传》中承认,因为他毕竟做了楚怀王,愧对屈原”;即使罗氏,亦毫不掩饰(伦按:罗氏《集蓼编》作于1931年)其“东渡”主张。高阳所言罗氏因此而逼死观堂之说,若果为真,则最不可解处,即:罗氏何以自行于《集蓼编》中留下如此痕迹,以致于高阳可以于此一痕迹中“侦出”此事?高阳所谓罗氏因此而逼死观堂之说,既不见于观堂书信,亦不见于溥仪自传《我的前半生》,更不见于政敌郑孝胥日记。郑氏且并未将观堂自沉与“寄居日本”事相牵扯,则高阳所谓“王国维这一次决心不受利用,甚至反与郑(孝胥)、陈(宝琛)‘联合劝阻’溥仪赴日”之说,即落空矣。
如溥仪所言:“……郑孝胥和罗振玉这一对冤家。罗振玉假造遗折①据罗继祖:“静安(伦按:观堂)无遗折,殆不欲为身后乞恩计,乡人(伦按:指罗氏)乃为代作,窃比古人尸谏,冀幸一悟”。见罗继祖:《永丰乡人行年录》,收入罗振玉:《雪堂类稿》(第8册),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97页。的秘密,就这样被郑孝胥探知,于是在某些遗老中就传开了。”②爱新觉罗·溥仪:《我的前半生》,第146页。若果如高阳所言,“王国维这一次决心不受利用,甚至反与郑(孝胥)、陈(宝琛)‘联合劝阻’溥仪赴日”,且观堂亦因此而为罗氏所逼死;则郑氏何以于其“同志”观堂“做屈原”一事(高阳语),作茫然不知状?而于面陈溥仪时,亦不就此而明言之,以陷政敌于万劫不复之境,而竟无一字以及于此?
质而言之,无论观堂、溥仪,乃至于罗氏之政敌郑孝胥,种种论说,天壤之间,见于载籍者,虽有当日小朝廷中政争之描写,而高阳所谓观堂自沉乃效法屈原劝谏楚怀王入秦事,则竟无一字可以证成其说。
若谓罗氏“期借日本以恢复帝制”③见《罗振玉年谱》,收入罗振玉著,黄爱梅编:《雪堂自述》,第208页。,即高阳所谓“妄思借日本军阀的力量做复辟的春梦”,亦即罗继祖所谓“书生之见”,是诚有之。然若谓罗氏甘为日本鹰犬,以期“卖国卖‘主’”(高阳之语)而为日本之附庸,以致最终逼死观堂,则实为厚诬罗氏。
1931年“满洲国”初建,此时主张溥仪赴东北者,反为郑孝胥。当时帝师陈宝琛劝谏溥仪:“若非复辟以正统系,何以对待列祖列宗在天之灵?”而反对郑孝胥促溥仪赴东北之主张。陈宝琛卒于1935年2月1日,年八十有八。易箦时,家人发现其袒服内藏有当年赴长春时上呈溥仪之遗折,中有“陛下以不赀之躯,为人所居为奇货,迫成不能进、不能退之局而惟其所欲为……”之语④王钟翰:《陈宝琛与末代皇帝》,收入王钟翰:《清史十六讲》,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25-126页。。罗振玉之立场亦与陈宝琛相同,不甘“满洲国”沦为日本之附庸,“坚主政体为大清帝国,行政权自主”。而遂使日人终于弃罗氏而就郑孝胥⑤见《罗振玉年谱》,收入罗振玉著,黄爱梅编:《雪堂自述》,第208-209页。此一年谱应为编者所作。。此处最可见罗氏之意趋。至于罗氏效忠于清室,而非民国;为清室之忠臣,而非民国之国民,自是不在话下。且无论罗振玉或罗继祖,均未图掩饰此事也。
罗振玉、郑孝胥等小朝廷中人,于人事斗争中,此进彼退,几若转蓬。其一时之立场,实视当时各人之相对位置而为转移。
高阳为证成其说,而将“楚怀王入秦”事视为一大关键。而实则此事并无偌大意义。事实上,当时溥仪并未赴日(即并无高阳所谓“楚怀王入秦”之事)。且无论溥仪是否赴日,或仅居于天津日租界或日使馆,去留之间,于后来满洲国之事,皆无甚差别也。
高阳月旦罗氏,已有过当之处。而将观堂与罗氏分别置于势不两立之地位,且谓罗氏逼死观堂,则实为想当然耳。如胡文辉所谓“求之过深”⑥见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上卷),第33页、第64页。。视之为小说家言,自无不可;然而所言实非历史事实。
高氏笺释之作,具有一自给自足、极度巧妙之布局。此一布局之可信与否,则端视该布局与布局以外之当时史事及寅恪《挽词》切合之程度而定。而此事又涉及对王国维自沉时之史事如何掌握、对寅恪《挽词》如何诠释这两个问题。高氏因诗以考史、援史以证诗,心力不可谓不勤;但以自信太过,过欲示其考核之详,却不免牵合时事,强题就我,转失寅恪之本旨。然而由于笺释正谬相错、真误参半,高氏所立关于王国维死因之假设,又足以援证据之不足处(如溥仪《自传》中未“承认”此事,及寅恪《挽词》中所谓“曲笔”、“隐笔”)以自固,以反证确有其事;故读者面对笺释中此一自给自足、自成系统,极度巧妙之布局,往往因其正确无讹之处,连带于其谬误之处亦深信不疑;对于证据不足之处,又信其必如高氏所言,出于当事人(如溥仪、寅恪、罗振玉)之隐讳与掩饰,而不加深究。于是铁案如山,九州岛之铁铸成此错,寅恪之诗意、观堂之死因,皆因此而更晦。这不得不归罪于高氏了。
以下即拟以寅恪《挽词》为经,以当时史事为纬,略加排比,期能侦破观堂自沉之因。于高氏笺释之失检处,亦略补正并解释之于下。又,兹篇与高阳笺释,所论为同一事,所释为同一诗,故虽然结论有异,而必有不能无同处。盖兹篇之作,在于求真,初不欲处处与高氏立异。至若诗意过晦处,亦但存而不论,而不强作解人。
诠释寅恪《挽词》所用材料,除高氏笺释外,有后出而高氏著笺释时未及见之蒋天枢注①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2页;及陈寅恪:《寒柳堂集》中所附《寅恪先生诗存》,第6-11页。。蒋天枢,为寅恪学生,据“甲午(1954年)元夕蒋天枢补记”:癸巳(1953年)游广东,“侍师(指寅恪)燕谈,间涉及晚清掌故及与此诗(指《挽词》)有关处,归后因记所闻,笺注于诗句下。”②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2页;及陈寅恪:《寒柳堂集》中所附《寅恪先生诗存》,第6页。据2001年三联版编者注:“作者丁卯年(1927)作《挽词》并《序》时未写注,现刊出之诗注,为作者弟子复旦大学蒋天枢教授甲午(1954)年根据作者所述,补笺于诗句下者。”见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2-13页。故蒋天枢注实无异于寅恪自注。蒋注之重要,自不待言。另外,胡文辉所作笺注中精彩足取、可证史处,亦不敢掠美,随注出之。
寅恪《挽词》序与《挽词》间之关系,当参考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中论元稹(779-831)与李绅(772-846)撰《莺莺传》及《歌》,白居易(772-846)与陈鸿撰《长恨歌》及《传》,二者间关系之文字。寅恪谓:“陈氏之《长恨歌传》与白氏之《长恨歌》非通常序文与本诗之关系,而为一不可分离之共同机构。赵氏(按:宋代之赵彦卫)所谓‘文备众体’中,‘可以见诗笔’之部份,白氏之歌当之。其所谓‘可以见史才’‘议论’之部份,陈氏之传当之。”“白氏此歌乃与传文为一体者。其真正之收结,即议论与夫作诗之缘起,乃见于陈氏传文中。”“陈鸿作传为补《长恨歌》之所未详,即补充史才议论之部份”;“此等部份,为诗中所不应及,不必详者”。“综括论之,《长恨歌》为具备众体体裁之唐代小说中歌诗部份,与《长恨歌传》为不可分离独立之作品。故必须合并读之,赏之,评之。”③陈寅恪:《陈寅恪集·元白诗笺证稿》,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4-5页、第12页、第45页。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实为刻意仿效唐代“具备众体体裁”之作。其“可以见诗笔”之部份,《挽词》当之;其“可以见史才”、“议论”之部份,则《挽词序》当之。《挽词》并《序》二者实为一体,《挽词》“真正之收结,即议论与夫作诗之缘起”,乃见于《挽词序》中。故苟不深究《挽词序》,即无以解释《挽词》也。综括论之,《挽词》与《挽词序》为“不可分离独立之作品”,“故必须合并读之,赏之,评之”。《莺莺传》、《长恨歌》二篇文字,其序与歌之作者不同。而寅恪《挽词并序》则词与序作者为同一人。殆因寅恪写作当时,实不易寻得可以心照之协作者,于是不得不以一人而兼此撰写词与序之工作,亦无可如何者。
寅恪《挽词并序》之作,约当1928年二、三月间④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21页,第122-123页。。当观堂自沉后数日,寅恪已有一诗一联悼挽逝者⑤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21页,第122-123页。。时逾八、九月,何以复有兹篇之作?此中原因,当自观堂自沉后流俗之论中求之。后文将引观堂自著文字,以说明观堂之心事。
当时流俗之论,大抵集中于二点:一以为王国维自沉,由于殉清,如罗振玉、陈守谦、曹云祥(1881-1937)是⑥罗振玉:《海宁王忠悫公传》,收入王国维:《王观堂先生全集》(第16册),台北:文华出版公司,1968年版,第7021页;陈守谦:《祭王忠悫公文》,同上书,第7116-7119页;柏生:《记王静安先生自沉事始末》,同上书,第7147页;柏生文中引曹云祥甫闻观堂自沉后之语:“顷闻同乡王静安先生自沉颐和园昆明湖,盖先生与清室关系甚深也。”兹数篇文字,已收入陈平原、王枫合编:《追忆王国维》,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公司出版社,1997年版,分见第7-11页、第3-5页、第206-210页。;一以为王自沉由于罗振玉逼债,如史达,史甚至谓:“罗振玉之肉‘其足食乎’!”⑦史达:《王静安先生致死的真因》,收入陈平原、王枫合编:《追忆王国维》,第65页。叶嘉莹亦引过此文,见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台北:源流文化事业公司,1982年版,第59页。又,当时新派人物,一则推崇观堂为学界泰斗,故于观堂之死深致惋惜之意;一则雅不愿将观堂之死与国民军北伐一事相勾连。而将观堂之死归咎于旧派,则颇称彼意。史达之说,当于此一脉络中观之。
所谓流俗之论,并非全属空穴来风。事实上,观堂于辛亥革命时,举家避地东瀛⑧赵万里:《民国王静安先生国维年谱》,台北: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15页。,已可略窥其兴趋。易代之后,又屡致其惋惜之情,如:“今日灭国新法在先破其统一之物,不统一则然后可惟我所为。至统一既破之后,却恢复前此之统一,力则千难万难矣。”①王国维著,吴泽主编:《王国维全集·书信》,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34页,第353-354页,第198页,第443-444页,第444-445页,第451-452页。且对清末帝溥仪特抱希望:“宫中失火,……开圣上躬自指挥施救,……主上英明,外间所传,颇非事实。但有君无臣,此为可惜。”②王国维著,吴泽主编:《王国维全集·书信》,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34页,第353-354页,第198页,第443-444页,第444-445页,第451-452页。当张勋(1854-1923)复辟失败后,又以为当表彰之:“黄楼③指张勋。张勋于1913年12月至1917年任长江巡阅使,驻徐州。参看徐友春主编:《民国人物大辞典》,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95页。徐州有据传为苏东坡所修之黄楼,故以黄楼名张勋。观堂以隐语名张勋,当然由于当时时势关系,事涉机密,不得不然。赴荷使署,报言系西人迎之,殆信。又言其志在必死,甚详,此恰公道。三百年来乃得此人,庶足饰此历史。……此等均须为之表彰,否则天理人道均绝矣。”④王国维著,吴泽主编:《王国维全集·书信》,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34页,第353-354页,第198页,第443-444页,第444-445页,第451-452页。可见观堂于清室实怀极深之感情,故“殉清”之说乃起,而此说实点出观堂死因之一端。然而,以当时流行之政治气候而言,“殉清”不能得时人之同情;观堂自沉,则所殉者不过“一姓之兴亡”⑤陈寅恪:《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见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46页。。寅恪作《挽词》,乃为观堂之死增重,故必须赋“殉清”以新意义。又观堂不死于1911辛亥年,亦不死于1924之甲子年,而必自沉于1927年,足见“殉清”云云,虽不能谓与观堂之死无关,要之亦决非观堂自沉之肇因。故寅恪《挽词》之作,既需交待观堂与清室之关系,在厌旧趋新、举世滔滔中赋“殉清”以新意义;且又需下笔斟酌,不使“殉清”片面之说成为观堂自沉之肇因。当日寅恪落笔着墨时之谨慎推敲,殆可以想见。
至于流俗之说之另一方向,即观堂死于罗振玉之逼债,亦属事出有因。考诸观堂书信,二人彼此间生误会,约在1926年观堂长子死时,观堂有信致罗振玉:
维以不德,天降鞠凶,遂有上月之变。于维为冢子,于公为爱婿,哀死宁生,父母之心彼此所同。不图中间乃生误会,然此误会久之自释。故维初十日晚过津,亦遂不复相诣,留为异日相见之地,言之惘惘。
初八日在沪,曾托颂清兄以亡儿遗款汇公处,求公代为令媛经理。……因维于此等事向不熟悉,且京师亦非善地,需置之较妥之地,亡儿在地下当为感激也。
此次北上旅费,数月后再当奉还。令媛零用,亦请代垫。维负债无几,今年与明春夏间当可全楚也。⑥王国维著,吴泽主编:《王国维全集·书信》,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34页,第353-354页,第198页,第443-444页,第444-445页,第451-452页。
继之又有信谈金钱往来事:
令媛声明不用一钱,此实无理,试问亡男之款不归令媛,又当归谁?
亡儿遗款自当以令媛之名存放。否则,照旧时钱庄存款之例,用“王在纪”亦无不可。此款在道理、法律,当然是令媛之物,不容有他种议论。亡儿与令媛结婚已逾八年,其间恩义未尝不笃,即令不满于舅姑,当无不满于其所天之理,何以于其遗款如此之拒绝?若云退让,则正让所不当让。以当受者而不受,又何以处不当受者?是蔑视他人人格也。⑦王国维著,吴泽主编:《王国维全集·书信》,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34页,第353-354页,第198页,第443-444页,第444-445页,第451-452页。
次年(民国15年,公历1926年)元月(旧历),观堂又有信致际彪(遗老升允之嗣子):
去岁弟因长儿之变,于外稍有欠项。其十月(用旧历,观堂长子逝于旧历上年八月)二百元之款,弟实无此事。想叔蕴(罗振玉)先生(原注:以己款)假弟之名以济尊处急用者。此事诚不宜揭破。然亦不敢掠美,谨以实闻。⑧王国维著,吴泽主编:《王国维全集·书信》,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34页,第353-354页,第198页,第443-444页,第444-445页,第451-452页。
1985年冬,曾以此事询观堂之子王贞明先生,据谓:“亡儿遗款”系观堂长子潜明(1899-1926)故后,其工作单位(上海海关)所发之抚恤金。而罗振玉因与观堂间生误会,故拒收。
此事最关键之证词,则由观堂之女东明道出:
先父返平后,因大嫂曾变卖首饰为大哥治病,将医药费用寄至罗寓,归还大嫂,罗将此款退回,又寄,又退。最后结果如何,已不复记忆,至传闻罗向先父索大嫂生活费大洋每年贰千元之说,似不确实,若果有其事,先母必定知道,而先母从未提到过。至于与罗氏合伙做生意,赔本后逼债之说,更属无稽。罗原为书商及古董商,且长袖善舞,但先父不善营生,靠束修养家,稍积点钱,便去买书,从未作仰事俯蓄的长远打算。在清华执教时,月薪大洋四百元,当属高薪,但逛一次琉璃厂,常常去其半数。家中食指浩繁,端赖先母撙节开支,才能温饱无虞。如与罗氏做生意,先母必定知道,且此事传闻已久,先母在世时我曾问过她,她当即否认。①王东明:《先父王公国维自沉前后》,收入陈平原、王枫合编:《追忆王国维》,第462页。
东明证词,实辗转得之于观堂夫人;而观堂夫人实为负观堂全家衣食之责者,其证词当最为可信。
综合上引文,及贞明先生之言,可归纳为数点:
一、二人失和,当1926年十月观堂长子殁后。
二、事后罗振玉携女北归天津,使不与翁姑相处。
三、观堂为办理丧事,于外界稍有欠项。于罗振玉之欠款有二笔,其一为借自罗氏者;其二为观堂媳妇、振玉之女之生活费,观堂自承所当负责者。
四、观堂将亡儿抚恤金(当亦包括东明所谓“医药费”)寄予罗振玉,罗因与观堂间生误会,故拒收。致使观堂自觉遭到蔑视。
五、罗振玉曾以观堂名义出二百元济助际彪(实则为升允一家),而不使观堂知之②据罗继祖(罗振玉之孙),罗振玉“对于他心目中所崇敬的人(伦按:此处即指升允),在其生活上如此委曲周全,惟恐人家不受”;“有时假他人名义馈赠”。见罗继祖:《庭闻忆略——回顾祖父罗振玉的一生》,第71-72页。。
六、直至次年旧历元月,罗、王二人仍未修好。由此观之,似并无逼债之事。所谓死于逼债之说,亦属无稽,故梁启超挽观堂之联谓:“莫将凡情恩怨猜拟鹓鶵”③梁启超:《王静安先生挽联》,收入王国维:《王观堂先生全集》(第16册),第7144页。,寅恪亦于《挽词》序中言:“流俗恩怨荣辱委琐龌龊之说,皆不足置辩”④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3页;及陈寅恪:《寒柳堂集》中所附《寅恪先生诗存》,第7页。据某日人桥川时雄之说:“他(按:指观堂)的死因有很多种说法。一是说罗振玉逼死了他,罗振玉要他拿出所有钱做生意,不知不觉全亏本了,但还是要他设法筹钱。清华大学陈寅恪先生和他交情最深,他颇相信这个说法,立王先生追悼碑时,碑文的原稿说了这件事,他给我看并问‘这样如何?’我说,‘这一部份不太合适,还是删除为好。’后来碑建成送来拓本的时候,附着陈先生的信,说‘那个部份都删掉了。’”见神田喜一郎等:《追想王静安先生》,收入陈平原、王枫合编:《追忆王国维》,第384-397页,引文见第395页。原文见《怀德》廿二期,出版于1951年10月。桥川之说,未探究罗振玉逼死观堂之说之真伪(兹于上文引观堂女东明之说,足证此说为伪),仅谓寅恪信此说为真,而寅恪所撰纪念观堂之碑文上未提及此事,则由于其本人之劝说。此说有二可疑处,其一:与寅恪《挽词》序中“至于流俗恩怨荣辱委琐龌龊之说,皆不足置辩,故亦不之及云”不合;其二,纪念碑(此处所谓“追悼碑”)文与一般纪念文字之性质尤为不同,即便寅恪信此“不足置辩”之说,则固可书之于一般纪念文字,又岂能于纪念碑文类型之文字中,记下此“不足置辩”之说,且勒石立碑,以昭后人?由于桥川之说为孤证,可信与否亦未可知,姑记于此,聊备一说。。高氏以为寅恪此言是曲笔、隐笔,实为过虑。
又,《溥仪自传》中有记载“逼债”事者:
不知王国维在一个什么事情上没有满足罗振玉的要求,罗振玉又向他(伦按:观堂)追起债来,继而又以要休退王的女儿(原注:罗的儿媳妇)为要挟,逼得这位又穷又要面子的王国维走投无路,于1927年6月2日跳进了昆明湖里自杀了。⑤爱新觉罗·溥仪:《我的前半生》,第145页。
1985年冬,曾以此节询问王贞明先生,得知观堂并无女儿嫁与罗振玉之子,故所谓“休退他的女儿”,实为无稽之谈。高氏于此未加考证而采信,未免失检⑥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06页。。
总而言之,罗、王二人实于财务上有交涉,故我谓“逼债”之说,事出有因,然而查无实据。而众口相传,口腾是非,传成寅恪所谓“不足置辩”之说,人言实在可畏。
然而罗振玉实有负于观堂者。寅恪有七律一首挽观堂,于“越甲未应公独耻”句下,有寅恪自注:
甲子岁(1924)冯兵逼宫,柯(绍忞)、罗(振玉)、王(观堂)约同死而不果。戊辰(伦按:此处有误,应为丁卯,1927年)冯部将韩复榘(1890-1938)兵至燕郊,故先生遗书谓“义无再辱”,意即指
此。遂践旧约自沉于昆明湖,而柯、罗则未死。①寅恪挽观堂之七律一首《挽王静安先生》,见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1页。又见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102页。
可见有负于观堂者,除罗振玉外,尚有柯绍忞。意者柯、罗二人与观堂相约同殉,而坚其必死之志。寅恪以为当负致使观堂自沉之部份责任,故以一“独”字隐隐责之,一字之责,不可谓不重。按:寅恪此诗中谓“更期韩偓符天意”,引唐玉山樵人韩偓(844-923)之语“偷生亦似符天意”,所以望观堂之“偷生”不死耳(见下文)。亦可见柯、罗邀观堂同死事,寅恪颇不以为然。关于此事,罗振玉曾为自己辩护:
十月之变(按:指甲子年逼宫事)势且殆,因与公(按:观堂)及胶州柯蓼园学士约同死。明年予侍车驾至天津,得苟生至今。……忆予自甲子以来,盖犯三死而未死。当乘舆仓卒出宫,予奉命充善后委员,忍耻就议席;议散,中怀愤激,欲自沉神武门御沟,已而念君在不可死。归寓抚膺大恸,灵明骤失。公(观堂)惊骇亟延医士沈玉桢诊视,言心气暴伤或且绝,姑与强心及安神剂,若得睡尚可治,乃服药得睡。因屏药不复御,而卒不死。……两年以来,世变益亟,中怀纾结益甚,乃清理未了各事拟将中怀所欲言者尽言而死。乃公(伦按:即观堂)竟先我死矣!公死,恩遇之隆,振古未有。予若继公而死,悠悠之口,或且谓予希冀恩泽。自是以后,但有谢绝人事,饰巾待尽而已。虽然,予所未死者,七尺之躯耳,若予心则已先公死矣。②罗振玉:《祭王忠悫公文》,收入王国维:《王观堂先生全集》(第16册),第7115-7116页。此文另收入陈平原、王枫合编:《追忆王国维》,第78-79页。
可见罗振玉亦因所负于观堂者,颇不惬于心;又恐他人之责,故大费笔墨,希图自解。又,就此事而言,罗所当负之责任,似又较柯为大。盖振玉、观堂二人向为知已,振玉所期于观堂者,对于观堂自有较柯为大之影响。罗曾谓:“静安以一死报知己,我负静安,静安不负我。”③龙峨精灵:《王国维之死》,收入胡晶清编:《作家写作家》,台北:长歌出版社,第1976页,第297页。此言当自此一角度理会,方能得其确解。
是故,寅恪《挽词》序之作,就罗振玉与观堂自沉之关系而言:一面需点出罗、柯约王同死而己不死,于友为不义;为给罗、柯二生者留余地,此事又不便明言,故不得不出之以委婉之笔。另一面,又恐此等委婉之笔混淆真相,使人误以为暗指“逼债”之事,以是寅恪下笔着墨,不得不大加斟酌。
只有自此一背景看出,始能对《挽词》序得一适当之理解,从而明白寅恪何以以此特殊方式,处理观堂与清室及罗振玉之关系。
《挽词》序之结构,其主线为以文化史之角度,解释观堂所以自沉之故,藉以赋予其应具之意义。所谓文化史之解释,略曰:
或问观堂先生所以死之故。……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④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2页,第12页。
循此一主线,自能就观堂与清室及罗振玉之关系,作一确切扼要之解释:
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427BC-347BC)所谓Eidos者。若以君臣之纲言之,君为李煜(937-978)亦期之以刘秀(前6-57);以朋友之纪言之,友为郦寄亦待之以鲍叔(? -前644)。其所殉之道与所成之仁,均为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体之一人一事。⑤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2页,第12页。
所谓“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暗指清室;然观堂所殉并非具体之清室,而系“君臣之纲”——所谓“抽象理想最高之境”。寅恪如此运笔,一则可交待观堂与清室之关系,并赋“所殉之道”以新意义,为友朋之死增重;一则与下文论“世变”处相照应,亦不致使人误会观堂自沉之肇因纯为殉清。所谓“友为郦寄亦待之以鲍叔”暗指邀王自沉而坚其必死之志之罗振玉、柯绍忞二人;罗、柯二人有负观堂,然观堂所成者乃“朋友之纪”——亦所谓“抽象理想最高之境”。郦寄即汉之郦况,《汉书》谓“天下称郦况卖友”①班固:《汉书》,台北:鼎文书局,1977年版,卷41,第2075-2076页;卷41,第2075-2076页。。寅恪以郦寄暗责罗、柯二人,措词不可谓不重;然就全文观之,又似行文偶及,责人而曲折委婉,颇为罗、柯二人留余地。为恐使人误以为此处暗示“逼债”,故《挽词》序最末又云:“至于流俗恩怨荣辱委琐龌龊之说,皆不足置辩,故亦不之及云。”②班固:《汉书》,台北:鼎文书局,1977年版,卷41,第2075-2076页;卷41,第2075-2076页。首尾相应,前后不失。
寅恪以为:由于“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③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3页,第13页,第13页,第13页,第11页。,“三纲六纪”之文化精神,已销沉沦丧。此种文化浩劫,为前所未有:
吾国古来亦尝有悖三纲违六纪无父无君之说,……而中土历世遗留纲纪之说,曾不因之以动摇者,其说所依托之社会经济制度未尝根本变迁,故犹能藉之以为寄命之地也。④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3页,第13页,第13页,第13页,第11页。而自古以来未曾动摇之“三纲六纪”,至今日已沦胥无救:
近数十年来,自道、光之季,迄乎今日,社会经济之制度,以外族之侵迫,致剧疾之变迁;纲纪之说,无所凭依,不待外来学说之掊击,而已销沉沦丧于不知觉之间……。⑤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3页,第13页,第13页,第13页,第11页。
此一“世变”⑥此“世变”一语,为观堂遗书中言:“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见柏生:《记王静安先生自沉事始末》,收入王国维:《王观堂先生全集》(第16册),第7149页。此文另见陈平原、王枫合编:《追忆王国维》,第206-210页,引文见第208页。,不仅只是爱新觉罗一姓之兴亡,亦是整个“三纲六纪”文化精神之末路。故观堂自沉,与单纯之“殉清”不同,而具有与文化同尽之意义:
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⑦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3页,第13页,第13页,第13页,第11页。
寅恪所谓“文化神州丧一身”⑧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3页,第13页,第13页,第13页,第11页。指此。自古殉国者众,而观堂则不但殉国,实与中国之文化精神“共命而同尽”。寅恪《挽词》序中于此三致其义,理有固然。
复次,寅恪既已点出:时至当日,“纲纪之说,无所凭依”,“已销沉沦丧于不知觉之间”;而观堂自沉之举,实不能见知于当时新派知识分子。而寅恪所以仍然肯定观堂自沉之举,则实因观堂信其所信、守其所守,实远较当日依违时风之士为可贵。寅恪后于论元微之婚宦事时有言:
纵览史乘,凡士大夫阶级之转移升降,往往与道德标准及社会风习之变迁有关。当其新旧蜕嬗之间际,常呈一纷纭综错之情态,即新道德标准与旧道德标准,新社会风气与旧社会风气并存杂用。各是其是,而互非其非也。斯诚亦事实之无可如何者。虽然,值此道德标准社会风习纷乱变易之时,此转移升降之士大夫阶级之人,有贤不肖拙巧之分别,而其贤者拙者,常感受痛苦,终于消灭而后已。其不肖者巧者,则多享受欢乐,往往富贵荣显,身泰名遂。其故何也?由于善利用或不善利用此两种以上不同之标准及习俗,以应付此环境而已。譬如市肆之中,新旧不同之度量衡并存杂用,则其巧诈不肖之徒,以长大重之度量衡购入,而以短小轻之度量衡售出。其贤而拙者之所为适与之相反。于是两者之得失成败,即决定于是矣。⑨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四章;收入陈寅恪:《陈寅恪集·元白诗笺证稿》,第85页。
观堂即所谓“常感受痛苦,终于消灭而后已”之“贤而拙者”。
综合以上所述,寅恪《挽词》序之作,在以文化精神之劫厄为主线,赋予观堂自沉以应得之意义;中间交待观堂与清室及罗、柯二人之关系,以点出其死因。此中陈义,又铺陈于《挽词》一长诗中。以下请试观《挽词》。
《挽词》约可分为九节,各节各有主旨。以下试分节释之。高氏笺释中失当处,及胡文辉氏之注所未及处,亦随句注出,或可稍稍补前贤之疏略。
首节
首节破题,并点出全诗命意所在。
汉家之厄今十世,不见中兴伤老至;
一死从容殉大伦,千秋怅望悲遗志。
蒋天枢注:“宋汪藻《浮溪集》载代隆裕后孟氏所草高宗即位诏有云:‘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清代自顺治至宣统适为十朝。”①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3页,第16页。此处用“光武中兴”之典,与《挽词》序中“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遥相呼应,点出观堂于清室,于溥仪,实抱极深之同情。
又,当时遗老间有甲子年政归清室之传说,甲子年为1924年,前一甲子在清同治时,世称“同治中兴”;是以康有为(1858-1927)有诗云:“中元甲子天心复”②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3页,第16页。,盖期待能于1924甲子年再缔一“中兴”之局,足以踵继“同治中兴”也。寅恪诗中所谓“中兴”,暗以“光武中兴”影射此一再缔“同治中兴”之愿望;然而“不见中兴”,老已将至。此句最可显示观堂之政治立场。
“大伦”指“三纲六纪”之文化精神。
辛亥革命后一年,观堂有《壬子三诗》③赵万里:《民国王静安先生国维年谱》,第16页。,其中《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欧洲》一诗中有句:“汉土由来贵忠节,至今文、谢安在哉?”④王国维:《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欧洲》,收入王国维著,陈永正笺注:《王国维诗词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43页。另见王国维:《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欧洲》,收入王国维:《王静庵文集》所附《静庵诗稿》,台南:僶勉出版社,1978年版,第343页。已期人为清室之文文山(1236-1281)、谢枋得(1226-1289),为兴复之工作。1917年张勋复辟,观堂亦甚表同情:
不知黄楼(指张勋,见上文)近来意思如何耳?北系作事全与志士无异,可知芝兰不生粪壤也。某素寡梦,此次颇觉有酣意,岂知黄粱未炊而先醒耶!然此梦后此必常现,只须于黄楼锲而不舍,此事在对山⑤明代有文人名康海,字对山。故以“对山”代康有为。观堂此处用隐语,当然因当时时势,事涉机密,不得不然。与潜夫⑥宋代有诗人刘克庄,字潜夫。故以潜夫代刘廷琛。刘廷琛于张勋复辟时任内阁议政大臣。见徐友春主编:《民国人物大辞典》,第1421页。(指刘廷琛,1867-1932)矣。⑦王国维著,吴泽主编:《王国维全集·书信》,第177页,第198页。
张勋败后,观堂论断张:“三百年来乃得此人,庶足饰此历史。”⑧王国维著,吴泽主编:《王国维全集·书信》,第177页,第198页。凡此皆可见观堂于“中兴”所抱寄望,行动上虽未卷入,情感上则倾向此说。至1924年甲子年,“天心”未复,反有鹿钟麟逼宫事,以是有罗、柯、王三人约同死事。至1927年丁卯年,大兵再临燕郊,观堂“义无再辱”,乃不得不死。
此四句诗,前二句言观堂所期于清室者,未克实现;后二句言观堂所殉者为“三纲六纪”之文化精神。
曾赋连昌旧苑诗,兴亡哀感动人思;
岂知长庆才人语,竟作灵均息壤词。
唐“长庆才人”元微之,作《连昌宫词》感时抚事。观堂《壬子三诗》之一《颐和园词》述晚清时事。此处以“连昌旧苑诗”喻《颐和园词》,以“长庆才人”比观堂⑨王国维:《颐和园词》,收入王国维著,陈永正笺注:《王国维诗词笺注》,第117-139页。又见王国维:《颐和园词》,收入王国维:《王静庵文集》,第340-342页。元微之《连昌宫词》之笺,见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三章;收入陈寅恪:《陈寅恪集·元白诗笺证稿》,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63-83页;及陈寅恪:《陈寅恪先生论文集》,下册,第747-765页。。
“灵均”指屈原,《离骚》中有“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⑩傅锡壬注译:《新译楚辞读本》,卷一《楚辞》,台北:三民书局,1976年版,第29页。。“息壤词”有“盟约”之意;《战国策》之《秦策》中有“秦武王与甘茂盟于息壤”⑪刘向辑:《战国策》(卷四),《秦策·秦武王谓甘茂》,台北:里仁书局,1982年版,第148-153页。。观堂作《颐和园词》中有句:“昆明万寿佳山水,中间宫殿排云起。拂水回廊千步深,冠山杰阁三层峙”①王国维:《颐和园词》,收入王国维著,陈永正笺注:《王国维诗词笺注》,第117-139页。又见王国维:《颐和园词》,见王国维:《王静庵文集》,第340页。。后即自沉于排云殿前昆明湖中。所谓“岂知长庆才人语,竟作灵均息壤词”二句,谓当年观堂作《颐和园诗》,竟为今日自沉之约定。
高氏以为寅恪以屈原比观堂,为寅恪别有用心之确证②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12页。。实则当时以屈原比观堂者,所在多有。如溥仪、章钰(1864-1934)、徐乃昌(1869-1943)、曹云祥、陈守谦、梁启超等是,甚至罗振玉亦然。罗氏之挽联谓“公已怀沙,我犹衔石”(自高氏角度观之,则固然可以视此为罗振玉故作狡狯,以掩饰子兰之形迹耳)③王国维:《王观堂先生全集》(第16册),第7139页、第7140页、第7143页、第7144页、第7116-7119页。《怀沙》为屈原投江前之绝笔,“衔石”则精卫填海之典故。。其中如梁启超,为观堂、寅恪清华国学研究院之同事,明指观堂自沉,由于冯玉祥兵临燕郊,而仍谓观堂“效屈子沉渊”④见丁文江:《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初稿》下册,台北:世界书局,1972年版,第739页。。足见此种比附,实不具高氏所云之暗示。当时所以如此比附,大约有二因:一则由于观堂自沉,事同屈原;一则因观堂自沉于1927年6月2日,为阴历五月三日,距端午节极近。如金毓黻《静晤室日记》中记云:“端午节午分,王静盫国维投昆明湖自杀。”⑤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3册),“1927年6月8日条”,沈阳,辽沈书社,1993年版,第1893页。而陈守谦之《祭王忠悫公文》亦谓:
呜呼!君何为而死耶?君何为而自沉以死耶?又何为而自沉于裂帛湖以死耶?更何为而必于天中节(五月五日午时为天中节)自沉裂帛以死耶?……天中节者,屈大夫怀忠抱愤自沉于湘之日也……。⑥陈守谦:《祭王忠悫公文》,收入王国维:《王观堂先生全集》(第16册),第7116页;此文另收入陈平原、王枫合编:《追忆王国维》,第3-5页。
可见寅恪以观堂比屈原,实系当时风气。高氏之推测,似嫌多虑。
次节
次节述光、宣时观堂行止。
依稀廿载忆光宣,犹是开元全盛年;
海宇承平娱旦暮,京华冠盖萃英贤。
寅恪《挽词》作于1928年,上推二十年,为1908年,当光绪三十四年;再三年,为宣统三年,清亡。此四句诗中最大疑问为:光、宣之际,如何而可与“开元全盛年”比附?⑦如卞僧慧所言:“‘依稀廿载忆光宣,犹是开元全盛年’之语,论者颇事掊击”。见卞僧慧:《重读〈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收入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409页。
胡文辉注最大贡献之一,即在于释此二句:“陈氏……不过是特别强调,在辛亥之乱后回忆动乱前的光宣,亦有如太平盛世耳。”⑧见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上卷),第51页。胡文辉注此二句,实不止于此,此处不过引其最关键者。读者可自参之。综合言之,胡氏之说极为可信。
寅恪尝谓:“清光绪之季年……朝野尚称苟安,寅恪独怀辛有、索靖之忧。果未及十稔,神州沸腾,寰宇纷扰。”⑨陈寅恪:《赠蒋秉南序》,收入陈寅恪:《陈寅恪集·寒柳堂集》,第182页。观堂《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欧洲》中忆及光、宣时事,亦谓:“颇忆长安昔相见,当是朝野同欢宴。百僚师师学奔走,大官诺诺竞圆转。庙堂已见纲纪弛,城阙还看士风变……”⑩王国维:《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欧洲》,收入王国维著,陈永正笺注:《王国维诗词笺注》,第143页。又见王国维:《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欧洲》,收入王国维:《王静庵文集》所附《静庵诗稿》,第343页。。可见当光、宣时,除寅恪、观堂等人预感大祸将至外,朝野一般而言尚在睡梦中,文恬武嬉,苟安欢宴,不以为意。寅恪以“开元全盛年”比附光、宣之际,实寓有讽剌之意。
又,杜甫《忆昔》第二首中有“忆昔开元全盛日”之句,为寅恪诗句之出处①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3页,第13-14页;及陈寅恪:《寒柳堂集》中所附《寅恪先生诗存》,第7页,第7页。。杜工部此诗首言开元盛世时之民情国势,津津乐道;次言由极盛而骤衰,难以为情之感;最后则寄托兴复之望:“周宣中兴望我皇,洒泪江汉身衰疾”②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二之二,台北:九思出版公司,1979年版,第287页。。按:清代之亡,首尾不过七十日③黄浚:《花随人圣盫摭忆》,台北:九思出版社,1978年版,第349页。。其骤亡于清室中人而言,颇似开元、天宝间之巨变。观堂实亦同情于“周宣中兴望我皇”。推测寅恪运用此一典故,除讽刺之意外,亦暗寓观堂之感受与想望。
又,汪荣祖以为此句显示寅恪“觉得军阀混战的民国还不如晚清的政局”④汪荣祖:《史家陈寅恪传》,未修订版(台北翻印本,未标出版时地),第13页。。与胡文辉之说同。
当日英贤谁北斗,南皮太保方迂叟。
忠顺勤劳矢素衷,中西体用资循秀。
总持学部揽名流,朴学高文一例收。
据蒋天枢注,张之洞(1837-1909),直隶南皮人,卒后追赠太保。张之洞尝自比司马光(1019-1086),“迂叟”即司马光之号。又自矢当如陶侃(259-334)之忠顺勤劳。又著《劝学篇》,主张中体西用。光、宣之际,张之洞以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管理学部事务⑤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3页,第13-14页;及陈寅恪:《寒柳堂集》中所附《寅恪先生诗存》,第7页,第7页。。
按:观堂诗《张小帆中丞索咏南皮张氏二烈女诗》,中有句:“我生恨识前辈晚,相国精魂箕尾远。昔随书局趋东阁……”⑥王国维:《张小帆中丞索咏南皮张氏二烈女诗》,收入王国维著,陈永正笺注:《王国维诗词笺注》,第319页;另见王国维:《张小帆中丞索咏南皮张氏二烈女诗》,收入王国维:《王静庵文集》所附《静庵诗稿》,第363页。。相国即指张之洞。此诗作于1920年,观堂诗中除叙及自己与张之洞之渊源外,并于张之洞三致倾仰之意。
又,高氏解“方迂叟”三字,谓:“嫌其‘方迂’,皆颇得实”⑦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12页,第113页。。“方”字在此为“比方”之意,高氏一时失察了。
图籍艺风称馆长,名词愈埜领编修。
校雠鞮译凭谁助,海宁大隐潜郎署。
“艺风”指江阴缪荃孙(1844-1919),缪时任京师图书馆总监⑧赵万里:《民国王静安先生国维年谱》,第13页,第14页,第11页。。“愈埜”指侯官严复(1854-1921),时任“审定名辞馆”总纂⑨王蘧常:《严几道年谱》,台北:商务印书馆,1977年版,第79页。。观堂为海宁人,“海宁大隐”指观堂;宣统二年,观堂兼充名辞馆协修⑩赵万里:《民国王静安先生国维年谱》,第13页,第14页,第11页。。“大隐”用王康琚《反招隐诗》典故:“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⑪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4页;萧统编:《昭明文选》卷22,台北:文化图书公司,1975年版,第398页。;指观堂隐于朝市之中。高氏谓“用‘大隐隐于朝’的典故,与王此时的身份,并不相称”⑫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12页,第113页。。盖未深求典故之出处,指“朝市”而不指“朝”。
入洛才华正妙年,渡江流辈推清誉。
闭门人海恣冥搜,董白关王供讨求。
剖白流派施品藻,宋元戏曲有阳秋。
《文选》有陆士衡(机,261-303)《赴洛》诗二首⑬萧统编:《昭明文选》卷26,第364页。,陆士衡赴洛时不足三十,观堂抵京,在光绪三十四年,时为三十二岁,与陆赴洛时略同⑭赵万里:《民国王静安先生国维年谱》,第13页,第14页,第11页。,因以陆士衡比观堂。
“渡江流辈推清誉”一句,不解典出何处。唯察《世说新语》一书,晋室永嘉乱后渡江,月旦品藻人物之风气弥盛⑮杨勇:《世说新语校笺》,《品藻》第九,台北:乐天出版社,1972年版,第389页。。此句典故或与此有关耳。然亦不必定指实事。
“董白关王”指董解元、白朴、关汉卿、王实甫。观堂于此时初草《宋元戏曲史》。据蒋天枢记寅恪语:“……先生(伦按:指观堂)尝语余(伦按:寅恪自称),戏曲史之名可笑。盖嫌其名不雅且范围过广不切合内容也。”①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4页,第14页,第14页。可见“有阳秋”三字,亦非轻下。
三节
三节谈辛亥革命事。
沉酣朝野仍如故,巢燕何曾危幕惧;
君宪徒闻俟九年,庙谟已是争孤注。
“巢燕何曾危幕惧”,典出《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夫子之在此也,犹燕之巢于幕上。”杨伯峻谓:“幕即帐幕,随时可撤。燕巢于其上,极为危险”②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下册),第1167页。。
蒋天枢注:“当时预备立宪十年,清廷迫于在野舆论,减少一年,正宋人谓寇准劝真宗渡河为争最后之孤注也。”③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4页,第14页,第14页。
高氏谓此处“既不佳,且不通”者有二:其一,“与‘开元全盛’、‘海宇承平’之语,形成矛盾”;其二,“既知‘九年立宪’的承诺,为孤注之计,可见庙堂之上,亦知局势严重,则与‘沉酣朝野’两句,亦形成矛盾。”④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13页。窃谓寅恪此诗夹叙夹议,此四句系就旁观立场致感叹之意,以为清末朝野不解事态之严重,仍在沉酣之中;自寅恪观之,“立宪”之议已是“争孤注”,而清廷犹不以为意。此四句诗,所述者为寅恪旁观者之意见,而非清末事件之白描。寅恪尝自言:“寅恪少时家居江宁头条巷。是时海内尚称乂安,而识者知其将变。寅恪虽在童幼,然有所感触,因欲纵观所未见之书,以释幽忧之思。”⑤敝人所以留意及此条,实因卞僧慧氏之发。见卞僧慧:《重读〈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一文,收入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409页。另见陈寅恪:《陈寅恪集·柳如是别传》,第2-3页;及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3页。亦可见寅恪之意。自此种立场理解该四句诗,则并无“不佳、不通”之处。高氏似嫌过虑。
所谓“开元全盛年”,本寓有讽刺之意;至“争孤注”句,则转而为叹惋。前后呼应,于意旨上则更进一步。
又,寅恪《寒柳堂记梦》中言及当时立宪事:
袁世凯(1859-1916)入军机,其意以为废光绪(1871-1908)之举既不能成,若慈禧(1835-1908)先逝,而光绪尚存者,身将及祸。故一方面赞成君主立宪,欲他日自任内阁首相,而光绪帝仅如英君主之止有空名。一方面欲先修好戊戌党人之旧怨。职是之故,立宪之说兴,当时盛流如张謇、郑孝胥皆赞佐其说。独先君(伦按:即陈三立,散原,1853-1937)窥见袁氏之隐,不附和立宪之说。⑥陈寅恪:《寒柳堂记梦》,收入陈寅恪:《陈寅恪集·寒柳堂集》,第204页。
可见寅恪以为“立宪”之议实因袁世凯而起,袁又能利用“在野舆论”之支持,以为压迫清廷之工具。寅恪及当时遗老对袁世凯之痛恨,这也是原因之一。
羽书一夕警江城,仓卒元戎自出征;
初意潢池嬉小盗,遽惊烽燧照神京。
据蒋天枢注:“武汉革命军兴,陆军部大臣荫昌(1859-1928)亲率兵至武汉,一战而败。”⑦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4页,第14页,第14页。可见“江城”指武汉,“元戎”指荫昌。
“潢池嬉小盗”,语出《汉书》卷八十九:“民困于饥寒而吏不恤,故使陛下赤子盗弄陛下之兵于潢池中耳。”⑧班固:《汉书》,卷89,第3639页。
此四句当与“沉酣朝野仍如故”等四句合而观之。所谓“仓卒”、“初意”、“遽惊”等词,皆言清廷于沉酣如故中猝不及防之态。
养兵成贼嗟翻覆,孝定临朝空痛哭;
再起妖腰乱领臣,遂倾寡妇孤儿族。
寅恪告蒋天枢:“养兵下四句全诗纲领,清室之亡可以此四句简括之也。”①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5页,第14-15页。据蒋天枢注,“养兵成贼”者指黎元洪(1864-1928);“孝定临朝空痛哭”之“今典”则为“袁世凯任总统后,宋育仁(1857-1931)著《共和真谛》,大旨谓共和之名起于周厉王(?-前828)失位,共伯和乃周室大臣暂时摄政,俟宣王(?-前782)年长乃归政焉。世凯亦应如此。……世凯乃下令自述其柄政之由,有‘孝定景皇后临朝痛哭’之语。”②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5页,第14-15页。。孝定,即隆裕太后(1868-1913),光绪帝之后,宣统之义母。
“妖腰乱领臣”指袁世凯。杜甫(712-770)《大食宝刀歌》中有“贼臣恶子休干纪,魑魅魍魉徒为耳。妖腰乱领敢自喜?”之句③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二之三,第3050页。。《战国策》卷二十三:“自使有要领之罪”。“要领”,即斫头断腰之刑④刘向辑:《战国策》(下册),卷23,第840-841页。。寅恪以此典指袁世凯,谓当斫其头断其腰耳。高氏谓“‘贼臣’是否可称为‘妖腰乱领臣’?颇成问题。即或可通,亦是隔而又隔。……或者,‘妖腰乱领’指袁世凯所创新军的制服而言;寓‘服妖’之意在内。此亦可备一说。”⑤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14页。盖未了解“要领”之典,未得要领,致有此误。
“寡妇孤儿族”,指隆裕太后与小皇帝宣统。据《溥仪自传》:“袁世凯一直反对实行共和,坚决主张君主立宪。他曾在致梁鼎芬(1859-1919)的一封信中,表示了自己对清室的耿耿忠心,说‘决不辜负孤儿寡妇’。”⑥爱新觉罗·溥仪:《溥仪自传》,第59页。可见寅恪此一句诗,不仅用了曹操(155-220)、司马懿(179-251)之故典,亦寓有“今典”之背景。
有清一代之亡,如前文所言,首尾不过七十日。清廷上下,皆无心理准备。且易代前后,社会经济并无根本之改变。就当时亲近清室者观之,清室之亡,不过由于朝中幼主嗣位,庙堂重臣如袁世凯借机翻云覆雨,所养之兵又“成贼”之故。清亡乃由于受清室之恩者负恩,而非清室有负于天下。寅恪仅以此四句诗即谓可节括清室之亡,其原因即由于此。以下再略论观堂于辛亥革命所生之感受。
就“养兵成贼”一事而言,观堂谓:“提兵苦少贼苦多,纵使兵多且奈何?戏下自翻汉家织,帐中骤听楚人歌。楚人三千公旧部,数月巴渝共辛苦。朝趋武帐呼元戎,暮扣辕门诟索虏。”⑦王国维:《蜀道难》,收入王国维著,陈永正笺注:《王国维诗词笺注》,第160页;另见王国维:《蜀道难》,收入王国维:《王静庵文集》所附《静庵诗稿》,第344-345页。四川淮军以“索虏”呼元戎端方(1861-1911),因彼仍编发结辫(按:观堂直至晚年,仍留辫未剪)。
观堂曾应张曾扬(小帆,1852-1920)之请,作《张小帆中丞索咏南皮张氏二烈女诗》一诗,其中论及秋瑾(1875-1907)事:“朱颜白发韬英姿,想见手夷征侧时。十载江湖瞻北阙,一门忠孝数南皮”⑧王国维:《张小帆中丞索咏南皮张氏二烈女诗》,收入王国维著,陈永正笺注:《王国维诗词笺注》,第319页;另见王国维:《张小帆中丞索咏南皮张氏二烈女诗》,收入王国维:《王静庵文集》所附《静庵诗稿》,第363页。。其中所谓“手夷征侧”,征侧为东汉交址女子,与其女弟征贰反;后为马援(前14-49)所破,斩征侧、征贰,传首洛阳(见陈永正注,第321页)。征侧即指秋瑾。此处赞扬张曾扬“手夷征侧”之“英姿”,亦可见观堂意趣。
就袁世凯有负清室一事而言,观堂谓:“……那知此日新朝主,便是当年顾命臣。……宣室遗言犹在耳,山河盟誓期终始。孤儿寡妇要易欺,讴歌狱讼终何是。”据边敷文注,慈禧病笃时,诏袁世凯等人共扶宣统幼帝,故袁为顾命大臣之一⑨黄浚:《花随人圣盫摭忆》,第341页。。以顾命大臣而欺孤儿寡妇,无怪观堂、寅恪痛恨至此。
就以上所引观堂诗句观之,可见寅恪此四句诗实浓缩观堂之意而成。
又,高氏以为:“‘小盗’、‘成贼’云云,措词颇有未妥。”①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13页,第114页。就以上所论,可知观堂、寅恪之政治立场;观堂实为清室之忠臣,而寅恪起码亦同情于清室。自此一立场观之,辛亥革命实为盗贼所为。斯人斯言,并无足怪。
四节
第四节言观堂因辛亥革命避地日本事:
大都城阙满悲笳,词客哀时未返家。
自分琴书终寂寞,岂期舟楫伴生涯。
回望觚棱涕泗涟,波涛重泛海东船。
生逢尧舜成何世,去作夷齐各自天。
北京在元朝号大都,故“大都”指北京。“词客”指观堂。观堂《人间词》初版于光绪三十二年,后易名为《苕华词》,取《诗经》“小雅,苕之华”意:“诗人自以身逢周室之衰,如苕附物而生,虽荣不久,故以为比,而自言其心之忧伤也。”②周策纵:《论王国维〈人间词〉》,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1981年版,第36页;赵万里:《民国王静安先生国维年谱》,第9页。可见观堂心事。
班固(32-92)《西都赋》中有:“上觚棱而栖金爵”。下有注:“觚八觚有隅者也。”③萧统编:《昭明文选》,卷1,第7页。可见“觚棱”指屋角瓦脊。此处大约指北京城城上屋宇,或紫禁城宫殿殿宇。“回首”句,点出观堂对清室之感情。
据赵万里(1905-1980)《年谱》,辛亥年:“武昌民军告警,罗先生(振玉)与先生约留京师。九月(阴历),日本京都大学诸教授函请罗先生至京都避地,初尚犹豫,继以国事日非,乃于十月中携眷东渡,先生(观堂)亦与之偕。抵日,寓京都田中村,与罗先生同居。”④赵万里:《民国王静安先生国维年谱》,第15页,第5页。此八句即指此事。又,观堂在光绪二十七、八年曾游学日本⑤赵万里:《民国王静安先生国维年谱》,第15页,第5页。,故说“重泛海东船”。
观堂有诗言此时心情:“莽莽神州入战图,中原文献问何如?苦思十载窥三馆,且喜扁舟尚五车。烈火幸逃将尽劫,神山况有未焚书。……三山西去阵云稠,虎据龙争讫未休。邂逅喜来君子国,登临还望帝王州。……”⑥王国维:《定居京都奉答铃木豹轩枉赠之作并柬君山湖南君撝诸君子》之二,收入王国维著,陈永正笺注:《王国维诗词笺注》,第112页;另见王国维:《定居京都奉答铃木豹轩枉赠之作并柬君山湖南君撝诸君子》,收入王国维:《王静庵文集》所附《静庵诗稿》,第340页。可见为使“中原文献”逃过焚书之厄,“海东船”中满载图书。观堂且有“喜来君子国”之感。
又有诗赠狩野直喜(1868-1947):“……兴亡原非一姓事,可怜惵惵京与垓。此邦瞳瞳如晓日(伦按:指日本),国体宇内称第一。微闻近时尚功利,复云小吏乏风节。疲民往往困鲁税,学子稍稍出燕说。良医我是九折肱,忧时君为三太息。……”⑦王国维:《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欧洲》,收入王国维著,陈永正笺注:《王国维诗词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43页;又见王国维:《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欧洲》,收入王国维:《王静庵文集》所附《静庵诗稿》,第343页。可见观堂颇担心日本亦重蹈辛亥革命之覆辙。凡此等处,皆可一窥观堂之政治立场,其实与罗振玉无异。
高氏谓:“‘夷齐’云云,殊觉不伦;世间岂有耻食周粟,不耻求庇异邦之夷齐?”⑧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13页,第114页。所云不为无见。然恐观堂、寅恪当时并未意识到此耳。
江都博古矜先觉,避地相从勤讲学。
岛国风光换岁时,乡关愁思增绵邈。
大云书库富收藏,古器奇文日品量。
考释殷书开盛业,钩探商史发幽光。
据蒋天枢注,“江东博古”指罗振玉,以唐代有罗隐(833-909)著《江东甲乙集》,故以“江东”称罗振玉。
据蒋注,“大云书库”指罗振玉书房:“罗叔言得敦煌石室六朝写本《大云经》残本,因以名其书库。”又据蒋注:“王先生此时开始从事甲骨考古之学,与其前所研究者范围不同矣。”①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5页。
高氏谓:“‘考释殷书’、‘钩探商史’,确证罗振玉有关此方面的著作,出于王国维之手。”②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14页。罗振玉著《殷墟书契考释》,谣传出于观堂捉刀,而且腾于众口;于文化大革命期间,更是几为定说。此说自非创自高氏。早在观堂逝世时,即有人持类似之说,然似尚未敢确言。如陆懋德:
……其(伦按:指观堂)著作,除《观堂集林》外,多散见于《雪堂丛刻》及《广仓学宭丛书》。甲骨文之学,虽集成于罗氏,而得王君之助亦多。罗氏之殷墟文字考释,即王君所写定者也。③见陆懋德:《个人对于王静安先生之感想》,收入陈平原、王枫合编:《追忆王国维》,第182-183页。而据商承祚(1902-1991)言,类此疑似之说,至文化大革命时,愈演愈烈,几为定说:
……在十年浩劫中,把罗骂得一文不值,批得体无完肤。这种“退人若将坠诸渊”及“恶之欲其死”的思想行为,既无以服人,而且是令人反感的。这还不算,更进一步造谣说:《殷墟书契考释》乃王著而为罗窃有。
商承祚能独持异议,则因识得殷墟书契专家陈梦家(1911-1966);而陈梦家则掌握关键证据,足证此说为伪,且能令商承祚信之:
正在此期间,我(商承祚自称)适在北京,有一天,途遇陈梦家,他悄悄的同我说:“《殷墟书契考释》的稿本被我买到了,完全是罗的手笔,上有王的签注,印本即根据此稿写定的。您有空,请到我家看看。”(原注:陈去世后听说此稿归考古所)。该书是请王腾(原注:誊)正并加入王说而付印的,那些头脑简单和从恶意出发的人,以为王写的就是王著,得此“证据”,就断下结论,足见其可笑程度。④见商承祚:《关于王国维先生之死》,收入陈平原、王枫合编:《追忆王国维》,第268页。
设身处地思之,则以寅恪与观堂相熟之程度言,寅恪似不致于信此谬说。则《挽词》中“考释殷书”以下二句,谓观堂研究甲骨、钩探商史事,即未必有高氏所断言皮里阳秋、暗下褒贬,揭破此事之用意。且即便寅恪误信此说,而观堂研究甲骨、钩探商史,且以己名行世之著作,正自不少,如《殷周制度论》等是。故寅恪此二句诗,即使不扯入观堂为罗振玉捉刀写书之谬说,亦自圆融无碍。不需另作他解。
复次,自光绪二十四年,罗、王订交以来,罗即予王生活上不断之照顾。据赵万里《年谱》,罗在光绪二十四年,免观堂“东方学社”学费。二十五年,任观堂为学监,罢职后给薪如故。二十七、二十八年,罗助观堂赀以赴日留学。二十九年,又荐观堂任教员。三十三年,罗荐观堂任学部编辑。宣统三年,观堂携眷与罗同赴日本,全家皆依罗。一九一五年,观堂再赴日本,罗既为别赁居,仍致月饩而助之⑤赵万里:《民国王静安先生国维年谱》,诸事各在所系年下。。就观堂而言,自有知己之感,故以己所著书挂罗名行世。就罗而言,此等巨细靡遗、始终不断之照顾,实由于爱才一念有以致之。纵存私心,亦不足深责。且当光绪二十四年二人初订交时,观堂仅二十二岁少年,当时罗之助王,实难谓存有私心。而若非罗助,观堂成就决不致如是之大,殆可断言。罗之人品或属不端,或者过于好名,至于据有观堂之书而不以为愧。然以上所言断断不容抹杀。西谚有云:“魔鬼亦有当得之份”(“Give the devil his due.”),况罗振玉乎?
当世通人数旧游,外穷瀛渤内神州。
伯沙博士同扬搉,海日尚书互倡酬;
东国儒英谁地主?藤田狩野内藤虎。
“伯沙博士”,指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与沙畹(Ed.Chavannes,1865-1918)。“海日尚书”指沈曾植(1850-1922)。“藤田狩野内藤虎”,指藤田丰八(1869-1929)、狩野直喜、内藤虎次郎(即内藤湖南,1866-1934)。
据赵万里《年谱》,宣统元年,伯希和寄敦煌古写卷子本予罗、王。光绪二十四年,观堂又从藤田丰八习日文、数学。所谓“旧游”指此。一九一二、一九一三年,观堂又与沙畹往复通信论学。一九一五年,罗、王一度返乡,罗介绍观堂与沈曾植相见,遂订交,常诗歌往还。同年,内藤湖南、狩野直喜假春云楼展览所藏东坡书籍墨迹,罗、王皆与焉①赵万里:《民国王静安先生国维年谱》,诸事各在所系年下。。
岂便辽东老幼安,还如舜水依江户。“幼安”为管宁(158-241)之字。据陈寿(233-297)《三国志》卷十一:“天下大乱,(管宁)闻公孙度(150-204)令行于海外,遂与“(邴)原及平原王烈等至于辽东。……时避难者多居郡南,而宁居北,示无还志,后渐来从之。”②陈寿:《三国志》,台北:鼎文书局,1976年版,卷11,第354页。
据蒋天枢注:“明代遗老朱舜水(1600-1682)避地日本,日人从之受学。”③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5页,第16页。
此二句谓观堂如管宁般为避乱而播迁,然管宁欲终老辽东,观堂则有归志。明代遗老朱舜水因国变避地日本,观堂亦然。此处已点明观堂于心境上实有遗老之感。
高氏于此二句诗有两点意见,其一:“‘还如舜水依江户’,事亦不伦”;其二,“上句‘岂便辽东老幼安’则极妙!以管宁割席,暗示罗振玉无非华歆(157-232)之流;兼写终于回国,非如管宁之终老辽东”④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15页。。
高氏未解释“还如舜水依江户”有何不伦之处。愚意则不以为此句有不伦之处,姑置之不论。然高氏谓“幼安”一典暗示罗为华歆,则窃不谓然。试一论之。
按:寅恪此处用管宁一典,其理由不过欲借用“辽东老幼安”故事而已,上文已叙述甚明。然尚有一说,则由于观堂居日时曾以幼安自比。《壬子三诗》之一为《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欧洲》中有句:“颇觉幼安渐龙尾”⑤王国维:《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欧洲》,收入王国维著,陈永正笺注:《王国维诗词笺注》,第143页。又见王国维:《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欧洲》,收入王国维:《王静庵文集》所附《静庵诗稿》,第343页。。据《三国志》卷十三注:“(华)歆与北海邴原、管宁俱游学,三人相善,时人号三人为‘一龙’,歆为龙头,原为龙腹,宁为龙尾。”裴松之(372-451)案:“管幼安含德高蹈,又恐弗当为尾”⑥陈寿:《三国志》,台北:鼎文书局,1976年版,卷13,第402页。。袁枚(1716-1797)《随园诗话》卷九引朱草衣诗:“自惭龙尾非名士”⑦王国维:《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欧洲》,收入王国维著,陈永正笺注:《王国维诗词笺注》,第149页,见陈永正注。另见袁枚:《随园诗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卷9,第287页。。观堂此一句诗,推狩野直喜为龙头华歆,而自以为幼安不足以策身其间,所谓“自惭龙尾非名士”。寅恪用幼安之典,或者亦以此故。然纵如高氏所言,诗中影射管宁、华歆故事,此“华歆”亦恐非指罗振玉,且亦并无贬低“华歆”之意。
五节
第五节讲观堂归国后,与清室之关系。
高名终得彻宸聪,征奉南斋礼数崇。
屡检秘文升紫殿,曾聆法曲侍瑶宫。
此段可全用蒋天枢注以释之,见下:
王先生以大学士升允荐,与袁励准(1876-1935)、杨宗羲(应为杨钟羲,1865-1940)、罗振玉同入直南书房。清代旧制,在南书房行走者多为翰林甲科。袁、杨固为翰林,罗虽非由科第显,然在清末已任学部参事。先生仅以诸生得预兹选,宜其有国士知遇之感也。
蒋注点出观堂“国士知遇之感”,为第六节诗句“好报深恩酬国士”之张本。
(观堂)尝奉命在景阳宫检查书籍,又在御花园漱芳斋敕赐宫戏。⑧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5页,第16页。可见“紫殿”指景阳宫,“瑶宫”指漱芳斋。
据赵万里《年谱》,1915年观堂返国,旋又赴日。1916年正式返国。至1923年,因升允荐,任南书房行走①赵万里:《民国王静安先生国维年谱》,第44页。。
此段承上文“岂便辽东老幼安”一转,而写入国内。
文学承恩值近枢,乡贤敬业事同符。
高氏就此二句所作之解释,有可以议论者在。姑录高氏之文如下。
高氏谓:“‘值近枢’三字无着落。按:小朝廷无军机处,即无所谓‘近枢’”。又谓:“‘乡贤’指罗振玉,罗原籍浙江上虞”。又引汉马援、三国孙策(175-200)之典故,谓“同符”有二解:“以‘同符’为溥仪的代名词,‘事’作动词用,一解;同符合契,勤劳王事,又一解。两解俱可通,故是好诗”②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16页,第116页,第116-117页。。
据陈寅恪告蒋天枢:
查初白(1650-1727),康熙时侍尚(伦按:“尚”应为“南”字)书房,有《敬业堂集》,查亦海宁人也。③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6页。按:2001年出版之新版,亦将“南书房”误作“尚书房”。
可见“乡贤敬业”指查初白,而非罗振玉。“近枢”一词,就观堂而言,指在南书房行走;就查初白而言,指“侍南书房”。此处实不必执定“近枢”必为军机处,以致于寻不出“着落”。“事同符”,谓观堂与“乡贤敬业”之查初白同为文学侍从之臣;“事同符”即前后相同之意。高氏在此处不免误解。
君期云汉中兴主,臣本烟波一钓徒。
据蒋天枢注:“查集《谢赐鱼诗》有‘笠檐蓑袂平生梦,臣本烟波一钓徒’句”④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6页。。
此二句诗点明了观堂之政治态度。如前文所论,观堂于“中兴”、于溥仪,实抱极大之同情。然观堂由于本性使然,不喜介入政治。1924年,观堂有致罗振玉函,言及清室宫内之矛盾:“……因此恶浊界中机械太多,一切公心在彼视之尽变为私意。……”⑤王国维著,吴泽主编:《王国维全集·书信》,第400页。其厌恶现实政治之心境可以略见一斑。故观堂虽于心理上同情“中兴”,然实际上则不喜涉足政治。此一点叶嘉莹(1924-)论之甚详,此处不再赘述⑥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第69页。。寅恪此二句诗即道出观堂此种态度。
高氏谓此处:“……明言王国维不想做官,更不会想做‘中兴之臣’;‘殉清’之说,‘荣典’之赐,在王国维恐不免受之有愧之感。”⑦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16页,第116页,第116-117页。按:观堂自沉,肇因虽非殉清,然仍有相当之关联。而其情感上同情“中兴”,亦为事实。高氏此处似乎推之太过。
六节
第六节言1924年甲子逼宫之变。
是岁中元周甲子,神皋丧乱终无已。
尧城虽局小朝廷,汉室犹存旧文轨。
据蒋注:“康有为诗有句云:‘中元甲子天心复’。盖前一甲子在同治时,世称中兴也。”⑧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6页。康有为诗,附于康氏寄庄士敦信后。见北京故宫博物院编:《甲子清室密谋复辟文证》,北京:故宫博物院,1929年,卷首影印。关于“中元甲子”之传说,本文前已略作交待,不再赘述。又,高氏笺释中引刘鹗(1857-1909)《老残游记》中黄龙子论“三元甲子”事⑨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16页,第116页,第116-117页。,可看作康有为“中元甲子天心复”一说之背景,颇值得参考。吴宓曾论及寅恪之意:“术数家以甲子配六宫,必一八○年而度数尽。故第一甲子曰上元,第二甲子曰中元,第三甲子曰下元。《十六国春秋》:‘天地一变,尽三元而止。’宓按:寅恪以同治三年甲子1864曾军破金陵(南京),洪秀全自杀,是年甲子可定为同治中兴之上元。则六十年后,今1924甲子成为中元矣。”①见吴宓:《〈王观堂先生挽词〉解》,收入陈平原、王枫合编:《追忆王国维》,第107页。可以佐证高氏之说。
然就高氏文意观之,高氏未能点出“是岁中元周甲子”一句所蕴涵再缔“同治中兴”之想望,以致观堂对“中兴”(复辟)所寄托之同情,未能显露。
康有为于1924年(甲子年)正月12日,曾寄信庄士敦(Sir Reginald Fleming Johnston,字志道,1874-1938),请为代奏游说。信中主旨即商量复辟之事,并特举此年为甲子年:“今年为中元甲子,又立春为元日,三者合符”。并附有一诗,中有:“中元甲子天心复,外史庚申国事非。更当立春正元日,相逢吉语在璇玑”之句。康有为以为1924年正当甲子年,兼以元旦、立春皆为甲日,此种巧合,“盖 圣上德符,天佑中兴。非关人力,更非奔走之所能为也。”②见北京故宫博物院编:《甲子清室密谋复辟文证》,卷首影印。又见杨克己编:《民国康长素先生有为、梁任公先生启超师生合谱》,台北: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400页。
1924甲子年元旦,观堂有《题御笔牡丹》诗,中有“天与人间真富贵,来迎甲子岁朝春”,及“履端瑞雪兆丰年,甲子贞余又起元”之句③王国维:《题御笔牡丹》,收入王国维著,陈永正笺注:《王国维诗词笺注》,第353-360页;又见王国维:《题御笔牡丹》,收入王国维:《王静庵文集》所附《静庵诗稿》,第365页。,固为宫廷应酬、新年应景之作;而其对“中元甲子”之期待,亦跃然纸上。又,据观堂三子贞明先生借览观堂墨迹一幅,略如下:
此诗直至2012年,始收录于观堂之女王东明女士回忆录④见王东明:《百年追忆:王国维之女王东明回忆录》,台北:商务印书馆、“国立清华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页。。“宣统甲子”即1924年,清室早亡,而观堂仍用宣统年号。诗中亦以甲子年、元旦、立春两甲日为言,与康有为之说若合符契。颇可想见“宣统甲子”元旦当日,诸遗老于“乾清宫朝贺”之时,“中元甲子”必为宣于众口之说。而观堂之想望,固可自“天地再清山岳秀,周邦虽旧命唯新”两句观之。
“神皋”典出《文选》中任昉(460-508)《齐竟陵文宣王行状》:“神皋载穆,毂下以清。”⑤萧统编:《昭明文选》,卷60,第829页。指都畿之内。此处当指紫禁城。“中元甲子天心复”,为上应天心,下合众望,故清室之遗老旧臣,尝有所谓“甲子阴谋”,而卒不成⑥爱新觉罗·溥仪:《溥仪自传》,第116页;及北京故宫博物院编:《甲子清室密谋复辟文证》。。1924甲子年将尽,“天心”未复,反于十一月五日有“逼宫”一幕之上演。“神皋丧乱终无已”一句,即显露当时亲近清室者失望之情,亦道出观堂之心境。此事亲近寅恪之吴宓亦已道出:“王静安先生祈望宣统帝能复兴清朝,然待至1927年,王先生已五十一岁。‘老之将至’,出《论语》孔子‘不知老之将至’。且已至矣,而中兴尚不见实现,故绝望(非为私人理由自杀)。”⑦吴宓:《王观堂先生挽词解(佚存)》,收入陈平原、王枫合编:《追忆王国维》,第106页。
“尧城”一句,据蒋天枢注:“《水经注》有囚尧城。”⑧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6页,第16页。按:观堂《颐和园词》中有句:“岂谓先朝营楚殿,翻教今日恨尧城。”⑨王国维:《颐和园词》,收入王国维著,陈永正笺注:《王国维诗词笺注》,第133页。另见王国维:《颐和园词》,收入王国维:《王静庵文集》所附《静庵诗稿》,第342页。指颐和园于辛亥后,竟成拘囚清室之所。寅恪袭用此意而作此句。
“汉室”一句,据蒋天枢注:“《辛亥优待条件》许可宫中仍用旧制度”⑩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6页,第16页。。
胡文辉注之最大贡献,即阐明寅恪何以以汉喻满,以夷为夏①见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上卷),第46-48页。。辛亥革命以种姓革命相号召,所谓“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是也。辛亥之后,种族革命之说蔚为风气。此所以观堂自沉后,当时舆论,即同情观堂如观堂弟子戴家祥(1906-1998)者,亦仅能言“先师仕于异族,或有愧于汉;既仕于清室,义不二其节操”;“以予观之,先师之所以矢忠清室,不过立其个人节操而已。”刻意回避种族革命之争,而将观堂自沉事,局限于观堂效忠清室之小忠小义。此一问题,寅恪虽从未明言,而心中实念兹在兹。且于其史学著作中,往往借他例而言之再三。如论北朝史:
……总而言之,全部北朝史中凡关于胡、汉之问题,实一胡化、汉化之问题。非胡种、汉种之问题,当时之所谓胡人、汉人,大抵以胡化、汉化而不以胡种、汉种为分别,即文化之关系较重而种族之问题较轻,所谓“有教无类”是也。②见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收入陈寅恪:《陈寅恪先生论文集》(上册),台北:九思出版社,1977年版,第66页。胡文辉亦引录此一段落。见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上卷),第47页。
此一段话,几可一字不易,以说明寅恪于清室之定位。满人于汉人虽为异族,然“文化之关系较重而种族之问题较轻”。寅恪所谓“汉室犹存旧文轨”,即明白昭示此一见解。清室以文化而言,实即汉室。此概当时遗老一致之识见。正因为此,观堂友人杨钟羲编撰《雪桥诗话》,往往以明末遗民自喻。如《雪桥诗话》校点者雷恩海、姜昭晖所言:“辛亥革命以后,杨钟羲自号‘圣遗居士’,乃以清朝遗老自居,《诗话》每集都收录了大量记载明遗民的作品。杨氏以明喻清,用以抒发其怀旧之感。”③雷恩海、姜昭晖:《杨钟羲与〈雪桥诗话〉》,收入杨钟羲:《雪桥诗话全编》(第一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5页。明、清易代之际,志在反清复明之明代遗老,其恸事居然成为民初清代遗民之典范。自种族革命观之,几不可解;而自清遗民观之,则固顺理成章之事④可参看林志宏:《民国乃敌国也》,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9年版。。
而辛亥革命之爆发,依寅恪观之,则实为慈禧以降之满人统治者,不能与汉人和衷共济,反而于汉人大加猜防所致:“那拉后……为分化汉人,复就汉人清、浊两派中,扬浊抑清,而以满人荣禄掌握兵权。后来摄政王载沣承其故智,变本加厉,终激起汉人排满复仇之观念。”⑤陈寅恪:《寒柳堂记梦未定稿(补)》,收入陈寅恪:《陈寅恪集·寒柳堂集》,第218页。
其实自满人角度观之,满人文化早已与汉文化合流。满、汉之争,并不若辛亥革命志士所言之大。宣统皇帝溥仪幼时之伴读爱新觉罗·毓鋆(1906-2011)即曾言:“我们不是汉人,但我们祖先学习汉人文化,每个满人都有汉姓,我们不做汉奸!”⑥许仁图:《长白又一村》,高雄:河洛图书出版社,2012年版,第155页。满人而自儆不为汉奸,满汉之间,“文化之关系较重而种族之问题较轻”,于此可见。
忽闻擐甲请房陵,奔问皇舆泣未能。
优待珠盘原有誓,宿陈刍狗遽无凭。
“擐甲”,《左传·成公二年》:“擐甲执兵”⑦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上册),第792页。,谓武装也。“房陵”一词,据蒋天枢注:“杜甫赠狄明府诗云:‘……宫中下诏请房陵,前朝长老皆流涕。’房陵谓中宗。”⑧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6页。中宗曾遭武后逐出宫殿,废为王。此处以房陵比宣统帝,因二者俱有遭人逐出宫廷之厄。“忽闻擐甲请房陵”,指1924甲子年十一月五日鹿钟麟武装逼宫事。
“皇舆”:“皇”,君也;“舆”,君之所乘。“奔问皇舆泣未能”,谓溥仪出奔日使馆⑨爱新觉罗·溥仪:《溥仪自传》,第244页。,而观堂未克追随。高氏解释此句:“次句谓溥仪出奔‘北府’。”⑩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17页。未道及观堂欲从而未克追随之心境,尚不够周全。
“优待珠盘原有誓”句,可全用蒋注以释之:“珠盘见《周礼》。庾子山《哀江南赋》云:‘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清室之逊位,盖由奕劻、袁世凯绐隆裕太后以《优待条件》如盟誓之可保信,有国际条约之性质云云。”①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6页。
“宿陈刍狗”,语出《庄子·天运篇》:“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斋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②庄周著,王先谦集解:《庄子集解》,高雄:立文出版社,1974年版,第82页。刍狗,为祭祀时以草编就之狗,供祭祀用。
“宿陈刍狗遽无凭”,意谓起初为劝清室逊位,开出《清室优待条件》,以“有国际条约之性质”云云欺骗孤儿寡妇;此际所谓《清室优待条件》,宛如未陈刍狗,“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斋戒以将之”。至1924甲子年,事过境迁,此一《优待条件》,即遭受“宿陈刍狗”之命运:“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寅恪在此段诗中,就此种反复无常、食言背信,深致不满之意。
高氏解释“宿陈刍狗”一句,谓:“(此句)谓不得再入宫。‘宿’为星宿之宿,汉赋中形容宫殿之美,有‘星居宿陈,绮错鳞比’之语,则此诗中的‘宿陈’,当指故宫;‘刍狗’典出《魏志》周宣传,三梦刍狗而其占不同,故召‘无凭’。”③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17页。似乎过于曲折。
胡文辉谓“宿陈”为“积食,未消化完的食物。”④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上卷),第66页。亦误。
早在1913年,观堂作《隆裕皇太后挽歌辞》,就有“琅琅宣德令,草草载书编。帝制仍平日,官僚俨备员”之句⑤王国维:《隆裕皇太后挽歌辞》,收入王国维著,陈永正笺注:《王国维诗词笺注》,第203页。另见王国维:《隆裕皇太后挽歌辞》,收入王国维:《王静庵文集》所附《静庵诗稿》,第350页。。可见观堂于《清室优待条件》早有不满之心。1924年甲子“逼宫”事后,北大考古学会发表《保存大宫山古迹宣言》,要求清室交出官产,宣言中有“亡清遗孽擅将历代相传之古器物据为己有”之语。观堂愤而有书致二位签署《宣言》之旧友沈兼士(1887-1947)与马衡(1881-1955),指“学会诸君”为不智不仁不勇:
夫不考内府收藏之历史与《优待条件》是为不智;知之而故为是言是为不仁;又考古学会反对内务部《古籍古物古迹保存法草案意见书》,于民国当道提取古物陈列所古器作疑似之词,而对皇室事无论有无不恤加以诬谤且作断定之语,吐刚茹柔是为无勇;不识学会诸君顾纪将何居焉?
又论及《清室优待条件》,虽以“学会诸君”为对象,而别有言外之意:
《优待条件》载民国人民待大清皇帝以外国君主之礼,今《宣言》中指斥御名至于再三,不审世界何国对外国君主用此礼也?诸君苟已取消民国而别建一新国家则已,若犹是中华民国之国立大学也,则于民国所以成立之条件与其保护财产之法律,必有遵守之义务。
最后又隐隐表明将与沈、马二人决绝:
弟近来身体孱弱,又心绪甚为恶劣,所有二兄前所属研究生至敝寓咨询一事,乞饬知停止。又研究所国学门导师名义,亦乞取销。又,……(弟所作数文),此数文弟尚拟修正,乞饬主者停止排印,至为感荷。⑥王国维著,吴泽主编:《王国维全集·书信》,第406-407页。
颇可透露观堂所怀“宿陈刍狗遽无凭”之哀愤。
神武门前御河水,好报深恩酬国士。
南斋侍从欲自沉,北门学士邀同死。
“好报深恩酬国士”一句,远承第五节“高名终得彻宸聪,征奉南斋礼数崇”两句。又据金梁(1878-1962)云:“曩尝侍(溥仪)闻上谕曰:‘新旧论学不免多偏,能会其通者国维一人而已。’”⑦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第82页。观堂自有国士知遇之感。
高氏谓:“‘北门学士’……指罗振玉;三、四两句必有本事,惜不得其详。”①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17页。今据蒋天枢注补充改正如下。
据蒋注:南斋即南书房,南斋侍从指罗振玉。“北门学士指柯绍忞。柯为翰林院侍讲学士。唐高宗(628-683)时诏文学之士于北门讨论,故以北门为翰林院之代称。”②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6页,第16页。
据蒋天枢记寅恪之言,其本事如下:“罗、柯曾约王共投神武门外御河殉国。后王先生之自沉昆明湖,实有由也。”②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6页,第16页。又,在蒋注未出前,此事亦见于罗振玉《祭王忠悫公文》③罗振玉:《祭王忠悫公文》,收入王国维:《王观堂先生全集》(第16册),第7115页;另见陈平原、王枫合编:《追忆王国维》,第78页。,若能详考,仍可考出其本事。
寅恪以此二句诗点出罗、柯二人与观堂自沉之关系,隐隐责之。寅恪尚有一短诗挽观堂,中有“越甲未应公独耻”句,亦以一“独”字责罗、柯邀王同死,以坚其必死之心,而己卒不死。已见上文,此处不赘。
然观堂自沉,实为一己之抉择。罗、柯二人约同死一事,固为其死因之一端;事到临头,死或不死,则全本诸观堂一心。以下即论观堂之死志。
1913年观堂作《隆裕皇太后挽歌辞》,即有“生原虚似寄,死要重于山。举世嫌濡足,何人识仔肩?”④王国维:《隆裕皇太后挽歌辞》,收入王国维著,陈永正笺注:《王国维诗词笺注》,第209页。另见王国维:《隆裕皇太后挽歌辞》,收入王国维:《王静庵文集》所附《静庵诗稿》,第350页。之句。窃以为此四句固为隆裕皇太后而发,然亦寄期待于后死之人,怀有自我勉励之意,并以有清一代之亡,无人为殉,而致叹惋之意。1919年,观堂有《题蕺山先生遗像》一诗:
山阴别子亢姚宗,儒效分明浩气中。封事万言多慷慨,过江一死转从容。僧祇劫去留《人谱》,风义衰时拜鬼雄。我是祝(开美)陈(干初)乡后辈,披图莫讶涕无从。⑤王国维:《题蕺山先生遗像》,收入王国维著,陈永正笺注:《王国维诗词笺注》,第287-290页。另见王国维:《题蕺山先生遗像》,收入王国维:《王静庵文集》所附《静庵诗稿》,第358页。
其景慕之情可见。窃谓观堂自沉,实有得自刘蕺山(1578-1645)之启发者。据《明史》,蕺山殉国前,自叙其理由:
北都之变,可以死,可以无死,以身在田里,尚有望于中兴也。南都之变,主上自弃其社稷,尚曰可以死,可以无死,以俟继起有人也。今吾越又降矣,老臣不死,尚何待乎?若曰身不在位,不当与城为存亡,独不当与土为存亡乎?⑥万斯同等:《明史》(第9册),台北:鼎文书局,1978年版,第6590页。
此似可解说观堂何以当辛亥年不死,甲子“逼宫”后不死,而必于1927年韩复榘兵临燕郊,“义无再辱”卒自沉之因由。观堂初不死,或尚有望于“中兴”,或俟继起有人,如寅恪所谓“君期云汉中兴主”是也;后则择清室之剩水残山,效累臣之一死,殆欲与土为存亡也。然蕺山之死所予观堂之启发,其程度如何,私心实不敢必。
如上文所言:“中元甲子天心复”(康有为诗),故清室之遗老旧臣,尝有所谓“甲子阴谋”,希图复辟,而卒不成⑦爱新觉罗·溥仪:《溥仪自传》,第116页。另见北京故宫博物院:《甲子清室密谋复辟文证》。。是年反有“逼宫”之事。1924甲子年,就当时清室中人而言,实为心理上一大转折。寅恪此诗之第六节,即就此而言。次年(1925年)8月,罗振玉六十大寿,观堂有诗赠罗振玉,中间略及相约殉死事,心事颓唐可见:
卅载云龙会合常,半年濡呴更难忘。昏灯履道坊中雨,羸马慈恩院外霜。事去死生无上策,智穷江汉有回肠。毗蓝风里山河碎,痛定为君举一觞。
事到艰危誓致身,云雷屯处见经纶。庭墙雀立难存楚,关塞鸡鸣已脱秦。独赞至尊成勇决,可
知高庙有威神。百年知遇君无负,惭愧同为侍从臣。①王国维:《罗雪堂参事六十寿诗》,收入王国维著,陈永正笺注:《王国维诗词笺注》,第384-387页。另见王国维:《罗雪堂参事六十寿诗》,收入王国维:《王静庵文集》所附《静庵诗稿》,第368页。
诗中“关塞鸡鸣已脱秦”一句,指赖罗振玉等人奔走策划,溥仪于1924年11月29日逃往东交民巷日本使馆;次年2月24日,又在日人保护下乘车赴天津,托庇于日租界大和旅馆②据陈永正注,见王国维著,陈永正笺注:《王国维诗词笺注》,第387页。。此处所谓“秦”,明指民国,而非日本。观堂岂能如高阳所谓“反对楚怀王入秦(高阳以‘秦’指日本)?”③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23页,第118页。又,诗中谓罗振玉“独赞至尊成勇决”,明是称许罗氏之举。“卅载云龙会合常,半年濡呴更难忘”句,更明指王、罗二人三十年来如云龙之常相会合;自溥仪出宫后之半年,二人又如涸泉之鱼,相濡以沫。若如高阳所云“王国维这一次决心不受利用,甚至反与郑(孝胥)、陈(宝琛)‘联合劝阻’溥仪赴日”,则岂能作是语?
屯难之世,虽仍思有为,然已知其不可。与张勋复辟时观堂所言:“此梦后此必常现”,显然不同矣。
七节
此节讲观堂于清华国学院“传绝业”事。以最末一联交待自己身份,及观堂自沉之因由。
鲁连黄鹞绩溪胡,独为神州惜大儒。
学院遂闻传绝业,园林差喜堪幽居。
胡适(1891-1962)为安徽绩溪人。据陈寅恪告蒋天枢语:“《昌黎集》《嘲鲁连子》诗:‘鲁连细而黠,有似黄鹞子。田巴兀老苍,怜汝矜爪觜。’盖王先生之入清华,胡所荐也。”④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23页,第118页。
高氏解此段谓:“谓胡适之使手段为清华罗致王国维。”④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6页,第19页。与前引寅恪之言完全相合。
据赵万里《年谱》,甲子“逼宫”后,“时清华学校当局,拟创办研究院,欲聘海内名宿为院长,绩溪胡适之先生以先生荐。主其事者,亲往致词,先生以事变方亟,婉辞谢之。”次年1925正月(阴历),“先生被召至日使馆,面奉(宣统皇帝溥仪)谕旨,命就清华学校研究院之聘。”⑤赵万里:《民国王静安先生国维年谱》,第46页、第48页。
宣统皇帝之所以下旨,是由于“曹(云祥,清华大学校长,1881-1937)回来找胡(适之),胡说有办法。……胡找溥仪,溥仪劝他,王先生仍然不愿去,……溥仪没法,只得下了一道圣旨……。王先生没法,只得去了。”⑥陈哲三:《陈寅恪先生轶事及其著作》,收入俞大维等著:《谈陈寅恪》,第94页。
寅恪以“鲁连黄鹞”指胡适,除以上所述原因外,应尚有他因。寅恪于1929年五月有《北大学院己巳级史学系毕业生赠言》一诗,应与此处“鲁连黄鹞绩溪胡”一句对看:
群趋东邻受国史,神州士夫羞欲死;
田巴鲁仲两无成,要待诸君洗斯耻。
添赋迂儒自圣狂,读书不肯为人忙;
平生所学宁堪赠,独此区区是秘方。⑦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6页,第19页。
“鲁仲”即“鲁连”。“田巴鲁仲两无成”一句,亦用韩愈(768-824)《嘲鲁连子》典。韩文公此诗全文如下:
鲁连细而黠,有似黄鹞子。田巴兀老苍,怜汝矜爪觜。
开端要惊人,雄跨吾厌矣。高拱禅鸿声,若辍一杯水。
独称唐虞贤,顾未知之耳。⑧见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收入韩愈著,马通伯校注:《韩昌黎集》,台北:河洛出版社,1975年版,第453页。
田巴、鲁连本事,见《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正义》引《鲁连子》:
齐辩士田巴服狙丘,议稷下,毁五帝,罪三王,服五伯,离坚白,合同异,一日服千人。有徐劫者,其弟子曰鲁仲连,年十二,号千里驹。往请田巴曰:“臣闻堂上不奋,郊草不芸;白刃交前,不救流矢。急不暇缓也。今楚军南阳,赵伐高唐,燕人十万,聊城不去,国亡在旦夕。先生奈之何?若不能者,先生之言,有似枭鸣,出城而人恶之。愿先生勿复言。”田巴曰:“谨闻命矣。”巴谓徐劫曰:“先生乃飞兔也,岂直千里驹。”巴终身不谈。①司马迁著,泷川龟太郎会注校证:《史记会注考证》,台北:洪氏出版社,1983年版,卷83,第1000页。
韩文公据此本事而别作他解。细味韩文公诗意,谓鲁连为争名而与田巴相轧。鲁连出语“惊人”,田巴则不欲出语“雄跨”(钱仲联集注:“跨”,“越也”,“踞也”)之,而包容不予反击。田巴视“鸿声”若“杯水”,随手可弃,乃效唐尧、虞舜之禅让,拱手让鸿名于鲁连(王元启注:“巴拱手而禅鸿名于连”);而鲁连“犹侈陈唐虞以肆辩,是受其让而不知也。……抑所谓得腐鼠而吓鹓雏者欤。”②见王元启《读韩记疑》,转引自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收入韩愈著,马通伯校注:《韩昌黎集》,第453-454页。沈钦韩(1775-1831)谓韩文公此诗之恉:“盖其时轻薄少年,恃口舌以屈名贤”,故韩文公“借鲁连难田巴事以见意也”③见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收入韩愈著,马通伯校注:《韩昌黎集》,第453页。。沈曾植(1850-1922)谓此诗:“此欧公见两苏让一头地之旨”④沈曾植:《海日楼札丛》,台北:河洛出版社,1975年版,第280页。。寅恪既运用韩诗此典,则立自身于田巴之地位,显然可见。私心颇疑寅恪告蒋天枢时未曾说透,故为老友留余地。胡适尝言:“陈寅恪不过是记性好!”⑤汪荣祖:《史家陈寅恪传》,台北1980年代盗印之未修订版,第43页。曾以此叩问汪荣祖先生。据汪先生相告,此事闻之于何炳棣先生(1917-2012)。寅恪运用此典,或者系就此而言,谓自愿让胡适“一头地”。然亦不敢必,姑志于此,聊备一说。
依此,则所谓“田巴鲁仲两无成”,“鲁仲”当指自胡适以降,直至“古史辨”一派;而田巴则寅恪所以自况。《挽词》诗中有寅恪自谦之句:“鲰生瓠落百无成”(见下),与“田巴鲁仲两无成”句两相对照,更可见田巴“无成”句,乃寅恪所以自况自谦之语。此诗既为《北大学院己巳级史学系毕业生赠言》,则其意不过谓:自寅恪观之,1929年之中国史学界,无论寅恪自己或胡适辈,皆无可以称道之作;而“斯耻”则寄望于史学后进来日能洗刷之。且既谓胡适一派“无成”,而置自身于事外,绳人以严,律己以宽,亦非所以待人之道。故此处必须将寅恪自身与胡适并举,标准一致,同归于斯,方为恰当。故曰“两无成”。
余英时先生解寅恪“田巴鲁仲两无成”句,亦引韩文公《嘲鲁连子》诗,并据韩诗注(钱仲联集注,引王伯大之说):
开端(原注:“鲁连”)要惊人,雄跨(原注:田巴)吾厌矣。
以为“据此则鲁连以‘开端惊人’为其特色,而田巴则以‘雄跨’为其最显著的特征。前者指胡适一派既可确定,那么后者也可推定为马克思主义派关于中国史的夸夸其谈”。“1927~1929时期,由于配合‘革命’的需要,这一派知识分子发表了大量的关于中国‘封建社会’的文字,已开稍后‘社会史论战’的先声。……陈寅恪未必曾细读这些文字,但与当时青年学生的接触中他不可能不发生‘雄跨吾厌矣’的感觉”。并据寅恪1956年诗“未解西江流不尽,漫夸大口马禅师”句,“借马祖来讽刺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更进而推论:“这里所用的‘夸’字正与‘雄跨’先后一致。以后证前,更可知田巴必指马克思主义一派的史学议论”⑥余英时:《试述陈寅恪的史学三变》,收入余英时著:《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台北:东大图书公司,2004年版,第348-349页。。
细玩王伯大(?-1253)之意,不过指“开端要惊人”一句,系就鲁连方面而为言;而“雄跨吾厌矣”一句,则就田巴之立场而为言,“吾”即田巴自称。此句谓田巴已厌作“雄跨”争胜之举,不欲与“开端要惊人”之鲁连计较。是韩文公以田巴自况,而大度包容沈钦韩所谓“恃口舌以屈名贤”之“其时轻薄少年”也。二句并非韩文公于田巴、鲁连两造间作月旦,谓鲁连语出惊人,而田巴则夸夸其谈。否则韩文公此诗即不应名为《嘲鲁连子》,而应名为《嘲鲁连田巴》。田巴实为韩文公所以自况。果如是,则田巴指“马克思主义派关于中国史的夸夸其谈”一说,即不免落空。寅恪一生,诚如余英时先生所言,确实不能惬意于“马克思主义派关于中国史的夸夸其谈”。然“田巴鲁仲两无成”之句实与此不相干。1929年时之寅恪,恐心中并无马克思主义史学一物横亘其间。
胡文辉则谓“田巴”即“所谓旧派失之滞者”,“编著《中国文化史》的旧派,则很可能指柳诒征”;“鲁仲”“即所谓新派失之诬者”,“显然指胡适一派”①见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上卷),第78-80页。。“鲁仲”指胡适,是固然矣。然必欲将田巴指定为旧派,似亦失之于过深,且未能准确掌握韩愈《嘲鲁连子》一诗之原意。
清华学院多英杰,其间新会称耆哲。
旧是龙髯六品臣,曾跻马厂元勋列。
此四句写梁启超。梁为广东新会人。光绪戊戌年以举人资格特赏六品顶戴,办理编译事宜。1917年参加马厂举兵,反对张勋复辟②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6-17页,第17页。。梁亦为研究院教授,故及之。
高氏于此段颇有疑:“陈寅恪此诗,最大的疑窦,即留在写梁启超的这四句诗中。……陈寅恪此诗既是宛然遗民的口吻,何得以‘元勋’与‘马厂’并用?而……(‘旧是’以下二句诗)亦不知其对梁启超是捧是骂?此一绝大的矛盾,除了故留破绽,以供后人深思以外,无可解释。”③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6-17页,第17页。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18页。
据蒋天枢注,寅恪之解释如次:
梁先生通电中比张勋为朱温,亦间诋康。费仲深树蔚(1883-1935)诗云:“首事固难同翟义(?-7),元凶何至比朱温(852-912)。”梁先生当张勋复辟时避居天津租界,与段祺瑞(1865-1936)乘骡车至马厂段部将李长泰(1862-1922)营中,遂举兵。所发通电中并诋及南海(伦按:指康有为),实可不必,余心不谓然,故此诗及之。“龙髯六品”、“马厂元勋”两句属对,略符赵瓯北(赵翼,1727-1814)论吴梅村(1609-1672)诗之旨。此诗成后即呈梁先生,梁亦不以为忤也。③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6-17页,第17页。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18页。
梁启超于1917年7月3日,有反对复辟之通电。其中诋张勋、康有为“非贪黩无厌之武夫,即大言不惭之书生,于政局甘苦毫无所知”。又比张勋于董卓(?-192)、朱温④见丁文江:《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初稿》(下册),第519页。。寅恪引费仲深诗“首事固难同翟义,元凶何至比朱温”,显然同意费氏论断:起兵复辟之张勋,何可比之为篡唐之朱温?而马厂誓师之梁启超,更不可方之为翟义之起兵讨王莽(前45-23)。寅恪与梁氏之政治立场,于复辟一事最能侦出,两人其实正相反对。寅恪以“龙髯六品”、“马厂元勋”属对,盖指昔日清室之“六品臣”梁氏,今日乃为反对复辟之“马厂元勋”。两相对照,寅恪实不能同意梁启超于政治上反复,“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⑤此语为梁氏自评,见梁启超:《饮冰室专集六·清代学术概论》,台北: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63页。,此二句盖讽之也。
胡文辉解寅恪所谓“‘龙髯六品’、‘马厂元勋’两句属对,略符赵瓯北论吴梅村诗之旨”,谓:
赵翼《瓯北诗话》卷九皆论吴梅村,陈氏所指似为:“梅村身阅鼎革,其所咏多有关于时事之大者。……事本易传,则诗亦易传。梅村一眼觑定,遂用全力结构此数十篇为不朽计,此诗人慧眼,善
于取题处”。⑥此段文字出自赵翼。见赵翼著,江守义、李成玉校注:《瓯北诗话校注》,第366-367页。“龙髯六品”指戊戌变法事,“马厂元勋”指张勋复辟事,皆所谓“关于时事之大者”。⑦见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上卷),第69页。胡元辉此说不确。其最可疑处为:寅恪此诗中,“关于时事之大者”所在多有,如辛亥革命、如复辟、如甲子逼宫,不一而足。何以偏偏于此处自谓“略符赵瓯北论吴梅村诗之旨”?余敢断言:寅恪确有不得已之苦衷,不便公之于世,而仅能私下告蒋天枢、吴宓等数人而已。
私意以为,寅恪所谓“略符赵瓯北论吴梅村诗之旨”,盖指瓯北以下数语:“……梅村身阅兴亡,时事多所忌讳,其作诗命题,不敢显言,但撮数字为题,使阅者自得之。”瓯北并称道靳荣藩(1726-1784)注梅村诗:“……体玩诗词,推见至隐,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而能若是乎?”⑧见赵翼著,江守义、李成玉校注:《瓯北诗话校注》,第382-383页。寅恪之政治立场,在当时因不能得时人同情故,实“多所忌讳”,“不敢显言”;故“撮数字为题,使阅者自得之”。而“龙髯六品”与“马厂元勋”两句属对,于《挽词》全诗中,最能透露寅恪之政治态度。是以寅恪特地自行标出此二句,谓略符赵翼论吴梅村之诗旨;留此诗眼,以待后人“自得之”。高阳巨眼觑透,谓寅恪于此处启人“疑窦”,“故留破绽”,“以供后人深思”,确有见地。而此绝顶聪明,竟犯靳荣藩所指“牵合时事,强题就我”之病,终使作者之意反晦。殊为可惜。
鲰生瓠落百无成,敢并时贤较重轻?
此段则寅恪之自叙。时寅恪亦为清华国学研究院教授。
“鲰生”,出《史记·项羽本纪》,意指“浅人”①司马迁著,泷川龟太郎会注校证:《史记会注考证》,卷7,第147页。。此处为寅恪自谦之词。“瓠落”语出《庄子·逍遥游》,意为“平浅”②庄周著,王先谦集解:《庄子集解·逍遥游》,第5页。。亦自谦之词。因寅恪亦为研究院教授,与观堂、梁启超为同事,故称“敢并时贤较重轻”。
元佑党家惭陆子,西京群盗怆王生。
此联前句承上段而来,交待自己身份。后句则点出观堂自沉之因。
据寅恪《寒柳堂记梦》:“放翁(1125-1210)之祖陆农师(佃,1042-1102)为王荆公(1021-1086)门人,后又名列元佑党籍。是放翁之家世,与临川、涑水(伦按:前者指王安石荆公,后者指司马光君实)两党俱有关联。其论两党之得失最为公允。清代季年,士大夫实有清流、浊流之分。寅恪本人或以之世交之谊,或以姻娅之亲,于此清、浊两党,皆有关联。故能通知两党之情状并其所以分合错综之原委。”③陈寅恪:《寒柳堂记梦》,收入陈寅恪:《陈寅恪集·寒柳堂集》,第187页。寅恪此言虽非为解释本段上联而设,然显然可见寅恪以“陆子”自况之因由。盖自认自身或因世交之谊、或以姻娅之亲,故于《挽词》中就晚清史事、民初政局所下之论断,于前代、当代人物,如张之洞、罗振玉、柯绍忞、梁启超、袁世凯、隆皇太后及观堂等等,所作之品题月旦,当最为公允。
又据蒋天枢注:“《渭南集》书启有:‘以元佑之党家,话贞元之朝士。’又云:‘元佑之党家,今其余几;数绍兴之朝士,久矣无多。’”④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7页,第17页。可见本段之上联,有叹惋前贤先辈“今其余几,久矣无多”之用意。又以晚辈后生月旦品题前辈,殊为不敬,故言“惭陆子”。
此处若非蒋天枢记下寅恪之解释,欲自求确解亦殊不易。故高氏乃有以下之误。高氏用《宋史》卷三百三十二陆铣父子故事以解此句,陆铣为“元佑正人”,其子陆师闵则为临川党人,故师闵为铣之不肖子。高氏以为:“陈寅恪征此典,意谓方以其父散原翁领袖诗坛的地位,则当此研究国学之任,不能无惭。”⑤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19页。这是错的。
又,胡文辉解此句甚好⑥见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上卷),第70-71页。,此处不赘。
“西京群盗怆王生”一句,点出观堂自沉之肇因。
此句之典故,高氏未能考出。据此句下蒋天枢注:“用王粲《七哀诗》意。”⑦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7页,第17页。《七哀诗》中有“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之句⑧萧统编:《昭明文选》(卷23),第316页。。按:1924甲子冯玉祥部鹿钟麟“逼宫”事,已见本诗第六节;故此句中“西京群盗”乃指1927丁卯年冯玉祥部将韩复榘兵再临燕郊一事,观堂即因此而自沉。以全诗结构而论,既已于第六节言及甲子年“逼宫”事,此处自无必要再提。故此一句所言必为丁卯年事,其理甚明。高氏乃谓“疑此所谓‘西京群盗’指鹿钟麟的部下。”⑨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19页。不解何故。私意颇疑高阳作此文时,正值国民党于台湾如日中天之际。而韩复榘叛冯投蒋,实为响应北伐。若直陈此事,则等于直指观堂自沉,实因北伐兵锋所向;而必与国民党之历史解释不能相合。高阳托庇于台湾,避此不谈,如寅恪诗句所谓“钳市终须避楚人”是也。
据赵万里《年谱》记此事:“去秋(1926)以来,世变日亟,先生时时以津园为念(津园,时为宣统皇帝溥仪居处)。新正赴津觐见,见园中夷然如常,亦无以安危为念者,先生睹状至愤。……四月(阴历)中,豫、鲁间兵事方亟,京中一夕数惊。先生以祸难且至,或有更甚于甲子之变者,乃益危惧。……”①赵万里:《民国王静安先生国维年谱》,第52-53页。足见直至临死前,观堂仍时时以清室命运为念;然清室中人之“夷然如常”,终使观堂不再抱期待。而其危惧自沉之因,则由于当时之局势,“或有更甚于甲子之变者”。当时局势,据柏生②柏生为何人,目前有数说。王德毅老师谓为观堂门生戴家祥,误。戴家祥本人则指柏生为刘节(1901-1977)。参看陈平原、王枫之考证,见陈平原、王枫合编:《追忆王国维》,第206页注。谓:“今岁四、五月间(阴历),党军下徐州,冯玉祥引兵出潼关,败奉军于河南,直、鲁危急,北京大恐。”③柏生:《记王静安先生自沉事始末》,收入王国维:《王观堂先生全集》,台北:文华出版公司,1968年版,第16册,第7147页、第7042页、第7128页;此文亦见陈平原、王枫合编:《追忆王国维》,第206-210页。又据1927年6月15日观堂自沉后不久,梁启超与其女梁令娴信,其中谈到观堂死因:
静安先生自杀的动机,如他遗嘱上所说:“五十之年,只欠一死,遭此世变,义无再辱。”他平日对于时局的悲观本极深刻,最近的刺激,则由两湖学者叶德辉(1864-1927)、王葆心(1867-1944)之被枪毙。叶平日为人本不自爱(原注:学问却甚好)也还可说,是有自取之道;王葆心是七十岁的老先生,在乡里德望甚重,只因通信有“此间是地狱”一语,被暴徒拽出,极端棰辱,卒致之死地。静公深惜之,故效屈子沉渊,一瞑不复视。
足见观堂自沉,实因北伐军一路北上之故。按:此处必须指出:叶德辉固然死于北伐军北上之时,王葆心之死则纯系谣传(王葆心实病逝于1944年抗战之时)④据张颂之:《王国维自杀与王葆心被枪决谣传——对一段史料真实性的检讨》。此篇文字见诸网络上,网址如下:http://bingxuezatan.blog.sohu.com/82073425.html。上网时间:2013年4月30日。。然此一谣传亦足见当时北伐军北上时,京、津一带风声鹤唳之状。
观堂自沉前后,京、津一带已陷入梁启超所谓“恐慌时代”:
半月以来,京、津已入恐荒时代,亲友们颇有劝我避难日本者,但我极不欲往,因国势如此,见外人极难为情也。天津外兵云集,秩序大概无虞。昨遣人往询意领事,据云意界必可与他界同一安全。既如此,则所防者不过暴徒对于个人之特别暗算,现已实行闭门二字,镇日将外围铁门关锁,除少数亲友外,不接一杂宾,亦不出门一步,决可无虞也。⑤丁文江:《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初稿》(下册),台北:世界书局,1972年版,第739-740页。
又据梁漱溟(1893-1988)追忆:
梁任公住家天津,而讲学则在京,故尔每每往来京、津两地。某日从天津回研究院,向人谈及他风闻红色的国民革命军北伐进军途中,如何侮慢知识分子的一些传说。这消息大大刺激了静安先生。他立即留下“五十之年不堪再辱”的遗笔,直奔颐和园,在鱼藻轩前投水自沉。……⑥梁漱溟原文《王国维自沉昆明湖实情》,见1988年4月14日《人民日报·海外版》。转引自卞僧慧:《重读〈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收入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398页。此文亦收入陈平原、王枫合编:《追忆王国维》,第143页。
足见“红色的国民革命军北伐进军途中,如何侮慢知识分子的一些传说”实发自于梁启超。而叶德辉之死之传说,乃至于王葆心之死之误传,亦梁氏之所“风闻”。而观堂乃大受刺激。
按:当时关于王葆心死于“红色的国民革命军北伐”之说,流行于京、津。不止梁启超传之于口也。据金毓黻(1887-1962)《静晤室日记》:
……至王氏(伦按:即观堂)之投水果何为也?观遗书中“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二语,其致死之故,皦然可知。自南中倡共产学说,整军北上,席卷江汉,声势汹涌,而湖南、北之学者,多见刃于党人,如长沙叶氏(伦按:此即指叶德辉)、武昌王氏(原注:忘其名;伦按:此处应即指王葆心)其尤著也。近日武汉政府颇知觉悟,已下令禁止,而王氏(伦按:即观堂)不知也。端午之前二日,奉军退
据河北,京师风声鹤唳,有巉然不可终日之势。王氏感慨时世,愤而自杀,其亦屈子之徒欤?①金毓黻:《静晤室日记》,1927年6月8日条,册3,卷44,第1895页。按:笔者得知此条资料,系据张颂之:《王国维自杀与王葆心被枪决谣传——对一段史料真实性的检讨》一文。
当1927年丁卯阴历五月二日,即观堂自沉前一日,其言行据其生柏生所记:“方五月二日,某承教在侧时,先生云:‘闻冯玉祥将入京,张作霖欲率兵总退却,保山海关以东地,北京日内有大变。’”又,“是晚,某(柏生自谓)与同学谢国桢(1901-1982)谒先生于西院十八号私第,……言下涉及时局,先生神色黯然,似有避乱移居之意焉。”②柏生:《记王静安先生自沉事始末》,收入王国维:《王观堂先生全集》,台北:文华出版公司,1968年版,册16,第7147页、第7150页;此文亦见陈平原、王枫合编:《追忆王国维》,第206-210页。可见冯玉祥部再临燕郊,促成观堂自杀之念;而观堂临终前夕心事,仍在“西京群盗”。
当时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课程结束,学期告终。是夜,柏生、谢国桢辞出后,观堂阅学生试卷毕,草遗书怀之。遗书中交待自沉之因,仅十六字:“五十之年,只欠一死。遭此事变,义无再辱。”是夜熟睡如常。晨起,盥洗饮食亦如常。又到校交待试卷成绩事。上午十时许,观堂至颐和园,于昆明湖石舫前兀坐寂然久之。再步入排云殿西鱼藻轩中,燃纸烟,临湖独立望远;纸烟尽,即赴水死③赵万里:《民国王静安先生国维年谱》,第52-53页;及柏生:《记王静安先生自沉事始末》,收入王国维:《王观堂先生全集》,第7147,7042,7128 页。。一切缺憾,还诸天地;一生无可如何之遇,尽付昆明湖畔迟日疏钟。
观堂门人谢国桢,于观堂自沉前数日,请观堂为之书扇。观堂于蹈湖前一日书成。据谢国桢回忆:“当先生写扇面时,将桢之名,误写为兄。这天先生赴颐和园后,又返校园办公室用墨笔涂改‘兄’字为‘弟’字,然后又进颐和园鱼藻轩前效止水之节自沉”④谢国桢:《悼王静安先生》,及《题王国维先生书扇绝笔遗迹》,收入陈平原、王枫合编:《追忆王国维》,第187-189页。。足见观堂当自沉前,意中颇欲以此四句题扇诗表露心迹,即以古典而寓今典之意。以下试申论之。
据谢国桢及吴宓所记,观堂书扇诗七律共四首。前二首为韩偓(844-923)之诗《即目》(据谢国桢,或作《即日》)、《登南神光寺塔院》,后二首为陈宝琛《前落花诗》之第三、第四首⑤谢国桢:《题王国维先生书扇绝笔遗迹》;另见吴宓:《空轩诗话》第13条,收入吴宓:《雨僧诗文集》,第438-439页。。现依谢国桢及吴宓所记,将四首诗录之于次:
万古离怀憎物色,几生愁绪溺风光。废城沃土肥春草,野渡空船荡夕阳。倚道向人多脉脉,为情因酒易伥伥。宦途弃掷须甘分,回避红尘是所长。——韩偓:《即目》第一首⑥韩偓《即目二首》,见韩偓著、齐涛笺注:《韩偓诗集笺注》,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41-44页;或韩偓著,陈继龙注:《韩偓诗注》,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63页。按:《即目》诗共二首。谢国桢引观堂所题韩偓诗中有“回避红尘是所长”句,可知观堂所题乃《即目》第一首。
无奈离肠日九回,强摅离抱立高台。中华地向城边尽,外国云从岛上来。四序有花常见雨,一冬无雪却闻雷。日宫紫气生冠冕,试望扶桑病眼开。——韩偓:《登南神光寺塔院》⑦韩偓:《登南神光寺塔院》。
生灭元知色即空,眼看倾国付东风。唤醒绮梦憎啼鸟,罥入情丝奈网虫。雨里罗衾寒不耐,春阑金缕曲初终。返生香岂人间有,除奏通明问碧翁。——陈宝琛:《前落花诗第三首》
流水前溪去不留,余香骀荡碧池头。燕衔鱼唼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委蜕大难求净土,伤心最是近高楼。庇根枝叶从来重,长夏阴成且小休。——陈宝琛:《前落花诗第四首》⑧吴宓:《空轩诗话》第13条,收入吴宓:《雨僧诗文集》,第438-439页。
据谢国桢推断:“先生写玉山樵人(伦按:即韩偓)‘回避红尘是所长’的诗句,就可以知道先生自沉之志早已决矣”⑨谢国桢:《题王国维先生书扇绝笔遗迹》,收入陈平原、王枫合编:《追忆王国维》,第188-189页。。诚然。至于观堂所书玉山樵人《登南神光寺塔院》中句:“中华地向城边尽,外国云从岛上来”;韩偓此诗作于闽中,此二句原为写景,所记为闽地风光。“城边尽”语,指唐代疆域至福州东海而止;“海上云”语,则指东海中流求诸岛。观堂借用此语,则似指“外国云”日逼,“中华地”日蹙;“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寅恪语也,见上文)?观堂借玉山樵人此联所射“今典”,尤可见忧国伤时之心。即寅恪《挽词》序中所谓:
近十数年来,自道光之季,迄乎今日,社会经济之制度,以外族之侵迫,致剧疾之变迁;纲纪之说,无所凭依,不待外来学说之掊击,而已销沉沦丧于不知觉之间;虽有人焉,强聒而力持,亦终归于不可救疗之疾。①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3页。
师从观堂之戴家祥,于1935年日本侵略中国日炽之日,曾于授课时引韩偓“中华地向城边尽,外国云从岛上来”之句,并谓:“看哪,我们祖国的大好江山,如今是:日旗飘飘,白浪滔滔(当时黄河董宅决口),一条秋水长,天愁知多少。我们该是速谋出路呢,还是等待着做新朝的顾、黄、颜、李?”②摘自网上戴家祥条,网址:http://baike.baidu.com/view/1101891.htm。阅览时间为2013年8月28日夜。戴氏熟悉此诗,实因观堂书扇有以致之。且所作解释,与观堂心事必不相违,亦可以确定。
而“日宫紫气生冠冕,试望扶桑病眼开”,“扶桑”,韩偓原意指日所出处,即朝廷。观堂此句,似不可能指朝廷,盖当时溥仪小朝廷,实无“紫气生冠冕”之气象;故此句中之“扶桑”,应即指日本。即观堂诗《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欧洲》中所谓:“此邦瞳瞳如晓日(伦按:指日本),国体宇内称第一。”③王国维:《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欧洲》,收入王国维著,陈永正笺注:《王国维诗词笺注》,第143页;又见王国维:《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欧洲》,收入王国维:《王静庵文集》所附《静庵诗稿》,第343页。亦足见观堂始终认日本“君主立宪”之“国体”,“宇内称第一”,而为中国所应归趋者。
观堂所书陈宝琛《前落花诗》后二首,如吴宓所言:“明示王先生殉身之志”。陈宝琛此诗中有句:
委蜕大难求净土,伤心最是近高楼。④吴宓:《空轩诗话》第13条。
足见观堂自沉于昆明湖畔鱼藻轩前,此一地点,亦在观堂意中。盖颐和园为清室之剩水残山,乃当时唯一可供清遗民“委蜕”之“净土”也。此所以寅恪于《挽王静安先生》七律一首中谓:“赢得大清干净水,年年呜咽说灵均”也⑤见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1-12页;及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102页。。
观堂遗书中“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后两句向来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此二句前后相扣,若能侦出“世变”为何,自能得“再辱”一词之确解。
所谓“五十之年,只欠一死”二句,固就自己而言;而后二句“经此世变,义无再辱”,则系就自己与清室之关系而发。观堂自沉,非为一己之私,而实为清室。即所谓“君辱臣死”⑥语见邬国义、胡果文、李晓路编:《国语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1996,第614页。,如罗继祖所言:“‘再辱’云云,自本‘君辱臣死’之义。”⑦见罗继祖:《永丰乡人行年录》,收入罗振玉:《雪堂类稿》(第8册),第97页。是也。1924年甲子岁清室遭“逼宫”,是为一辱。1927年北伐,则有“再辱”之可能。则观堂先之以死,或可免清室与溥仪之“再辱”。亦即上文引郑孝胥之《王忠悫公国维挽诗》中所谓“袒背受戈”者是也。是观堂自沉,实欲代溥仪受戈,冀能免溥仪之祸⑧另可参看罗继祖主编:《王国维之死》,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41页。
然而高氏固然正确侦出“世变”为何,而就“再辱”所下之解释,则仍有误,甚不可解。高氏谓:“王国维之所谓‘世变’,亦即指‘逼宫’一事而言,断然无疑。”此处并无错误,然再推下去则大误:“为鹿钟麟所逐既是一辱,则再一次被逐,便是再一次受辱。从这一点上去模拟情况,除了溥仪降旨以外,任何人都不能使王国维像屈原那样成为‘逐臣’。而溥仪不会无故‘降旨’逐王国维,除非出于罗振玉的‘奏请’。”⑨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30页,第119页。高氏之解释,过于曲折。此处不拟再辩,谨举寅恪《挽王静安先生》中“越甲未应公独耻”句下之自注,即可了此公案:
甲子岁冯兵逼宫,柯、罗、王约同死而不果。戊辰(伦按:应为丁卯)冯部将韩复榘兵至燕郊,故先生遗书谓“义无再辱”意即指此。遂践旧约,自沉于昆明湖,而柯、罗则未死。余诗“越甲未应公独耻”者,盖指此言。王维《老将行》“耻令越甲鸣吾君”,此句所本。事见刘向《说苑》。①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1页。王维:《老将行》,见朱大可校注:《新注唐诗三百首》,香港: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63-65页。
寅恪所言,不仅交待了“义无再辱”之意涵,亦点出柯、罗二人所当负之责任。
《说苑》故事如下:
越甲至齐,雍门子狄请死之。齐王曰:“鼓铎之声未闻,矢石未交,长兵未接,子何务死之?为人臣之礼邪?”雍门子狄对曰:“臣闻之,昔者王田于囿,左毂鸣,车右请死之。而王曰:‘子何为死?’车右对曰:‘为其鸣吾君也。’王曰:‘左毂鸣者,工师之罪也,子何事之有焉?’车右曰:‘臣不见工师之乘,而见其鸣吾君也。’遂刎颈而死。知有之乎?”齐王曰:“有之。”雍门子狄曰:“今越甲至,其鸣吾君也,岂左毂之下哉?车右可以死左毂,而臣独不可以死越甲也?”遂刎颈而死。是日,越人引甲而退七十里,曰:“齐王有臣钧如雍门子狄,拟使越社稷不血食。”遂引甲而归。②见刘向著,向宗鲁校证:《说苑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7/2011,第86-87页。
则寅恪“越甲未应公独耻”句,实可与郑孝胥“袒背受戈”句相呼应。郑孝胥明指观堂乃代溥仪“受其戈”。寅恪亦主张观堂自沉,乃效雍门子狄,“耻令越甲鸣吾君”,而欲以一己之死,令“越人(今典即指北伐军队)引甲而退七十里”,甚至“引甲而归”,从而保全“吾君”溥仪。
八节
第八节寅恪自叙与观堂之交往,并追思往事。
许我忘年为气类,北海今知有刘备。
曾访梅真拜地仙,更期韩偓符天意。
据蒋注:“《后汉书·孔融传》,融使人求救于平原相刘备,备惊曰:‘孔北海乃复知天下有刘备耶?’”③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7页,第17页,第17页。此处以孔北海指观堂,以刘备自喻。大抵观堂早知有寅恪其人负才名,寅恪以一介后辈而蒙观堂之推重,而有又惊又喜之感。寅恪于观堂告别式时,行三跪九叩礼,所谓“敢将私谊哭斯人”,所以表示其知己之感④据姜亮夫《忆清华国学研究院》:“……当天晚上殡葬后,研究院师生向静安先生最后告别。告别会上有两件事我一辈子不能忘:一件是我们二十几位学生行鞠躬礼,但陈寅恪先生来后他行三跪九叩大礼。我们当时深感情义深浅在一举一动中可见;第二件事是我们一些同学中有少部份人装假,有两人在灵堂大哭,但干哭无泪,像猫狸叫。”转引自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102页。“敢将私谊哭斯人”,语出寅恪《挽王静安先生》七律。出处同上。姜亮夫之文,另见于陈平原、王枫合编:《追忆王国维》,第331页。。此段前二句即指二人为忘年交极相得之情形。
“曾访梅真”一句,蒋注:“喻访王。”“梅真即梅福,福字子真。世传梅福为地仙。……梅福,西汉避王莽之篡者也。《汉书》有传。”⑤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7页,第17页,第17页。梅真、地仙,皆指观堂。寅恪自谓曾走访观堂也。又此处用避王莽之“篡”之梅福典故,亦显示观堂与寅恪之政治态度。高氏谓:“疑此梅真指散原翁(伦按:指寅恪之父陈三立)。”⑥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19页,第119-120页。蒋注之出,当可释疑。
“更期韩偓”一句,据蒋注:“希王先生之不死也。《玉山樵人集·避地诗》有:‘偷生亦似符天意’句。韩偓,唐代避朱全忠之篡者也。《新唐书》有传。”⑦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7页,第17页,第17页。《玉山樵人集》即韩偓所作。此句以韩偓喻观堂,盖谓观堂若能“偷生”,则“亦似符天意”耳。此一句高氏未能侦出原典,而错用《新唐书·韩偓传》之典:“唐昭宗西幸凤翔,韩为翰林承旨,处决机密,深合帝意。后为朱全忠所逐,昭宗流涕,谓自此左右无人。”因误用典故,故解此句亦错:“征此典而反用其意,则是希望王国维仍在溥仪左右。……达到此希望,必为溥仪所乐见,故云‘符天意’。我(高氏自谓)以为这是陈寅恪的希望,因为唯有王国维在溥仪左右,才能尝试着去发挥屈原的主张。”⑧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19页,第119-120页。高氏之说,与蒋天枢所记寅恪之语两相对照,正误立辨。此处不再赘述。
回思寒夜话明昌,相对南冠泣数行。
犹有宣南温梦寐,不堪灞上共兴亡。
“回思寒夜”一句,据蒋天枢注:“陈先生曾在清华工字厅与王先生话清朝旧事。《遗山集·除夜诗》:‘神功圣德三千牍,大定明昌五十年。甲子两周今日尽,空将衰泪洒吴天。’明昌,金世宗年号,金之盛世也。”①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7页。又,胡文辉指出:“此处蒋注有误,明昌(1190-1196)非金世宗年号,而是金章宗年号。”是矣。见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上卷),第72页。元遗山诗《甲午除夜》全诗如下:“暗中人事忽推迁,坐守寒灰望复燃。已恨太官余曲饼,争教汉水入胶船。神功圣德三千牍,大定明昌五十年。甲子两周今日尽,空将衰泪洒吴天。”②元遗山:《甲午除夜》,收入元遗山著,施国祁注:《元遗山诗集笺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396页。遗山诗言金亡事。寅恪征此典,一方面谓观堂“坐守寒灰望复燃”;另一方面,则“甲子两周今日尽”一语,可与《挽词》前文中“是岁中元周甲子”处参照。就清代情形而言,上元甲子当同治三年(1864),如吴宓所言:“曾军破金陵(南京),洪秀全自杀”,世称“同治中兴”;“中元甲子”为1924年,即清室遗老期待“天心复”,再缔“同治中兴”之一年。观堂、寅恪于工字厅所话者,大约为甲子两周、不胜今昔之感。
复次,据施国祁注元遗山此诗,“《续夷坚志》,古人上寿,皆以千万岁为言,国初种人举觞,惟祝百二十年而已。自武元收国元年乙未(伦按:即公历1115年,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开国之年)至哀宗天兴三年甲午(伦按:即公历1234年),适两甲子周矣。历年之谶遂应。”③元遗山:《甲午除夜》,《元遗山诗集笺注》,第396页。就元遗山而言,所谓“甲子两周今日尽”,指金之国祚仅此百二十年,即不复寄望于金朝之再兴;所谓“坐守寒灰望复燃”,则明知其为“寒灰”;“望复燃”云云,俗所谓“死马当活马医”耳。寅恪显然于此二句诗之诗义体会极深;借用此典,即明指“相对南冠泣数行”之观堂与寅恪,于1924“中元甲子”清室遭“逼宫”之后,亦已对清室复辟一事彻底断念。虽然,有清一代,固不止百二十年;寅恪仅借用遗山“坐守寒灰望复燃”、“甲子两周今日尽”之诗义耳。于此亦可见:有清一代之遗民,于辛亥年清亡之后,固仍有恢复之志;必至甲子年后,始断此念。
“相对南冠”一句,为寅恪直接取自观堂诗中之语。观堂客居日本时,作《壬子(伦按:辛亥革命后一年,即1912年)岁除即事》。中有“可但先人知汉腊,定谁军府问南冠”之句。“汉腊”见《后汉书·郭陈列传》:“王莽篡汉后,陈咸父子相与归乡里,闭门不出入,犹用汉家祖腊。人问其故,咸曰:‘我先人岂知王氏腊乎?’”陈永正指出:“以汉腊代表故国的礼法、风俗等”④见范晔:《后汉书》,台北:鼎文书局,1977年版,第1548页。陈永正的注,见王国维著,陈永正笺注:《王国维诗词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69页。。观堂用清室之腊,而不知民国之腊,于此可见。“南冠”一词,语出《左传·成公九年》:“晋侯观于南军府,见钟仪。问之曰:‘南冠而絷者,谁也?’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使税之。召而吊之。再拜稽首。问其族,对曰:‘伶人也。’公曰:‘能乐乎?’对曰:‘先人之职官也,敢有二事?’使与之琴,操南音。公曰:‘君王何如?’对曰:‘非小人之所得知也。’固问之。对曰:‘其为大子也,师保奉之,以朝于婴齐而夕于侧也。’……文子曰:‘楚囚,君子也。言称先职,不背本也;乐操土风,不忘旧也;称大子,抑无私也;名其二卿,尊君也。……’”⑤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下册),第844-845页。此句在此处,当谓寅恪、观堂皆以钟仪自许,以能不背本、不忘旧、无私、尊君也。清亡之后,二人皆有遗民之感。寅恪尝自谓:“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湘乡(曾国藩)、南皮(张之洞)之间。”⑥陈寅恪:《〈中国哲学史〉审查报告》,见陈寅恪:《陈寅恪先生论文集》(下册),第1365页。其思想议论本与观堂接近。“相对南冠”云云,则楚囚相对,不但指观堂,亦兼及寅恪自己。二人寒夜共话两周甲子事,自不免泣下数行。
高氏谓:“‘南冠’本指禁(伦按:似为“楚”字之误)囚:衍伸为被覊异邦,不得回乡的流人。陈、王皆无此厄,七字一无着落。”⑦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高阳说诗》,第120页。殆未深求典故本义。
“犹有宣南”一句,高氏谓:“‘宣南’二字,自乾、嘉以来,即成一专门名词,涵义甚丰,大致提到‘宣南’,就会联想到论文谈艺、诗酒流连的韵事。”故此句指:“王国维‘潜郎署’的那六、七年生活闲适,为学猛进,是他一生中最好的一段日子。”①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高阳说诗》,第120页。意犹未尽,补充如下。
据陈刚、朱嘉广编《宣南·法源寺》,北京宣武门南有宣南坊。“在清代诗文中频繁出现的‘宣南’,沿袭了‘宣南坊’的名称但并不与明、清时期的‘宣南坊’等同,它所指的范围并不完全明确。在清代士人看来,宣武门以南,外城西部的这片地方,都属于他们心目中的‘宣南’。它的北、西、南三面矗立着可以作为分界标志的城墙,但东面由士人居住区逐渐过渡到商业繁华区,只有一个模糊的界限,‘宣南’成为士人居住区的象征。得到了约定俗成的社会认同。现代人在论及这一地区的文化时,……把历史上尤其是明、清时期发展起来的地域文化称之为‘宣南文化’。”②陈刚,朱嘉广编:《宣南·法源寺》,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5页,第46页。“犹有宣南温梦寐”固指此一宣南文化而言。高氏之言不谬。
然私意以为,寅恪此语尚别有确指,试论如下。
据陈刚、朱嘉广:“乾隆年间编篡《四库全书》,进一步推动了琉璃厂书肆的兴盛和宣南学者的聚居。四库全书馆成为汉学家的大本营,主要著述者中的朱珪(1731-1806)、纪昀(1724-1805)、戴震(1724-1777)、姚鼐(1731-1815)、翁方纲(1733-1818)、朱筠(1729-1781)、王念孙(1744-1832)等,就居住在宣南。他们往往就近互相讨论,到琉璃厂书肆寻找古籍。”③陈刚,朱嘉广编:《宣南·法源寺》,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5页,第46页。
琉璃厂(位于宣武门南)自清康、乾盛世以后,即成为北京读书人往来寻书之所,亦“宣南文化”之一端耳。观堂尤有此癖。据观堂女东明言:“(观堂)在清华执教时,月薪大洋四百元,当属高薪,但逛一次琉璃厂,常常去其半数。”“有一回他(观堂)去琉璃厂买书,发现一本书的衬垫夹了张纸,抽出来一看,简直比中了奖券还要开心千万倍(原注:想来或许是名人笔迹),急急买了那书回家。镇日我们看着他兴奋,也跟着傻乎乎的笑。至今记忆最深的,也是那日父亲欢愉的神采。”④王东明:《先父王公国维自沉前后》、《最是人间留不住》,收入陈平原、王枫合编:《追忆王国维》,第462页、第456页。
寅恪自亦有同病。寅恪于1951年有诗《〈广雅堂诗集〉(伦按:张之洞诗集)有咏海王村句云“曾闻醉汉称祥瑞,何况千秋翰墨林”昨闻客言琉璃厂书肆之业旧书者悉改业新书矣》,其中有句:“而今举国皆沉醉,何处千秋翰墨林”⑤见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81页;另见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270页。按:“海王村”成于辽代,其址在琉璃厂口,为古玩市场。。其不胜依依之情见乎辞矣。
故“犹有宣南温梦寐”,盖言清亡之后,欲“温梦寐”,唯有于琉璃厂、海王村等旧书市场、古玩市场寻之耳。且此语与寅恪目观堂为“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之意亦合。而后死之寅恪,至1951年以后,且并“温梦寐”亦不可得矣。
所可留意者,“温梦寐”一语,最见沉痛。盖中国文化之劫尽变穷,所余精神,自寅恪观之,至观堂自沉时,仅能于古玩摊、旧书市见之。此意或可借Joseph Levenson所谓“博物馆化”(“museumified”)以描摹之⑥Joseph Levenson,Confucian China and its Modern Fate:a Trilogy(Berke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8),Volume Three,p.82.。即寅恪《挽词序》中所言“中国文化之定义”“三纲六纪”,已“无所凭依”,“销沉沦丧于不知觉之间”。
“不堪灞上”一句,据蒋天枢注:“遗山诗:‘只知灞上真儿戏,谁谓神州竟(伦按:应为“遂”。此处所记与遗山原句微有不同,或由于寅恪本人引诗全凭记忆,或由于蒋天枢追记全凭记忆,故未能尽确欤?)陆沉。’盖用周亚夫事。”⑦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7页;及陈寅恪:《寒柳堂集》中所附《寅恪先生诗存》,第11页。元遗山诗《癸巳四月二十九日出京》:“塞外初捐宴赐金,当时南牧已骎骎。只知灞上真儿戏,谁谓神州遂陆沉。华表鹤来应有语,铜盘人去亦何心?兴亡谁识天公意,留着青城阅古今。”①元遗山:《癸巳四月二十九日出京》,收入元遗山著,施国祁注:《元遗山诗集笺注》,页387。亦言金亡事。
高氏释此句错用沛公陈兵灞上之典②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20页,第121页。。然据蒋天枢所记寅恪语,知应用周亚夫之典。据《汉书》卷四十:“上(文帝)自劳军,至灞上及棘门军,直驰入,将以下骑出入送迎。已而至细柳军,……天子先驱至,不得入。……上使使驰节诏将军曰:‘吾欲劳军。’亚夫乃传言开壁门。……文帝曰:‘嗟乎,此真将军矣!乡者灞上、棘门如儿戏耳,其将固可袭而虏也。’”③班固:《汉书》,台北:鼎文书局,1977年版,卷40,第2057-2058页。此句当指清末无兵可用,遂至于“神州陆沉”;并寓有感叹“兴亡谁识天公意”之意。
末节
末节寅恪叙自身感受并简略为观堂之死下一论断。
齐州祸乱何时歇,今日吾侪皆苟活。
但就贤愚判死生,未应修短论优劣。
据蒋注:“《尔雅》:九州岛谓之齐州。”④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7页,第17页。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20页,第121页。首句叹赤县神州祸乱未歇。次句所言,一则感叹观堂自沉后,未死之人皆苟全性命于乱世;一则前文有隐责柯、罗二人之语,此处补此一句,可使责人气势稍敛,为柯、罗二人留余地。
高氏谓:“‘齐州’非《禹贡》的齐州,老老实实指济南、指山东。”与寅恪自下之解恰恰相反,故有以下局限于一时一地之推测:“其时先总统蒋公(1887-1975),复起领导北伐,阎锡山(1883-1960)、冯玉祥均表示服从指挥。一月底,国民革命军已攻入山东境内,直鲁联军则在济南开军事会议,双方将沿津浦线在山东境内展开决定成败的大战。……故有‘齐州祸乱何时歇’之叹。言‘祸’者不仅战祸所及,百姓有破家之祸;日本军阀不愿见中国统一,正以各种手段支持军阀,制造分裂;陈寅恪在北方见闻较切,故不觉其言之痛。”④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7页,第17页。高阳:《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收入氏著:《高阳说诗》,第120页,第121页。
按:高氏所述一时一地(“济南”、“山东”)之当时局势,其中“西京群盗”方面,自是观堂自沉之因。然高氏并未点出其中关联;而误以与观堂之死并无关系的日本军阀野心事,扯入其中,作为观堂死因,这是错的。又,“齐州祸乱”句,是就整个中国(九州岛)而言,寅恪当时蒿目时艰,忧来日之大难,而有此言。山东自是中国之一部份,寅恪固然亦忧心山东之局势,但此一句并不只限于此一地,而是就全中国而说。高氏解此句,似乎限滞。
后二句下有蒋注:“驳陆懋德论王先生文中意。”⑤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7页,第17页。陆懋德文《个人对于王静安先生之感想》,初载于《晨报》1927年6月12日。今将陆文中论观堂自沉处录之于下,以备讨论:
王君虽精于考古,而眛于察今,故于世界政治潮流,不甚了解。王君谈及吾国时局,常言“没办法”,而不知现时民众之自觉,即解决时局之好办法也。盖王君之意以为君王推翻之后,必有军阀之专政,而一军阀既倒,他军阀又起,以暴易暴,不知何时为止。此误以一时间之现状,而概诸永久者也,王君语及北京现状,常曰:“吾辈居此,不过苟安”。盖彼既不信北军之能成功,而又不信南军之有结果。其态度消极如此。
王君居清华,仅一年有余,同人无不知其为诚笃高尚之君子。此次之自杀,虽近因复杂,然其远因固为不能忘情于前清也。盖文士受贵人之恩,往往感激不忘,古之蔡伯喈闻董卓被杀而叹惜,今之胡适之见溥仪被逐而愤,皆由此故也。王君在前清之末,受学部之征辟,清亡之后,又受溥仪之知遇,因之不剪辫发,不用民国纪年,此其对于清室感激之深可知矣。虽然,君子之出仕,为国,不为一家;为民,不为一姓,惜乎王君不达此义也。⑥见陆懋德:《个人对于王静安先生之感想》,收入陈平原、王枫合编:《追忆王国维》,第182-183页。陆文甚可代表当时民国一般国民之意见;亦可见一般清遗民之言行,已不能为时人所理解矣。
陆文于1927年6月12日刊出后,越数日即有观堂学生戴家祥者,作《读陆懋德〈个人对于王静安先生之感想〉》一文驳之。戴氏先析忠于清室之遗老为二:一则“图思恢复皇室者”,如康有为、罗振玉等是;一则与此辈“迥殊”者,如沈曾植、柯绍忞、观堂等。戴氏且指观堂于康有为、罗振玉极不以为然:“至于康氏矢志复辟,固不失忠臣之行,而于华夷之辨不明,世界潮流不合,终年奔走,欲推翻国民政府,先师(伦按:指观堂)常痛诋之。南海(伦按:康有为字)死后,亦未见其送赙仪而哀悼之。以予观之,先师虽遗老之一,而与彼图思恢复皇室者迥殊。至如某某之流,依附故主,窃取古玩,以自肥者,革新以后,不得志于民国,而假装遗老为柴米发牢骚者,则又先师所仇恨(伦按:此处所谓“某某”显指罗振玉)。”观堂则大异于康、罗二人:“先生性缄默,于政治主张,虽未表明,而不仇视民国,则可断言也。观其平生著作,无一语指摘当道,无一字赞美晚清政治,无自伤不遇之言,无愤慨遗人之作,惟纪事则言本朝,革命则言国变,圣讳必缺笔而书,留辫表示满清遗民,若此之类,仅表其个人节操,岂足以见其政治主张乎?以予观之,先师无仇视民国,可断言矣。”
如观堂者,“之所以矢忠清室,不过立其个人之节操而已矣”:
先师(伦按:指观堂)仕于异族,或有愧于汉;既仕于清室,义不二其节操。当前岁宣统出宫时,先师见其主受辱,坐视无策,即有自杀之心,幸为家人严视得免;恐今后再有此举,故毅然以身先死,无闻见也。其平生交友,以嘉兴沈培老、胶州柯凤老为最笃,观乎二公之行,可以见先师之节操矣。世以复辟党目之,岂真有夺民国土地,以还清室之心乎?何其见之小,而量之隘也。议者以其“虽精于考古,而眛于察今,故于世界政治不甚了解”;“文人受贵人之恩,往往感谢不忘”,何其惑也。夫董卓乃一流寇耳,伯喈叹其死,愚不待言。若夫正统之君,亡国孤臣之行,乃民国以前史书所公许。先师学通中外行有廉耻,世界大势,了然在胸,古往今来,知之颇审,而陆君妄相比拟,何好议论而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清华形式似乎文明之区,而今兹变乱,一群胡服革履依此觅食者,尚晏然视为军阀之争斗,其于世界政治潮流,未知如何了解。我以先师之死,正足以示来学者抱一不二之模范,将为跨党骑墙之针砭,彼承机而变,唯利是图,卑躬屈节,议南诟北,陆君将认为君子之出仕“利为国不为一家,为民不为一姓”。此则先师耻而不为,非不达此义也。竟以吐果之核,供笾豆而奉祭祀,其不为贤人君子所齿冷者几希。倘能多读古人书,庶出笔若是之疏也夫?①见戴家祥:《读陆懋德〈个人对于王静安先生之感想〉》,收入陈平原、王枫合编:《追忆王国维》,第185-186页。
戴家祥刻意将观堂与康有为及罗振玉(观堂之儿女亲家)区而别之。观堂与康有为,固然一静一动,然观甲子年观堂所作“甲子仍兼两甲寅”诗句,与康有为“中元甲子天心复”之语,如出一辙;戴氏文中为观堂辩:“世以复辟党目之,岂真有夺民国土地,以还清室之心乎?”然观堂于张勋复辟时谓“三百年来乃得此人,庶足饰此历史”(见上引文);足见戴氏之言,未必能当观堂之心。综合观之,即可知观堂之政治态度,实与康有为并无分别,更与其亲家罗振玉不分轩轾。戴氏所言,乃所谓“遏恶扬善”者也;其言固出之于好意,而观堂之心思,乃因此而更晦。戴氏之言,固可见遗老心事已不能见容于当时舆论;而寅恪之所以不得不出之以曲折之笔,以为观堂之死增重也。
风义平生师友间,招魂哀愤满人寰。
他年清史求遗迹,一吊前朝万寿山。
据蒋注:“李义山哭刘蕡诗云:‘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②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第17页。《礼记·檀弓》中孔子曰:“师,吾哭诸寝;朋友,吾哭诸寝门之外。”③王文锦译解:《礼记译解》,北京:中华书局,2001/2003,第74页。据姜亮夫回忆,寅恪于观堂告别式中,行三跪九叩大礼④姜亮夫:《忆清华国学研究院》,收入陈平原、王枫合编:《追忆王国维》,第331页。。是寅恪事观堂如师。
此四句诗,为全诗之结局。寅恪曾考证唐代“文备众体”之《长恨歌》、《莺莺歌》(即《会真歌》)及韩愈《石鼎联句序及诗》,谓:
《莺莺歌》以“与郎相见”即“会真”①“ 会真之义与遇仙同。”参见陈寅恪:《陈寅恪集·元白诗笺证稿》,第6页。结,与《长恨歌》以长恨结,正复相同。至于二诗之真正收结,则又各在其传文之中也。
而韩愈《石鼎联句序及诗》最终一句“此物方施行”,
此篇结句“此物”二字,即“石鼎”之代称。亦正与李公垂之《莺莺歌》,即《会真歌》之“与郎相见”,白乐天《长恨歌》之“此恨绵绵”,皆以结局之词义为全篇之题名,结构全同。②见陈寅恪:《陈寅恪集·元白诗笺证稿》,第6-7页。
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既为效法此类文体之作,则最末结局之词义“他年清史求遗迹,一吊前朝万寿山”,即用为全篇之题名(《王观堂先生挽词》)。至于此诗之“真正收结”,则见于《挽词序》中。是不待言矣。此最终“结局之词义”,明示观堂之死,乃为殉清;并与“真正收结”之《挽词序》中所言“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遥相呼应。
当胡文辉之注行世后,兹篇之作,似已无必要。然由于寅恪此诗,尚有数点,应为点出,而为胡注所未及,或虽及之而未备者;爰不惜辞费,再撰斯篇。
兹篇所点出者,有如下数点:
其一,寅恪此诗及诗序,实仿效唐代“文备众体”之小说中之歌诗与议论部分而成者。
其次,1924年,即所谓“中元甲子”,为关键之一年;此前清室中人暨遗老遗少,尚寄望于复辟;此后则知为“坐守寒灰”。而观堂之死,实与此心境之转变有关。
其三,观堂自沉,依当时理解观堂心境之遗老所见,乃代溥仪“受戈”,欲令北伐军“引甲而退七十里”,甚至“引甲而归”,以求能保全“吾君”溥仪。
其四,则寅恪之立场,实近于观堂;故不能同意梁启超马厂誓师之举,所谓“相对南冠”是也。故能于观堂之政治立场有同情之理解。
其五,则“犹有宣南温梦寐”一句之意义。
其六,则指出寅恪,类吴梅村,“身阅兴亡,时事多所忌讳,其作诗命题,不敢显言”,而欲“使读者自得之”。
寅恪之政治观念,实与前清遗老若观堂者并无二致(惟寅恪并非前清之遗臣,又与观堂不同)。寅恪一生,亲历目击之事,与其所信所守,率皆格格不入。其毕生经营学问,即处此无可如何之苦境中,以期守先待后也。《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之作,固然“多所忌讳”,而其真意仍然透纸而出,正可以见其所信所守。是以前辈释此诗者实不乏人。然仍有未尽之义。由此文之作,或不至招灾梨祸枣之讥欤。